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问话的是个贵妇人,盘着头发,鬓边簪一枝红梅,着装讲究雅致,袖中盈满清香。叶秋水答道:“回娘子,我七岁了。”
“好孩子,你叫什么?”
妇人笑面盈盈,目光慈爱。
“叶秋水。”
“哪几个字?”
叶秋水抬起头,双眸明亮,不知道为什么,对面的妇人觉得她似乎背挺得更直了。
她扬起笑脸,一字一顿认真回答:“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秋水。”
妇人轻笑,“你读过书?”
叶秋水摇头,“只学过几个字。”
妇人问:“我从珍祥街来,第一次到朱家酒肆,还不熟悉,不知道要买些什么好。”
叶秋水打量她一眼,细细一想,说:“娘子衣裙与鞋头微湿,应当在外奔波过,朱家酒肆与珍祥街有好一段距离,路途有一会儿,待回去换下湿衣可能会受寒,不若饮几杯老姜米酒,配羊肉,可以驱寒。”
她说话口条清晰,在朱家酒肆跑腿多了,听掌柜他们招待客人,耳濡目染,渐渐也学会许多。
“好孩子,就照你说的办。”
妇人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弯下腰,递给她两块饴糖,“给你吃。”
这糖是番邦商人带来的,彩纸包装,色彩鲜艳,闻着便有甜味。
叶秋水欢喜接过,不忘道谢,“多谢娘子!”
她将糖揣在兜里,恰好有客人唤她倒酒,叶秋水连忙跑过去。
那名妇人在远处,正和店家低声说些什么,还看了看她,朱掌柜的模样瞧着很恭敬。
傍晚,酒肆打烊,叶秋水正在擦桌子,朱掌柜忽然喊她,“水丫头,过来。”
叶秋水跑过去。
朱掌柜拿出一贯钱,摊开在掌心数了数,拨出一半给她,“这是你一个多月的工钱。”
叶秋水伸手接过。
“明日你就不用来了。”
叶秋水顿时愣住,慌道:“为什么呀,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别的店铺不要这么小的孩子,离了朱家酒肆,她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一份谋生的活计。
“不是。”朱掌柜摇了摇头,“你没有做错,不过今日有人要了你,珍祥街宝和香铺的胡娘子要你过去做学徒。”
“胡娘子?”
朱掌柜道:“就是今日与你说话,鬓边簪花的娘子,是宝和香铺的大当家,丫头,你福气来了。”
宝和香铺开在珍祥街,此地乃曲州最繁华富奢的街道,平日常有番邦商人走动,宝和香铺又是珍祥街最大的香铺,官家夫人与富商家的小姐娘子常来光顾,香铺的大当家姓胡,是个时常随商队走南闯北的女人,十分受人尊敬。
胡娘子今日大概是出去谈生意的,路过朱家酒肆,进来歇脚,恰好看见叶秋水在柜臺后打算盘,小姑娘为人机灵,心思细腻,胡娘子心中喜欢,想收作学徒。
叶秋水愣了许久,回神。
宝和香铺,全曲州最大的香铺!
叶秋水激动地跳起来。
她兜里的铜板叮叮当当,叶秋水一蹦一跳回到家中,将钱存入罐中,出门,爬上墙。
胡娘子给的饴糖她还没有吃,叶秋水攥在掌心,想要分一颗给江泠。
然而,她爬上墙头,江家黑灯瞎火,江泠的院中一个人都没有,黑沉沉中透着股诡异,叶秋水四处张望,她记得江泠过几日才走,遂顺着垣墙翻下,摸黑走进他的院子。
角落里有仆人,他们应当是伺候江泠的,低头窃窃私语,“二娘子走了?”
“晕了许久,一醒便开始哭。”
“三郎还能回来吗?”
“不知,老爷死了,官兵将他带走,老子造下的孽,如今全报应在儿子身上了,三郎是个病秧子,去了天牢,凶多吉少。”
第24章
“江泠知情不报,犯了包庇之罪。”
多事之秋,
为避免再生事端,江二爷63*00
草草下葬后,宋氏便要带着江泠去京城投奔父兄。
宋家祖地在凤翔,
但宋氏的父亲同哥哥有出息,
皆在京中任职,他们与宋氏一样,也十分关心江泠的功课,
隔两个月就要书信一封问候,宋氏倚仗父兄,江二爷出事后,
她也不算没指望。
前几日江泠去信京城,想必父兄也该收到信了,宋氏坚信,
到了京城,自有人会照应她们母子。
下人们将所有的东西收拾完,
江泠最后去主宅看了看江老夫人,
她仍病着,
一连半月族中都在闹分家一事,
老夫人气得心肝疼,又刚逢丧子之痛,她神志不清,
拉着江泠说了许多话。
“老二没用,
我这当娘的也有错。”
老夫人形容枯瘦,头发花白,
眼角有着深深的沟壑,
她抬手抹着泪,“你爹小时候会读书,
我偏爱他,亏待了你叔伯们,如今家里闹成这样,是我老婆子的不是。”
江泠道:“您别难过。”
“他是被捧得太高了,这些年与你叔伯们关系又不好,出了事,受了冤枉,家里竟也没有个帮衬的。”
江二爷贪污的事情板上钉钉,老夫人仍旧固执地认为他是遭人记恨,被冤枉了。
老夫人低声叹气,心有不满,她还是心疼二房的,一想到老二刚出事时,其他几个兄弟就生怕火烧到自己身上,忙不迭地要闹分家,老夫人心里便觉得气闷,越发觉得那几个子女都不是东西,也越觉得死去的江二爷可怜。
她是个拎不清的主儿,病中的时候都是其他子女近身照顾,她嘴里却仍念叨着江二爷,嚷嚷着他死了,老婆子也活不下去了,江大爷他们被气着,好心伺候他,还要被数落。
老夫人心里难过,看着江泠,只能拉着他的手不停地说话,“三郎啊三郎,你可别忘了祖母,祖母就你一个指望了,你要有出息。”
江泠点了点头,“我知道了祖母,我会常回来看您,您如今保重好身体才是最要紧的。”
“好好……你去吧。”
老夫人掩着面,含泪送他离开。
江泠回家,路上碰见叔伯们,他行礼,只有庶出的三叔应了他一声,四叔直接别过了头去。
宋氏等在宅子外,她垂着眸,脸色有些白,捂着胸口,见到江泠后连忙将他拉过来,说道:“怎待了这么久?”
“同祖母说了会儿话。”
宋氏担忧地问:“没人为难你吧?”
她知道江家如今不待见二房,害怕江泠被数落。
江泠摇了摇头,“没有。”
宋氏松了一口气,但脸色仍然很难看,“不知为何,我这两日总觉得心慌,你爹的案子真的就这么清了吗?”
江泠说:“官府来过几次,该查的都查清了。”
官兵在江家搜过许多次,江二爷自己犯糊涂,做下错事,妻儿并不知情,他虽然是个伪君子,但胆子有些小,贪钱贪得也不多,只是受过贿赂,判过几次错案,论起罪来远不如尸位素餐的知州严重,不至于落得个死罪难逃的下场。
只是江二爷自己死要面子活受罪,接受不了事情暴露名声尽丧,一头撞死在柱子前了。
宋氏怕是自己想多,催促他离开,“罢了,已经耽搁许多日了,明早我们就启程,早日去京城见过你外祖父与舅舅,娘这心也就踏实了。”
“好。”
江泠走后,老夫人还在哭,丫鬟婆子们围在榻前安慰她。
“我不活了,老二走了,泠哥儿也去了京城,老婆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若下去找老头子算了。”
“老夫人,您不要说糊涂话了。”
下人也跟着哭,一群人哄着她。
门外,江大爷听到这些话,神情凝重,眉心阴郁,长长叹了声气。
这算什么事,他们其他几个兄弟还没死呢,竟弄得好像受了虐待似的,传出去,外人岂不是要说他这个长子当得没本事,不孝顺?
其他几个兄弟都不愿意来了,他是老大,更不能不管母亲。
今早江四爷摔门而去,“娘是越发糊涂了,我与她简直说不通。”
接着江大爷推门刚进去,就被老夫人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遭,她偏心二房简直偏心得没边,到如今都觉得自己冰清玉洁的二儿子不可能贪污犯错,定然是有人嫉妒他功名在身,故意陷害,江二爷是受了冤枉,她甚至责备是江大爷这个做大哥的失职,没有护好弟弟。
气得江大爷一日没吃下饭,捶胸顿足,一回院子就同妻子诉苦,“老二是犯了错才被官府盯上,她反倒骂我当大哥的不关照弟弟,我能怎么办,大官人的事情,我一介布衣能插手什么,这个时候当我是长子了,平日里族里祭祀,她可从来没想到我!”
族里有什么好的都给了二房,江家地段与生意最好的铺子都是二房的,如今他死了,娘还念着他。
大夫人听了,不仅没安慰他,反倒哭道:
“环儿就要娶亲了,我不管,我就环儿一个孩子,我不能让他受委屈,那些聘礼根本不够!”
大夫人哭哭啼啼,她唯一的儿子江环一年前定了亲事,只待开春后就迎小娘子进门,亲家门第不错,定亲的女儿也是素有令名,这门亲事可遇不可求,大房窝囊受气许多年,难得遇到这样的好事。
可偏偏江二爷闹出丑事,亲家有些动摇,这可吓坏了江大爷与大夫人,他们连忙派人去劝,说是聘礼会再添上许多,这门亲事才算是保了下来。
话已经说出去,老夫人却不肯松口,她手里把着许多家产,都是留给二房的,前两日江大爷试探地同她提起江环娶亲的事,说老二死了,嘉玉要去京中读书,二房产业无人操持,不若将城东的几间铺子拿来给江环娶亲做聘礼,将来,孙儿与孙媳妇都会孝敬她的。
老夫人一听,怒不可遏,拾起床边的拐杖就冲他砸去,她一把年纪,力气却不小,动手毫不留情。
“你个狼心狗肺的,你弟弟含冤而死,这才走了几天,你就惦记上你侄儿的家产,我就知道你不安心,你滚,滚出去,别在我老婆子面前碍眼!”
江大爷头顶挨了几棒,要不是有丫鬟拦着,他的脸都要被老夫人打肿了。
回到自己院里,大夫人看到他的模样,又是哭,骂他没用。
“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家伙。”大夫人一边哭一边骂,“我嫁进你们家里这么多年,受了多少气,外人觉得我是江家的大夫人,可实际上,我这大夫人早就名存实亡了,旁人笑话我我都不管,如今环儿娶妻,竟然连几间铺子的聘礼你都做不了主,我告诉你,若是环儿这门亲事没了,我跟你没完!”
江大爷又挨了几拳,顿感精疲力尽。
他虽是长子,但家中事务都不是他做主,别的宗族都以长子为首,可是在江家,所有的兄弟都要排在老二后头,江大爷这个长子做得很尴尬,因为他没用,所以族里,乃至于自己的亲娘,都默认江家的一切都是老二说了算,只因他做了官,他是读书人。
可如今老二都死了,老夫人居然还是那么偏心。
江大爷暗暗握紧了拳头。
*
天不亮,宋氏就让下人备好马车,地契之类的财物她都妥善地收在箱子里,江泠的行礼很多,光是书就拉了几箱子,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少说也要一个月,幸好他们备好了足够的盘缠。
“好了,走吧。”
宋氏先一步上车,掀帘说道。
天际将白,举目还是灰沉沉的,江泠在江宅前站了一会儿,回望这个住了一年的地方。
他知道,这次离开,大概以后很难再回来了,长辈们认为他唯一的要事就是读书,因为日子过得枯燥无味,而叶秋水古灵精怪,是他一尘不变的生活里唯一的意外,所以她也成了他唯一的朋友,不过,以后大概很难再见面。
江泠收回目光,坐上马车,摇摇晃晃中心想,这个时候,叶秋水大概还在睡觉,不过一会儿她就要起来去朱家酒肆干活了。
马车驶离东门街,在晨曦中渐渐走远。
宋氏倚靠在车厢上打盹儿,江泠坐在一旁看书。
蓦地,车身猛地晃荡一下,宋氏惊醒,“怎么回事?”
江泠从书页上抬起目光,往外看去。
车夫勒紧缰绳,看了眼拦在道上的几人,心上发颤。
“马车上可是江家三郎?”
有人扬声问道,语气不善。
江泠掀开帘子,拦车的是官兵,为首的穿着官服,是从京师奉命来彻查曲州贪污一案的官员。
他神情严肃,气势威严。
江泠颔首,应道:“正是晚辈,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那官员却冷笑一声,抬手,“将他拿下!”
身后官兵闻言立刻冲上前,宋氏尖叫阻拦,反被推到一旁,“大人,为何要抓我儿子!?”
江泠毫无预兆,被几人直接从车上拖了下来,膝上书本落在地上,被踩得沾满雪泥。
官兵力气极大,按着他的肩膀,江泠闷哼一声,听到自己的骨头响了一下。
“有人检举,说你儿子江泠知情不报,犯了包庇之罪,你们如今连夜出城,可是想畏罪潜逃?哼,随我们去衙门一趟吧。”
第25章
他没法走路了。
北风萧索,
连绵不断的雪落下,四方寂静,天地缟素。
叶秋水反反复复地爬上墙头,
又跳下,
江家乱作一团,甚至没有仆人注意到她,她数次前往江泠的院落,
但他都不在,也一直未曾回来,大雪下了三日,
他也被带走三日。
官兵来了几次,宋氏哭得眼睛都快要瞎了,由两个婆子扶着,
哭着说冤枉。
官兵说,有人检举江泠犯下包庇之罪,
江二爷贪墨的事情他早就知晓,
却知情不报,
官府的人奉命将他带走审问,
那时正是清晨,曲州城门前来来往往皆是人,江泠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带走的,
周围人都在指指点点,
宋氏又气又怒,带人跑到衙门前诉冤,
反被官府的人以挑衅为由险些挨板子。
宋氏无奈只能先回府,
让人给过去交好的老爷夫人传信,央求他们想想办法,
但没有人理她。
江家老宅子也听到消息,四夫人愣了一下,“这件事不是已经了了?怎么又闹起来了?”
一旁正在写功课的江晖握紧了笔,抬头,“三哥是不是出事了?”
“写你的!”
四夫人骂了他一声,转头与江四爷说道:“不会连累我们吧?”
江四爷说:“二房的事与我们有什么关系,说不定三郎他真的知情不报,二哥那个样子,我不信他一点都不知道。”
四夫人心缓了缓,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江晖埋头写字,听了这话,又忍不住说:“可是三哥不知情啊,那日我就在屋外,我听到他们争吵,三哥还说要报官,若他包庇二伯,他怎会说去报官?爹,娘,他是被冤枉的。”
话音刚落,江四爷就伸手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斥道:“小孩子懂什么,看你的书!”
江晖吃痛,撇了撇嘴,委屈地埋下头。
这件事江家的人不敢告诉老夫人,怕她刚逢丧子之痛,又听说孙儿下狱,会一口气上不来直接过去了。
宋氏走投无路,她带着人来到江家老宅子,江家是经商大族,几个兄弟们都在外走南闯北,人脉颇广,宋氏放下架子,恭恭敬敬地求他们想想办法,哪知江大爷不待她开口就拒绝了。
“官家的事,我们平头百姓可插不了手。”
江大爷冷声道:“二弟妹,您是大户人家出身,远比我们有法子才是,你找我们想办法,是希望我们做什么,也拿钱去贿赂官府的人,求他们将泠哥儿放了?”
言语之中,包含讽刺之意,暗指江二爷的官职是花钱买来的。
宋氏一听,顿时咬牙切齿,若非她是个受过教养,有体面的妇人,定要啐江大爷一脸唾沫。
“这泼皮貉子。”宋氏离开后恨恨与婆子骂道:“当初二房风光的时候,一个两个都和狗一样巴结,二房一出事,这些兄弟叔叔的又一个个都跑得没影了。”
“我要给父兄写信,快马加鞭送到城里去,还我儿清白!”
天牢那不是人待的地方,身强力壮的男人进了都要吓掉一层皮,更何况是体弱多病的江泠,说是审讯,可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审,一日不能将江泠弄出来,宋氏的心便沉不下来。
天牢中阴寒刺骨,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窗上飘落。
包庇之罪很难判定,谁也没法剖开犯人的头颅去看看他究竟知不知情,但江泠与江二爷毕竟是父子,官府的人查过,平日江二爷常带着他拜访各类人以见见世面,去岁知州夫人的生辰宴,许多人都听到她夸赞江泠芝兰玉树,举止端庄,言语之中满是喜爱,他们笃定,江二爷在外做过什么,做儿子的不可能毫不知情。
因为没有十足的证据证明包庇一事是真,所以官府只判将江泠打二十板子了事,当初江二爷畏罪自尽,该受的刑没受,不管江泠是不是清白的,都当是替父受刑了。
他被抬回来的时候,正是大雪,宋氏还在为他下狱一事到处奔波,下人赶来传消息的时候宋氏还不信,直到从前在江泠院子里伺候的小厮哭着说:“三郎昏迷不醒,血肉模糊,夫人,他们说三郎挨了二十板子啊!”
宋氏怔了一瞬,而后脸上血色褪尽,瞬间苍白如纸。
她回过神,慌不择路地跑出去。
江泠被下人背了进来,大夫紧跟一旁,急道:“不要碰他,别急着搬,慢!慢一些!”
宋氏一冲出回廊,看到的就是江泠趴在下人背上,衣裳下摆被血浸透,垂着脑袋,毫无生息的模样,她尖叫一声,两眼一翻,身子软了下去。
“二娘子,二娘子!”
丫鬟们急忙去掐她人中,扶着她起来。
“三郎、三郎……”
宋氏一醒便哭着扑过去,她捏着帕子,抬手想要摸江泠,又不知从何下手,江泠双眼紧闭,被下人七手八脚艰难地抬到榻上,他唇瓣苍白,双眸紧闭,脸上一丝气色也无,宋氏越看心越揪,抬手掩面,哭得又要昏过去。
几个大夫围在榻前,一人拿出参片,掰开江泠的嘴让他含住,一人剪开碎衣,低头查看伤势。
看了会儿,几人又面面相觑,神色都很为难。
宋氏被丫鬟们扶着在屏风后坐下,浓厚的血腥气传过来,她听着大夫用剪子剪开衣裤时的咔擦声,心里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仿佛剪刀绞得是她的肉一般。
“二娘子。”
片刻后,一名大夫满手是血地从屏风后绕出,喊了她一声。
宋氏立刻站起,抓住他的手臂,“三郎怎么样了?!”
大夫看上去很犹豫,抿唇,半晌开口,“腿股伤得很严重,里面的骨头……”他顿了顿,“断了。”
宋氏僵住,很快回神,“断了不要紧,仔细将养可以好,人怎么样?”
“不好说。”大夫眉心轻皱,“小官人身子弱,受了这么重的伤,又发了高热,恐性命垂危,而且……”
宋氏急道:“而且什么!”
“腿伤太严重,断骨就算接好,也没法回到原先的模样了。”大夫声音越说越小,“若是多练习,兴许可以走路,但……”
宋氏问:“但只能是个瘸子,是吗?”
大夫停顿须臾,轻轻点头,像是判书,轻飘飘,又重重地砸了下来。
宋氏抓着大夫的双手缓缓垂下,目光空洞,许久没有说话,她双腿一软,彻底晕了过去。
江家三郎受父亲牵连,被杖刑二十,重伤不愈的消息在曲州传开。
身有残疾之人,仕途艰难,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县学的先生们也不禁犹豫,究竟还要不要继续举荐江泠去国子监。
他父亲犯了贪污之罪,而他自己又有知情不报的嫌疑,如今更是身负重伤,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再站立,这样的人德行有亏,又是残身,已不适合再入仕为官,几方人最终决定,将他从举荐入京的名册上划去。
宋氏饱受打击,她醒过来后,又听到这样的消息,笑了又哭,哭了又笑,一开始骂天骂地,骂死去的江二爷,骂江家冷漠无情,骂到最后,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五日后,江泠在一阵剧痛中醒了过来,右边大腿往下像是被钉子钉穿,有一部分甚至毫无知觉,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想起,他的腿在狱中被打断了。
江泠吃力地抬起头,想要坐起,骇人的剧痛霎时袭来,他咬了咬牙,但攒不起力气,头颅又重重地砸了回去。
外面的人听到声音,惊喜道:“三郎醒了,三郎醒了!快去告诉二娘子这个好消息!”
丫鬟冲出去,不一会儿,宋氏急匆匆赶来,江泠看到她一身素衣,短短几日消瘦许多,压着声音道:“娘……”
宋氏眼泪夺目而出。
“三郎……”
她走上前,想摸他又不敢,生怕碰坏哪里,看着自己原本好好的儿子躺在榻上动弹不得,宋氏泣不成声。
“娘,你别哭,我没事,我可以赶路的。”
他怕宋氏是担忧这伤病耽误了去京城的行程,告诉她,自己没有关系,可以赶路。
谁知宋氏听了,竟哭得更厉害,她哭了,身后的婆子丫鬟们心里也难受,一个个都低头垂泪。
江泠不由怔住。
“三郎。”宋氏红着眼睛,“京城……去不了了。”
“为什……”江泠下意识问道,只是刚开口,他又意识过来答案是什么,话音戛然而止,眸中的光芒渐渐黯淡了下来。
他猜到,县学不想让他去国子监了,朝廷要选拔人才,要培养的是国家栋梁,而他如今是罪臣之子,甚至自己身上都有说不清的罪名,确实……没有资格。
江泠垂下眼睑,长长的睫羽掩去了他眸中颤动的情绪。
苦读多年,明明就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就可以见识更广阔的地方。
“我的腿,是不是也不好了。”
江泠忍住颤音,尽量平静地问宋氏。
她们没有一个人敢回答他,但江泠从母亲,刘妈妈,丫鬟们盈满泪水的眼睛里读懂,他的腿好不了了。
他没法走路了。
第26章
“你是不是很疼?”
深夜,
下人端着刚换下来的绷带从院中走出,盆里血水污浊,宋氏没有进去,
她站在廊下,
神情惘然,短短月余,那个雍容华贵的二夫人老去几岁,
若形丧魂消,十分纤瘦。
她呆呆地看着下人给江泠换药,片刻后扭头问身后的刘妈妈道:“父兄来信了吗?”
“来了。”
刘妈妈说:“大爷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江二爷刚死,
宋氏让江泠去信京城,请宋家多多照应,后来江泠又出事,
宋家一直没有回音,今早才传信过来,
说宋家大爷已启程南下,
往曲州赶来。
宋氏心中燃起了希望,
兄长是带着名医过来的,
曲州地方小,大夫技艺不如京师的精湛,他们说三郎腿好不了了,
宋氏不信,
指不定是他们自己技艺不精,等京城的名医看了,
定然不一样。
她想到这儿,
又笑起来,嘱托下人,
“你们每日派人去城门盯着,见到兄长后立刻回来给我报信。”
宋氏刚带人离开,叶秋水就从墙上爬下,她蹲着身,猫在窗台下,趁廊下煎药的丫鬟不注意,将房门掀开一条缝,迅速钻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苦药味扑面而来,叶秋水绕过屏风,直奔里间,屋中伺候的下人方才端着污水出去了,里面暂时没人伺候,江泠刚换完药,他有些虚脱,趴在榻上,散着头发,无声无息。
叶秋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他榻前缓缓蹲下,她看了许久,才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江宁。”
榻上的江泠睫羽动了动,睁开眼。
小丫头蹲在面前,看着他的目光中满是担忧,这些天,她去宝和香铺了,江泠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胡娘子对她很好,给她穿新衣,梳起头发,教她算术,辩香,如今叶秋水的算盘已经可以打得很好了。
突然见到她,江泠愣了一瞬,一下子有些认不出来。
片刻后,他不知想起什么,目光动了动,挣扎着抬起头,盯着叶秋水,“你去哪里了,是不是谁让你签什么契了?”
她变了个模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江泠担忧叶秋水因为识字不多,年纪小,被人诓骗都不知道,稀里糊涂地把自己给卖了。
叶秋水摇头,“我没有被人骗,珍祥街宝和香铺的胡娘子收我做学徒了,她对我好,给我穿了新衣服。”
江泠知道胡娘子,以前宋氏常去那里买香,宝和香铺的香用来熏衣服很好闻,大当家也是个和善可亲的人。
听她这么说,江泠松了一口气,跌回枕头上,腰下的伤口被拉扯到,疼得他吸了一口凉气。
“江宁,你不要动!”
叶秋水见状,顿时慌张,她无措地伸着手,想扶他又不敢。
“江宁,你是不是很疼啊。”叶秋水垮着嘴角,她看到仆人端走的铜盆中满是血。她以为江泠就是受了点皮肉伤,没想到居然伤成这个样子。
江泠冷汗都下来了,却仍然摇头,“不疼。”
“你骗人。”叶秋水抽噎着说:“我知道你肯定很疼……”
她声音哽咽,说着说着,竟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她伏在榻前,肩膀抽动,“呜呜江宁……”
江泠诧异,“你怎么哭了。”
他伸手去拉叶秋水捂着脸的手,她反倒哭得更厉害,脸颊湿漉漉的,睫毛被泪水打湿,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江泠有些慌,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我没事的。”
她以前被人欺负时,都像个小老虎似的,张牙舞爪,甚至还咬过他一口,后来江泠手上的牙印许久才消,她那么倔强,今日居然因为他的伤哭得这么可怜。
一把鼻涕一把泪,活像受了委屈。
“真的,没事。”江泠说:“我很快就好了。”
叶秋水抽搭搭地问:“真的吗?”
“嗯。”江泠点头,“大夫说的。”
她终于相信了,因为江泠从来没有说过谎,在她眼里,江泠是个十分诚实守信的人,叶秋水吸了吸鼻子,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刚刚的模样很滑稽,她哭声渐息,被自己噎着,脸红了红,一急,冒出个鼻涕泡,顿时大窘。
江泠忍俊不禁,嘴角不由上扬,拉住她,让她把脸转过来,他拿来一张帕子,轻轻擦干净她的脸。
叶秋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从自己的兜里拿出两颗饴糖,她拨开糖纸,递到江泠嘴边,“吃糖。”
糖有些化,想必她揣了许久。
江泠张嘴咬住,甜味在唇齿间化开,小姑娘红红的脸像是春日的朝霞,她盯着他,忽然问:“江宁,你是不是要养许久伤了?”
他动弹不得,应当无法赶路。
江泠点头。
叶秋水眉眼间难掩喜色,“那、那我是不是又可以经常来找你玩了?”
江泠又点了点头,“嗯。”
哭了许久的叶秋水终于笑起来,“太好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快点好起来。”
叶秋水伸手,像大人一样,拍了拍他的后背。
江泠心中苦涩,却笑了笑,“嗯,很快就好了。”
……
傍晚,宋氏又来看望江泠,她行至门外,听到里面传来小姑娘呜呜咽咽的哭声,还有少年清冷温和的宽慰,宋氏愣住。
身后刘妈妈先反应过来,“二娘子,怕是那个丫头。”
半年前,一墙之隔外叶家的女儿时常翻进江公宅,宋氏也曾目睹,自己知书达礼的儿子如何灵活地翻过墙,跳上屋檐。
后来江泠搬去别的地方,围墙也加高,他认真读书,不再逾矩,宋氏本以为,他已改过自新,不再与邻家小女往来,如今想来,他们应当依旧偷偷见过许多面,只是比往常更加谨慎罢了。
刘妈妈低声问:“二娘子,要不要将人捆起来送回去?”
一向对此很严格的宋氏却没有说话。
她听到屋内,小娘子因为江泠的伤而哭泣,哭得很伤心,江泠不得不温声哄她。
而江家出事后,多的是对他们避如蛇蝎的人,他们一个个拜高踩低,江泠下狱后,他的叔伯们没有一个过来探望。
宋氏冷笑,这无疑是对她极大的羞辱。
平日交好的朋友,血脉相连的宗族,此刻竟然比不上一个毫无瓜葛的贫儿。
宋氏道:“不用了,她要来便来吧,与院里的下人们说一声,若瞧见她过来,也不必拦了。”
“是。”
宋氏没有推门进入,转身离开,
之后的许多日,叶秋水每日都能畅通无阻地进入江公宅,好几次明明都被人瞧见了,但他们也没有上前拦住她送官,叶秋水心里觉得奇怪,问起江泠,他想了想,说:“娘知道你来了,她默许你可以过来,你下次可以走后院的小门,翻墙的话,总归是危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