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羡泽笑了一下:“他不会的。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江连星脸上挂不住:他有着前世记忆,平时表现的也算老成冷静,她怎么还将他当孩子看待。
羡泽又道:“再说我们确实曾经做过几年夫妻,相熟也是应该的。”
江连星惊愕。
难不成师母对宣衡还是旧情难断?!
他正要开口再说,就见到在火堆旁的曲秀岚和禹笃缓缓醒来,弟子们也阵阵惊讶,鲁廿抱住曲秀岚几乎要喜极而泣。
羡泽匆匆对他道:“别瞎想。”而后快步往回走去。
……
大家七嘴八舌说了一大通,曲秀岚好半天才接受羡泽来到魔域这件事,忍不住比了个拇指:“不愧是做母亲的,为了孩子那是肯上刀山下火海啊。”
江连星脸上烧起来:“……这都是误会,羡泽是我的师母。”
他又将眼睛看向宣衡,暗自下定决心:他要多提及师父,要让宣衡知道师母曾经有过一段幸福婚姻,而他不过是旧人罢了!
曲秀岚也没想到,之前一直疯疯癫癫的江连星,竟然说话也正常几分,甚至黑焰褪去,面目都露出来。
羡泽也拿出自己“仙魔不分”的灵力,连同千鸿宫的弟子,各个都身上浇注了一些,数位弟子脏兮兮的脸上,都泛起一丝在污痕下隐约可见的鲜活气息。
一群人席地而坐商议起来目标。
他们也是想要找到回到凡间的入口,但一路打探下来,目前还是只有在照泽附近。两方会合,看来目的地相同,都要一同前往照泽了。
羡泽望着他们一个个浑身脏兮兮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江连星?你会叠纸吗?”
江连星:“叠纸?”
羡泽拿出自己那件“我是你叠”的纸张法器,她记忆中,自己曾经拿着这个在西狄上为自己幻化出帐篷,可自从上次被她拆了之后,她就再也没能给叠回原状。
江连星一看她手中的法器,点点头:“您以前也经常用这件法器,师父教过我怎么叠。我看您一直未拿出来,便以为是丢了。”
江连星故意将“师父”二字念得很重,果然看到宣衡微微偏过头来。
江连星将纸张放在膝盖上,小心翼翼叠了个类似于帐篷的形状,褶痕细致精巧,果然是很熟悉的样子。
他道:“师父亲手教我的,当时也想教给师母,但是您觉得学不会就耍赖放弃了。”
他心想:就是要在宣衡面前时时刻刻提醒,他们当年想必只是怨偶,师母与师父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羡泽尬笑两声,心道:这孩子怎么开始揭短了呢?她还想在这么多人面前继续维持温柔成熟|女人的风采啊。
羡泽拿起叠好的纸张,放在地面上,将灵力灌入其中,只瞧见那纸张上隐约可见的图画亮起来,而薄薄宣纸如同被吹胀起来一般,嘭的胀开
一座看起来占地并不算大的毡房似的帐篷,轻轻落在地上,帐篷门帘内传来叮当作响的声音,仿佛是万千物件正在紧急复位装修。
当其中安静下来时,门帘轻微晃动,羡泽伸手上前,掀开帐帘,其余几人也探头探脑往里看去。
她本来以为其中不过是类似西狄那时的帐篷,却没想到内部仿佛另一片洞天,偌大的铺着地毯的圆厅,摆着几张矮桌,最中心是暖炉与顶起帐篷的中柱,顶端还有悬挂的马灯照亮圆厅。
而侧面有竟然还有好几个在外形根本看不出来的侧间,与圆厅相连,以毛毡作隔断,像是帐篷做出的六室一厅仿佛是江连星多叠的每个皱褶,都为帐篷增加了面积与细节。
曲秀岚望了望里面的宽敞,又看向帐篷看起来占地不过一丈半的外形,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睛。
羡泽也露出了点没出息的惊叹。
大家都挤挤攘攘走进去,帐篷内甚至隔绝了魔域弥漫的魔气,虽然也没有灵力,只像是一片空荡,但对于众人而言,仿佛是在雾霾中太久忽然呼吸到新鲜空气那般舒服。
连最稳重的禹笃,都摸摸看看,有些激动道:“羡泽,我们能住进来吗?是不是就不用再风餐露宿了!”
羡泽点头笑了笑:“那当然。”
几个年轻孩子忍不住蹦起来,他们都不好意思拿脏鞋在地毯上乱踩,脱了鞋子才跑进去,想看看里头的几间屋子。
圆厅内还未燃起的火炉旁,胡止和刀竹桃正围着观察怎么点火,羡泽看到储藏的地方有一些简单的锅碗瓢盆、餐厨用具。不过多年前跟弓筵月一起煮肉吃的锅子似乎已经不在了。
柜子旁还有个水缸,羡泽便运转起灵力,透明水柱在空中缓缓汇聚凝结,落入水缸中,积蓄起来。
水声立刻引来众人侧目,他们瞪大眼睛望着最宝贵的清水,正从半空中了流淌进缸中。
鲁廿看到水,几乎都要落泪了:“这是水,这是水啊!你知道我们洗个手脸都有多难吗?魔域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啊!”
一群人急急跑过来,都没来得及多感慨房子,先借了碗来,蹲在水缸旁边一群人牛饮起来
刀竹桃喝水喝得直打嗝,她想回首去找羡泽,却又看了看自己的脏手,舀水洗了洗手脸,才到圆厅中间的火炉旁紧紧挨着席地而坐的羡泽。
羡泽忍不住搓了搓她脑袋:“我感觉你都瘦的更像个小猴子了。”
刀竹桃左顾右盼,将手拢成话筒,在她耳边小声道:“羡泽,我跟你说……江连星脑袋坏掉了。这事儿跟我讨厌他没关系,就是他之前一直在说胡话,而且我们在魔域这段时间,他吃了几百上千个魔物魔修的心脏了!”
羡泽心中一惊。
怪不得他如今魔气这般浓郁。
他为什么要疯狂吃这些?
刀竹桃偷偷看向远处正在把华粼搬入帐篷的江连星,将声音压的更低:“平日行进,他并不与我们太靠近,好几次我和胡止去找他,只瞧见他都已经并非人形,在地上爬动。”
刀竹桃咬着下嘴唇:“曲秀岚和禹笃之所以受伤,也是在迎战忌使时,不小心被他突然爆发的魔气所伤。论迹不论心,他虽然不是真心在乎我们的性命,但还是救了我们。可,羡泽,我怕他会害你!”
羡泽看向江连星进入侧间的背影,捋了捋她头发:“我知道了,谢谢你跟我说。”
刀竹桃听她这么说话,嘴一扁甚至有些想哭,但她觉得江连星那种妈宝男才会见了什么话都不会说先掉眼泪,她才不要
张师兄和几位千鸿宫弟子在外面找来些干燥灌木树枝,在火炉里头点起火来,就看到明心宗的那群弟子已经围坐在一圈,紧紧挨着就像是蒜米般。
羡泽一边吃鲁廿做的肉干和炸丸子,一边跟他们聊起来彼此所知的讯息。她们的声音低低的,脸朝向羡泽,时不时露出或紧张或担忧的神情。
其实明心宗弟子都还记得,在山峦之间现身的一点金光与耀眼真龙。
那时羡泽看起来如此遥远、强大又狂妄,仿佛很难让人联想到课业上那个年纪最长又温柔安静的女人。
而她如今端坐其中抱着一杯热水,身后裹着布条的尾巴在轻轻晃动,明心宗弟子忍不住偷偷看。
尾巴却时不时或悠闲或好奇的晃动,显然暴露了她微笑背后的情绪,好多年轻孩子都觉得回到了以前在食堂里的时候。他们叽叽喳喳,她笑着倾听,她面上什么都没说,心里说不定也有很多雀跃,很多话语。
帐篷与她,隔绝开了那个几乎让人没活路的魔域。
甚至因为她浇注在每个人身上那“仙魔不分”的淡金色灵力,就像是贴身穿了件属于她的气味熟悉柔软的旧衣,再接近她时都能感觉她也带着家的馨香,只让人感觉外头风雨飘摇,在她麾下就无所担忧。
张师兄回过头,看他们那个宗主一脸死样坐在原处,也不像是与他们要沟通的模样,只有禹笃脸色有些严肃的低头与宣衡交谈。
但宣衡似乎并没有什么要管束他们的意思,神情淡淡的,只是侧耳向羡泽的方向,道:“一切都等回到凡界再说,你们就顺其自然罢。门规戒律,一切都不如活下去重要。”
禹笃似乎没想到传闻中杀死长老、排挤兄弟、谋害父亲甚至“杀妻”的宣衡,竟然是这样的性格,迟疑片刻点点头对他行了一礼。
几个年轻弟子已经在火炉上热上两壶水,把自己当明心宗一份子似的,朝着人堆贴过去,张师兄见状也拿着风干蚰蜒腿肉凑上去。
只是张师兄抬头看过去,那个脸还脏兮兮的江连星收起满身黑焰,已经状似路过一般从火炉边走过去两三趟了。
恐怕是看了一圈都没找到自己能挤进去的位置,只好走了。
羡泽:“咱们先一起去照泽,我听说照泽已经封城,如果那处明峡在城内还有些难办了”
曲秀岚叹气:“不过魔域与凡间的地形都有所对应,我们应该已经距离明心宗很远了,如果能回去还不知道明心宗什么样子。羡泽还会……回明心宗吗?”
羡泽摇了摇头:“恐怕不会。我与垂云君有仇怨。”
胡止与刀竹桃一愣,他们见过钟以岫害羞的跟着羡泽与他们一同逛街,怎么会说是有仇呢?
就连江连星也在远处角落里,怔愣的转过脸。
曲秀岚惊愕:“仇怨?什么样的仇?”
曲秀岚还记得钟以岫借走她的腰牌,只为了掩盖师尊的身份去见羡泽,她更知道钟霄几次微笑的提起,钟以岫的身体正在因为遇见了对的人而日渐变好。
在羡泽口中却是仇怨?
羡泽也知道从她现身之后,传言已经人尽皆知,只是这群在魔域受困的弟子们还不知道,她微笑道:“他恐怕再见我,也欲将我杀之而后快吧。”
因为钟以岫常年闭关,弟子们几乎没接触过他,此刻震惊之余,也忍不住道:“可羡泽明明保护了明心宗!”
羡泽摇摇头笑了:“这件事不再提了,大家早些休息,我们几个时辰后还要再上路呢。”
她越是这样有许多难言不愿意提起,明心宗弟子们就愈是觉得她受了委屈。但此刻她不说,大家也不好再追问。
鲁廿说既然有水,明天她要给大家做汤喝,引来一阵欢呼。
羡泽也忍不住弯起嘴唇,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中,选了一件稍小些的房间,掀开帐帘走了进去,其他弟子们也在掰着手指分房间。
屋内只有几件简单桌椅家具、地毯与不太宽敞的床铺,灯悬挂在撑起帐篷的柱子上,随着外头的风而轻微摇摆。
她没想到自己正在拆发辫,宣衡走了进来。
羡泽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么顺手就进了我的屋?不去跟你的那些弟子睡一起,好好叙叙旧?”
宣衡以灵识探路,朝她走近了一些,道:“我自己知道不招待见,不必去讨那个嫌。你要是不愿意让我与你同住,我就去火炉旁找个位置睡了。”
过去在魔域的这段时间,羡泽确实尝到了他的甜头,撇撇嘴:“我可没这么说。”
宣衡嘴角似乎想要勾起,却又怕她在观察他的表情,只是抿了抿嘴唇掩饰,转换话题道:“若不是你的‘孩子’说师父、师兄那些话,我真要以为他是你与葛朔的孩子。”
羡泽随口道:“那也是我们一起养大的。你都前前夫了,就别惦记着生孩子的事儿了。”
宣衡咬了咬牙。
羡泽看见他的脸色,忍不住勾唇。她承认自己就喜欢气他。
这么个看起来气性极大的人,却又低尊严到在当年分开的时候,能拿出宣琮来挽留他。
她有时候忍不住好奇,如果自己真的答应,他会气到吐血但默默忍下来吗?
第122章
江连星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声音干涩地叫了一声:“师母!”
宣衡似乎很逃避她后来又与葛朔成婚的事情,
他垂下头去,走到床边,作势想摘锁链。
羡泽也觉得如果这么一大帮人一同前行,
确实不需要拴着他扮演人贩子了,
大方的给他摘掉,
刚要把锁链扔了,他伸手抓过去:“你不是说给我了吗?
羡泽:“……你拿着拿着没人跟你抢!”
宣衡却觉得有点怅然若失。
不论是刚刚她直截了当的语气,
还是拆掉锁链的大方利索,
都与他们当初再也不同了。
她没有需要伪装接近的目的,
更没有需要隐忍的谋划,
此刻羡泽只剩下一半的兴致趣味,
与一半的食之无味,仿佛随时会与他更走近,也随时会将他扔下。
她拆梳头发,
宣衡也走过去洗了洗脸。
氛围有点像是老夫老妻。二人躺下,
羡泽心里很乱还在思索着,宣衡也意识到她没有睡着,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背。
他低声道:“我刚刚听到,
你对那个师兄低声说‘鸾鸟’,难不成那个师兄是重生后的鸾鸟?你没有杀了他?”
羡泽侧目看了他一眼:“我现在考虑把你耳朵也给弄聋了……我也有许多记忆没有恢复,还不确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宣衡:“如果是当初的叛徒,
你就该杀了他,
说不定他正是在利用你的心软,哪怕鸾仙重生后失去过往的记忆,但魂灵还是一个,
当年仍有感情在都会害你,谁知道现在又会如何!”
“难不成是你不舍得?怪不得想问我要回去那支羽毛,
说不定还能与他共续前缘”
他从一开始的担忧,越说越像是不平,正要继续阴阳怪气,羡泽直接将手塞进了他齿间:“烦死了,你少说几句。再这样,我就让你试试这帐篷够不够隔音。”
宣衡:“……”
羡泽指着他鼻子:“能不能闭嘴?”
宣衡忍了又忍,想点头,又觉得点头太丢人,干脆闭上了眼睛装死。
她哼了一声,抽出手指。床铺有些挤,羡泽半个身子都枕在他身上,谁都不说话,二人之间只有安静地呼吸。
她乱动了一阵子也没睡着,果然又将胳膊肘怼到他肋下,宣衡手掌包住她微凉的手肘,低声道:“不是我呼吸声太响,是你太心烦意乱。打我也没有用。”
羡泽轻笑一声:“说不定我打你几下,心情好了就睡着了。”
宣衡现在是觉得她把玉衡也都砸过了,他眼睛反正也都瞎透了,没什么可失去的,反而面对她更坦荡更无所谓。
他将脸凑过来,故意呼气烦她:“那你别睡了。”
她摸黑抓他下巴,趁乱掐了他好几下。
宣衡嘶了一声:“下手真狠。”
她抓他下巴没松手:“真会烦人。”
俩人几乎同时轻笑起来。在这随着笑声而交融的呼吸里,有两个人无数次斗嘴又莫名和好的那种微妙的气氛,不过随着外头有几位弟子走动的影子从帐帘外而过,二人还是各自偏开了头。
宣衡安静了许久,还是拢了拢她老是被他压到的头发,道:“睡吧。”
……
张师兄端着水打着哈欠从圆厅里走过去,被黑影似的江连星吓了一跳:“……啊!你不睡吗?”
江连星冷淡地望了他一眼,又死死盯向张师兄身后不远处的某个合拢的帐帘。
张师兄回过头去才意识到,这是他师母以及宣衡住的那间。
张师兄一向害怕江连星,不敢与他单独说话,此刻觉得二人相对,他为了不得罪人也只能硬着头皮拍高情商马屁:“不愧是一日为师终身为母,这时候还守夜保护师母,这是要床前尽孝啊。”
江连星身上黑焰陡然窜了个火苗,张师兄吓得后退半步:“说你孝子也不行,真是怪了怪了!我看你们这些人都是好话不爱听!”
江连星呆呆坐了好半天,他以为羡泽会与他单独多说一会儿话,可她却像是躲着他一般……
难不成就因为宣衡?
凭什么?这个宣衡怎么有脸就直接紧跟着羡泽走进那侧间去?
想到前世宣衡对他的态度和所作所为,江连星从不后悔杀了他。
他记得自己杀了宣衡的时候,师母似乎也迷惘了片刻,甚至可能掉了两颗眼泪。但她想的更多都是如何保护他不被千鸿宫追杀,甚至在擦了擦脸上的湿痕后,教他如何吃掉宣衡体内的金丹,用以增强修为自保。
在师母眼里,自己应该是能比宣衡更重的……吧?
或者说这辈子,他也应该尽早杀了宣衡。
可是师母呢?她会生他的气吗?
张师兄看他眼神阴冷,后退着缩回了侧屋里,江连星呆坐在火炉旁,空气温暖,他灵海却因为近些日子如同沸腾般的魔核而忽冷忽热。
那些被他吞下的魂灵,像是在尖叫着于灵海内横冲直撞,他只感觉到饥渴与刺痛,再也坐不住了,往帐外走去。
羡泽夜里实在是睡不着,那个系统似乎因为江连星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如同闹钟一般时不时就提醒她一下。
她干脆下床,披了件单衣出来倒水喝。
宣衡应该也没睡着,他似乎胳膊动了一下想给她拿水,但意识到羡泽想要自己静一静,就偏过头装作睡着,没有问她也没有起身。
羡泽看了一眼他侧脸,走入圆厅。
马灯昏暗?*?
,火炉只有一些微弱的火苗,而她恰好看到帐帘掀开,江连星一闪而过走出去的身影。
她特意设了结界,说暂时不需要人守夜,江连星还是担心安危,出去守夜了吗?
她顿足片刻,也往帐外走去。
羡泽本以为出了帐篷,就能看到他坐在外头的身影,却没想到她扫了一眼竟然没见到江连星。又联想到刀竹桃说过的话,难不成他……在某个地方又变成了爬行的怪物?
羡泽朝着之前发生恶战的树丛方向走去,空气中即将“下雨”的气味,还弥漫着魔修们有些怪异腥臭的血味。她拽起裙摆走入灌木,很快侧耳听到了咔哧咔哧的声响,甚至是她感觉自己的内丹,都像是有种异常的热感与轻微刺痛……
很快羡泽就站在凸起的大石上,看到了江连星的身影。
他正趴伏在最后被杀的那个魔修尸体上,大口啃食着浮肿溃烂的心脏。
弓下去脊背的时候,他又露出了那骨骼略显凸起的后颈,就像是一头瘦骨嶙峋的野兽。而江连星面上吞咽时蹙紧眉头,仿佛是血肉灼伤了他的口腔与胃,他也觉得痛苦,却无法自控的往下咽。
羡泽忍不住道:“……江连星!”
他身子猛地一僵,缓缓回过头来,第一反应是将那吞吃到一半的心脏往身后藏,眼睛有些惶恐且湿润的望过来。
羡泽与他双目对视,心里第一想法是:她若是真要杀他,一定要遮住他的眼睛。
她朝他招了招手,脸上挤出一点微笑:“别吃了。”
他沾满血污的嘴唇嚅嗫片刻,忽然扔下手里的东西,将手在本就不那么干净的衣服上使劲擦拭,用力拿手背抹着嘴唇,半晌才朝她缓缓走过来。
江连星走到近前来。因为个子太高,他习惯性在她身边微微弓起些身子,他垂着眼睛,许多话想解释,却在她面前像是不知道怎么动嘴。
她凑近些,仰头看清他的脸:“你吃这些,是因为饿吗?”
江连星摇摇头。
羡泽伸出手指,捏住他也不怎么干净的袖口,拽着他往回走去:“先回去洗洗脸吧。”
她两根手指就这么捏着衣袖,他却像是整个人被她牵住了线,步步紧跟的与她走回了山洞。随着寂静山洞中二人有节奏的脚步声,外头渐渐落雨声也响了起来,外头的天色也愈发昏暗。
羡泽掀开帐帘,他站在圆厅中间垂头站着。
她拿了块柜子里的帕巾,沾湿了水走过来,给他擦了擦额头,羡泽伸直胳膊,他意识到自己现在与师母身高差,连忙蹲下身来。
羡泽擦了两下,果然全是血污,人倒是在魔域捂得白净了。
她太久没有做这种慈母姿态,手也有点生了,不过江连星也不大好意思,很快就接过帕巾,一点点擦着自己脸上的血污。
羡泽也终于看清楚几分他的眉眼。
这才几十日没见,江连星竟似一步跨过数年般长开了,如今已经迈入了青年的边界。
他两颊瘦的微微凹陷下去,更显骨相凌厉单薄,眼窝笼罩在阴影之下,睫毛更似屋檐般让乌黑瞳孔不进亮色。除了他偶尔偏头看她时,眼底闪过湿漉漉的微光,其他时候他双眸总有种深井暗河的沉郁。
他身上的血污远比其他人多,显然是经历过无数轮的屠杀,他衣衫上刚刚被袭击时留下的血污都已经干涸,羡泽摸了摸他头发:“不洗洗头吗?”
江连星似乎觉得羡泽在嫌弃他有点脏,连忙躲开她的手,点头:“这就洗,我、我刚刚在忙着把师兄搬到房间里。”
羡泽笑了笑:“我帮你吧,来。”
她取了陶盆来,招呼他走到帐篷外来,她从芥子中掏出一块用过的皂角,笑道:“还是在上一个旅店暂住的时候拿走的。来吧,把头低下来。”
江连星在山洞中蹲下来垂着头,羡泽抬抬手,便有清澈的水流从半空中如无源的瀑布般淌下来,很快浸湿了他的头发。江连星忽然想到之前在秘境中,他也帮她洗头发,那时天色上高高挂着一轮月亮,月光在他用叶片叠成的小碗里,也在她后颈点点水珠中。
而此刻从山洞往外隐约望见的魔域天空,只有一片昏暗。
江连星看到顺着头发流下的黑红色污水,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道:“师母别碰我头发,我自己洗、我自己……”
他话音未落,羡泽手指已经穿过他的头发,道:“有些都要打结了,真不行就剪掉吧。你介意吗?有些人觉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愿意剪。”
江连星小声道:“师母比父母恩重,当然可以剪。”
羡泽从屋里拿来了庖厨的短刀,他垂着脑袋,温顺的让她摘出那些打结的头发割断。
羡泽看着他堪比引颈受戮般的姿态,手有点抖。
这会儿没有人醒……
水流还在继续,她垂眸割开几缕头发。江连星抬起脸来看了她一眼:“师母怎么了?”
羡泽心里一跳:“嗯?”
江连星道:“有些手抖,是太累了吗?”
他是个细腻敏锐的人,羡泽也总有应对他的办法,笑道:“路上撞见了追杀你的忌使,为了能赶得上,连续奔波了好几天,确实没什么力气。”
江连星面上浮现一层幸福的愧疚,偏过身子,坚决不让她再插手,垂着头拿皂角清洗。与他之前给她洗头发的细致小心相比,他洗自己头发的样子简直像是在揉一团破布。
他手指指节凸起,手掌宽大的和那张在她眼里还有几分稚气的脸,实在有些不匹配。羡泽才发现他手背掌心有许多擦伤,因为伤口中还有碎沙子,所以一直没能愈合,随着手被水流泡的白皙,那些泛红的伤口也愈发明显。
流淌下来的水若是被其他人发现,很容易遭到怀疑,于是羡泽灵力操纵下很快蒸发,只在地下留下一些干燥的泡沫与污痕。
羡泽笑道:“之前觉得你很会照顾人,怎么把自己照顾成这副样子。”
江连星垂头,他以为是羡泽嫌弃他脏,用力搓洗了许久,洗到耳后与脖颈都搓洗的微微泛红,羡泽道:“要不你直接洗个澡?我转过去不看你。”
江连星有些慌的将头发拧水,道:“不必、我、我回去自己擦洗一下。还是说我身上……气味不好?”
羡泽直言道:“那些血很不好闻。而且我都不敢想你多久没洗澡了。”
江连星抿了抿嘴唇,有些局促的用手蹭了蹭膝盖。
羡泽:“洗个澡吧,趁着大家都睡了,我手头有一些干净衣物,水流不会断的。”
她说罢将半空中流淌下来的水柱变得更大些,提裙转身坐到远处石块上,背对着江连星。
水流声之下,他犹豫了许久,羡泽终于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布料声。羡泽知道他敏感,便装作在刷魔经坛的样子,尽量不引起他的紧张。
天呐,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会有假装刷魔经坛的那天。
不过她努力运转那些基础的魔修功法,也让魔经坛如同接触不良般,闪烁了几下,显示了些内容。
她看到有一些大标题,全都围绕着一件大事。
“照泽突然涌水!”
“照泽内城出现一片湖泊”
“明峡被淹没,以后去凡界时不时都要会凫水憋气了?“
怎么回事?是突然出现的新变化吗?
她仔细看去,似乎是本来照泽城内的坑洼处积蓄了大量水,竟然真的形成了一片水泽,许多人数百年未见到水,都觉得是尊主魔功大成的显灵
羡泽眉头紧皱,但想要再刷几下,魔气却熄火了。
羡泽身后传来了江连星有些滞涩的声音:“……洗、洗完了。干净衣裳有吗?”
她回过神来,从芥子空间中拿出一套男子衣衫。当时给宣衡买的干净衣物有好几套,但她后来发现,宣衡更换衣服,会引起其他见过他们的路人怀疑毕竟不会有贩子给货物换好几身衣服,就留下来一两套。
羡泽拿起衣衫回过头去,就看到昏暗山洞中,江连星赤条条身影立刻蹲下,他抱着肩膀,结舌惊愕道:“放放放那边就行!师母,我过去拿!”
她这才反应过来。
不过她目光都落在江连星后背大片还未完全愈合的伤疤上。那是之前他被忌使摔在石尖上留下的,简直像是后背开了一朵嫩肉刚愈合的血花,看起来便知道当时他肋骨恐怕都断了。不仅如此,他手臂上腰上肩膀上,都还有些淡淡的未完全消除的疤痕。
羡泽一直觉得他是打不死的“龙傲天”,再加之与忌使交手后,他一点都没表现出疼痛和蹒跚,她便觉得他恢复能力极强,身上没事。
现在看来,他脏衣上那些血污,不知有多少是他自己的血。
她愣愣的看着他后背。
江连星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肩膀上,蹲在那里更显得手长腿长,瘦到侧面能看清肋骨的形状,窄腰宽肩,大腿与小腿上肌肉分明,手臂上血管微凸。
他发现羡泽没有避开目光,有些惊愕的背过身去,僵硬的不知道该不该拔腿跑掉……
还是说他现在的样子很可怕?他知道自己好像长高了,他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跟好看沾边,会不会是他吃了太多魔物,已经变得畸形,师母才会如此惊讶
江连星无法承受她的目光,声音干涩地叫了一声:“师母!”
羡泽猛地转过身:“抱歉,衣服我放在这里了。”
第123章
男人垂眼看向他,道:“我叫葛朔。跟我们走吗?”
她迅速放下,
背对着他走出几步,道:“……只是看你后背的伤疤,看起来很吓人。”
江连星动作确实像是小动物一般,
跑过来拿了衣服又退出去几步,
他含混的声音半晌才传来:“不必担心,
很快就会愈合。我不怕受伤,除非是被掏出心脏、割断喉咙,
我一般、不容易死掉。”
羡泽:你告诉我这个,
那不就是找死。
她嘴上却道:“那也很疼吧。“
江连星半晌后轻声道:“……师母身上也有很多伤疤。肯定比我更疼。”
羡泽愣了愣,
才意识到他说的是她龙身上的那些伤疤。
他似乎那一瞥,
没有把她的身份,
她的强大放在心上,只把那些看到的疤痕牢牢记住了。
羡泽总觉得他是个孩子,是她那些庞杂回忆到最后的一个标点符号,
她很难将这些向他诉说,
竟然下意识地岔开了话题:“……脏衣别扔,干净衣衫贴身穿就好,上路的时候脏衣还是裹在外头,
否则就太出挑了。”
江连星点头:”我知道。“
羡泽这才回过头去,江连星一身不出挑的深灰色衣衫,半湿的头发还垂着,
他头发明显长了一截,
脸前的碎发几乎长过眼睛。但不论是平庸的衣衫与过长的碎发,都遮掩不住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山洞里一片暗色,他双眸像是流动的暗河。
羡泽偏过头去,
躲开他的目光,掀开了帐帘:“进来坐会儿吧。”
江连星看向帐帘内被火炉照亮的圆厅,
只觉得仿佛是羡泽在邀请他回家,忍不住心里一暖。
二人到火炉边,羡泽给他拿了杯热水,坐在他旁边:“你住在哪一间?”
江连星抱着膝盖,指了指最边上的。
羡泽笑:“想也是没人会跟你一起住,我好像看到你把华粼也搬过去了。”
江连星点头,又道:“我会照顾好师兄的。”
羡泽望着他:“你主要负责照顾好自己。”
他垂着眼睛低头乖乖喝热水。这时候才能显露出那如同少年时微微下垂的眼角,与双眼皮到眼尾才温吞展开的弧度。
他刚刚擦洗干净的手指摩挲着陶杯,轻声道:“羡泽、是龙吗?传说中的真龙吗?”
羡泽缓缓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望着他手里的陶杯,轻声道:“嗯。而且是活了很久的那种。”
江连星:“师父也是知道这件事的?”
羡泽点头:“我们认识很久了。”
他垂下眼:“那……师兄也知道吗?”
羡泽歪头:“我不记得了,这十几二十年的事我都还没想起来。”
江连星嘴唇抿了抿。他怕师父与师兄都早知道她的身份,而只有他一无所知,像个外人。
羡泽席地而坐,晃了晃脚:“我也记起来一部分事情了。不过大部分都是在遇到你之前的事情。”
江连星身子往前倾了些:“是什么样的事?”
羡泽笑:“不过是许多人要杀我的事罢了,你也知道东海屠魔的吧。我就是那只魔。”
江连星愣了一下:“……师母不是真龙吗?怎么会是”
羡泽但笑不语,江连星一下子懂了。
他前世可是太了解那些宗门的嘴脸。
他眼里的神色疯狂狠厉了一瞬,简直像是魔气在双瞳中跃动,咬牙:“当年的人都应该碎尸万段,想也知道他们的懦弱与贪婪!师母没有杀光他们吗?!”
羡泽托腮看着他:”差不多吧。葛朔跟我基本把当年相关的人都杀了。”
江连星朝她的方向挪了挪:“我听过传闻,都说那魔当年被杀了,师母岂不是也是那时受伤……”他忽然失声道:“啊、垂云君!他当年不也参与过屠魔!”
而他竟然一无所知的将羡泽带去了明心宗!
羡泽微笑道:“他已不足为惧。”
她说的不是恨或怨,更不是什么感情,而是像评价一个手下败将那般……
怪不得羡泽说她与钟以岫有仇怨未了,日后恐怕要你死我活。若他早知如此,就该趁着他当时发病昏倒在羡泽屋中时,和她一不做二不休,宰了埋在地里!
可、可他又亲眼看见二人亲吻……
难不成当时很多事,都是师母的计谋。
江连星又想到了宣衡。
羡泽怎么可能会嫁给仇人之子?
江连星忍不住问道:“师母当年真的跟宣衡成婚过吗?”
羡泽虽然不想承认,但毕竟是事实,她点点头。
江连星:“……千鸿宫曾是屠魔主力,师母是为了复仇吗?毕竟千鸿宫当年遭遇大火,还有魔物侵袭,实力锐减。甚至有传闻说卓鼎君早就死了?”
羡泽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想到这些,但她总觉得自己过往的情史,不该跟江连星说,只是含糊道:“算是吧。我们也分开了。”
江连星忽然意识到,她本就是非常有谋划又意志坚决的人。
那这么说来,难不成前世他眼中她的委屈、她的受苦,其实都是她的谋划……
如果是这样,那太好了。
江连星道:“那……宣衡现在几乎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师母为何还要救他?”
江连星后半句没说出口:不如直接杀了他。
羡泽觉得他还能用:“总有点价值。再说也做过夫妻。”
江连星忽然没头没脑道:“……师母不会是要跟他复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