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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卓鼎君扭动着嘶吼道:“她不是鸾仙,鸾仙是个男人,我见过!”

    宣衡心里一跳,

    他忽然想起羡泽之前说他很快就会达成自己的想法,再想到她回到千鸿宫之后的心不在焉

    此事必然惊动了很多人,他不敢迟疑,

    立刻前往。

    宣衡赶到纳载峰对面的石台时,

    已经有不少长老宗亲汇聚在那里,

    结界虽然打开,但峰顶洞府的大门似乎还未开启。

    在这些年宣衡的高压下,

    没有人敢先一步接近纳载峰。而纳载峰周边有不许御剑飞行的禁制,

    宣衡安抚众人,

    并以术法幻化出登云石阶,

    靠近洞府。

    行至纳载峰峰顶入口处,

    他却发现洞府青铜大门仍然紧闭着。

    看似是卓鼎君打开结界,仍然未打算正式出关,宣衡却察觉到,

    厚重青铜门前地上的青苔有刚刚被刮蹭开的痕迹,

    一侧的门把也微微歪斜。

    有人已经拉开门进去了!

    他接触青铜门,正要运转灵力拉开大门,却发现门上浮现一层淡金色的禁制,

    灵力精纯浩然,仙气淡淡,弹开了他的手

    这禁制虽然是刚刚封上,

    但术式却相当古老。

    他和宣琮都对纳载峰结界无从下手,

    唯有可能解开的,只有……羡泽。

    她进去了洞府,然后将门反锁上。

    宣衡本来不抱希望的打开尺笛,

    因为过去羡泽数次离开千鸿宫,都会把尺笛仍在鸿鹄殿的桌子上,

    让他无迹可寻。

    但此刻他打开尺笛,却清晰看到她的方位就在纳载峰中。

    是她没来得及扔下尺笛,还是说这是有意告诉他的讯息?

    宣衡拿起尺笛靠在唇边,却不知道该开口说什么。

    她是为了寻仇而来,绝对不会放过卓鼎他不会也不想劝阻她。

    宣衡走下石阶,对众人只说是卓鼎君解开结界,但还未正式出关,想必过段时间就能出来会见众人。有些长老宗亲脸上显露出怀疑或不安的神情,还有些人看出宣衡的魂不守舍,当做是他害怕自己失去地位的惶恐,内心正在幸灾乐祸。

    宣衡回到鸿鹄殿,殿内一片昏暗,没有她夜间习惯点起的连片烛火,房间里安静的像是他随时能听见儿时风吹的呼啸。

    宣衡躺在床上,瞪着床帐,毫无睡意,他忍不住将尺笛靠近在唇边。

    宣衡想说不论她做什么,他都愿意与她站在一起,可这道门终究隔开了他,宣衡犹豫许久,也只是叫了一声“羡泽”。

    尺笛上的光点表示他的讯息已然发出,而她当然不会回他。

    整个千鸿宫的气氛就在结界解开后骤然变化。

    有人担心说卓鼎君是否养伤失败,早已身陨,可是看着经纬仍未褪色;也有许多人揣测,宣衡的地位会不会发生剧烈的变动,千鸿宫是不是要变天了?

    毕竟很多老人还记得少宫主当初多么不被卓鼎君所喜,甚至有些恐惧于宣衡的长老,早就想好要收集宣衡这些年残忍杀害数人的证据,交予卓鼎在解开结界之后大约十日左右的某日深夜,千鸿宫数座大钟忽然在夜间齐鸣晃动,击碎了安静的夜色,惊飞起无数沉睡的鸟儿。

    等到众人闻声赶到纳载峰前,却发现登云石阶已经升至半空中,依稀只能见到少宫主一人的身影接近了青铜大门。

    宣衡站在那道青铜门前,此刻门已经打开了一人宽的幽深缝隙,似在邀请他进入。

    他低头看着尺笛,羡泽的方位正在其中。

    宣衡深吸一口气穿过门缝,缓缓走入了青铜门的另一边,眼睛许久后才适应眼前的黑暗。

    他面前是大片的室内花园。宣衡年少时来过这里,琉璃穹顶斜射入的阳光会映照着这里的藤蔓花草,鸟群从轩窗飞入落在枝干上喳喳,这是厅堂内的的彩色丛林。

    可如今那些花与树早已枯萎,在仅有的月色中留下干瘪垮塌的轮廓,殿内的地砖上脏污不堪,应该是近几十年间灰尘堆积留下的。

    他缓缓走上早已看不出玉质的台阶,厅堂内帷幔腐朽。如山一般的典籍书册堆积在一起落灰,石柱上遍布陈旧的抓痕,星点灵力点亮的烛光在飘摇,照出一团团昏黄的光晕。

    宣衡依稀看清一些巨大的轮廓卧在殿中空地上,走近几分,惊愕的倒退半步,那是最起码死了数百年的龙骨

    龙骨?千鸿宫为何会有龙骨?!

    而殿中昏暗的深处,还有微弱的哀鸣与窸窣声,周围腐朽的气味几乎让他作呕,他忍不住开口,却喊的不是父亲,而是:“……羡泽!”

    他声音在殿内回荡,却并未能听到任何回应,只有深处的哀嚎似乎更频繁了。

    宣衡往前走了几步,脚下打滑,差点摔倒,他用灵力幻化出光球照亮前路,才发现地上蜿蜒着许多脂肪拖拽凝固的痕迹……

    而那哀嚎声也终于更近了。

    他缓步上前,手中光芒随着灵力更加明亮。

    宣衡瞪大双眸,凝望着纳载峰的上座。

    那曾经有父亲与诸位心腹长老宴饮的长桌,桌子早已垮塌,上头堆满了被褥衣衫,做成了巨大的床铺。

    而一个臃肿庞大的身影正在其上痛苦地颤抖着。

    它如同粗软的白虫,却身上长满了浑浊脏污的鳞片,那些鳞片如同一个个倒生的指甲般立在肉中,其中许多鳞片都被剥掉,仅留下一个个血坑。四肢仅剩末端探出脂肪的轮廓,依稀能辨认出紫红色的手指脚趾。

    它甚至还有一条类似尾巴的东西,只是尾巴上全是骨刺,像是膨胀的痛风石一般肿胀刺破皮肤,不断在流淌脓液。

    阵阵哀嚎,正是这个庞大身躯所发出的。

    而当它感受到有人靠近而蠕动着转过脸来的时候,宣衡看到那几乎被脖颈肩膀的肉淹没的脑袋,顶着稀疏的灰白色长发,双目浑浊的张着嘴看向他。

    那张脸他再熟悉不过,却也几乎无法认出。

    宣衡几乎钉在原地,喃喃道:“……父亲。”

    他少年时敬仰畏惧,如今最想杀死的父亲,如今已经化作如被刮鳞的肉蛆般的怪异生物,躺在一堆破布的床铺上。

    身躯上不断溢出的油脂臭味,正是说明刚刚宣衡刚刚地上看到的那些拖痕,都是过去数年,卓鼎君在地上爬行留下的!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而宣衡也发现了他哀叫的来源。除却他近半的鳞片似乎已经被人拔掉,其中一个手掌也被钉穿在床上,而周身有十数把他珍藏的剑,正插在他短手够不到的身躯后背上。

    卓鼎君浑浊的目光似乎也恍惚中认出了宣衡,他仿佛认知还停留在多年前,看到如今已经青年模样的他,有些陌生,喃喃道:“……衡,宣衡、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怎么变成这幅……救、呃呃呃呃痛……”

    宣衡后退半步,环顾四周。

    这才发现在不远处铺满大厅的书海斜坡之上,插了一把歪斜的太师椅,被月色照亮。她披散着长发正坐在其上,手中捏着一本书册垂头。

    羡泽只穿了件白色单裙,椅背上挂着她的外衫,淡蓝色月光恰好映照在书页上,过去的十数个夜晚,她似乎就在以哀嚎惨叫为伴奏,在这里安静地读书。

    羡泽白皙的手指合上书页,她手腕上挂着尺笛,口吻平常得就像是无事发生般,对他蹙眉道:“你给我发了讯息,是没发完吗?我就听见你叫了我一声,后面没了。”

    她那天坐在书堆上,看到他发来的讯息,以为会听到许多控诉或阻止的话语,但点亮尺笛,其中只有一声他似梦呓地喃喃,叫了声她的名字。

    她等了许久,他也没发来别的讯息。

    羡泽有些疑惑,甚至想要回他一句。但又觉得她刚刚嫌烦给他爹插了好几把剑,还忙着把但凡有用的东西都塞包裹,就别聊了吧。

    此刻,宣衡张了张嘴,看向羡泽,又看向卓鼎君,半晌道:“……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羡泽将手探入空气的涟漪中,将书藏于她的芥子空间中,软底鞋踩着书海上的尘埃,走到他身边,撇撇嘴角:“这可跟我没关系,我解开结界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了。看来是当年伤势太重,他无法自救,就想到吞食千百年来千鸿宫私藏的龙骨龙鳞续命。但凡人还想妄图化龙?只会变成这幅样子罢了。”

    “千百年来的龙骨?”宣衡只感觉浑身血液冰冷:“难不成千鸿宫那么早之前便有猎龙……”

    羡泽却语气平静:“有可能是千鸿宫祖辈在夷海之灾前后杀过龙,也可能是他这些年偷偷收集的深埋龙骨。”这些龙骨保存不完整了,她也读不到太多旧回忆。

    “而他竟然把龙骨挖出来,磨成粉吞吃。还有金鳞,哈,他连用法都不会,生吞几十枚金鳞,哪里承受得住其中的力量。自然变成这幅鬼样子。”

    卓鼎君仍在二人聊天的背景中哀叫着,他只知道数日前,这个女子竟闯入尘封三十年的纳载峰。

    她望着他只是狂笑起来,笑得甚至开始恶心干呕。

    卓鼎君震怒想要拍死她,却没想到女子手指只是动了动,他便鳞片立起,身躯骨刺膨胀,她拿起十几把他当年用的宝剑,将他钉在厅堂中,就再也不管他,而是幽幽在纳载峰的殿堂中游荡,捧起书册便念读。

    她翻阅许多典籍,抚过那些龙骨,取走宝囊中剩余的龙鳞,甚至她似乎查到了许多夷海之灾前后的典籍,在他扑腾的背景音中发出“原来如此”的感慨。

    她也靠近过卓鼎君几次,捏着脖颈上的项链,逼问他一些当年东海屠魔时候的事。

    卓鼎君甚至不知道她是谁,以怒吼狂叫回答她,可她一点点拔掉他身上的鳞片,还觉得脏手一般扔在地上,要他回答那几个问题:

    “当年你经脉受损却突然痊愈,是因为什么?”

    “你当年为何会掌握击碎真龙内丹的方法?”

    “真龙即将现世东海的消息,是谁告诉你的?”

    只是卓鼎君的头脑中已然一片混乱,许多答案他都颠三倒四说不出口。羡泽又在附近搜查许久后无果,想了想,便决定让宣衡前来纳载峰。

    说不定见了儿子,他便能脑子清醒一些。

    果然,见到了熟悉的人,卓鼎君终于记起了自己是谁,记起了过往。他死盯着她腰间的玉衡,那正是自己为宣衡挑选的。

    此刻挂在这女人腰间,已然说明这敌人是他儿子引进来的!

    “蠢货你竟然成婚、你竟然将千鸿宫的信物给一个恶毒的身份不明不白的女人!”

    宣衡凝眉望着卓鼎君浮肿的五官:“这玉衡能作为成婚的信物,便已经是他最大的用处了。”

    “蠢货蠢货蠢货!等你继位,等你大权在握,你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宣衡几乎要冷笑出声:“像你一样手里有几十个女人的性命吗?还有一堆跟自己没关系的孩子?千鸿宫是三大宗门中唯一一个以子嗣继承的宗门,这事儿就够让人抬不起头了。”

    羡泽挽住他的手臂,像一对幸福的夫妻那般,对低声哀叫的卓鼎君道:“啊对了。宣衡,你父亲还没见过我,还不快介绍一下。咱们成婚的时候,你父亲都没能主持婚礼,真是可惜。”

    宣衡望着那具庞大流油的身躯。

    这个他曾经叫父亲的男人,将那些孩子像养狗养猪一样拿编号起名扔在东山别宫的时候,恼羞成怒追杀那些孩子的母亲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天!

    宣衡只是端详着他如今的模样,轻声道:“卓鼎君,去年成婚的时候我也来请你出席,可惜你在闭关没有听见。这是我的妻子,羡泽。或许你在东海见过她……她是鸾仙。”

    羡泽咧起嘴来,靠着宣衡的肩膀,心中想:宣衡果然早知道她是来复仇的。

    却没想到卓鼎君忽然恐惧的哀嚎起来,声音嘶哑尖利:“不、不!”

    宣衡垂眸道:“是。就是东海时候,她现身保护真龙却被”

    “不!从你年少时与鸾仙结缘之后,那鸾仙还来找过我几次,我被夏时宜那个贱|人击伤之后,甚至是那个鸾仙帮我愈合伤势!鸾仙鸾仙的化形是个男人!”卓鼎君扭动着嘶吼道:“他说我才是结了仙缘!”

    宣衡愕然。

    羡泽眉头紧蹙。

    卓鼎君似乎这时回想起羡泽逼问他的那几个问题,蠕动哀嚎道:“是那个男人给了我上古功法,让我经脉恢复全盛!是我从他口中得知,真龙即将现世!是他,是一个淡金色头发的男人!哈,你被骗了这个女人绝不是鸾仙!”

    怎么可能?宣衡怔愣的望着羡泽的侧脸,当年泗水江畔,东海沿岸,他明明见到了她的脸……

    羡泽抬起手来,灵力从她体内而出,那十几把剑晃动着钻进卓鼎君体内,她高声喝道:“你为何敢确认那个人是鸾仙?!”

    卓鼎君拍打着满是骨刺的肉尾:“他的原身,与当年叼着玉衡给我儿的身形一模一样,那必然是鸾仙了!”

    “那是鸾仙要你们在东海屠魔的吗?”羡泽死死盯着他。

    第115章

    难不成以后跟葛朔共商大事,还要找个屋安置自己的丈夫?

    “哈……哈……都说夷海之灾之后,

    文脉断绝,可三大仙门还有一些夷海之灾前就延续的宗门,上层或多或少都知道当年夷海之灾的真相。知道群龙乱战,

    知道仙门参与、凡人受怒,

    知道这夷海之灾是狂龙降下来的天灾!”卓鼎君声音含混的大喊大叫。

    还有很多话,

    他大口喘|息着没力气说出口,但羡泽戴着小海螺项链,

    已经能从他内心听到回答。

    这群宗门的核心人物其实都流传着秘密,

    他们皆知夷海之灾因龙而起,

    对龙的恐惧深深根植在他们心中。而当鸾鸟在帮助卓鼎君恢复伤势时,

    有意无意地提起“真龙准备现世”时,

    卓鼎君惊愕恐惧,第一想法便是打算告知其他宗门,联合起来阻止真龙。

    而他在翻阅鸾鸟带来的帮助他恢复伤势的上古功法典籍中,

    竟然找到了群龙互斗的时候,

    曾经的修仙者研究出的能够击碎真龙内丹的功法。

    只不过这功法仅仅能应对未能召唤天雷的幼龙……

    而从鸾仙似幸福的提起他侍奉的那只真龙的口吻,看得出来那只真龙心性尚且年轻,还未经历过大风大浪,

    更没有天雷现世,显然是一只幼龙。

    “哈,那鸾仙根本不知道,

    我在上古典籍中看到,

    真龙金鳞可助人修为暴涨,更不知道我还找到了能够击碎真龙内丹的办法!”

    羡泽沉默的死死盯着他,忽然放下手来。

    鸾鸟怎么可能不知道。

    这看似巧合,

    实则是他有意在诱导修仙者们聚集屠龙。

    而且当时她在东海看到也有其他仙门的用出上古功法,说不定鸾鸟也用同样的方法,

    接触了数个宗主。

    鸾仙为什么要背叛她?

    她看不到这样做的好处。

    难道东海的时候,鸾仙根本就没死吗?现在重新在诞巢中发现的鸾仙鸟蛋是什么意思?

    卓鼎君喘着粗气,下巴处的脂肪颤动着,他浑浊双目死盯着羡泽:“你不是鸾仙,你是什么……你在装哪路神仙……”

    宣衡也转过头,惊愕的望着羡泽的侧脸。他明明在泗水畔看到她枕臂而眠,听她说起神鸟与真龙的故事。

    难不成……

    羡泽轻笑起来:“如果我是鸾仙,你或许还不会死得那么惨。”

    她话音刚落,下一秒,身姿金光闪烁,宣衡还没能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什么,只感觉眼前一花,光滑的鳞片蹭过他的面颊,绚烂金色的流光从他双眸闪过。

    爪子踩踏在地砖上传来震动,但脚步又是那样慢条斯理。宣衡抬起眼来,在黑暗中依然无法遮掩光彩的巨大金龙,盘踞在大殿之中!

    她长长的龙尾散漫的拍倒书堆,金色鬃毛无风也如在水浪中般摇摆,而她背后,正是曾经新婚夜中展露的白色洒金双翼,此刻也完全张开。那双翼并不是一般神鸟的轻盈,而是有种遮云避雨的广阔。

    宣衡读过许多上古传说,他知道龙生双翼,头顶双角,那是九龙之首“应龙”的证明。

    而一只掌心有着花朵形缝线的爪子抬起来,捏着卓鼎君的身躯。父亲苍白流油的臃肿身躯、灰绿色的鳞片,与她金鳞雪掌的龙爪相比,简直像是一只脏兮兮的肉虫。

    而她很快也面露嫌弃之色,松开龙爪,将掌心在旁边的柱子上蹭了蹭。

    宣衡却几乎被钉在原地,头皮发麻。

    他在东海见过这幅真龙之躯受伤的瞬间。

    她不是为侍奉的龙神复仇的鸾仙,她本身就是……真龙!

    她身上的许多愈合留痕的伤疤,没有影响她本身的压迫气度,宣衡耳边甚至回荡起当年东海时听到的龙吟

    当年,他结下的仙缘就不是鸾仙,而是真龙!

    宣衡喃喃道:“……羡泽。”

    她垂下头颅来,金瞳灼灼望着他,轻笑道:“我可没骗你,是你自顾自认为我是鸾仙的。不过,骗了你又如何”

    她将鼻尖几乎探到他面前,龙息吹动他下颌处的系带:“你难不成还要从我身上讨回公道?不过是看在你有些粘人的本事,我才没杀你。”

    羡泽昂起头颅,卓鼎君目光几乎恐惧到涣散在她和宣衡之间游走,她尖利的龙爪,拈起卓鼎君身上几个树立的鳞片,轻轻拔|出。

    卓鼎君身上喷出脓血来,哀叫不止,她轻笑道:“没想到睡了儿子,也要来杀老子吧。不过,你现在太脏了,杀你实在是没有意思。”

    她龙爪踩在地面上,慢条斯理的绕圈踱步,尾巴处金刺根根直立,道:“东海屠魔之后,你还有再见过鸾鸟吗?”

    卓鼎君却几乎被她的龙身吓傻,当年的恐惧洞穿他的心脏,仿佛是他吞噬下的龙骨龙鳞都在正主面前化作齑粉,他颤声却只发出了阵阵哀叫,仿佛彻底陷入错乱与疯狂中:“没见过!别杀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我境界已有七十年没有突破,吃下龙鳞便也能成神啊啊啊呃呃!”

    “儿啊救我救我,这真龙不是看上了你吗?!带我走!带我出去,我们把真龙关在这里!”

    她龙身掠过石柱的阴影,失望的叹了口气。

    再走到宣衡身边时,又化作人身,衣裙下多了游荡的金色尾巴,头顶生出螺旋状的黑金色的角。

    明明只是多了龙角与尾巴,她看起来却与之前不大一样了。

    她舒服地伸展躯体:“还是露出尾巴和角的时候最自在。”

    宣衡看着她,只觉得震骇已让他几乎口不能言,羡泽却嫣然一笑,挽住他手臂,将他手中塞入一把似刚刚用龙鳞龙骨随意制成的粗劣匕首。

    她在宣衡耳畔轻声道:“这个怪物,亲手杀死了你母亲、宣琮的母亲,他像种猪一样造成了那么多人的悲剧,这一切该在你手中终结。你不想为你的妻子,为你的母亲报仇吗?”

    宣衡低头看着那匕首。

    他想说她其实不需要这样怂恿,他对这个父亲本就没有多少亲情,过往的回忆中更多的是恐惧与压抑,再加上母亲的事

    哈。眼前这个肉蛆,刚刚还叫他母亲“贱|人”。

    他只是在想,然后呢?

    杀了父亲然后呢?

    她的手指包住他握匕首的手指,引着他走向卓鼎君面前。

    羡泽看他动作有些迟缓,以为他不愿意,刚要开口厉声让他杀了卓鼎君,宣衡却拨开了她握匕首的手指。

    他只身上前几步,自己手持那龙鳞匕首刺入了卓鼎君厚重的脂肪内。

    他一点点地扎进去,甚至觉得这匕首太短,无法杀死眼前的肉蛆。污血不断喷涌在他手腕之上,他几乎将自己虎口都抵入皮肤。

    如果羡泽是真龙,那她心中该有多少怨恨,有多少愤怒,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心性能压制至今,能平静的讨要答案,冷静的展开复仇。

    如果羡泽是真龙,那她怎么可能是所谓的“魔”?她虽然渐渐学会了人间的计谋,可她内心仍然是纯粹且好奇的。哪怕她往后真的成了魔,那也是人世间逼得她成魔,与她无关。

    宣衡望着卓鼎君那张逐渐变形的脸,只觉得奇怪。

    这个男人、这只肉虫实际上如此羸弱,如此虚假。自己年少时,为什么连父亲的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他自我怀疑,让他愧疚发抖?为什么父亲的一句斥责就让他感觉天都要塌了?

    就在他想要拔|出匕首的时候,宣衡忽然看到他睚眦欲裂,张口想叫喊,却有无数细密的骨刺、尖鳞从他喉咙中破出,像一排排牙齿般蔓延,挤满了整个口腔。

    而他周身皮肤如口中一般,肉身无法承受的“龙化”正在他血流与脂肪中横冲直撞,眼白彻底变为血红,甚至连哀嚎也无法发出,几乎化作骨刺尖鳞上一团被扎穿的烂肉。

    而他面上凝固,血红双瞳仍是震怒、疑惑与绝望的望着他最厌恶的儿子,望着那双手沾满他的血污。

    而当年被他一击洞穿胸膛的真龙,正在他的孩子身后温柔的笑着。

    宣衡正要拔|出匕首,这匕首却像是生长在他体内,他竟然无法轻易拔|出。

    羡泽踱步笑道:“他不是想要永生吗?现在他便可以天地同寿了。不过他这样不会死,千鸿宫关于他命线的经纬也不会断开,你就永远无法继承宫主之位。如果你迫不及待想成为宫主,就用力将那把匕首拔|出”

    她笑道:“那你就可以握着弑父的刀,坐上你的宝座了。”

    宣衡身子一僵,他觉得很伤心。他说自己从未想过坐上宫主之位,是真的。而羡泽的口吻还像是在诱惑他,考验他一般。

    他只感觉那座位上油腻且布满血腥,万千人血泪异化化作的玉印就要握在他手上了。

    宣衡倒退几步,松开握着匕首的手,就这么看着永远不死的父亲扭曲的躺倒在破布的床榻上。

    宣衡回过头去搜寻她的身影,却发现羡泽说罢便转头,再也没有再看卓鼎君一眼,反而是软底鞋踏在脏污的地面上,走上远处堆叠的书海。

    这些书显然都已经在过往的十天被她筛了一遍,散落在地,如今的羡泽再也不需要向他来学习,来看懂这些书了,

    他跟在她几步之后,走上那书海的波浪:“你找到想要的东西了吗?你的伤……能恢复吗?”

    天顶上的穹窗被她击碎了好多块,以用来散气,清风吹拂,她衣袖翩翩,道:“还不能确定,这里书和法器太多了。不过我已经把有用的都装进自己的宝囊中了。”

    宣衡:“需要我帮你吗?如果我们二人一同查阅追溯,一定能有办法让你恢复如初的。”

    羡泽面色冷了冷,转过头去眸色如针:“你以为我只是折断了双翼吗?看你对我真身毫不吃惊地样子,我猜当年你也在东海,对吧。”

    宣衡想要追上她几步握住她的手指,“……我当时被派在东海沿岸,距离虽远,但我都看到了。”

    她躲开他的手,道:“哈,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没有失忆的?啊、我猜到了,那几个不是死于我手的长老,是你杀的,对吧。”

    羡泽果然聪明,宣衡现在甚至怀疑,母亲的事这么多年他找不到端倪,却在前些日子仙门大比的时候,如此轻易的就从丁安歌口中得知,这背后或许有她的助推。

    他们都在演,终于演到了尽头。

    宣衡回头看了一眼卓鼎君不断抽搐的身体,道:“我们回去吧,这些天你恐怕都待在这里没能好好睡一觉。我会对外称父亲未死,纳载峰要再封锁多久都可以,你可以尽管在这里找寻恢复的线索。”

    羡泽走回太师椅,拿起外衫披在肩膀上:“你都猜到了这么多,怎么还这么能自己骗自己。我只要还一些东西,拿走些东西,就可以走了。”

    她再转过身来的时候,手中正是那枚玉衡:“还给你。”

    宣衡盯着玉衡,意识到了她的意思,抿紧嘴唇:“……卓鼎君都已经见到了这枚玉衡挂在你身上,便是知晓了我们的婚事,既已给出,婚约如山,绝不能收回。”

    羡泽嗤笑道:“装什么呢,你婚前就知道我没有失忆,就知道我是来复仇的。什么夫妻,且不说你求娶的是鸾仙不是我,哪怕真是婚约如山,我连山也可以削了。”

    她姿态放松,口吻也愈发散漫起来。

    最吸引他的那部分狂妄与坚决,终于显露出全貌,只是这些特质也用在抛弃他这件事上

    宣衡嗅到周围似乎有燃火的气味,但他来不及看,只是挣扎的推回去,急道:“你要是有事办就去,等到闲下来再回来就是,千鸿宫不是生活的很舒服吗?为什么要还回玉衡,是你在成婚时候亲口说的,你也心慕于我……”

    羡泽瞪他一眼:“千鸿宫吃住是还可以,但不好玩,那些弟子都跟小木偶似的,你们规矩也太重了,而且我不回来你还要跟我闹脾气。我也玩够了,差不多得了,我要走了。”

    宣衡包住她的手指,轻声说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那你就带我走。”

    羡泽惊愕:“什么?带你去哪儿?”

    纳载峰大殿的角落里,火光与浓烟渐渐浮现,隐约跳动照亮了殿堂大厅。

    宣衡却没有看向周围,只是盯着她的脸。他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很疯,可他却不止一次幻想过:“我们夫妻一体,你想带我去哪里都可以,去泗水、去东海,去你长居的地方。”他无法想象她就此离开,鼻子一酸,似恳求道:“羡泽,你不能……不能让我一个人在这里。”

    羡泽困惑地望着他,但又隐约理解了他的疯狂。

    如果他独留在千鸿?*?

    宫,又剩下什么呢?

    顶着用物件随口取的名字,继承杀母仇人留下的宗门,住在再无爱人的空荡婚房,他一切的努力都是在吃人的宫殿里为虎作伥,他一切的放弃都会让自己连这些定义他的符号都守不住。

    他和一个纸扎人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一瞬的理解,却不可能让她动摇。

    她还有大把事情要做,凡人苦短又难测,她可没必要陪着玩。

    难不成以后跟葛朔共商大事,还要找个屋安置自己的丈夫?

    羡泽皱眉道:“我不可能带上你。你也根本不了解我。玩几年过家家游戏就差不多了,好聚好散,咱们现在就和离!”

    第116章

    她是真的将他用完就扔!

    宣衡自从前一段时间就不太正常的思维,

    彻底因为这个词崩断了,他紧紧攥着她手指:“和离?你觉得这婚事也没什么大不了,你早就想好了反悔和逃走,

    那为何要说你心慕于我!你还说过,

    若是我做得好,

    你愿意与我做百年夫妻!”

    宣衡总是沉默着不懂得解释,不懂得表达,

    可如今他再也按不住自己:“你觉得玉衡只是不值钱的道具,

    却从来没想过我这么多年前是靠着曾经与你见面的仙缘撑下来的,

    不知道多少次我被父亲掌嘴罚跪,

    是摸着它,

    想着你撑下来的!”

    “我没有不忠于婚姻,我没有什么对不起你的过错,哪怕最迂腐的凡人人家也有‘七出’之说,

    我到底犯了什么错?!羡泽,

    没有人逼你成婚,你答应的时候也知道我是害你之人的儿子!是你自己与我喝的合卺酒”

    “说到底,你和父亲也没有什么区别,

    只把我当成达成目的的工具,我真正的声音你听到过吗?我心里的痛苦,你感觉到过吗?我是谁,

    你真的看清楚过吗?”

    羡泽望着他泛红的眼眶。

    这双眼睛她再熟悉不过,

    他虚弱他浓情他流泪他绝望的时候,她都见过了。

    她好像在某几个依稀的瞬间,余光中看清过他,

    是结结巴巴念着古句的孩子,是立在荒原上没有冠帽没有名字的木偶,

    是衣不蔽体将脑袋抵在她小腹上哭泣的男人。

    但她没有转过脸去凝神看,只是盯着自己的目标,任凭那虚影消失了。

    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只看自己的方向。

    对于他几乎剖开胸膛渴望注视的祈求,她知道自己说不出什么站得住脚的反驳,干脆昂头道:“你既然知道我没有真心,就该想到这一天。你是这个击碎我内丹仇人的儿子,这就是你该付出的代价!”

    宣衡望着她,像是冷却坍缩下去:“……好。那你让我付出相应的代价啊。也给我几刀,你也把我钉在地上,你让我半死不活。那也好过和离。或者你杀了我吧,那你就是寡妇了,我只要死了,这辈子都是你的丈夫了。”

    羡泽一直隐隐能感觉到这家伙的执着与癫狂,但她没想到他疯成这个样子。

    周围渐渐有火苗冲天而起,羡泽知道燃起来的不仅仅是纳载峰,还有周围的许多峰峦。

    她见过那些生龄不过二三十年的弟子稚嫩的脸,她知道千鸿宫上下有太多连卓鼎君都没见过的人,羡泽做不到屠戮上下满门,这场火是她最后的报复。

    羡泽被他指责的哑口无言,却也恼羞成怒:“我骗了你,又如何?你也明知我没有失忆,你不是也在演戏吗?欺骗不就是你们凡人最爱干的事情吗?你真要我说实话,那我便说!”

    “我想起来了你小时候相遇,我说你应该学琴都是放屁,我只是不想听你吹笛子不想见你而已,你一看就讨人厌,而且琴弹得太烂了,你在这方面根本就没有任何天赋!”

    她看到他快要裂开的表情,心里也有点快意与心虚,继续火上浇油道:“至于你说让你也付出代价,你已经付出了,你忘了吗?你的眼睛瞎了,是因为我的内丹分给你,你才恢复。哈,其实你的毒是我给你下的,为了这场巧遇,为了能够来到千鸿宫,是我用能拿到的最不可逆的毒,弄瞎了你的眼睛,你永远也不可能恢复了。”

    他嘴唇随着她的话语而抖动:“果然,果然……你终于说出口了。”

    羡泽愕然。

    他这个反应虽然痛苦,但他显然早就设想过,猜到过。

    就算如此他也能继续与她恩爱?

    羡泽不理解到有些慌神,恶狠狠道:“就像你当年只是在东海沿岸看着,现在你什么也看不见了,不是正正好好。”

    宣衡瞳孔发颤的望着她,反而愈发平静,平静到可怕。

    他瞳孔直直望着她,轻声道:“那看来我已经付出了代价,便更不必和离了。你拿着玉衡,我们就当一切都没有发生过,瞎了就瞎了,我会学会用灵识辨认方向,我能目盲依旧用剑,你不是喜欢年关吗?你最少每年年关回来,我们一起过节,你也想见到宣琮的吧,他不是很会讨你欢心吗?”

    羡泽听到他都拉出宣琮来要她留下来,简直头皮发麻:“……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宣衡软下口吻,靠近过来,伸手想要拥住她:“只要不和离,你说什么都无所谓。羡泽,我们哪怕到了阴间,也都是夫妻。”

    羡泽觉得也跟他不用说了,这家伙已经没救了!

    她指尖点沾周围的烈焰,微微打个响指,那上古术法让她指尖化作似被烧得内芯发红的铁,她指尖隔着一寸指向他双目:“你离我远点,再这样我就将你眼球烫化,让你脸上只有两个黑窟窿!”

    他或许因为看不见,更豁出去了,眼睛眨也不眨,竟然睁着失神的双眸,朝她又靠近了两步,眼见着睫毛都要被她烧红的手指烫弯,羡泽反而倒退半步,将手指戳在他胸膛上:“拿着玉衡滚!”

    他衣衫烧焦,那烈焰温度的指尖直接烫在他皮肉上,宣衡痛的眉间抽动,嘴唇却动了动,仿佛记忆又回到了过去,他微微偏头,道:“……那时候,你舍不得用线香烫我。现在你舍得了啊。”

    羡泽没想到他被烫伤,先想到的是他们之前在云车上的颠鸾倒凤,她看他固执的不接,抬手直将玉衡朝火焰燃烧的地砖上掷去!

    哪怕是火焰已经包围二人,四处是烈焰的噼啪窸窣声,也没有掩盖掉玉衡在地上摔碎的清脆声响。

    宣衡平静的表情在这一瞬间彻底崩裂,他转头目光看向被火焰吞噬的地面,身影晃了晃,不可置信道:“……你摔了它,你摔了它!”

    他踉跄了一下,跃下书山就要扑向玉衡,羡泽拽住他衣领,却不是救他或阻止他,而是一只手变作龙爪,刺向他腰腹处,撕开他的灵海。

    宣衡挣扎的想要推开她,但他从未跟羡泽交手过,没想到她哪怕是内丹破损,灵力水平也不在她之下。

    宣衡痛苦的闷哼一声,却忽然感觉眼前连扭曲的火焰都看不清了,他的视野渐渐黑下去,与此同时那灵海中的金核正离开他的身体!

    他此刻才意识到她要还给他的是玉衡,要带走的是金核。

    她是真的将他用完就扔!

    宣衡悲哀绝望道:“什么夫妻,什么仙缘,你只是把我当一块一脚踢开的石头!”

    在宣衡膝盖因痛楚而弯折下去时,她也拽着他的衣领,在他看不到的漫天大火中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好聚好散,别逼我杀你。”

    他几乎要大笑出声:“好聚好散,怎么可能……天下夫妻,要不然就是没爱过,要不然就是漫长时间将彼此折磨的筋疲力尽,否则怎能说出这种话!说啊,说你就是在耍我玩,说你看到我现在这副鬼样子很开心啊!”

    她动作一僵,却也决然地抽开手,宣衡几乎感觉滚烫的火舌要舔在他周身,下一瞬间,他却周身一轻。

    宣衡只感觉自己被放在了一处台阶上。

    周围清风飘扬,她的手指还拽着他衣领,远方传来不断撞钟的声响,还有关于“走水”的惊呼。

    他猜自己应该是纳载峰外的石阶上,但什么都看不到的失神双眸却只能瞪大。

    宣衡听到了她身后传来其他人的声音。

    “各处宫殿的火都已经烧起来了,要是能烧个三天三夜就更好了。”有个慢吞吞的声音。

    “没把那个什么卓鼎君拉出来削成笋子?就让他这么简单死在里头了。啊……你把内丹拿回来了啊?”另有个语速很快很轻的声音,

    宣衡听得出来,这声音是……葛朔。

    果然他才是羡泽的友人与后援,在他在泗水江畔被她照顾时,从窗外看到的苍鹭飞过的身影也不是幻觉。

    说不定她进入千鸿宫的整个局都是他配合的,说不定毒瞎他眼睛的毒,就是葛朔找来的。

    多可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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