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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那些捡回一条命、却丢了双眼的人,惊恐万状地逃下山来,大多无法详述那女子的相貌,只带下来了少女的姓名。

    那少女向每个带路人都介绍过自己,但大家意见不一,有的说她叫素,有的说是宿,有人又说她本家姓苏,众说纷纭下,有个书生从一部说鬼的话本中得到启发,说,不如称她夙姬吧。

    夙姬的恶名口口相传,附近百姓连上山打柴都不敢了,怨声载道,却又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有一云游十方的神女到了山下小镇中歇脚。

    千年之前,道门修行者还不算很多,得道者更是寥寥,人们常把那些能腾云驾雾的人称之为神。

    神女听了众人祈求,登上山来,将山鬼擒捉镇压。

    山鬼的传说自此终结。

    为了感谢神女,山下百姓自发修建神女祠,烧香膜拜,尽管世易时移,时雨山下的时雨镇扩建为一座规模不小的城市,神女祠也早就变成妇女们卜算婚姻的灵庙,但好在香火鼎盛,千年不断。

    不晓得是否是神女庇佑,时雨山一带渐渐风调雨顺,百姓蒙受雨泽,更加感念神女恩德。

    千年后,因着一群盗墓贼,山鬼被镇压的魂灵被释放出,当场杀死了七八个盗墓人,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山鬼再出,但神女大概早已得道,不知所踪。

    山鬼是地缚之灵,按理说无法离开时雨山,但据传,有人在城中家里睡觉时,觉得天闷,半夜起来开窗通风,见一白衣女子立于他窗前不远处,背对着他,双手下垂,交缚在脑后的纱带极长,随风而飞。

    似是听到了开窗的动静,她回过头来。

    开窗的住户刚看清她的脸,便被吓晕当场,险些去世。

    第二日醒来后,全城都传起了山鬼入城的事情,目睹之人声称,那山鬼现在不仅仅是瞎眼了,有半张脸都朽烂成了白骨,怨念定然更重。

    山中倒是来了几波修道者,可惜个个有去无回。

    山下人心惶惶,神女祠香火愈盛,日夜青烟不熄,檀香气弥漫全城。

    在日夜不息的香火中,段书绝他们上了山。

    眼前的女子口中所述,山鬼伤人,神女伏鬼,山鬼再出,种种情况,与他们已知的内容相差不远,

    听她说完,叶既明好奇道:“你不怕?”

    女子条理清晰,娓娓道来:“我在她来前便久居于此,若是离了此地,我又能去哪里?再者说,我是女子,不是害她的男子,她不会伤我。”

    听到此,061问池小池:“有什么想法吗?”

    池小池答:“不对。”

    061:“哪里不对?”

    池小池饮了一口茶,着意看了一眼那女子的手,并不作答。

    《鲛人仙君》一书中,段书绝没有遇见这女子,倒是叫叶既明遇见了,苦口婆心劝伪装成书生的他下山去。

    书中,叶既明本就是冲着山鬼丹精而来,满口答应,转头就又换了条山道上了山去,经过一番苦心经营,总算如愿被擒。

    二人被投入同一间囚室时,叶既明提了一下路遇该女的事情,但之后,作者把时雨山线匆匆收束,是以这处伏笔并没有回收。

    就目前已知的信息分析,这女子有极大可能是真心劝人下山去的,而非假意钓起旁人好奇,故意引人上山,又因为只是凡人,分身乏术,所以劝得了叶既明,就劝不得段书绝。

    但她若真如自己所说,她只是一个孤身的女子,整天守在一条入山的路上,冒着随时会被山鬼盯上的风险,仅仅是为了行善事?

    虽说千年前的夙姬还有些底线,未曾伤善人,谁晓得历经千年,她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哪里来的信心,笃定山鬼不会伤害她?

    况且,她的手……

    四人饮罢,谢过她的茶,转身下山,直到看不见那女子,方才换道而行。

    众道友还被那妖物困在山上,他们断无打道回府的道理。

    段书绝看向假装自己可怜委屈又无助的叶既明,有意调弄道:“明公子,你若惧怕,不如换道而行。”

    叶既明凄楚地望着段书绝:“望公子保护小生,小生可是全仰赖公子了。”

    他一面同段书绝周旋,一面暗暗觑着文玉京,心中把姓文的骂了个狗血淋头。

    若是这碍事的文玉京不跟来,他现在何须佯作弱势?

    小鱼虽然现在不能操纵自己的身躯,但好歹能看见外面发生的一切,文玉京如若不在,自己何必这般绑手绑脚,害怕妖力外泄,早就可以在小鱼面前展现自己这三月来突飞猛进的修炼成果了。

    与小鱼共历磨难的时日多上一刻,他说不准便能对自己多上一分好感。

    那文玉京霸占了小鱼这么多时日也够了,怎么还不放手?

    又走出一段路,已经快要接近山顶,池小池想要观察一下附近状况,端看有无变化,便询问文玉京道:“师父,可累了?”

    文玉京明白他的意思,顺水推舟:“是有一些。”

    叶既明忙插话道:“我也累了。”

    池小池看他一眼,叶既明眯眼浅笑,但手上却发力拽住池小池的衣带。

    文玉京瞥向叶既明紧攥着他衣带的手,未置一言。

    此时此刻,061和叶既明两人,心里想的分明是不同的人,心里却都不很舒服。

    至于宴金华,自己都觉得自己多余。

    他并不指望一向冷心冷肠的叶既明会对他殷勤相待,但也没想到是如此的疏离,好像从不曾认识似的。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段书绝。

    短短三月不见,段书绝就脱胎换骨了似的,脸还是那张漂亮的脸,气质却沉淀了不少,也不再见当初那殷殷切切地盼着自己回家来的舔狗样。

    ……对比是很可怕的。

    尤其是在享受过那种被主角跪舔的快感后,看到正常的段书绝,宴金华只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想上去巩固一下感情吧,段书绝左手边是文玉京,右手边是叶既明,根本容不下他的位置。

    他正焦躁时,听得自己的系统嘀咕了一句:“奇怪。”

    他的系统很少在发布奖励信息之外的情况下说话,突然发声,让宴金华吓了一跳。

    回过神来,宴金华道:“怎么了?段书绝有什么问题?”

    “不是段书绝。”系统答,“……是文玉京。”

    “怎么?”

    系统说:“他身上散发出的灵力太有规律了。”

    宴金华听不懂:“哈?这不正常吗?”

    “……太精确了,像是精心计算后的结果。”系统顿了顿,说,“宿主,现在我还不能下结论,需要再观察一下。”

    宴金华在烤得发烫的岩石上挪了挪屁股:“不是,你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不是吊人胃口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系统说:“我怀疑,文玉京也是和你一样的穿越者。”

    宴金华悚然一惊,但越想越有道理。

    是啊,正因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他晓得捡漏,致力于抱紧段书绝的大腿,在静虚剑会上突然杀出,抢了自己的宝珠,也抢了段书绝为徒。

    正因为他也是穿越者,所以才对段书绝曲意逢迎,哄得段书绝对他毕恭毕敬,甚至把自己都不放在眼里。

    正因为他也是穿越者,他才晓得时雨山里有段书绝的气运,才跟着他来执行任务。

    什么不放心徒弟,什么一日之师,终身为父,全都是托词!

    原来,原来,这才是害他的计划频频落空的真正原因!

    宴金华顿时为自己这些日子来的失意和落败找到了理由,充满希望道:“如果确定他也是穿越者呢?”

    “一般来说,我们系统是有排他性的。”在产生疑窦后,系统已经跑去查阅过相关规定,“章程上写得很清楚,如果出现了类似情况,为了保证我们系统这边的任务进度,我们的上层系统会直接拦截对方系统发出的信号,对它进行囚禁和扣留。”

    宴金华难掩喜色:“也就是说,能把它给直接赶出去?”

    系统答:“也不全是,只是带到我们的主神空间里暂时囚禁,等到它交代出自己的来处,以及我们完成任务后,会把他打回原籍的。保护宿主顺利完成任务,是我们每个系统应尽的义务。”

    宴金华忙不迭道:“那还不动手?”

    系统答:“宿主,稍安勿躁。这不是我的职责,我需要收集相当的证据后,才能向我的上级系统汇报,提交报告。”

    宴金华只好攥紧双拳,试图压抑住自己过分激动的情绪,并开始筹划在“文玉京”消失后的美好计划。

    “文玉京”一旦失去系统,不是消失,就是被打回原形。

    到时候,师父声名狼藉,段书绝也会丧失倚仗。

    可他还有石中剑傍身,就算文玉京没了,赤云子也不见得会让自己和段书绝在一起。

    ……有了。

    他既然能毁了“文玉京”,自然也能连带着段书绝一道毁了啊。

    只要他夺去“文玉京”的系统,那披着“文玉京”马甲的穿越者定会原形毕露,自己只需把他控制起来,以利诱之,让他再以“文玉京”的身份出来作证,毁了段书绝的名誉,偷窃丹药、勾结外人、其心不纯,哪一样都能把现在备受赤云子看重的段书绝拉下马来,自己再出面作保,段书绝定然会倒向自己。

    若是想求一个稳妥,干脆可以杀掉“文玉京”。

    若是一个弑师的罪名砸向段书绝,他就彻底毁了,说不准还会被阖山追杀。自己只需在那时出面,施以恩德,不仅能得到他的感激涕零,甚至还有可能拿回石中剑,拿回石中剑上镶嵌的定海宝珠。以及他接下来的一系列气运。

    等到他的利用价值尽了,再设法除之……

    宴金华太过兴奋,满脑子都是以前在电视剧里看到的各种骚操作,以至于一股可怖的冷意混合着女人香顺着足踝攀上来时,竟没能在第一时间觉察,昏了过去。

    第164章

    系统VS系统(十四)

    午时时分,

    艳阳高照,一股彻骨的寒意和黑暗吞天噬地而来,

    将池小池他们彻底笼罩其中。

    池小池本不该吃惊,

    然而事态发展,

    还是微微超乎了池小池的预料。

    按理说,

    山鬼作为一本的初期boss,从科学性和合理性而言,实力设置不会太高,

    就是让主角来刷经验值和声望值的,

    之所以有那么多修士沦陷在此,

    大抵是因为山鬼占据了地利优势,

    在时雨山中提前设下了某些对寻常修士来说难以破解的阵法,方能屡战屡胜。

    可直到寒意上身,

    池小池才惊觉,

    此山鬼之力精纯强悍得过了头。

    他身上若无传承的千年剑意,只拼修为根基的话,

    竟根本不是这山鬼的对手。

    此行目的既然在探明山鬼的意图,

    并救出受困于此的同门修士与无辜百姓,

    池小池便自行放弃了抵抗,闭上眼睛,

    任意识被寒意裹挟。

    但是,

    还未等寒气入体,

    他的周身便被一股温润白芒覆盖。

    一件带着体温的宽大袍服在急速降低的气温中从背后温柔合拢上来,

    把他妥帖地包在怀里,

    却很谨慎克制,没有碰到他的皮肤。

    袍服外迅速结起了一层冰霜,而袍服内的温度,比池小池自己的体温还高一些,所以显得格外温暖。

    池小池察觉有些不对,刚要睁开眼睛,一片长袖便凌空一挥,挡在他的眼前。

    池小池视线被遮挡,但这黑暗却来得格外令人安心。

    他顿了顿,试探着唤:“……师父?”

    文玉京的声音简洁又坚定地从耳边传来:“在。”

    几人眼前俱是一片昏黑,光芒再起时,他们已置身于一处深逾百丈的小天坑里。

    文玉京、池小池安然无恙,叶既明则暗暗调动内丹御寒,因此也只是在眉毛眼睛上挂了些冰霜,实际上并未受冻,至于宴金华,由于平日里惫懒,灵力不足,尽管使尽了浑身解数御寒,依然冻成了三孙子。

    待周围温度恢复正常,文玉京方才退开一步,单袖一甩,另一手抱剑,四下观察起来。

    根据裸露出的岩层土质判断,他们仍在时雨山中,只是被移形换物之法转移到了这里。

    在那寒冷的黑暗降临时,叶既明本是想护段书绝的,但被文玉京抢先一步,本就气闷,如今见他安然退开,再刻意找茬,反倒失了气度。

    若是以前的叶既明,眼看自家小鱼被人占了便宜,即使不会立时揪住文玉京不依不饶,也要说上三两句酸话才能出了这口气。

    而死过一回的叶既明,只是将方才缠住段书绝脚腕的蛇尾窸窸窣窣地收回裤管,伸手接住一滴从崖边落下、即将钻入段书绝后领的冷水滴,又若无其事转开身去,不显声色,只在心中暗暗记下。

    而宴金华缓过神来后,在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总算利用自己的先知优势,笃定地挥了挥手:“大家稍安勿躁,莫要妄动。这里有太极阵。”

    这次他们走了原著剧情,被山鬼擒获,丢入了天坑内。

    池小池尝试调运体内灵力,发现未被锁闭,他的石中剑,文玉京的伞,以及宴金华的佩剑,都没被收去。

    正如宴金华所掌握的讯息,约在距离几人头顶三尺处,山鬼埋设下了三迭太极阵。

    所谓太极阵,讲究借力打力,有以一力化千劲之效。在阵中,精纯的灵力被切割成丝流,以八卦阵型运转不休。

    此阵于常人无害,就算碰触到,也不会伤及性命;至于修道之人,只要不擅动灵力,也不会出大问题。置身此阵中,如果对着空气嘿的打出一掌,极容易会出现一掌推出后、掌力被阵法化消轮转、最终狠狠呼上自己后脑勺的尴尬局面。

    这八卦阵,就是为了阻止修道之人御剑逃离天坑所设。

    至于普通人……

    世上可能存在能够徒手攀登上百丈悬崖的普通人,但绝不多见。

    宴金华提供的信息还是很有价值的,但是因为在场诸人,刨除宴金华外,两个读过原著,另外一个知道宴金华读过原著,所以,在他深沉地装了个逼后,除了叶既明维持着自己的弱质书生人设,往段书绝身侧贴了贴,求教什么是太极阵外,其余两人都是一脸平静。

    大致弄清了眼前状况后,叶既明好奇道:“你们懂得真多。”

    “我们是修道之人,自然对风水五行有些了解。”池小池转进如风,随剧情需要快速调整自己的角色。他挑明了三人的身份,简单告知了叶既明他们此行的来意后,便指向宴金华,道,“这是我师兄宴金华,最是通晓五行之术。”

    叶既明点一点头,转向他,满眼钦佩道:“原来是仙人,失敬失敬,小生拜服。”

    宴金华被捧得有些飘飘然,只当段书绝是在和叶既明合力抬高自己,替他在文玉京面前长脸。

    能在这个穿越者面前被一个主角一个第一配角亲口吹捧,图个一时爽快,想想也不坏。

    谁想叶既明话锋一转,诚心诚意地发问:“可这着实奇怪了,山鬼捉了我们来,却不杀不伤,只是囚禁起来,宴仙人,这是为何?”

    宴金华僵住了。

    ……日你妈嗨,书里没写。

    《鲛人仙君》连载到这里时被喷得不轻,作者砍了大纲,很多铺设的暗线未及回收,就直接扔在了那里。

    山鬼抓人的理由,被简化成了想要修炼丹精;山鬼与段书绝结交的理由,变成了对段书绝高尚人格和绝对武力的敬服,就连破阵都改用了观感更爽快的暴力拆迁法。两大宿敌的牢中会面虽然稍显儿戏,但后面那场剑斗还是不错的,甚至直接压过了山鬼的存在感。

    草率是草率了点儿,但不得不说,《鲛人仙君》的确是借靠着这波莽夫操作,挽回了一部分读者和订阅。

    大家纷纷表示,耍心眼看着多没意思,别BB直接干才是真男人。

    宴金华也是持如此观点的。

    但是,作为读者,他能对作者指手画脚;作为故事中的人,他却没了能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上帝视角,一切情节发展,都必须按照逻辑来。

    面对叶既明的提问,他支吾半晌,道:“大概是想养起来慢慢吃吧……跟圈养羊是一个道理。”

    叶既明歪歪头,继续提出质疑:“可她为何连宴仙人你们的剑都不拿走?”

    ……何止是剑,连灵力都没有封掉。

    谁会在圈羊的时候,还给羊留一把能挖地道逃跑的锹?

    宴金华有些局促了:“……或许是忘记拿走了?”

    叶既明啊了一声,意味深长道:“那她可当真是粗心大意。”

    宴金华咬一咬牙。

    他弄明白了,叶既明性情促狭,一口一个“宴仙人”,不过是故意逗弄自己罢了,但他为何偏生要在文玉京面前行刁难之事?

    他甚至有些恼那远在天边的《鲛人仙君》的作者,为何不把这段故事的逻辑补全,颠三倒四的,弄得自己现在好不狼狈。

    宴金华只希望叶既明识些相,不要再问了,见好就收。

    很显然,叶既明并不识相。

    他抛出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宴仙人,你既精通阵法,可否带我们出去?”

    ……宴金华现在深刻体会到了装逼装到整段垮掉的感觉。

    一眼识出阵法,却不会破,这和一眼看出数学题是什么题型,却除了一个龙飞凤舞的解之外一个字都憋不出来一样,毫无卵用。

    还是池小池轻咳一声,适时出来打了圆场:“明兄,莫要为难师兄了。”

    叶既明偏头,在宴金华看不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

    宴金华讪讪笑了笑,发现也没人理会他,更觉如芒在背。

    现在的他,完全就是他看过那些书中的配角待遇,还是那种不懂装懂,最后被主角教做人的路人甲,连姓名都不配拥有。

    宴金华被憋得不上不下、几欲吐血时,池小池转头问文玉京:“师父,我们能出去吗?”

    文玉京抬头。

    在他眼中,纵横交错的太极阵和其间埋设的灵力网,构成了一道道立体模型中的函数方程。

    他沉吟片刻,说:“不难。”

    闻言,宴金华暗骂:装什么逼,不就是提前拿了剧本,再拿金手指糊弄人吗?

    可他一时金手指欠费,无法动用主角光环惊艳四座,教他做人,只能被迫闭嘴,暗暗生气。

    池小池可管不着宴金华在想什么。

    这种人跟他在第三个世界里遇到的娄思凡同属一脉,都属于自我感觉极度良好的。娄思凡酷爱把自己包装成圣人君子,以受人追捧为乐,宴金华则是死要面子,自命不凡,目标明确,小聪明也多,却又沉不住气,比娄思凡还更少了三分能力和七分勤勉。

    对于这种人,直接不留情面地踩上几脚,他就能在脑内展开异常丰富的脑补,自己就能把自己气个半死。

    他对此人脑内自产自销的垃圾情绪兴趣不高,仰头望着从天坑上方透下的一线日光,若有所思。

    061问他:“发现什么了吗?”

    “不多,也不少。”说话间,池小池把手指压在唇边,“嘘。”

    其余人也齐齐噤声。

    他们都是有修为的人,听力自是不能与凡人相提并论。

    他们都听到,天坑上面有脚步声传来。

    不多时,一张人脸出现在天坑上方的边缘处。

    那张脸仅仅是一闪,便在坑边消失,但大家凭借目力都认了出来,那是方才在道旁倒茶款待、并劝他们下山的女子。

    叶既明讶然:“喂!”

    但倒茶女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便踏着乱石又走远了。

    熟读《西游记》,对倒茶女身份早就心生怀疑的宴金华立刻给出了斩钉截铁的结论:“是她!她就是山鬼!”

    然而,话音甫落,上面就传来了倒茶女清澈又无奈的嗓音:“不是说了不叫你再抓人的吗?”

    被秒打脸的宴金华:“……”

    上面安静了一会儿,才有一个女声弱弱答道:“……没抓。”

    “把人换了地方关起来,不叫没抓。”倒茶女说,“而且底下关着的是新的人,我半个时辰前才给他们倒过茶喝。”

    另一个女声不说话了。

    倒茶女哄她道:“人家是要去赶考的,放了他们吧。”

    和她对话的女声声音很软,可逻辑听起来有些颠三倒四,能听得出来,她的精神有些问题,口吻:“就,就明日了,再多留一日,时间就到了。”

    “可你答应过我不再抓的,是不是?”

    坑里诸人正细听着外面宛如小学女生的课间对话,试图收集更多信息时,突然集体眼前一黑。

    等再睁开眼时,他们被移入了另一个坑。

    说话声远了点,但依然能听个大概。

    弱弱的女声听起来轻松了不少:“我没有藏人。不信你再看。”

    倒茶女叹一口气:“……你又把人换地方了?”

    对方干脆耍赖了:“没有。”

    倒茶女道:“那答应我,今天不抓人了?”

    对方是打定主意耍赖到底了:“没有就是没有。走了,我要吃饭,昨天说好要吃豆角的,你备下了吗?”

    二人走远了,留下被扔在坑里的人面面相觑。

    宴金华率先回过神来:“她们走了,我们快些杀出去。”

    文玉京却道:“悄悄救了就是,大张旗鼓,你生怕引不来山鬼?山中诸阵皆为她所设,她要是被打得急了,催动术法,我们打草惊蛇、空手而归倒是小事,万一伤了那些被囚的道友,又该如何?”

    ……宴金华怕的就是打不起来。

    如果不打起来,他怎样渔翁得利?

    他故意挑动:“我们有这么多人,难不成怕她一个小小山鬼不成?”

    文玉京微微眯眼,素来平和的神情微妙地有了些猫的倨傲之气:“哦?不如请你去攻打山鬼,我与书绝前去救人,如何?”

    如果说这里谁能毫无顾忌地在身份、地位压上他宴金华一头,那非文玉京莫属了。

    宴金华登时哑火,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拱手:“小师叔,弟子一时意气用事,思虑不周,请小师叔莫要怪责。”

    文玉京收回视线:“知错就好。”

    宴金华口上认错,心里仍是不服:“可我们就白白纵了这山鬼逃走?她抓人来,无非是图谋夺眼,或是吸取精气,此等恶物,我们放了她,就是贻害无穷!”

    池小池说:“设阵的不是山鬼。”

    宴金华差点被口水呛到:“……啊?”

    叶既明赞同地望了池小池一眼。

    文玉京淡淡瞄了宴金华一眼:“你看不出来,此地埋设的八卦阵里没有鬼气?”

    经此提醒,急吼吼要杀出去求个痛快的宴金华方才意识到,八卦阵里没有令人厌恶的气息,反倒是最纯粹不过的道门力量。

    这下,连他都不知道这脱缰的情节该如何发展下去了:“……怎会?”

    山鬼难道不是鬼?

    传说有什么错谬?

    还是……

    在宴金华头脑风暴时,文玉京已将方程解出了个初步的答案,动用灵力,细细调整无数逆冲倒行的灵力波流的运行轨迹,试图通过修改整个函数图的运行轨迹,开辟出一个能供一人通过的通道。

    池小池与叶既明并肩而坐。

    叶既明传音入秘,笑道:“姓池的,行啊你。没给我家小鱼丢人。”

    池小池耸耸肩,他并不把此次出行当做什么了不得的经历:“带他出来见个世面而已。”

    真正的鲛人仙君,因为目睹世情百态,反倒更怀慈悲之心,见得多了,眼界开阔,被伤的心能好得更快些。

    而宴金华也没闲着。

    他的系统把文玉京破解阵法的全过程尽数摄录下来,做好备案,准备上报。

    谁想,文玉京解到最上层的阵法时,又有脚步声从上面传来。

    那倒茶女再次出现时,池小池站起了身来,静静注视着她。

    她一字未发,微提裙摆,在崖边跪下,拜了三拜。

    文玉京停下了破解阵法的动作:“姑娘,请起。”

    她还是坚持叩完了三次,才站起身来:“我哄她睡下了,才来找你们。我想求你们一件事。”

    池小池却打断了他:“为了保证我们听到的是真实的故事,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吗?”

    倒茶女一怔。

    池小池仰头问:“你叫夙姬,那她叫什么名字?”

    在场诸人都愣了,包括上面的女子。

    半晌后,她轻轻笑了,用极怀念的腔调道:“程无云。”

    其实,对山鬼夙姬而言,她与神女程无云的相逢,没什么波澜壮阔的情节。

    最开始,不过是一个人,遇到了另一个人。

    程无云,一名出身世家、却自修道学、闲游四方的女修士,因其天赋绝伦,容姿妍丽,见过她的人,相较于“程道长”或“无云君”,更愿称其为“神女”。

    千年前的某日,程无云路过时雨山,听闻山上有一山鬼作祟,便登上山来,一探究竟。

    当时正值一个星夜,夙姬刚得了一双好看的眼睛,好看得不该属于一个内心龌龊的登徒子。

    她坐在山中竹林间的一块石头上吹竹笛,享受着短暂的视力带来的快乐。

    她看见了程无云,程无云也看见了她。

    夙姬放下竹笛,呆呆看着她。

    她是小地方来的姑娘,没见过世面,没读过书,程无云青衫仗剑,气质卓然,她一时间觉得自己真的看到了神仙。

    神仙来收她了。

    夙姬呆望着程无云,看她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

    夙姬有点慌乱:“我,我是素……”

    她死去的父亲为她起名素娘,但大家以讹传讹,以音传音,嫌弃她的本名太过柔婉,不如夙姬听起来有鬼妖的媚气。

    程无云坦坦荡荡走至她身前,伸手轻抚了抚她许久未洗的头发,一绺一绺地结在眼前,上面满是尘灰和油泥,但是很软。

    此鬼身上戾气不重,且恩怨分明,从不害善人,尚可渡化。

    她是因着死前怨念深重,以至于每一双偷来的眼睛都用不长久就会因体内怨毒而损坏。

    只是众人心中害怕,添油加醋,因此使她白担了许多虚名,甚至将连年的干旱也怪罪于她。

    程无云抚着她的发,问:“山中有麂子,怎么不用它们的眼睛?”

    夙姬小声道:“它们没了眼睛,无法捕猎,活不下去。”

    程无云轻轻笑了,眼睛弯起来,很美。

    夙姬眨着视力渐退的眼睛,歆羡道:“你的眼睛真漂亮。”

    程无云问:“你想要吗?”

    夙姬摇头:“我不想。”她想要看着这双眼睛,一直看着。

    大抵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她只是第一眼看见程无云,就喜欢得不得了,觉得这是个亲切的好人,便忍不住盯着,想多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程无云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一只小小的甘露白瓶,内里的灵泉缓缓滴入夙姬眼中。这是师父在她临行出山前赠与她的珍宝,一滴可抵百金。

    夙姬眼前霎时间一片清明。

    程无云道:“以后好好用这双眼睛,莫要害人了。”

    程无云要走,夙姬拦着不叫她走。

    程无云有点哭笑不得地看着眼前脏兮兮的少女:“我是当真要走。姑娘,请了。”

    夙姬凶道:“不许走。”

    程无云:“姑娘,我要去游历,这是师门让我去做的,我不能违抗师命。”

    夙姬:“游历是要做些什么?”

    程无云:“行遍天下,增长见识,除恶妖,降恶鬼,或者再吃些好吃的。”

    夙姬耍无赖道:“你要是走,我就去捉山下的人,我会吃人。”

    程无云家学渊源深厚,平素接触的多是雅士才女,哪曾被出身乡野的泼皮姑娘纠缠过,好在她脾气向来不坏,问:“为何呢。”

    夙姬说:“那样你就会来除我了,我就又能见到你。”

    程无云被这小鬼的怪言怪语逗乐了:“莫要浑说。好好做鬼,道亦道,鬼亦道,好好修习,本心向善,你也能得道。”

    夙姬说:“我不要得道,我要跟着你。”

    她又补充一句:“你去哪里,我都跟着。”

    程无云初涉世间,不很懂得人情,没想到渡化鬼还要冒着被鬼缠上的风险,她坐在这只小鬼身边,陪她苦恼了半夜,但还是想不到能带走她的好办法。

    她死于此地,是地缚之灵,强行带走,她会死上第二次,而且是灰飞烟灭。

    她只好趁着夙姬睡过去时,蹑手蹑脚地离开。

    明明是一件积累福报的好事,却做得如同做贼,程无云也有些惆怅。

    但她却在离开时雨山一里后,从身后不远的阴影处拎出来了一个险些魂飞魄散的小夙姬。

    夙姬死时仍是个孩子,独自在山林的寂寞日子,让她更多了几分固执的兽性,谁对她好,她就愿跟着谁。

    程无云终是不忍见她这样死去,冒险让她寄宿于自己体内,总算保住了她一条小命。

    与一只来历不明的小鬼共享身体,若是程无云的师兄师父在,大概会叱骂她疯了。

    好在夙姬很乖。

    时年正逢旱灾,她捡了具女身饿殍做身体,借尸还魂,重新做回了人。

    人有饥饿,干渴,种种苦痛,不一而足,难以一一道哉,但夙姬还是欢天喜地地穿上新衣服,在程无云面前转圈圈。

    程无云问她:“和我用一具身体,不好吗。”

    夙姬背着手,反问她:“背着我,不累吗。”

    程无云摸摸她的头,她也低着脑袋受了。

    她们是主仆,至少夙姬在摸索了许久未碰的人世规则后,是这样定义她们的关系的。

    夙姬没有灵力了,所以程无云陪在她身后,慢慢地走。

    二人走过了很多地方,夙姬给程无云倒洗脸,给程无云梳头、研墨,抱剑,程无云不许,她就偷偷做,还蹭程无云的书看。

    她看不懂字,就学着程无云的模样,一页页翻,一页页猜,程无云看她这样,有些心疼,便念给她听,久而久之,她竟然真一点点学会了认字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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