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兰陵周氏的本宗嫡子自然不会像是寻常的远疆僻地的小臣一般,在巍峨的宫城前局促不安。周氏六郎并无盛名在外,也一直不曾出仕,甚至很少参加世家子弟的诗会游宴,是以看到这样一位风姿挺秀凤眼周正的年轻的士人随着皇帝身边的太监进了宫里的时候,门口的金吾郎还在换班后交头接耳了一番。
太监将周昶带到垂拱殿,弯了弯腰说:“陛下在左偏殿等着您呢,周主事。”
周昶颔首微笑,工部新任水部主事,将取代兰陵周氏长房六郎,成为他新的名帖。
聂铉正面对着永远摆满了奏疏公文的架格库,闻声转回身来,微微笑着道:“景阳来了。”
顿了顿,正色唤了他一声:“周卿。”
周昶被这一声周卿唤得一颤,衣袖里的手指蜷缩起来,激动得战栗着,又韦曲地几乎想哭。
皇帝比他还年轻,样貌出色,身姿挺拔,整个人都洋溢着一种英气勃勃,与世家推崇的雅人深致,和以他兄长为标杆的风仪出众是全然不同的气概。
倒叫他想起了容涵之。
在酒楼遇到的意外投契的男子是与他兄长齐名且向来不和的政敌,知道他是周曦的弟弟之后除了惊奇,倒不曾因此偏颇。
这大概是容涵之与他人最不一样的地方了。
得知他带着妻儿负气出走,暂时赁居于外的时候,还热情地想要将名下一所宅邸借予他,被他婉言谢绝。
想起自家惯如同古井深潭一般波澜不惊的兄长,再看看炽烈明朗如同烈火离离的次相,便会觉得他们两个水火不容才是常事。
神思飘远只是一瞬间的事,周昶很快收拢了思绪,端端正正地向皇帝叩拜下去:“臣周昶见过陛下。”
聂铉笑了笑,说:“周卿平身罢。”
他原想说你兄长见了朕倒几乎是从来不跪的,除非是有求于朕。
但这话说出来无端叫人觉得小气,又仿佛是挑拨离间,有失帝王身份,只在喉间一转便咽了下去,而是说:“崇仁坊虽然不如文渊坊那边靠近宫城权贵聚集,胜在清净,靠着国子监,有书香气,周卿若是不嫌弃,朕在那里为你看中一所官邸。”
文渊坊是相府所在,周曦一直带着两个弟弟在身边,结婚生子了也没分家。这次周昶和他闹掰了,动静才会这样大。
周昶自然不会介意,再次叩谢了皇帝的恩典。
聂铉没有再过问诸如周昶离家为何带走了长子幼女却没有带走次子之类的枝节,而是正色道:“周卿,你可愿去荆州治水,为朕分忧?”
周昶没想到皇帝一上来就要对他委以重任,颇有些激动地躬身道:“固所愿也,臣万死不辞。”
顿了顿,却又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看了看皇帝:“不知陛下属意谁来提举工事?臣一定尽心竭力,佐其成事。”
聂铉看了他一眼,笑道:“当然是你主事,既然是你的治水疏,朕为什么要再找一个人来提举工事?”
“可臣不过是区区水部主事,荆州若要治水,必然要兴大役,岂能由卑官主事?”周昶本能地反驳了,才觉得这话其实不当说。
好像是在抱怨皇帝给的官太小了一样。
他有些气恼地咬了咬嘴唇,想,若是兄长在,又要被斥责了罢?
因为兄长自己是绝不会出这样的纰漏的。
皇帝清亮的嗓音却把他从思绪里拉了出来:“水部主事自然不可,工部侍郎就可以了。周卿,景阳,这一回,你可不能叫朕失望啊。”
第二百零三章
孟夏的荆州已经暑热袭人,与北方的京城大相径庭。
春汛后的残局才刚收拾得当,荆州府的官吏都忙得脚不沾地,同在一个衙门都忙得许久未见的也不是没有。
今日倒是整整齐齐,侯在了城门外的迎客亭里。
被同僚从公厅里架出来的户曹参军郑输眼底还是青的,看了一眼身边的司法参军,问:“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司法参军石都啧了一声,说:“您老是忙糊涂了,今天是大禹第四次过家门的日子。”
石都好谑,开了个奇怪的玩笑,郑输皱着眉头没怎么听懂,石都敛了神色,说:“那位治水的周侍郎今日到,他如今是红得发紫,温府君当然不会不给他面子。”
郑输“嘁”了一声,嘀咕道:“不过是个工部侍郎而已,温府君虽然出知荆州,但陛下也没有罢了他的户部尚书,怎么也不会比那位周侍郎矮一头。”
石都摇摇头,说:“那可是兰陵周氏长房嫡出的佳公子,当朝丞相的亲弟弟。温府君如今都不肯我们叫他温尚书,哪里会去触那位的眉头。”
录事参军卫英闻言转过头,笑了笑:“这你们就有所不知了,周六郎和他长兄周丞相很是有些龃龉,都闹翻分家了。我倒是听说这位周侍郎是靠了大姨子带契,他夫人的荥阳李家的女儿,夫人的亲姐姐是三皇子的生母李贵人,那李贵人现如今都已经是李贤妃,老子死了,没有兄弟,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当然要带契妹夫不是。”
郑输皱着眉头,他是科举出身的小士族,很是看不起那些靠举荐入仕的世家贵子,尤其是靠门第和裙带关系骤得高位的。
石都却忽然压低了声音,说:“别聊了,吕通判都到了,温府君应该也快来了。”
周昶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已经得了禀告,上前对着站在荆州府一众属官之前的温子然便是一礼:“温尚书亲自来迎,周昶如何敢当。”
温子然笑着扶他:“景阳不必如此,我与令兄是同榜同年,你若不弃,唤我一声善之兄就是了。”
寒暄过后自然是设宴款待。周昶虽然不常与人交际,到底是兰陵周氏出来的公子,风度涵养见识不差,人又长得出众,自然是讨喜的。
先前属官们在城门口交谈的那些风言风语,温子然早有耳闻,酒宴上闲闲打量周昶与人饮酒的豪爽利落,半是轻哂半是自嘲地笑了笑。
丞相周曦的亲弟弟,与乃兄长得有六分相似,尤其是一双凤眼,颇具神韵;性子倒是像次相容涵之了,爽朗英气,又看不出是周曦的弟弟了。
这样的样貌,这样的气质,就足够皇帝喜欢都来不及了,哪里还用靠什么大姨子的裙带关系。
温子然摇了摇头,举杯一饮而尽。
却是离席的时候周昶追上来,往他袖里递了两封信,只说是京中故人音书。
温子然回去了自是拆了信看。
第一封是张允写来的。
他长女温璐与张允订了亲事,此番离京出外,他倒也担心过,以张宗谅的为人,退亲也不是做不出。倒是这未来女婿张家大郎直言已经说服了父亲,不会退亲,完婚的事可以押后,等他冬日回京谒阙再将婚礼办了,张家可以操持一切准备。
温子然看了暗暗点头,对着未来的长婿十分满意。
第二封信用的是十分厚重的纸封,拆开落出一张金龙花笺,御香沉厚,透纸而来。
他骇得手一抖,那笺纸便落到地上。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方才俯身拾起来。
皇帝的字遒劲锋利,抄了四行小诗。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他将笺纸按在心口,想象着皇帝用温柔好听的嗓音一字一句对他说念子实多的样子,嘴角的笑容却仍旧是自嘲轻哂的弧度。
想起触到荆州的时候,舟车劳顿身心俱疲,昏沉睡着的时候听人说到荆州了,迷迷糊糊地挑开车帘向外看。
看到了八表同昏,平陆成江。
没想到皇帝的信,写的也是停云。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和“八表同昏,平陆成江。”都是摘录自陶渊明先生的《停云》诗中。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
敛翮闲止,好声相和。
岂无他人,念子实多。
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第二百零四章
两年后。
书房的门被推开的时候,周曦正在认真地看信。
虽然和温子然并无什么交情,甚至其实算不上是一路人,但是毕竟同榜同年,又一起在朝为官这么多年,总算是说的上话的。
周昶在接受了皇帝的征辟之后很快超迁工部右侍郎前往荆州兴修水利,他几次三番想阻止,一手带大的弟弟却连他的面也不肯见。
这让周曦多少觉得有些挫败,是以赌气也不去与他联系,就连周昶离京那日也没有去送。
就连周昱去送了回来,也还遮遮掩掩不敢在他跟前提。
可再怎么气到底是自己的亲弟弟,再怎么不想让他出仕也已经事已至此,思前想后,还是叫人给温子然送去了私信。
信中婉言请求对方照应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弟弟性子急躁粗鲁,还望多多提点,倘有冒犯万望包涵,若是得罪了同僚也请代为周旋。
又恳请对方不要将这封信透露给六郎知道。
周曦有十几年没有对人这么卑词请托过了,写完几乎有些想撕掉,犹豫了片刻却还是落了花押,备了重礼叫人一并送往荆州。
温子然很快遣人回信,并带来了价值不菲的回礼,信中对周昶倒是颇为赞赏,特意提了提:初到时虽然确实不老练,如今却是出色多了。
周曦半晌无言,自嘲一笑。
但和温子然通信的习惯就这么保留了下来,少则一月多则两月,就要去信询问周昶的近况。
周昶自然是有家书来的,给妻子,给周昱,甚至给周恪的,唯独没有给他这个大哥的。
每每此时,就又会想起皇帝那时候的话来。
周昶考察完毕提出要修堤的时候,朝中很是有些议论。毕竟荆州才刚遭了春汛,朝臣们大都认为应当与民休息。
周曦暗自叹息着弟弟的鲁莽,正考虑是否要以此兴作将他调回的时候,温子然的奏疏也到了御前,提出正因为受灾,才应该起大工役。春粮播种的时期被春汛破坏,灾民流离,无所事事,倒不如以工代赈。
一来可以修起堤坝,二来也可以保障流民的生活,也免他们滋事。
皇帝甚为赞赏,自无不许。
这两年因为工役的事,周昶甚至从未回京过。
此时周曦正在看温子然的来信,第一段大堤的修筑已经告一段落,只看今夏是否能收全功,倘若可以,接下来也只要按部就班,不必周昶天天泡在堤上了。
周曦正想着,这样六郎也能回京来了的时候,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周恪把头探进来,说:“大伯,该吃饭啦。”
因为周曦子嗣艰难,这两年又越发体弱,所以原本内定过继给他的周恪一直养在他身边,周昶负气出走的时候并未带走周恪,是他唯一觉得欣慰的地方了。
听到侄儿说了这话,周曦笑了笑,珍重地将温子然的来信折好收起来,说:“好。”
第二百零五章
容涵之眯着眼睛歪在日头底下钓鱼,身边陪着的是长子容政。
容政刚想说话,背后一阵咯咯哒的声音,两只鸡在假山石上打架,容涵之扭过头,说:“政儿,去,把鸡赶回笼子里去,回头啄坏了你娘亲的宝贝盆景。”
容政笑了笑,说:“这种事情叫下人去做就是了。父亲今日这般好兴致,总不会是因为要叫孩儿去赶鸡撵狗。”
容涵之看他一眼,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说:“确实是有好事的。”
容政神色微妙,道:“父亲上次说有好事的时候,是把孩儿和赦弟带去了赌场,回来被母亲好一顿罚,孩儿可是有些怕了。”
容涵之摇了摇头,颇有些痛心疾首的颜色:“我和你母亲说了,是要带你们去见识见识人情世事,她就怎么都不信。唉,想为父我在军中也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践的大帅,威名赫赫杀伐决断的封疆帅臣,回府来却是这般,连一点威信都没有了。”
容政有点想笑,强忍着,嘴角还是弯弯的。
他父亲镇边多年,立下赫赫战功,又在西南用人头筑京观,是威震南天的杀星,却一直很少在家。
也就是这两年,因为西南的事恶了天子,一直被投闲置散,才一直在府里待着了。
皇帝叫他战功赫赫,向来只肯做实事的父亲去修国史,父亲说那是主管文政的丞相该做的事,执意不肯,君臣你来我往地打了许久嘴仗,如今他的父亲正在修兵书。
容涵之是一个无论做什么事都十分专注投入的人,就算是修兵书也修得一丝不苟,只是毕竟在京里,也没有别的正经差事,所以陪伴妻儿的时候总是多出许多来。
容政懂事之后,多是在外人口中的听到自己的父亲如何文能状元及第武能威压狄夷,印象里父亲一直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盖世英雄的伟男子。
长到快成亲的年纪,才发现家里其实什么都是母亲说的算的。
父亲喜欢带他们出去玩,该去的不该去的,都会带他们去见识见识;母亲出身书香门第,反倒是规矩严,回来之后不仅要训斥他们,连父亲都会被母亲说。
在外头威名赫赫,对天子都不低头的次相容广川,面对夫人的怒气,却从来只是低下头赔笑卖好。
容政还在走神,就听到他父亲说:“回头要和你母亲说说,有些事要提前操办起来了。”
容涵之转过头来,对着长子笑道:“你那未来岳父不多时,恐怕就要时来运转了。不必等他年底谒阙,想必他就会回来了。”
容政怔了怔,好奇地问:“温尚书不是因罪出知荆州的么?怎么……”
容涵之笑了笑,不知怎么,从袖里拿出一封信来,扬了扬:“荆州水患若能永治,于国于民皆是大功。虽然首倡和督建的都是周家景阳,但提出以工代赈的却是你那未来泰山,他作为荆州知州,调度之功亦是不小。不多时,想必就该回来了。”
第二百零六章
聂铉看着床上颜色出挑的年轻臣子熟睡的样子,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在太监们的服侍下理好衣衫,有些兴致缺缺地转身走了。
这样鲜嫩又聪明,野心勃勃又能干,还很会讨好人的年轻人他原是很喜欢的,但是这一个有那么一点太直率了。
就算是上了龙床,对天子有所求也不该直率地说出来,想要到某地为某官为陛下分忧这样的话,就算是低眉顺眼满腔忠允地说出来,配上被情`欲染红的眼角和汗湿的鬓发也嫌太过赤`裸毫无遮掩。
就在那么一瞬间,聂铉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自恃权势玩弄少年的,七老八十发疏齿摇大腹便便脑满肠肥的嫖`客一般。
无论自己是否真的是因为自恃权势玩弄少年,这样的感觉都让他觉得腻味透顶。
要么就干脆些就是不情不愿,倒也算情趣;要么就是干柴烈火那般的恋奸情热,亦是情趣;再不然,你情我愿温情脉脉的款曲温存,也能撩在心尖上。
他忽然心里一动,又想起温子然来。
荆州之事既然已得全功,周昶和温子然便都该调回来了。
周昶立了大功,不仅这个工部侍郎能坐得稳,再过两年攒攒功劳,转迁户部也是名正言顺的。
温子然在外近三载,虽然年年谒阙,但也不过是随着进京的知州们一道远远地看一眼罢了。
自己倒是想召见,只是临近年关诸事琐碎,实难得空,去年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来,他又说病了。
也不知是不是推脱,但以那老兔子的为人,料想应当不是推脱。
只好作罢。
如今也该让他回来了,出去历练了这么几年,又积攒了功勋,不仅将功赎罪,回头便是要升迁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反正户部尚书的位置一直都是他的。
聂铉近两年还一直在加意改革相权,如今首相理政次相掌兵的样式他委实不喜,回头改一改,一个丞相配三五个副丞相,副丞相们一人揽一摊子事,丞相掌总,也能少些大权在握权倾朝野,不把皇帝看在眼里的事。
这些事倒不是最当务之急的。
聂铉想起又告病在家的周曦,轻轻叹了口气。
他的丞相年岁也不算大,作为一个丞相来说,其实还是很年轻的,又是春秋鼎盛正当年的岁数,奈何那副身子骨实在是叫人看着揪心。
作为一国之相,总掌文武大政,实在是太过劳心了,周曦心思又重,劳心则伤神,这般下去,总不是个办法。
偏偏那也不是个省心的主,哪里肯放手呢。
聂铉摇了摇头,觉得头疼。
聂浚出阁读书的事情也因为容涵之闹得那一出给耽搁下来了,至今也没有什么好的人选。
皇帝有些委屈的想,可真是一个都不叫他省心。
转头向身边的太监问:“郕王有没有回京了?”
太监低眉顺眼地回他:“郕王殿下昨日往府里捎了信,与三清山上的道玄真人谈玄论道颇有所得,正准备闭关清修呢。”
聂铉抿了抿唇,小声嘀咕道:“这是真要出家做道士了啊。”
第二百零七章
周曦对和皇帝独处一室的阴影大得根深蒂固。
可惜为人臣子,身不由己。
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踏进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子上。
暖阁里空无一人。
周曦愣了愣,慢慢走进去,吧嗒一声的响动从皇帝桌案后头传出来,周曦愣了愣,走过去,看到一个玉雪可爱的男孩子从皇帝的书案后探出头来,眨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他。
周曦其实是最喜欢孩子的,见了便觉得心里一软,细思后却是敛容正色,欠身问:“可是大殿下当面?”
这孩子应该是才从御案后的椅子上跳下来的。
那是皇帝才能坐的座位,也只有皇帝会把自己的儿子放上去。
皇帝属意立大皇子为储君,已经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虽然聂浚还没有出阁读书,不为群臣所识,但是看年纪相貌,应是八九不离十的。
聂浚看了他一会儿,从桌案后面绕出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见过先生。”
周曦心里一动,侧身避开不敢受礼,反而欠身道:“臣周曦,见过殿下。”
聂浚眨了眨眼睛,问:“可是周丞相当面?”
周曦颔首。
聂浚上前两步,仰着头看他,乖巧十分。
周曦看着都觉得心软,想起侄儿周恪来。周恪虽然活泼跳脱十分可爱,倒不及这小皇子乖巧识礼端庄大方。周曦心里又软了软,蹲下身来,问:“殿下为何在此?”
聂浚略侧了侧头,反问道:“先生有空么?”
周曦天天都忙的要死,但这话好像不能跟大皇子说,便笑道:“臣是陛下的臣,也是殿下的臣,自然是听凭殿下吩咐的。”
聂浚点了点头,道:“父皇本来答应要陪我玩的,可是忽然有政务紧急,所以父皇说,会找人来陪我玩。既然是先生来了,先生又有空,那……”
周曦眼角一抽,连忙低下了头,不叫聂浚看出什么不妥来。
他是惯在人前掩饰的,哪怕是对着一个孩子,也不肯轻易流露出喜怒。
而聂浚大大方方地握住了他的手,满脸乖巧地眨了眨眼睛,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出来。
父皇常说,人君要有威仪,有些话不必说透,要叫人捉摸不透,有些不方便说的话,自也不必直说出来。
聂浚想,父皇总说周丞相是最聪明的人,定能领会。
周曦心里已经是在冷笑了。
大皇子不愧是一直由皇帝教养的,小小年纪,倒学得好一手帝王心术含而不露啊。
自从容涵之在建宁筑了京观,立储也罢,皇子出阁读书也罢,全都耽搁下来了,皇帝早前也曾戏言要他做东宫师,如今意图倒更分明了。
但就算是堂堂东宫之师,又何如总掌文武大政的丞相来得好。
周曦心里不屑,却是微微欠身,和颜悦色地向小皇子道:“陛下相召,殿下有命,臣自当奉命。不知殿下要臣怎么陪?”
聂浚朝他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来,伸手从桌上拿了一册春秋递到他手里,乌黑的眼睛亮亮的,叫他忍不住想起侄儿周恪来。
便连那礼节性的和颜悦色也柔软下来,接过了书,说:“殿下请入座罢。”
忽然心头一动,抬眼向楼上看。
阑干罅隙间,看见一点熟悉的袍角。
第二百零八章
虽然夏日的时候大坝的验收已经告一段落,但送走周昶后温子然仍旧在荆州留了一段时日,主持一应事务与交接,收罢秋税才施施然启程回京去了。
行未至半,皇帝的诏书到了驿站,要他立刻快马兼程入京主事。
温子然难得挑了挑眉,叩首接旨,起身后十分熟练地向那太监递了块银子到袖里。
太监满脸堆笑地颔首谢了,温子然等了等,微怔,笑着收回了手说:“还请公公上复陛下,臣必定星夜兼程,定不会怠误王事。”
皇帝往日总会叫传旨的太监或使者捎带一封私信来,写两句情意绵绵的诗或者小令,今日竟是没有。
想来鸿雁传书的戏码,玩了两三年,自然也就厌了。
那太监见他眉头微蹙,小声道:“前几日北边连上了好几封急奏呢……温尚书,陛下等着您尽快回京主持户部呢。”
温子然霍然抬头。
容涵之走了的第三年,匈奴终于按捺不住了。
温子然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向随从道:“招呼左右,即刻启程。”
聂铉正一个人坐在垂拱殿之中。
蹙着眉头,深深地看着眼前摊开的是最新到的告急的文书。
许久才长长地太息一声,掩上了奏疏的折页。
北境安宁许久,匈奴又易主内斗,他方才放心地将容涵之调回京中,不成想转眼三年过去。料想那新单于倘若如情报中所说的那样庸碌且愚不可及,早该被草原的群狼撕碎了,如今却大胆叩边,看来竟是个韬光养晦城府颇深的角色。
这么快就被他整顿了域外草原犯边而来,倒有些麻烦了。
北镇的官员们纷纷在告急文书里说,容相镇边十载,在北方积威卓著,匈奴各部深惧其威名,当急调容相回北方边镇。
却正是这告急的文书叫他犹疑。
如今领军镇守北疆的也是容涵之一手提拔的将领,虽然不及容涵之出彩,但也算得战功赫赫,容涵之自己都赞他稳重缜密,最宜防守边陲。
其实这样就好了,下旨下去,叫北边那些知州都稳重些,谨守门户,匈奴不擅攻城,久则自溃。
但聂铉自有别的心思。
新单于才刚慑服诸部,就来犯边,看似气势汹汹,其实是一个绝佳的机会,若能抓住机会一举击溃匈奴,乘胜追击,封狼居胥也是轻易,从此漠北后患永绝,大燕的版图可以北拓万里——这是何等让人心旌摇曳不能自已的不世之功。
没有一个皇帝可以拒绝这样的诱惑。
只是要成此不世之功,一个擅长守御城池,稳重缜密的将领是万万做不到的。
他当然知道谁最合适去为他撷取这足以让他名垂青史的不朽功业。
容涵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