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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叶既明哪里听得进他的解释,可刚才的短暂交手间,他已做出判断,此人非是易与之辈,与他交手,一来占不到便宜,二来他是小鱼的师父,哪怕是为着小鱼,自己也理当礼遇一二,不该彻底撕破面皮。

    计较过其中利害,叶既明忍下一口气,把按剑的手放下:“可有人对你讲过,你看起来颇为正人君子,却着实惹人厌?”

    不能动手,还不许他动动口?

    明明只是不痛不痒的评价,文玉京却是微微一怔。

    叶既明的评价,按理说,他该是从未听过的。

    自从被格式化后,大多数以前相熟的系统都来安慰过他,他也在大家的安慰中,勉强拼凑起了一个关于自我的大致认知。

    大家用的较多的形容词,不外乎“人很好”、“温柔”、“人缘不坏”,于是他便自然认为自己是这样的人,但叶既明一句无心之语,竟隐隐拼合起了他已经被搅碎的零散回忆。

    ……他似乎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评价。

    叶既明嘴上占了些便宜,又见文玉京出神,便以为他是被刺到了,略得意地哼了一声,把被他打上金印的手掌背在身后,抛剑出手,翻身而上,故意挑衅道:“文君子,本君走了,无需相送,有缘再会。”

    文玉京也不恼,拱手道:“叶公子慢行。”

    本来以为自己打了个翻身仗的叶既明差点从剑上翻下:“……”

    他是如何得知自己名姓的?!

    可怜他好容易在言语间扳回一局,打算趁机抽身而退,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却不意又被姓文的下了一城,现在再打嘴炮,气势又落了下乘,只得强行咽了这暗亏,转头便走。

    目送着叶既明离开,文玉京背身,在月光下缓缓独行,整理着思路。

    方才受叶既明启发引导,他脑中出现了一些极其散碎的音讯片段。

    那是023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生气:“怎么又是这个?!061,你烦不烦啊,第几遍了?你自己说,这电影你放第几遍了?”

    他又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还好吧?也没有很多。”

    089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是啊,没有很多,也就八九十来遍吧。……认真讲啊,61,你媳妇打算什么时候演新电影?能不能给我们个准信?”

    “他不是,别这么说。”061听到自己略严肃地否认了089的说法,“他是我邻居家的弟弟。”

    061颇为纳罕。

    在自己现存的记忆里,他可从未对023和089这样一板一眼地说过话。

    “行行,弟弟,弟弟。”089的声音又起,“那你能不能给你弟弟托个梦,让他行行好,一年多拍几部电影?你摸摸你的良心……摸好了啊,咱们朋友聚会,你总放他的电影,是不是不大好?”

    “每次都有没看过的人在。”他仍试图辩解,“他又演得很好。”

    023忍无可忍:“可我们两个每次都在啊!”

    他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抱歉抱歉,他的新电影已经杀青,大概两个月后会公映的。”

    023心气这才顺了一点:“你下次聚会再放这个我真的跟你没完。”

    089说:“不如下次在房间门口挂一个牌子,脑残粉勿进。”

    023:“对极了,脑残和脑残粉勿进。”

    089:“……你看我干什么,你把话说清楚,不然爸爸就要伤心了。”

    023:“你有本事伤心,你倒是有本事出去啊,出去前把我的薯片吐出来。”

    回想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伴随着极其剧烈的头痛,文玉京的步履不稳,神思混乱。

    然而他想知道更多,关于过去,关于自己。

    直到一个声音唤醒了他:“师父?”

    他抬眼看去,发现用着段书绝身体的池小池正抱剑靠在一棵树边,惊讶地望着他。

    ……池小池的确很重视段书绝的人设,即使在没有人的地方,也是规规矩矩地站着,身姿挺拔,端庄如玉。

    而他从树旁经过,竟是丝毫未察觉到对方存在。

    061,或者说文玉京,意识到自己失态,便立即温和地致了歉:“抱歉,师父在想事情。”

    池小池微微点头:“师父把叶兄送走了?”

    他自是聪明,知道文玉京提出单独送叶既明,定是对他的身份有所怀疑,但文玉京身为非人之族,又生性宽和,想来不会对叶既明做什么,不必太过担忧。

    果然,文玉京道:“嗯。送走了。”

    池小池坦荡道:“事前未将叶兄身份告知师父,是徒儿的错,还请师父责罚。”

    文玉京忍住横刀劈颅一般的剧痛,温和道:“师父不是不准你交友,倒是更希望你多出外走动,多多和旁人交游。所谓修道,非是闭门造车,面壁苦熬,便能得悟,需得见遍天下事,睹遍天下人,知道何谓美、善、恶、丑,消化圆融,方证真道。是师父不好,总拘你在山中,给了你不许交友的错觉,以后师父会改,走吧。”

    文玉京鲜有这么多话,叫池小池有点惊讶:“师父?”

    文玉京也意识到了这点,无奈笑笑:“许是在山中呆乏了身体,养得娇贵了,走动了这么久,师父有点累。劳烦书绝带我回山,可否?”

    池小池点一点头。

    文玉京便蹲踞下身,身上流光泛起,很快转化为一只须爪皆白、安安静静缩成一小团猫球,像是一只精致的小毛线团。

    池小池把猫抱起来,放入身后兜帽,御剑而起。

    兜帽里盛着的文玉京轻轻抱紧了眼前的布料,想着089刚才对池小池用过的那个称呼,心里暖得发烫。

    任听风回山,把此次事件详细禀告给赤云子,赤云子听闻了事件的前因后果,抚掌叹道:“大善。”

    他并不是古板之人,亦对善魔善妖心怀慈悲不忍之心,只是因为要时时处处维护静虚峰的利益,也不得不世故果决一些。

    上一世,他率众围杀段书绝,也不过是因为在他看来,段书绝身为鲛人,隐瞒身份、混入山中,实在是太像图谋不轨。

    赤云子对时雨山一事颇为上心,寄书请来其他几位仙山的道友,恳请他们若是听到有关时雨山的传闻,莫要对那山鬼下手。

    时雨山线,至此完美收束。

    整个时雨山事件中,唯一不痛快的,只剩下了宴金华。

    他壮志满怀地去,一无所获地回,借段书绝之手夺取山鬼丹精的计划全面崩塌,山鬼成了大家的重点养护对象,他则全程打酱油,像个傻缺一样只能跟着故事节奏走。

    握有剧本,却被强制抢戏,从男一号的宝座上被一脚踹下,一路断崖式下跌直到成为路人甲,这种憋屈感实在难以用文字形容,于是,宴金华只得想其他的方法加以发泄。

    他本来不是本地户口,之前放心玩耍,是因为知道自己赢面巨大,如同在斗地主时手握一对王带四个二,对手还全是明牌,自然以为是稳赢不输的大好局面,结果由于自己操作失误,直接把四个二带俩王甩了出去,稳坐的钓鱼台被炸了个稀碎,更发现对方牌势一片大好,哪怕用明牌打都能把他的欢乐豆打成负两万,自然是慌了手脚。

    ……俗称心态崩了。

    赤云子以前只惋惜宴金华才华有限,只能止步于此,谁想这些日子,时常传来他与同门师兄弟争吵、常出荒诞难懂之语的消息,心下愈加失望和不喜。

    然而,无论如何,他毕竟是赤云子亲收的徒弟,不能真正撒手不管。

    赤云子将他唤来,训导过几次,他都是表面应承,抵死不改,私下里甚至开始酗酒,赤云子心烦不已,索性下令叫他在渔光潭闭关。

    相比之下,被自家懒师弟亲手调教的徒弟段书绝却越来越懂事。

    从时雨山中回来后,文玉京对他放宽了不少,允他四处走动,出外办事。

    他与诸位师兄弟相处日渐融洽,因着相貌出挑,又谨慎守礼,颇受女弟子喜爱,但段书绝却很懂分寸,言谈举止从无逾矩,更引得旁人赞誉,说文玉京教导有方。

    当然,旁人并不知晓,在段书绝的兜帽或逍遥巾里,常常藏着一团暖融融的小线球,日常吸鱼。

    赤云子看在眼里,着实歆羡,常常想,此子若是自己的弟子,又该多好。

    而被关了禁闭的宴金华,气得天天在渔光潭骂人,并催促他的系统,问它什么时候可以把那个狐假虎威的文玉京给搞定。

    他厌恶文玉京,但他也清楚文玉京的利用价值。

    这是块极其重要的跳板,如果操作得当,他有把握一举把这两个踩在他头上的人拉下!

    别看段书绝现在这般风生水起,小心登高跌重!

    相较于宴金华的急切,系统却对接下来的行动方向有些犹豫。

    它手头已经握有足够的证据,虽然未经上级系统判定,但它有八成把握确信,文玉京本身,就是个系统。

    它想到了一种可能。

    这难道是《鲛人仙君》中的设定?

    毕竟《鲛人仙君》是篇烂尾文,诸多设定还未展开,不能妄下判断。

    如果是这样的话,它的优先级绝对在自己之上,就算举报了,可能也会被驳回。

    但宴金华可没那么多顾虑,日日催促,系统无法,只好把已收集到的信息提交到了主系统内。

    宴金华提心吊胆,等了足足三日光景,终于等来了来自主系统的判定。、

    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至极。

    “测定报告:对象实为异常入侵系统,但经过综合判定分析,不影响任务完成进度,宿主可协助其完善故事体系,获取世界进度值。”

    第167章

    系统VS系统(十七)

    近数月来,

    段书绝越发得受重用,

    常常外出,

    一去便是数日,

    归山之后,多数时间也是呆在回首峰内,颇为安分守己。

    山中白鹿啜饮着水中月,饮过几口,便好奇地歪头看向在湖面上踩水旋身,

    潇洒舞剑的高马尾青年,时间便在他剑身腾起的薄雾间悄然而逝。

    除了练剑,以前的段书绝没什么特别的爱好,重活一世后,他开始尽力发掘。

    他最近颇爱读书,

    不过书不是什么正经书,

    是从山下小摊上买来的话本,

    尽是年少人求而不得、虐恋情深的悲剧爱情故事。

    段书绝喜欢坐在湖边,一边帮师尊把毛揉顺,

    一边读这些闲杂书籍。

    池小池精力并不放在书上,他见惯了各种现实中的糟心事,

    从而炼出了一颗金刚心,早不是那个看到喜爱的虚拟人物死去会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孩儿了。

    他将右手交还给段书绝,徐徐翻书,

    另一手则抚着在他腿上睡觉的师父的头顶绒毛,

    享受那丝缎一般的美好手感。

    池小池一边撸猫,

    一边跟061交流:“孩子他老师,我怎么感觉孩子的成长方向不大对啊。”

    口吻宛如一个单亲家庭的老父亲一般操心。

    061轻咳一声:“那孩子爸爸能在放学后单独来一趟办公室吗,我们好好谈谈。”

    ……池小池觉得这个cos的发展方向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

    他掌下软乎乎的小猫球动了动,睁开水蓝色的眼睛,往他掌心主动拱了拱,眯上眼睛,又睡了。

    池小池养了师父这么久,大抵也了解了师父的性情,不会轻易着恼,且很有些猫的习性。

    他放下书,趁着师父睡着,捧起来大逆不道地吸了一口,又飞快拿起书,假意读书。

    师父迷迷糊糊地醒来,左右看了一看,没找到罪魁祸首,便屈下身舔了舔腹部绒毛,盘了盘尾巴,再次在他的鲛人徒弟身上睡去。

    池小池和061讨论来讨论去,也想不出段书绝为何会沉迷虐文不可自拔,索性放弃了思考,把眼睛一闭,休憩养神去也。

    他睡着后,段书绝仍在翻书。

    段书绝少经世事,几月的磨炼,让他快速成长了起来,也叫他有了自己的心事和想法。

    他读着那些以前从未读过的缠绵悱恻的文字,努力浸入其中。

    终于,在读到一则关于狐仙的鬼怪志异后,他被触动了心弦,泪盈于睫,眼泪坠下,立即化为皎皎明珠。

    段书绝落下两三滴泪后,将宝珠一一捡起,浸入湖中濯洗,洗去表面灰尘后,掖入袖中,继续。

    目睹了全程的061轻轻一笑,佯作不知。

    这些日子以来,段书绝积极地出去降妖,一者为公,一者为私。

    他是真君子,但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也不是守旧的榆木疙瘩。

    降妖会为静虚峰带来良性的声誉,直观反映在“香火”与“人情”之上,香火愈多,人情愈多,信徒愈众,这几月来,段书绝便已从中获得了不少好处,与三四处仙山中的新一辈佼佼者均有交游,赤云子更赞这孩子前途无量,尽量将山中资源倾斜于他,有什么好物便送来与他挑选,什么灵丹仙药、天材地宝,段书绝手中已积攒了可观的数量,若是说出去,怕是会羡煞那些同辈之人。

    段书绝将这些宝物一一收好,却不擅自取用,只把这些东西存好,不知打算作何用处。

    后来,他干脆把主意打到了自己身上。

    按市价计算,一枚上等鲛珠,价值百金。

    一颗洋葱,就能让段书绝一日挣上百万。

    说白了,段书绝本人就是个行走的印钞机,还能自动防卫防打劫,可谓经济实惠。

    在这些虐文的刺激下,段书绝已经攒了满满一匣子鲛珠,061怀疑,如果不是段书绝性情温和体贴,不肯在休息时还累着池小池,怕是会偷偷纺织鲛绡出去卖。

    061也不晓得他这样小松鼠屯松果一样的举动是为了什么,只能理解为他过去吃了太多苦头,没有安全感,囤积宝贝,无非是想给自己找些心灵寄托,和池小池的收集癖有异曲同工之妙。

    段书绝既是偷偷做,大概也是不想让旁人知晓,061也没必要揭穿,装聋作哑,揭过去便罢了。

    自从进入这个世界,他的佛系心态让池小池都有些吃惊。

    以往,061总会催他,问他打算何时动手,何时刷悔意值,计划是什么,似乎有操不尽的心,然而这回,他不急不催,每日陪池小池练剑,并在每次大汗淋漓的训练后,帮他平衡体内分泌过度的乳酸,温柔又耐心,倒真是十足的保姆架势了。

    某日,池小池受赤云子之命,去剿除一只专食小儿的河妖,从那妖物口中夺回七名稚童性命。

    把孩子各各送回家中时,天已擦黑。

    师父这次因为被三师兄任听风叫去下棋,未能与他同行。

    这就意味着,回山的那段路,他得一个人走。

    今夜乌云遮月,上山的道路一片漆黑,池小池望而却步,本想在山下留宿,但他翻遍身上口袋,硬是一个子儿都没搜到,真正是兜比脸都干净。

    无法,他只好乖乖回山。

    遇山即下剑的规矩摆在那里,回首峰又鲜有人迹,没有灯火照路,怕黑的池小池只得自己用青纱笼了一捧萤火虫,充作光源,却仍是不改其怂,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两阶一步地往上蹦,大兔子似的,让061看得好笑又心疼:“你慢点,小心绊倒。”

    文玉京与任听风的棋正下得胶着,任听风又爱棋,不肯放他离去,文玉京委实是抽不开身,不然,他早早就会到山下接池小池了,也省得他这样害怕。

    池小池一边往家跑,一边道:“六老师,你这次怎么不急啊?”

    对他的问题,061有些莫名:“我急什么呢?”

    池小池喘了一喘,看向漫漫的看不见头的山路:“不像你啊,都不催我了。”

    061总算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笑了一笑,给出了自己的解释:“还有三次任务,我们就要分开了。我碰到一个这么好的合作伙伴,当然想陪他更久一点。”

    池小池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六老师,我不……”

    他即将出口的拒绝,被一个身后传来幽幽的男声猝然打断。

    “……师弟,你难道没看到师兄吗。”

    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受此一吓,池小池表面尚算镇定,内心却已经被生生吓炸成了一颗刺猬尖球。

    他在内心对发声的宴金华爆发了长达30秒不重样的人身攻击。

    061哭笑不得地哄了半天,池小池才勉强冷静下来。

    他咬牙切齿道:“下次可以在山里养头烈性斗牛梗吗。”

    061在言语上加以顺毛:“好,养。”

    宴金华在山路上守株待兔,等了段书绝快整整一日了。

    好容易盼到段书绝的身影到来,可他像是根本没看见隐于树旁黑影下的自己,三步并作两步往上奔去。

    若不是他出声叫住,恐怕今晚又是空守一场。

    短短几个月没见到,段书绝长高了不少,长靴劲装,显然是刚刚办事归来,一脚还跨在上一级的台阶上,显得腰细而腿长,乌黑的头发梳了个极利落的高马尾,戴上了花纹繁复的青玉发冠,端的是一位俊气风流的美人道修。

    宴金华由下而上地仰视着他,心里泛苦。

    他强行压住溢到了喉咙口的酸涩之意:“师弟,近来过得可好?”

    上头的段书绝清清冷冷地一弓腰:“承师兄的福,很好。”

    宴金华走前两步,一副真心相问的殷切模样:“看起来的确不错。高了,也壮了,可段师弟现今眼里都看不见师兄了,可当真伤了师兄的心啊。”

    说罢,他假哭两声,甚是委屈。

    以前的段书绝最吃他这一套,因为辨不出眉眼高低,所以每当他故意装出委屈,段书绝都会巴巴地凑上来哄他,心里眼里都是他,叫他受用得很。

    但宴金华发现,这招好似失效了。

    段书绝不远不近地站在台阶上,低头俯视着他,静静地看着他的表演:“师兄莫要多心了。”

    宴金华嗤了一声。

    不管用了吗。

    不过他此行也不是冲着段书绝来的,只要能和他搭上话,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他自觉主动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师兄跟你开玩笑的。许久没有和你见面了,师兄这心里着实想念,不打招呼就跑了来,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段书绝温和道:“是呀。”

    宴金华:“……”

    段书绝负手一笑,眉眼生花,原话奉还:“师弟开玩笑的。”

    宴金华一时间被吊得不上不下,又难以分清这是不是好话,只得强笑道:“师弟……真会开玩笑。”

    “师兄教导有方,书绝不过是现学现卖罢了。”段书绝拍了他一记马屁,继而温驯道,“师兄,可要上去坐坐?”

    ……求之不得。

    这下,宴金华也不和段书绝客气了,生怕他太过实诚,把自己的客气当成了福气,赶忙应下:“我入山这么多年,还真没有来过小师叔的住处。这下就烦请段师弟引路了。”

    段书绝微笑着背过身去,脸上笑意立时溃散。

    池小池偶尔发作的小孩子心性,让061又是喜欢又是无奈:“不气了,嗯?”

    池小池皮笑肉不笑:“我不生气。哈。”

    061忍不住想,真可爱。

    带着宴金华往山上走时,他一直保持沉默,像以往一样,宴金华也觉不出眼前人身上隐隐透出的煞气,还在努力和他搭话:“段师弟,渔光潭和回首峰,你觉得哪个更好些?”

    池小池撒谎连眼睛都没有多眨一下:“当然是渔光潭。”

    宴金华顿时受到鼓舞,再接再厉,试图用言语勾起段书绝对以往的美好回忆:“好在哪里?”

    池小池面上作沉吟状,心里对061道:“好就好在好你奶奶个腿儿。”

    061差点笑场,咳嗽一声才稳了下来。

    池小池倒是很有自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可以这样讲哦,这个是脏话。”

    061被他彻底逗笑,低而温柔的声音笑起来苏得人心头一颤,也叫池小池心情稍稍转好了些。

    两人一路闲扯至山顶时,乌云已经散去。

    一轮圆月恰从云中纵出,清澈雪辉和着星光遍洒而下。

    池小池将一缕月华接在掌中,信手一转,便现场化出一枚锁匙来,朝虚空某处一送,天地立换。

    ……宴金华总算知道,自己前几次到访为何会次次扑空了。

    眼前乍然出现的胜景,直接晃花了他的眼睛。

    星海在上,清湖在下,星光入水,水映星光,天地之间多了两道银河,交相辉映,好不壮观。

    刚刚还追着段书绝追思渔光潭美景的宴金华只觉脸颊微微烧痛。

    只要稍微有点判断力的,都能看出这两地谁更好。

    抓紧结束了与任听风棋局的文玉京早已经移换身形,回到了居所。

    宴金华进入时,文玉京正坐在屋前演箫,一身宽松袍服,长发未梳,慵懒之中自有几分疏狂闲散。

    感知到门户洞开,他微微睁开眼睛:“有客人?”

    不等段书绝介绍,宴金华便殷殷迎上,行了大礼:“师叔,久别了。今日冒昧叨扰,着实莽撞,望请师叔谅解。”

    文玉京将长箫搁放在腿上:“无妨。”

    宴金华四处看看,难掩艳羡:“常听师父说起,此处是仙山福地,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文玉京:“赞谬了。渔光潭也是有名的胜地。”

    宴金华不遗余力地吹捧:“在这里修行,修为定然长进飞速。难怪师弟现在这般优秀。”

    文玉京清冷冷道:“书绝的优秀与环境无关。大师兄曾讲过,修为全在一心,而非是环境。”

    宴金华:“……”

    他怀疑这个文师叔不是很会聊天。好话都不愿听?

    而且那个迂腐古板的老头子又能吐出什么象牙来?他那些说教自己都听絮了,左不过是那三板斧,不成体统,行为惫懒,难堪大用。

    每每想到这,宴金华便是意难平得很。

    他好好的计划,就因为该死的机缘巧合,被迫作废,要不然,那唠唠叨叨的老头子说到底也是自己的一只舔狗罢了。

    真要论起来,自己的主系统也是一样没用!

    这个穿书系统的主要诉求,是将那些写得不坏、诞育出了一定灵性、最终却惨遭烂尾的书籍的世界线补全,所赚取的“进度值”,会按比例转化成能量,可以维护系统运转所需的能量,同时帮助系统持续、健康、绿色发展。

    被这个系统意外选中,对宴金华来说真真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

    他在现实生活中女人缘不坏,然而因为个性疏懒,没有追求,事业平平,最终也只是沦为庸碌众生中的一员。

    但宴金华自命不凡,总觉得心中不甘,他想做主角,他想享受所有人都围着自己转的感觉。

    这个穿书系统大大满足了他的需求。

    但这之中,仍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就跟所有能快速赚大钱的门路都写在刑法里一样,他想要做主角的梦,并不为主系统所认可。

    主系统发布的章程里明确规定,执行任务时,可采取各种手段,大家的唯一目的,是协助主角补全世界线,让故事的逻辑自洽,但在原则上,要遵守既有的道德规范,不能不择手段。

    ——毕竟穿书系统选择的系统和宿主大多也是人类,提倡反人类的补全办法,容易催生不稳定因素,不利于系统的运营和长期发展。

    好在这主系统给宿主的自由度很高,很少查问他们的进度。

    而每个人的进度条又有所区别:有的致力于把反派主角掰正,进度值便与“正义度”挂钩;有的致力于泡主角,进度值便与“好感度”挂钩;有的则甘愿做小弟,抱紧主角大腿,安安稳稳走完剧情便罢,进度值便与“主角气运值”挂钩。

    宴金华经过仔细研究后,则和自己的系统达成了一致意见:

    他走了“夺主角气运”这条暗线,导致“主角的负气运”与“进度值”产生了关联。

    宴金华靠着这个巧技,在两个世界里混得风生水起,吃香喝辣,却在段书绝这里吃了大瘪。

    他辛辛苦苦好几年,一朝回到解放前,进度条不仅为零,还赔进去了不少宝贝,再加上现在他被一个“外部侵入”的系统处处压上一头,心里给膈应得不轻,回头求助总系统吧,主系统还不鸟他。

    宴金华心里苦。

    他又不好把自己的骚操作对主系统和盘托出,因此无奈之下,他又冒出一条妙计。

    主系统不是说,这个“入侵系统”没有影响到他的任务进程,因此不会插手吗?

    那他就想个办法,让系统不得不管。

    他好歹也在这个世界里混了这么几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手头也攒了不少好东西。

    思及此,宴金华微微笑了:“小师叔,弟子常听师父夸赞您剑、体、乐、丹,无一不精,弟子剑术平平,体术尚可,不知今日,能否有缘得师叔指点一二?”

    “客气了。”文玉京果然中计,将箫放下,站起身来,将散发拿发带随意束上一束,走至宴金华身前,单掌平摊,是个极斯文有礼的请招手势,“简单切磋,点到为止。”

    他举止言辞虽是温和,但有一种文雅的暴力感。

    眼看这两人寒暄几句,便要切磋,池小池也没兴趣再看下去,起身道:“师父,师兄,我为你们备些雪耳汤来。”

    ……正合我意。

    宴金华露出一抹笑意,挽起袖子,摆出静虚掌法的起手式。

    他并不精于此,要不是忍痛用了上个世界积攒下的最珍贵的益气丹,可在短时间内强行提升修为和领悟力,他跟文玉京,怕也是成不了局的。

    然而,现在,他已在自己彀中了。

    二人运掌,互有来回,宴金华能清楚感受到文玉京对自己从一开始的试探,到略感讶然,再到认真对待,心中隐有快意。

    他需要等待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只有与文玉京近距离接触才能做到。

    很快,他要的机会来了。

    文玉京推出一掌,宴金华一掌接来,化消掌劲的同时,也将一物悄无声息地顺着气脉推入文玉京身体。

    丝毒蛊,能致人麻痹,却绝不会致人死命。

    文玉京自是不蠢,目间流露出一丝惊愕:“你……”

    宴金华毫不意外。

    以文玉京此等修为,岂会察觉不到自己动的手脚?

    可他要的,便是文玉京察觉到。

    按人设来算,文玉京乃是光风霁月的君子,如今有人这般暗算他,他怎会不恼怒?

    只要他恼了,宴金华便有了充分的发挥空间。

    他猛然收掌,只等文玉京朝他打上一掌,自己自会不避不挡,任凭掌劲回冲,吐血倒地。

    丝毒蛊脆弱,一摧即毁,了无痕迹,到时就算调查,也调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没有他用蛊的证据,一个师叔,与小辈切磋,竟下了狠手,把他打至吐血,这说不过去吧?

    这样一来,他在系统那边也有了现成的说辞。

    此“入侵系统”明目张胆地干预自己完成任务,甚至有意针对,想要杀掉自己,其心可诛!

    如此一来,主系统再不管一管就不像话了。

    运气倘若再好一点,主系统会把这个来路不明、却主动伤害其麾下员工的“入侵系统”直接回炉重造也说不定。

    宴金华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演技不够,pose来凑,到时谁先倒下,谁就有理。

    如他所料,文玉京接触到那丝毒蛊后,径直将其以纯粹灵力绞杀在体内,旋即绝式出手,一掌朝宴金华胸口横击而去。

    宴金华站直了挨打,结结实实吃了这一击。

    ……成了!

    然而谁想,文玉京未曾停手,在他胸口落下一掌后,脚尖勾住他的后足腕,将他身体挑飞,化掌为拳,一拳直击宴金华面门!

    宴金华痛得哀哀一声叫,只觉鼻骨遭袭,涕泪齐下,嘴角的暗笑也跟着瞬间扭曲。

    ……他怎么不停手?!

    他跌摔在地,晕头转向之际,脸上又重重挨了三四记巴掌,打得他发鬓都歪到了一边去,他本能地挥舞起双手抵抗,小臂却被一把掐住,从地上拉起,反剪至身后,猝然一拧,宴金华疼得又一声惨叫,脸色霎时变青。

    他的手——

    疼痛扩散开来前,宴金华的膝窝又挨了一脚,身体不受控地委顿下来,却又被强行扯起,掷摔在地。

    一顿海扁,可以准确概括宴金华在接下来五分钟的遭遇。

    文玉京出手稳准,白衣翻飞如行云流水,毫无赘余的动作,肘,掌,腿,皆被他用至巅峰,骨肉闷响之声脆亮清晰,不绝于耳。

    待池小池捧着雪耳汤回转时,一场单方面的殴打已然结束。

    看到地上鼻青脸肿的宴金华,池小池足足愣了数秒,才想起来召唤061,激动地想讨一个八卦:“六老师,六老师,这是怎么回事?”

    061温和道:“看起来是太欠揍,被打了。”

    站在宴金华身侧的文玉京长发已散,他取了发带,轻轻擦拭着指尖,话语间难掩鄙薄:“我生平最厌恶弄虚作假之辈,小小比试,居然玩弄蛊术。一会儿去见师兄,我倒要向师兄讨要一个解释,问问他是如何把弟子教导成这副模样的。”

    池小池想,在文玉京面前玩弄蛊术,这算是什么蠢里透皮的操作。

    而宴金华则忍受着骨折数处的痛楚,龇牙咧嘴的同时,在心中叫苦不迭。

    他没料到,文玉京看起来这般温和,竟然会下如此死手!

    如果他只是被打到吐血,那么他还可以在赤云子面前辩解一二,说是师叔误会,结果姓文的他妈不按套路出牌,一鼓作气把他打成了重伤,再将他拖出去,说他在切磋中行龌龊手段,反倒会没人相信自己没有用蛊。

    但,宴金华还是在剧痛中勉强扯出了一个笑脸。

    ……师父那里,看样子是交代不过去了。

    然而,自己这副模样,去主系统那里告状,却已是绰绰有余。

    第168章

    系统VS系统(十八)

    静虚峰中,

    弟子个个谨守规矩,

    何曾出过这等暗箭伤人的腌臜事?

    文玉京脾气是公认的温驯,

    山中诸人连他的疾言厉色都未曾见过,

    又何曾见他发落过人,谁想他这一怒便是滔天雷霆,御剑凌风,当着所有弟子的面,将死狗似的宴金华从回首峰一路提来,

    直到主峰,往地上一掷,随赤云子入了屋中,如此这般,详说一番,

    根本没有给宴金华开口BB的机会。

    宴金华又气又悔,

    偏偏又被文玉京给封了穴,

    有口难言,只得把伤势一一让自己的系统拍照留存,

    心中仍是难平。

    ……这姓文的怎么不讲人设?

    在他的推想中,凡正道之人必然要脸,

    文玉京披了这层文人雅士的皮,便要绑手绑脚,发现自己被暗算,

    顶多是暗怒,

    不会。

    因为日常的拳脚切磋,

    背上和一个小辈斤斤计较的恶名,实在不智,也划不来。

    结果,他本来想捏的软柿子竟然是包着软糯元宵皮的硫酸包,被生生呲了一脸,叫他怎能不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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