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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严敬渊一直盯着,过了会儿站起身,走过去。

    面前覆上一层阴影,江泠怔住,抬头。

    一个眼熟的男人正似笑非笑地打量他。

    “先前一直忙于生意上的事,倒是许久不曾来见过小友了。”

    严敬渊笑容慈祥,脸上带着歉意。

    江泠认出是谁,有些惊诧。

    去年他在城外认识了一个颇有学识的中年男人,相谈甚欢,不过男人后来再也没有来过,江泠除了觉得那位严姓商人是有事缠身外,还有个原因就是,男人打听到他姓谁名谁,不愿再与他相交。

    这样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江泠平静接受。

    突然又见到此人,他不禁讶异。

    男人很熟络,自然而然地同他谈论起水利农事上的事,夸赞他图纸画得好,还写得一手好字,又有学识,在田间劳作,完全是大材小用。

    江泠想了想,说:“国之所以存亡,视乎稼穑;世之所以盛衰,系于耕耘,我读过许多农书,我想将我学到的知识用于实际,让水车效率更高,粮食更加充足,百姓不再为虫害、税收困扰,读书是为了明辨是非,将来一展抱负,有更大的能力去帮助更多的人,无论怎么走,只要殊途同归,书便不算白读。”

    严敬渊看了他一眼,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许多人读书的初衷,都是为了做官,改换门庭,成为人上人。

    但少年却觉得,大道三千,殊途同归,读书的真谛,不在于要成为怎样高贵的人,而在于明辨是非,知道为何而读,学有所用,那便是值得的。

    远处,天幕倏地黑了下来,梅雨季节时,气候总是反复无常,方才天边还金光熠熠,下一刻便电闪雷鸣,轰隆一声,隐隐有雨丝落下。

    少年突然站起,戴上斗笠,茶还没喝两口,又冲出了茶棚。

    严敬渊愣然看去。

    风雨中,他抱起地上的粮食,不顾自己被淋湿,与其他乡农一起,用油布遮盖住麦子,少年神情严肃,动作利落,雨渐渐下大了,他衣衫尽湿,形容有些狼狈,但看到粮食没有被雨淋到时,他下意识露出了笑容。

    严敬渊扭过头,拿起少年遗留在桌上的《农政全书》,几乎快要翻烂,一手刚劲有力的字迹,恰如少年始终挺拔的脊梁。

    一个传言中大逆不道的少年,真的会不顾自己残疾的身体,冒着雨去保护百姓的粮食吗?

    严敬渊心绪很复杂。

    他站起身,随从打着伞,护送他跨上马车。

    严敬渊思量片刻,说:“回衙门,将江泠的卷宗拿过来给我看看。”

    第60章

    清白

    初夏的雨,

    来得快,去得也快,天气炎热,

    等回到家中时,

    江泠身上的衣袍都快要干了,他便没有当回事,照常读书睡觉,

    第二日晌午将书箱里的书都搬到窗台上晾晒,接着去劈柴做饭,只刚走了两步却突然觉得有些晕乎乎的,

    江泠强撑着将叶秋水想吃的菜做完,放在桌上,转头躺下。

    叶秋水回来的时候,

    江泠正昏睡着,脸颊发烫。

    “哥哥,

    你生病了么?”

    她眉头紧锁,

    伸手探他额头。

    “有一点。”江泠声音沙哑,

    带着鼻音,

    “昨日傍晚淋了些雨。”

    “吃药了吗?”

    “吃了。”

    叶秋水不解,“怎么会淋雨?”

    “翁婆婆家的麦子晾在打谷场上,傍晚下的雨太突然,

    我急着帮她收起来。”江泠说着说着,

    打了个喷嚏,“要是麦子浸了水,

    今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田主不会谅解,

    没有工钱,没有收成,

    第二年会过得更艰难。

    叶秋水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总是先考虑别人,对自己却有些随便。

    她将被子拉高些,拍了拍江泠,“哥哥,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同百川书局的掌柜说一声,你不去抄书了,我去给你煮姜茶,你喝了驱驱寒。”

    江泠点点头,同她说:“桌上有饭菜,你记得吃,我一会儿去收拾,脏衣服也先收起来,我好了再洗。”

    叶秋水笑了笑,将他按回榻上,“你好好休息吧哥哥,别操心这些了,我又不是不会。”

    江泠本就昏昏沉沉,被她一推,更起不来了,歪着头迷迷糊糊睡着。

    叶秋水出了门,将姜切成细丝,放在锅上煮,她吃完饭,抱着脏衣服去街坊外的水巷浆洗衣物,旁边也有其他妇人,一见到她,惊骇道:“芃芃,今日怎么是你来洗衣服,小江呢?”

    “哥哥昨日淋了雨,刚刚有些发热,睡下了。”

    妇人很担忧,“没事吧?”

    “没事的。”

    几人交换眼神,倒像是有什么话要说,方才看到是她过来,妇人们的神情也有些夸张。

    叶秋水不由问道:“周伯母,怎么了?”

    其中一人压低声音,说:“芃芃,你没听说,今早江家大爷下狱了吗?”

    叶秋水顿时怔住,“下狱?”

    “是啊是啊。”妇人连连点头,“就是今早刚发生的事,知州大人亲自带人去抓的呢。”

    “我们本来还担心,小江也是江家的孩子,要是他伯父真犯了什么错,连累他怎么办,还好还好,只是病了,方才看到是你过来,我们还以为小江也被抓走63*00

    了呢。”

    叶秋水疑道:“为什么他会下狱?”

    妇人摇头,“不知道。”

    叶秋水若有所思,洗完衣服端着盆回家。

    江泠吃了药,睡了一会儿,额头已经不烫了。

    他坐起身,将晾在窗台上的书收回来,妥帖地安放回书箱中。

    叶秋水见状,问道:“哥哥,你怎么起来了?”

    “睡一觉好很多了。”

    江泠说:“躺着也难受,站起来走走倒好一些。”

    十三岁前,他日日泡在药罐子里长大,大夫都说他先天不足,要仔细养着才行,他的柜子中,装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每隔几日,家中仆人就要去医馆抓药回来磨成药丸,可现在仔细一回想,那些他以为要吃一辈子的药,好像已经一两年没碰过了。

    叶秋水笑道:“这说明多出门走走,蹦蹦跳跳身体才会好啊,总是闷在家里当然容易生病。”

    江泠不置可否。

    他又喝了一碗姜茶,身子暖和起来,拿出一本书,坐在窗前写字。

    叶秋水没有去铺子,告了假,靠在他身旁,翻动香谱。

    她想起今日在水巷里听到的事,犹豫了一下,开口道:“哥哥,今日我听周伯母说,江家大爷……被知州大人捉走了。”

    一旁正写字的江泠面色如常,连停顿都没有,“嗯。”

    他神情淡淡,好像出事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样。

    叶秋水看向他,“哥哥,我有些害怕,怕你被牵累。”

    毕竟江大爷是江泠的伯父。

    江泠停下来,看着她,“不必担忧,我不在江家族谱上,江家出什么事也与我一个外人无关。”

    他早就被赶走了,不管哪个叔伯犯了错,都没有资格牵累到他头上。

    话虽这么说,但叶秋水还是很担心,江大爷那样狡诈的人,谁知道会使什么坏,前阵子总是找宝和香铺的麻烦,虽然她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难免恐积销毁骨呀。

    江泠怕她继续胡思乱想,拿来一张字帖,叶秋水握着笔,坐在他身旁开始练字,等心沉静下来,就没空想其他事情了。

    与此同时,江家早已乱成一锅粥,大房上下鸡飞狗跳,大郎江环在院中来回踱步,几次派人出去打听,都没个准信回来。

    “大哥这究竟是得罪谁了?”

    庶出的江三爷过来询问消息,他面上担忧,心里都快骂死了,几个兄弟都不是省油的灯,一天到晚净在外面惹是生非,他们三房什么好处都没落到,成天还要跟在后面心惊胆战。

    片刻后,大房的管事跑回来,大汗淋漓,江环冲上前,问道:“爹怎么样了?”

    管事拍了拍大腿,“我依照环哥儿您的意思,拿了钱去疏通关系,但是官府的人说,老爷私下贿赂天牢差役,依照律法,是要被流放的。”

    江环如遭雷击,腿一软往后瘫倒,新妇在一旁涕泪涟涟,大夫人又哭又骂,骂完了,突然一个激灵,像是想到什么一样,紧抿着唇,不再做声。

    ……

    严敬渊坐在府衙大堂中,面前摆着有关于江泠等人的卷宗,案子早已了结,当初有人检举,说江二爷的儿子知情不报,知道父亲谋私贪污,还故意包庇,官府将其捉拿入狱,审讯时江泠拒不承认,依律官差可以先打犯人几板子以示威慑,可就是这几板子,竟将江泠的腿打断。

    严敬渊起了疑心,将当日主事的官差喊过来一问,那人也是个沉不住气的,久闻知州威名,还不待严敬渊逼问,就哆嗦着将事情原委全部交代了。

    江大爷在族中不受宠爱,名下产业也不多,两年前,江二爷畏罪自尽,为了霸占二房的产业,江大爷派人检举侄儿包庇其父贪污,又贿赂负责审讯的官差,将江泠的腿打断。

    “他只说,人要么打死,要么打废,二房没了独子,家业自然也无人继承,我不敢惹人命,所以只在行刑的时候将板子往下移了两寸,废了那孩子。”

    严敬渊听了,了然,叫人立刻去将江大爷拿下。

    三番五次贿赂官差,还打伤人,依照律法,要抄没家产,判流放。

    消息传到江家,江四爷幸灾乐祸,“老大这下子是不中用了,报应,都是报应。”

    他还记着先前分家,江大爷拿三间常年亏钱的铺子骗他一事,老大威风了几年,如今总算是吃瘪了。

    他与四夫人商量起抢大房产业的事,江晖在一旁,听了很无奈,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楼塌了,先是二伯,再是大伯,可是父母却到现在还没醒悟,竟然还念叨着要如何争夺家业。

    不过,至少有一件喜讯,江晖说道:“既然大伯陷害三哥的事情明了了,那三哥是不是可以回来了?”

    他眉梢轻扬,语气里满是笑意。

    三哥的名字可以重新回到族谱上,他还是江家的孩子,不必流落在外吃苦。

    闻言,江四爷的神情顿了顿,他与四夫人对视一眼,像是忽然惊醒一般,一拍大腿,“哎呀,我都差点忘了!”

    “赶紧的,将我们四房的产业看管好,可千万不能叫那小子抢走,我们得快些做准备。还有你。”

    江四爷推了江晖一把,“你小心些,江泠现在是个瘸子,还没得书读,你可千万要当心他记恨你。”

    四夫人也点头,两个人严肃地告诫他要小心江泠,他现在是县学里的学生,而江泠是个没人要的,又是个瘸子,一定对他恨得牙痒痒。

    江晖愣了一下,回过神,摇头,“不会的,三哥不是那样的人,况且,我们还是堂兄弟。”

    “怎么不会?你不懂,就是兄弟间才会互相捅刀子。”四夫人哼了一下。

    江晖脸上的笑容僵住。

    是啊,兄弟间捅刀子才最厉害。

    他的叔伯们不正是如此吗?

    江四爷又问四夫人道:“你说我们要不要给那个新知州送些礼啊?对了,打听打听他有没有妻女,要是有,再问问女儿有没有定亲,咱们晖哥儿也大了,该娶妻了。”

    以前孙知州还在的时候,常听知州夫人对宋氏抱怨,可惜两家生的都是男娃,若是有一儿一女,定要结为亲家,知州夫人还说,她娘家有个侄女,正适龄,原本想说给江泠为妻的,那时四房如临大敌,生怕落后,与知州家结为姻亲,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啦。

    江晖到了年纪,十六岁了,再过两年就该娶妻,现在正是要定人家的时候,他可是县学里的学生,将来要做官的,若是得知州赏识,将来不愁前途。

    想到这些,江四爷立刻让人出去打听。

    傍晚,叶秋水刚要将门关上,一群官兵便突然搜到了家门前。

    她心中警惕,有些慌。

    “江泠是不是在这里?”

    官兵打听许久才找到北坊。

    叶秋水下意识摇头。

    但他们不信,直接闯进院中,叶秋水急得跺脚,江泠傍晚喝了姜茶正在休息,被他们拉起来。

    “小官人,你得同我们去衙门一趟。”

    叶秋水上前询问,“发生什么事了,为什么要带我哥哥走?”

    她解释道:“我哥哥已经从宗族除名了,江家人犯的事与他无关,不能带他走!”

    一名官差无奈道:“小娘子,我们不是要抓你哥哥下狱,而是要还他清白啊。”

    叶秋水顿时愣住。

    府堂中,江大爷跪在地上,身旁是与他收受贿赂的官差。

    他不停磕头,两个人互相推卸责任,堂上吵得不可开交,严敬渊不得不敲响醒木让他们安静下来。

    不多时,官差带着江泠回来,来的路上,有人告诉他发生了何事,他心中很乱,到了衙门,还未来得及开口,江大爷忽然扑过来,痛哭流涕地求饶。

    “三郎,大伯是鬼迷心窍了,你饶过大伯吧。”

    江泠踉跄了一下,受过伤的腿险些扭到。

    叶秋水冲上前,一拳头砸在江大爷肩膀上,推开他,扶稳江泠,“你走开!”

    来的时候,她们已经听官差说了,江大爷承认,是他为了霸占二房的产业,叫人打断江泠的腿,败坏他的名声,让他没法继承家业。

    江泠呆怔地走过来,他一直以为,是自己身体太差,所以才会挨了几板子就留下终身残疾。

    族人骂他冷血无情,刻薄寡恩,他也认了,觉得父亲的死与他有关,是他间接逼迫爹爹自尽,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江泠觉得,母亲离去情有可原,因为他这个儿子确实很不堪,他们说得都很有道理,江泠陷入深深的自恶,觉得自己是有罪的。

    可现在却得知,这一切早有预谋,源自于旁人的贪婪,而这个人,就是他的大伯,江泠没有觉得气愤,看到江大爷求饶认错,他也没有觉得痛快。

    只是感到有些可笑。

    江大爷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悔恨,跪在地上,说自己大错特错,求江泠饶恕,他不想去边关,不想被流放。

    堂外,看热闹的人们指指点点,“竟然是这样,做伯父的竟然陷害自己亲侄儿。”

    “我早就说了,小江不是那样的人!”

    “如今真相大白,小官人身上的污名总算可以洗掉了!”

    江大爷一直在求饶,拉着江泠的衣摆,他争强好胜,爱重面子,接受不了要去流放的惩处,只能不停哭诉自己如何利欲熏心,犯下错事,他愿散尽家财,只求江泠原谅,求他向知州大人求情,不要将他判流放。

    叶秋水站在不远处,冷笑。

    “三郎,伯父错了啊……你是我的亲侄儿啊,当年……你还小的时候,伯父抱过你的……”

    江大爷抹着泪,攥紧少年的衣摆。

    江泠无动于衷,蹲下身,一点一点地掰开江大爷抓着自己衣摆的手。

    他目光淡漠,自始至终都没有理会对方的哭嚎。

    第61章

    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坎坷的。

    堂上,

    知州大人唤江泠上前。

    来的时候,江泠就认出公堂上坐着的是过去经常在城外见到的严姓商人,他心里惊诧片刻,

    又很快平静下来。

    的确,

    那样一个学识渊博的人,谈吐不俗,怎会只是普通的商贾。

    “你大伯侵占的产业,

    等清算完,会悉数还给你。”

    江泠沉默不语,他现在没有心思去考虑这些事情。

    严敬渊又道:“事情既然大白,

    本官也可以让你重新回到宗族。”

    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将名字重新写回族谱上就是了。

    叶秋水只能站在堂外,听到他们这么说,

    心中慌乱,她往前挤了挤,

    低声唤道:“哥哥……”

    江泠回过头,

    看向叶秋水。

    她伸着手,

    想要上前,

    但拥挤的人群将她推到后面,叶秋水眸光闪动,眼底泛着泪光,

    她刚刚还在痛骂江大爷的无耻,

    心疼江泠的遭遇,可转念一想,

    真相大白后,

    江泠是不是要回江家了?

    回了江家,还愿意做她哥哥吗?就算他愿意,

    也不可能像以前一样每天都和她呆在一起,毕竟他是江家三郎,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更何况,他原本就不是她的亲生兄长,不会一直陪着她。

    堂下听审的也有江家的族人,哂笑,“三郎,没事,你回来,叔伯会为你做主的。”

    江泠看了他一眼,少年眸光漆黑,眉眼间似有几缕阴郁笼罩,方才说话的族人怔了一瞬,一下子就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

    江泠收回目光,对严敬渊说道:“不用了,我没有宗族,没有叔伯,我只有一个妹妹,也只有这一个家人。”

    他低头行了个礼,转身,一步一步,坚定不移地走到叶秋水面前,看着她呆呆的,错愕不已的神情,嘴角却不觉扬了一下,牵起她,“走吧,我们回家。”

    叶秋水抬起手,狠狠抹了一把眼角,紧紧抓住江泠,“嗯!”

    严敬渊怔然,没想到他竟然不想回到江家。

    不管怎么说,至少江家家底还在,他回去了,就是富家少爷,虽然比不得从前爹娘都在世时那般兴盛,但也好过现在,更何况他还身有残疾,回了江家,可以有人伺候,一辈子不愁吃穿。

    听到少年这么说,在场的族人又惊又喜,追上前挽留许久,但少年心意已决,执意与他们划清界限。

    江家族长吸了一口气,颤着声说:“三郎,我本不该插手你们家的事,但是二房名下有许多产业是祖宗打拼下来的,这些东西只属于我们江氏一族,你既然不愿意回来,那田地、铺子便不能归你。”

    他们不想将吞进肚子里的产业再吐出来,江泠要是回到江家,势必会夺回过去被瓜分侵占的产业,族人心痛不已,但江泠竟然不想回来,那正合了他们的心意,一个外族人,是没有资格继承他们江家的家业的。

    江泠淡淡道:“随便。”

    族长悬着的心放下,又假模假样地挽留几句,江泠不予理会,带着叶秋水径直离开。

    身后闹哄哄的,看热闹的人很多,有说江家族人无情的,也有说江泠愚蠢的,他们很多人觉得江泠是在赌气,但其实,在江泠心中,他从来没有考虑过回到江家,与芃芃在一起,彼此依靠,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他只有这一个家人。

    从此以后,他就真的与江家再无瓜葛了。

    ……

    回去的路上很安静,一路上除了脚步声与呼吸声,谁都没有开口。

    叶秋水紧紧抓住江泠的手,握得很紧。

    在衙门的时候,她很怕江泠会离开,叶秋水的心绪很复杂,一方面,她希望江泠可以重新过上富足的生活,高兴他终于摆脱那些莫须有的污名了,另一方面,她又害怕,回到江家,他有自己的兄弟姊妹,会渐渐疏远她。

    但江泠没有,他告诉所有人,她才是他相依为命的家人。

    “哥哥。”

    “嗯?”

    叶秋水却没有再说话,江泠低下头,定定锁住她的目光,叶秋水安静许久,突然张开手抱住他,头埋在他胸前。

    她还是有些难过,为江泠难过,明明是一族血亲,为什么会弄到这个地步,在此之前,他们只当腿疾是一场意外,可如今真相摆在面前,说不伤心是不可能的。

    江泠本来可以有很好的未来,本来他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去见识更加广阔的天地,认识许多志同道合的人,可因为一个人的贪婪,这些都变成了奢望,说不定宋氏不会离开他,他还可以有母亲,他可以去宋家,有一群疼爱他的长辈。

    “没事的。”

    江泠摸摸她的头,温声宽慰,“真的没事,之前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怎么反倒现在哭起来了?”

    他说完,叶秋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泪,眼泪一滴接一滴落在江泠的手背上。

    “呜呜……我没有。”

    叶秋水吸了一下鼻子,“我只是有些难过而已,没有哭。”

    她一边说一边眼泪流得更凶。

    江泠忍不住笑了一下。

    抬手碰了碰她的脸,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说:“没事的,都说过了,我们不会分开的,你忘了?”

    叶秋水掀起眸子,眼睛里泪汪汪的。

    去年春,她同江泠说,如果再把她丢掉,她绝不会原谅他。

    江泠答应她,他们会不再分开,会永远在一起。

    “我都记在心里,所以不可能的,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就是你哥哥,你是我的妹妹,是我唯一的家人,明白吗?”江泠扶住她的肩膀,说道:“芃芃,不用为我伤心,我如今也很好,走路比别人慢些,那我就慢慢走,稳稳地走,总归是在向前的,无非是比别人到达得晚一些,这没关系。”

    腿疾并不能将他打趴下,他哭过,恼恨过,不甘过,而后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孙膑虽处膑刑之苦,智慧犹存,谋略不减,终以兵法震撼诸侯;左丘明虽遭失明之厄,笔力未衰,洞察犹深,终以史书昭示后世。”

    江泠抚摸她的发顶,温声道:“天道酬勤,自强不息,还记得我同你讲过的这两个故事吗?”

    许久以前,江泠教叶秋水识字,同她讲过这两个人的事迹。

    他们都身有残缺,可他们依旧青史留名,困厄非能阻贤达之志,磨难反而砺其操行。

    叶秋水破涕而笑。

    “知道了,哥哥。”

    心头的哀伤一扫而空,她安定下来。

    江泠重新牵住她,两个人往家走去。

    不远处,严敬渊目光幽深,听完了兄妹俩的交谈。

    他跟上来,本想劝解江泠,不要置气,人为什么要读书呢,无非是将来入仕为官,一展抱负,可做了官,步步惊心,一言一举都有可能成为别人拿捏自己的把柄,没有家族,就没有靠山,没有依附,别人会怎么想,被家族赶出,定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就算不做官,得罪了家族难道就有好下场吗?总有人指指点点,没有家产,没有积蓄,以后该怎么生活?

    可他跟过来,听到少年与妹妹的对话,忽然觉得自己多虑了。

    江泠意志坚定,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他不在乎所谓的族人,家业,果断地斩断自己与他们的联系,因为他知道,只要还有利益,纷争就还存在,天地广阔,他不屑于将自己困在小小的牢笼里争斗。

    严敬渊淡淡地笑了一下,转身,对随从说:“走吧。”

    之后的日子,兄妹俩还是像从前一样,叶秋水喜欢做生意,主意多,她攒够了银子,在距离宝和香铺近一些的街坊盘下一间两进院子,有一个大书房,可以看书、写字、算账。

    江泠喜欢读书,手不释卷,他图纸画得极好,匠作坊的师傅也常找他请教。

    立秋时,江大爷被流放,大房的产业悉数抄没,大郎江环狼狈地带着母亲与妻子离开了曲州。

    知州大人在曲州任职的两年鞠躬尽瘁,政绩无数,即将被调回中枢。

    临行前,严敬渊找到江泠,递给了他一封信。

    江泠纳罕地接过。

    严敬渊示意他拆开。

    江泠揭了封条,打开一看,发现这是一封举荐书。

    他看了几眼,愣住。

    “……江泠其人,虽躯体有疾,然志气弥坚,心如朗月,诚为难得之才。吾不忍其才埋没,故以吾之薄名,举其入县学深造。愿先生不以疾掩其才,而以德识其真。其人若得入学,必能勤勉有加,不负厚望。吾愿共担所责,以吾之名,保江泠学途无虞。

    敬希察之,许其入学,共育英才。”

    江泠目光颤动,怔愣地看着严敬渊,握着信纸的手都有些抖。

    “你心性坚韧,不被残疾打趴下,这是好事,不过我仍要告诉你,你以后要面对的远比现在的艰苦多得多,也许你苦读多年,甚至都不能参加考试,也许你过了考试,进入官场,却因为身有残疾,被孤立,排挤,你以为你考过了科举,即将前途无量,可只是换了一个更大的笼子,才学,能力,无处施展,一辈子只能在一个小小的位子上蹉跎。”

    “况且,你父亲犯过罪,虽然有我担保,可难免有人仍对你视如敝屣,另眼相看,你要知道,偏见,是能压死人的,我见过太多,明明博学多才,但却身患隐疾之人,一生受尽冷眼,抱负无处施展,最后愤世嫉俗,怨天尤人,深陷窠臼,无法自拔。”

    严敬渊语重心长,严肃地告诉他,“如果你害怕前面的困难,那你就撕了这封信,你还可以继续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如果你不怕,那你就拿着这封信去县学,这上面有我的印章,他们会收下你,但我只能送你到这一步,往后你必须自己走,能走到哪儿,都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江泠握着信纸,抿唇不语,心中久久震颤。

    他当然知道,残疾的人,还有一个罪臣之子的身份,也许连官府的审核都过不了,更不用谈继续进学考试。

    就算做了官,也会被嘲弄,被耻笑。

    这一生,前路漫漫,注定是坎坷的。

    不过那又怎样。

    他心向明月,一往无前。

    江泠抬起目光,神情坚定,沉声道:“多谢大人教诲,学生定不负所望。”

    严敬渊笑了笑,眼底有赞许涌现。

    那日在巷子里听到少年与妹妹所言,严敬渊回去后思量了许久,他深知少年的心性,他沉稳坚定,矢志不渝,可他太年轻,也许未来所经历的,才更加痛苦,更加摧人心志,到那个时候,他还能如此坚定吗?

    如今安安稳稳的生活,也许更适合少年,严敬渊怕害了他。

    他考虑再三,犹豫数月,还是写下了这封举荐信,让少年自己选择,如果他因为未来的困难而退缩,或是被磨难打倒,那也都是他的命数。

    但少年一往无前,坚韧如松,严敬渊不由大笑,觉得自己没看错人。

    他抬手,拍了拍江泠的肩膀。

    “天道酬勤,自强不息,孩子,无论将来你身在何处,愿你皆能以自身所学,光照四方。”

    第62章

    好多年前见过的小乞儿,如今已完全认不出。

    县学在城东,

    叶秋水买的小院子也在附近,离得很近,江泠拿着举荐书去县学找学究,

    里面的先生,

    有不少也是江泠曾经的老师,看到他,错愕之余,

    又不免有些羞愧,当年江家二房出事,也是他们商量之下,

    划去了江泠的名字,让他无法再继续进学。

    最有威望的张教谕接过举荐信,他与严知州相熟,

    认识纸上的字迹,信纸末尾,

    还留有知州大人的签印。

    严敬渊爱才,

    不忍江泠才学淹没,

    请他们收他做学生,

    不要因为疾病就掩去他身上的光芒。

    几名学官对视几眼,都在等着张教谕的决定。

    他握着信纸,沉吟片刻,

    点了点头。

    “严大人已经启程归京,

    临走前还不忘写信举荐江嘉玉,想必对他颇为重视赞赏,

    他以自己官位做担保,

    愿承其责,我们怎能辜负他所托。”

    其他学官也点头,

    几人离去,翻开县学学生的名册,将江泠的名字重新添了上去。

    这件事传到江家,四房严阵以待,四夫人急得在屋中来回踱步,“他这是走了什么运,竟然能让严大人为他作保?!”

    前不久,四房想给知州送礼,只是连大人的面都没见过就被回绝了,门房的下人冷声告诉他们,贿赂官员,要杖八十,吓得江四爷带着礼连忙跑了。

    严知州威名在外,直到他任满归京,众人才意识到,他从御史升任地方知州,看似右迁,实际明升暗降,一旦调离中枢,来到像曲州这样偏远的地方,再想回去就难了,所以严敬渊急需做出功绩,才会大刀阔斧地处置曲州的官员,去除冗杂税目,开垦荒山,最后因为政绩优秀,两年内被调回京师。

    曲州远离皇城,这里的官员偷懒惯了,杨知县与许县丞只想着贿赂拉拢新知州,却正撞上了刀口。

    江四爷老老实实了一阵子,怕知州大人真的给他打板子,在家鼠头鼠尾躲藏一个月,直到严敬渊任满归京,他才敢出门。

    知州刚走,又传来江泠回县学读书的噩耗,江四爷愁得头发都要白了,拽着江晖辞严厉色地叮嘱,“你可要小心江泠,你离他远点,当心他报复你!”

    四夫人也说:“要是他敢欺负你,娘就同他拼命!”

    以前江泠风头盛,晖哥儿比不过他,可后来江泠瘸了腿,他娘也不要他,而晖哥儿还是好好的,在县学读书,前途无量,他们不信江泠不记恨,如今他受知州举荐,回到县学读书,同在一屋檐下,不得不防。

    看着父母风声鹤唳的样子,江晖摆手,“想太多了你们。”

    “什么想太多!”

    四夫人扯他的手,“我们是为你好。”

    江晖听得厌烦,推开他们的手,将房门关上。

    四夫人气得在外面敲门,“不听爹娘的,你迟早要吃亏!”

    ……

    因为离得近,所以江泠并不住在县学学舍中,叶秋水很兴奋,拉着他的手去城东买了新的纸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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