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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她心下一惊,忙拨开杂草,加快步伐跑了过去。

    她循声来到睿王妃所在的去处,刚一走近,便被眼前的一幕给惊到了,略一迟疑,才慢慢走过去,在墓碑前停驻下来。

    没错,这是一座坟墓,并且由于无人看管,黑森森的杂草藤蔓沿着墓碑四周肆意攀爬着,简直要把那座墓给吞噬进去。

    睿王妃就这么伏在墓碑前,双手死死扣住了墓碑上的雕刻,肩膀一抽一抽的。

    阮音犹豫着蹲下身来,扫去她裙摆上的枯叶,同时将目光对上了墓碑上的名字。

    由于风雨侵蚀了多年,上面的字迹已经辨不太清,加上被睿王妃这么抱着,因而只依稀能见到“岑……朗”的字样。

    她心头沉了沉,这并非岑家祖坟,可这墓的主人也姓岑,莫非……

    再细瞧这墓的形制,坟茔隆成个圆,用石砖整齐堆砌成筒状,倒不像是成年人的墓,而是瓮葬。

    能用此法埋葬的,除了是早夭的孩子也没别的可能了。

    所以,睿王妃还有过另一个孩子,但因为种种原因夭折了,所以她的性情才变得这般古怪的吗?

    想到这,她不禁对她又多了一丝同情,她将手心捂住她冰凉的手背,试图劝道:“娘,人死不能复生,您要节哀才是。”

    话音刚落,睿王妃突然扭过头来,狠狠剜了她一眼,那眼神竟像是含着深仇大恨一般,令她不由得缩了缩脖子。

    她眸底布满血丝,一字一顿道:“节哀?我如何能节哀!我的儿是被你丈夫给害死的!”

    在看清站在她身后的鹤辞,她才明白了,这个充满恨意的眼神,原来是对着他的。

    他就站在离她三步之距的身后,身上穿的是月魄的直裰,可他的脸,却比身上的衣袍还要更加苍白,一双唇紧紧抿着,双目也呆呆的,仿佛失去焦距。

    他没有反驳。

    她突然想起此前鹤山曾对她说说他是克星,而她也好像迷迷糊糊间听过,谁说了一句不详之身,只是她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朗儿没的时候才四岁啊,被发现的时候就这么躺在冰冷的池子里,而他就站在岸上干看着,这么多年我就养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鹤辞瞳孔摇曳了下,走到坟前蹲下,手刚要碰到墓碑上的名字,就被睿王妃一把挥开了,“你别碰他,你这个刽子手!”

    他垂下眼,并不替自己分辩,“都是我的错。”

    阮音虽不知内情,但凭她对他的了解,也知道他不可能做出伤害手足的事来,在她看来,是睿王妃把丧子的悲痛转化成对他的恨。

    她需要一个出气口,而他就卑微地成了她发泄怨恨的口子。

    “娘,您别激动,有事情我们好好说,我知道您痛苦,可人总要向前看,君拂难道不是您儿子?”

    听到这话,睿王妃愣了下,这才惨笑着呢喃,“是啊,原来我……还有一个儿子,我也……只剩这么个儿子了。”

    阮音并未听出她语气不对,心里还暗暗松了口气,只是下一刹,她又被她的喃喃自语惊得合不拢嘴,她说:“为何他还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殊荣,为何当初死的不是他……”

    阮音头皮一阵发麻,她没想到,这些年来,他都是这样过的。

    看似并不心机的睿王妃,在用一种极为冷酷的方式,凌迟这个仅存于世的儿子,利用他的愧疚,将他牢牢钉在耻辱架上。

    “夫君,你快解释啊。”她回过头,急切地望着他。

    他看了她一眼,眼里慢慢有了温度,这才重新将目光转向睿王妃的脸,可脸上的表情却是麻木的,“娘,十五年了,我为这事解释了十五年,可你总是不相信我,朗弟……真不是我推下去的。”

    睿王妃泪光闪烁,“证据确凿还需解释什么?你嫉妒我和你爹偏心你弟弟,故意带他去湖边玩,就算不是你推的又怎样,朗儿在水中挣扎的时候你在做什么,你就在岸上看着,你那时心里一定在想,等他不在了,我们的目光就会重新回到你身上了,是与不是?”

    他脸色愈发苍白,语气却依旧无力,“不是,为何人人都觉得是一场意外,你却不能信我一回?”

    “别人又怎知我的痛,我生他的时候大出血,九死一生才生下他,他是我的骨肉,要不是你……”

    阮音见她又要发作,而且这话就跟鬼打墙似的,绕来绕去也都在原点,便知道解释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于是吩咐睿王妃身边的丫鬟道:“茴香,娘久哭伤神,你还是扶她先回车上休息吧,这边我来料理。”

    茴香上来搀起睿王妃的手,却被她甩开了,“我不走,我就留在这陪陪他,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就等着我来呢,我怎么可能离开?”

    由此可见,无论什么年纪,人只要无赖起来,就跟难缠的小孩没什么两样。

    阮音只好劝她,“娘,你就放心吧,我这边帮你料理得好好的,叔若泉下有知,也不舍得您这么伤怀不是?”

    睿王妃还是情难自已地抽泣着,半晌才抬起麻木的脸朝她看了过来,嘴皮子翕动了几下,才用破碎的声音道:“我再看他几眼。”

    阮音知道自己劝不动,见她情绪也渐渐平定下来,便不再劝了。

    回去的路上,气氛依旧诡谲,好在方才的痛苦已经消磨了睿王妃的体力,现在她的双眼仍是红肿的,脸上却出现了疲态,两厢都不开口,反倒令阮音松快不少。

    确定睿王妃安然无恙后,她才将目光重新落到他脸上。

    被她盯了一会,他才抬起眼眸,无声地朝她扯起嘴角。

    阮音很想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何事,想从他口中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许,会是和睿王妃眼里不一样的故事。

    刚才被睿王妃猝不及防地发疯给惊到了,可脑子一冷静下来,她只看到一个崩溃得失智的女人,以至于当她说他是刽子手时,她并没被她的思路带偏,她只会觉得是她情绪失控下给他乱扣的罪名。

    但,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

    第49章

    “你这个胆小鬼。”

    回到王府,

    睿王妃便独自回了瑞松院,留下阮音和鹤辞面面相觑。

    几息之后,他终于开了口,

    “妤娘,

    我有话跟你说。”

    她见他的脸上仍有倦意,便点头道:“我们回屋里说吧。”

    甫入里屋,阮音还没来得及掩上门,

    身子就被他长臂一捞,踉跄着跌入他怀里,后背撞上他胸膛的同时,

    他整个人像座山一般倾倒下来,脑袋靠在她肩膀上,重得她忍不住屏住呼吸。

    他慢悠悠将门合拢,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多谢你,

    妤娘。”

    阮音扭过头,

    他的脸就近在咫尺,

    薄薄的眼皮掩住漆眸,

    长睫在眼下落下一片淡淡的影,底下是高挺的鼻梁,清和平允,

    怎么看都不像是睿王妃口中的刽子手。

    “你跟我……客气什么。”

    这句话一出,

    倒让他想起新婚那会了,没想到这次情况却是颠倒了过来。

    他勾起唇角,

    心头的阴翳也被拂散了些。

    没想到在那么混乱的场景下,

    她还能如此坚定地信任他,独一份的信任,

    就像在他快落下万丈深渊的时候,牢牢握住他的手。

    那一刹,他心底油然生起一股感激,又酸又胀地充斥了整个心房。

    “我没想到,在这件事上,你第一反应是相信我。”

    “你这话又是跟我见外了,我们夫妻一体同心,我怎么可能不了解你的为人?”她见他脸上的表情终于松弛下来,这才用轻松的口吻道,“刚才娘说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此事说来话长,其实我也没想过隐瞒你,只是我也始终没过我心里那关。”他拉着她坐下,一边端起暖水瓶子给她倒了杯水,一边娓娓道来。

    “娘恨我也并非没有道理,毕竟朗弟早夭,和我也脱不了干系……”他说完凝顿片刻,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日娘带我们去外祖家……”

    虽然当时他只有六岁的光景,对于别的事未必记得清楚,可这件事,却始终刻在他心里,以至于每回母亲以此事拿捏他的时候,他就像被扼住七寸的蛇,他不敢动弹,也不能动弹,因为他对弟弟的确有愧。

    朔光九年的一个夏天,母亲带他和弟弟回外祖家小住,舅父还有个长他三岁的表兄,到了那里,他们三个便迅速打成一片。

    他还记得,表兄个子瘦瘦高高的,皮肤黝黑,外祖父叫他“猴子”。

    他自启蒙起,学什么东西都很快,就算枯燥的书,也愿意去读,唯独缺了一点,因他体弱,荒废了父亲给他传授的拳术,从而被父亲骂“孬种”。

    表兄和他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听舅父舅母说他自来不爱读书,对玩倒很有一手,这也让他见识到,原来书外的世界,也别有一番趣味。

    表兄带他们捉蛐蛐,捞泥鳅,身手灵敏得仿佛真是一只深山中的猴子。

    他和弟弟两个年纪小,跟在他身后屁颠屁颠的,也喜欢他给他们不断带来新鲜有趣的玩意儿。

    那日他们在后院玩,弟弟突然指着院墙外的树说:“快看,有桃子!”

    他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抬头一看,还真是,一棵桃树硕果累累地结了不少的果子,有些桃子表皮已经熟透了,红彤彤的,有些只有荔枝大小,还是青色的皮,仔细一闻,空气中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桃子的清香。

    表兄见他们俩大惊小怪的模样,唉了叹了口气,“这有什么,这是邻居种的桃树,我都摘了好几次了。”

    “摘?”他一听就拧起眉,“用人物,须明求,倘不问,即为偷,你摘之前过问人家了吗?”

    表兄不耐地掏掏耳朵,“行了行了,你这个药罐子,怎么跟老和尚似的?邻居家都搬走一个月了,现如今房子也是空着,就算我不摘,等日子久了,那桃掉到地上烂掉,还不是浪费了?”

    这也并非没有道理,只是自幼的涵养让他犹豫了下,“可……”

    “算了,我也没逼你,你要就跟我去,不然,我就自己带朗弟摘。”

    弟弟比他还小上两岁,哪里懂这些,一听表兄要带他摘桃,立马兴奋得手舞足蹈。

    他内心挣扎一番,最终也敌不过诱惑,于是三人便商量要如何摘到树上的桃子。

    说是商量,实则表兄独自指挥作战,毕竟这事数来数去,只有他最熟,况且桃树那么高,凭他和弟弟,那只能是望梅止渴。

    在他看来,表兄还是可靠的,虽然也不胖,可力气却比他大许多,大约年纪小的天然就崇拜能力比自己大的人,于是那一刻,他把圣贤书给忘到了脑后,成了他的“副将”。

    “咱们和邻居中间还隔了条窄巷,巷子深处堆了些杂物,从那里爬上去,刚好可以摘到桃子,等会我爬上去摘,你就在下面给我接着,明白了没?”

    他点了点头。

    于是表兄就像往日那般,央求守门的婆子给他们开了角门,这事毕竟不是头一回,那婆子也只嘱咐了他们一句,快去快回,便回到门房嗑瓜子去了。

    门一开,他们几个就像放飞的鸟儿从院里出来,顺着表兄所指的方向跑去,然而到了巷子深处才发现,原来堆在这里的木头不知被什么人搬走了,那里空荡荡的,连块踮脚的石头都没有,而那株桃树,对于他们几个半大的孩子来说,还是太高了。

    即便是比他高出一个头不止的表兄,站在那里都显得格外渺小,更别说他们俩了。

    但来都来了,被勾起的玩心又怎可能在霎那间偃旗息鼓?他和弟弟是一筹莫展,表兄却有了别的法子,他一拍大腿道:“对了,我们去找根竹竿,我给它打下来,如何?”

    可这箱子里连块小石子都见不着,更别说竹竿了。

    表兄却说他有办法,勾勾手示意他们跟上他,于是带着他们绕出了小巷,又对他们说,“旁边有个小湖,那里有很多竹子,我们去那里找找看。”

    一走出小巷,他就有些慌了,于是紧紧牵住弟弟的手,对他说:“要不还是算了吧,表兄。”

    表兄回过头看了他一眼,露出轻蔑的笑容,“怕了?我以前还来这抓过鱼呢,你这个胆小鬼。”

    这句话,不由得让他想起父亲在家时总是以他病弱为由,骂他孬种,每当这时,他只能默默咽下心头的苦涩,可表兄也这么说他,却让他心头涌起一股好强心来。

    他抿紧唇,狠狠瞪了回去,“怕什么,去就去!”

    到了湖边,他们沿着岸边寻找,好半晌才找到一根大小合适的竹竿,于是两人一前一后把竹竿拖了回来,弟弟太小,人落在最后,到最后走着走着,谁也没注意到身后的他了。

    回到巷子,表兄指使他将竹竿立了起来,接着两人合力对准,准备将桃子打下来,然而当他习惯性地望向身后,却发现身后竟空无一人,登时慌了,忙唤表兄,“遭了,弟弟不见了。”

    表兄还在用竹竿够桃子,听到他的声音也顿下手中的动作,“什么?”

    “弟弟会不会跑湖边去了,我们快回去找。”想到弟弟还那么小,若是被人拐走,或是走丢,对他来说都无异于晴天霹雳,况且是自己带着他偷跑出来的,万一真是如此,不说偏爱弟弟的父母会责怪他,连他也无法原谅自己。

    说完,表兄脸色也白了一瞬,收起吊儿郎当的神情,丢下竹竿,和他一起往湖边跑。

    那个湖离巷子并不远,大约也就二三十步的距离,可当时的他却感觉手脚麻痹了,每抬起一步都格外艰难,就这样,他们很快来到湖边,四处扫了一眼,依旧没见到弟弟的身影。

    表兄说:“别担心,朗弟一个人跑不远,我们先分开寻找,你也别跑远了,一会无论找没找到,都先来这里会合。”

    按理,都应该把这件事先禀告大人,让大人帮忙寻找才对,可他想起母亲可能会因此对他大发雷霆后,犹豫着点了点头。

    分开寻找,的确是个好主意,他满怀期待地想,说不定他只是和他们开玩笑而已。

    火烧眉毛的当口容不得他多想,就已经拔腿跑了出去。

    他沿岸而走,一面叫着他的名字,一面用目光搜寻着每个角落,来到靠近对岸的地方,忽地听到一声细细的回应声,似乎是弟弟的声音,他循声抬眸一看,见他半个身子已经入了水,却对危险一无所知,“哥哥,这有——”

    鱼字刚发出一个音节,一阵风刮来,眼前的身影立马被暗流绊倒,小小的身影在他眼前挣扎起来。

    他浑身的血液都快凝住了,双手也不自觉发抖,“表兄!找到了表兄!”

    他朝远处喊了一声,就准备下水救人。

    虽然他也不会游,可那一瞬他根本想不了那么多,弟弟离他大概也就十几步的距离,他个子又比他高出半个头,还是很有机会能救下他的。

    然而他刚迈出几步,就被匆匆赶来的表兄拦了下来,“你疯了,你也不会游水,下去干什么,还是我去把竹竿拿来,这样稳妥些。”

    他被他这么一骂,也怔怔的,等回过神来,表兄已撒腿跑了回去。

    周围草木稀疏,确实也寻不到别的浮木了,还好弟弟只是在浅水区,挣扎了几下还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你再撑住,表兄回去拿竹竿了。”

    他心急如焚地等待着,看着弟弟再度被暗潮卷倒,顺着水流往湖中心飘去,小小的身影挣扎着,再也无法开口回应他,这一刻,他也顾不上其他了,刚要下水,就听一声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震得他耳膜发颤。

    他一抬眼,不知为何不见表兄的身影,却是母亲面容失色地跑了过来。

    第50章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母亲的眼神就像一根锐刺,

    几乎把他戳得满身窟窿,一时之间,他头脑只剩一片空白,

    神情呆滞地看着她游向湖心,

    将弟弟打捞上来。

    回到地上,弟弟整个人面色发紫,母亲给他摁压胸腹,

    掐人中,可他也没能活过来。

    即便是对生死界限还有些模糊的年纪,在看到这一刻,

    也意识到,他弟弟再也不会醒过来了,想到这,

    他心里的愧疚更像潮水一般涌了上来,双膝也不由得跪了下去,

    边抽泣边道:“都是我的错,

    是我一时贪玩害死了弟弟……”

    怎知听到“死”字,

    母亲一下子缩起肩膀,

    抬起眸恨恨瞪着他,半晌才从牙缝里恨恨地挤出几个字,“你心里很得意吧?”

    他一下子愣住了,

    嘴巴一张一合的,

    却发不出声音来。

    母亲抱紧了弟弟,又说了一句他听不懂的话,

    “你害死了我儿子,

    我也不会让你如意的。”

    由于他身体向来虚弱,父母一向是喜欢更健康活泼的弟弟,

    可听到这话,却让他不由得诞生一个疑问,他会不会,真不是他们的儿子?

    若不是,他又是从哪来的呢?

    但这个念头也仅仅在脑海中闪现过一遍而已,因为他马上就得出了答案。

    论身体论性格,他哪一项比得过弟弟?那他又凭什么要求父母多爱他一点呢?

    “娘,弟弟是我的手足,我也没想到他会这样……他、他死了我也很难过,但我绝不是故意的。”他磕磕绊绊地解释。

    可母亲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斩钉截铁道:“你就是个扫把星。”

    这个词,在随后的十几年里,成了他摆脱不掉的标签。

    后来他才知道,表兄和那守门的婆子为了推脱责任,将所有的过错推到他一个人身上,所以无论他如何解释,在母亲那里都只是狡辩而已。

    为此,他解释了很多遍,从一开始倾尽全力,到最后渐渐也麻木了。

    在睿王妃的视角里,鹤朗是她九死一生才诞下的宝贝,她也因此没了生育能力,而且在此之后,睿王也与她越来越疏远了,比起郑姨娘的心直口快,睿王妃实在木讷无趣,她看着自己失去幼子,丈夫也开始冷落起自己,脾气愈发阴阳不定起来,然而她的脾气又不敢对着别人,所以他就成了她的出气口。

    鹤辞并非不能体会母亲的孤独和痛苦,如果她能在骂他的过程中找回一丝快意,那他也不介意当她的出气口。

    “娘偶尔也会让我天冷加衣,在我晚归的时候给我留一碗热汤,我想她对我的感情是复杂的,但至少她愿意关心我,我当然也不能与她计较那些是非,该尽的责任,我都会去做。”

    阮音又怎会不懂他的矛盾呢?她和她娘不也正是如此?

    因为良知,让他们都无法抛去那个令他们又爱又怕的母亲,他们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一点点的嘘寒问暖,就足以让他们感动得心头泛酸了。

    “我明白的,我只是不希望你太过内疚自责,在这件事上,你不过是那个替罪羊而已,那些躲在你身后逃过一劫的人,才应该良心不安,夜不能寐。”说到最后,她的唇已不自觉抿成一线,清冷的眸子也挂了一层霜。

    他极少见到她这般倔强的一面,原来她性子也并非那般软,在某些问题上,她甚至比自己勇敢多了。

    他看着她那冷玉似的脸,心头不可谓不感动,像是猛然间灌注了满满一钵水,轻轻一动便激起层层涟漪,咸涩的味道一直溢到了嗓子眼。

    失子的痛苦缠绕在他母亲身上这么多年,也同时成了他心头不敢揭穿的疥疮,可没想到因为她的一句轻言软语,溃烂的伤口也开始慢慢愈合。

    或许,他是应该放下了。

    这一晚,两人相拥而眠,意外地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第二天,阮音前往留墨斋请安后,便被秦老夫人留跟前。

    昨日从鹿山回来,睿王妃就病倒了,秦老夫人自然也听说了这事,于是今日才特地留下她,向她打听昨日的情况。

    阮音说:“昨日娘带我去了鹿山扫墓,我才知道我还有个二叔。”

    秦老夫人也仰天叹了口气,“是啊,朗儿是个活泼的孩子,可惜和我们岑家有缘无分。”

    “我听说,二叔小时候很调皮,实在没想到……也怪不得娘那般伤怀,毕竟也是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哪能不疼的呢?只是……”说到这她不由得一顿,忍不住为鹤辞打抱不平,“斯人已逝,我也不愿让夫君就此蒙冤,我知道祖母也一心为着这个家,只有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才叫一个家不是嚒?”

    “君拂将这事告诉你了?”

    阮音点了点头。

    秦老夫人眼尾拖出几缕细纹,这才慢慢道来,“君拂这孩子,从小做事就一板一眼的,也不如他弟弟来得讨喜,可他性子我知道,他是读圣贤书的人,做不来残害手足的事,他说没有,我还是相信的,这件事,说到底就是个意外,只是你娘还没能从过去走出来罢了。”

    “是,我也是这么想的,”阮音还是那副温顺的样子,一边帮秦老夫人捏着腿一边道,“所以我才来请教祖母,不知还有什么转圜的方法?”

    秦老夫人看了她一眼,眼里逐渐露出欣赏,一开始,她并不看好她,毕竟娘家跟睿王妃沾着亲,便自然而然将她们划为一类人了。

    可相处这么久来,她才发现,这孩子性子不急不躁的,有眼色、不邀功,就像一杯白开水,初时只觉得寡淡,回味才品咂出甘甜来。

    所以她也乐意多传授她经验,只拍拍她手背道:“我知道你夹在中间两头为难,不过她这般执拗,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你也多去劝劝,没事多陪她出去走走,别没病都憋出病来了。”

    阮音点头应下。

    她既然身为他的妻,自然也当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即便她也有些惧怕面对她这个婆母,但她也不会退怯。

    然而就如秦老夫人说的那样,睿王妃心结未解,她又是个擅长作茧自缚的人,就在她端着汤药前去侍候时,毫不意外又遭到她的冷待,“如果你是为了替他说好话,那你也不必说了。”

    阮音试图与她感同身受,声音也放得极缓,“娘,我明白您的痛苦,可事情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咱们为何不能试图放下过往,也让自己心头松快些呢?”

    睿王妃苦笑了下,斩钉截铁道:“你根本不明白。”

    阮音早做好被奚落的准备,听她这么说倒也不意外,只跟着点头道:“是,我知道痛苦无法用一句话轻飘飘带过,但我也是希望您能活得快活些,并没有别的意思。”

    睿王妃这才转过眸来,认真看了她一眼,“快活?一具行尸走肉,又如何能63*00

    快活?我的灵魂,早在十五年前就跟着去了……”

    阮音还是不急不徐回道:“恕我斗胆,您还那么年轻,将来还有那么长的路要走,您当真愿意就这么过下去?这个世上新鲜有趣的人和事还那么多,您应该多出去走走,才不会胡思乱想不是嚒?”

    睿王妃摇头叹息一声,“新鲜有趣……我倒是想知道,这世上到底有什么能让我觉得新鲜有趣的事。”

    阮音只好将她认为新鲜有趣的事一一道来,谁知等她嘴皮子说破,睿王妃脸上还是古井无波,甚至还扯起嘴角嘲讽她一句,“这就是你说的新鲜有趣?可在我听来,也不过如此。”

    阮音登时感到深深的挫败感,沉吟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道:“昨日夫君对我说了当年之事,这么多年,您一直活在过去的痛楚里,可他何尝不是?可这些苦,他也只能默默忍受,我不明白,您为何要折磨自己,也伤害他人?您为何能对他如此狠心?”

    “我狠心?”睿王妃听完笑得满眼泪光,“这就是你的心里话?在你心里,我就是那个狠心的娘,是我无理取闹,害得你们痛不欲生是吧?”

    见她越说情绪越是激动,阮音心里哀声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是无法叫醒一个不愿清醒的人了,想到这,她不禁对未来感到迷茫。

    她抿了抿唇,朝她行了个礼道:“您还是先休息会吧,我不打扰您了。”

    刚走出里屋,便听到身后传来咣当一声,似乎杯盏摔碎的声音,她心头不由自主地皱了一下,脚步也越走越快,直到出了院子,呼吸才恢复正常。

    原本她以为睿王妃好歹不是曾夫人,没想到亦是一个这般令人头疼的人物,想要修复他们母子关系大概是不可能了。

    想到这她又摇头失笑,她怎么会认为自己有这个能力去改变他们的关系?毕竟连他们婆媳关系都没能处理好,充其量只是维持着表面和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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