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殿下。”沈沅槿拿着桃的手悬于半空,却是没有要将桃子放下的意思,抬眸与他对视一眼,旋即又要去吃手里的桃。她的唇上沾了桃子的汁水,越发显得她唇色清润,陆镇箭步上前,拿开她手里的桃放回鎏金海棠盘里。
“殿下……”这是何意四字还未道出,陆镇便已吻住她的唇,汲取她唇齿间混着果味的清甜芳香。
他今日赶路赶得急,约莫出了一身的汗,沈沅槿心中万分嫌恶,可为着叫他放松戒备,现下也不得不承受他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仰着脖子辛苦承受。
许是怕她仰久了脖子疼,陆镇收回按在案上和扶手上的双手,攥住她的腰提抱起她,接着转身坐下,让她坐在他的腿上,低头吻她。
陆镇吻了她好一阵子才舍得离开,盯着她微微发肿的丹唇夸赞道:“时人皆道华州的桃甜,私以为,沅娘的唇更甜。”
他身上太热,又不曾沐浴,沈沅槿实在有些受不了,无视他那番没羞没臊的话,伸手推他的膀子催促道:“大热的天,殿下快些去浴房洗洗吧。”
知她爱洁净,委实是这些天太想她了才未顾得上沐浴就来寻她,她方才能忍住没推开他,已是给他极大的面子了。
陆镇心里暗爽,乖乖地放开沈沅槿,出了门直奔浴房而去,叫姜川送来两桶凉水就开始擦洗身子。
姜川在浴房门外静候陆镇出来,如他所料,殿下出门后一见着他,就开始询问沈娘子这段时日在府上的情况。
“沈娘子身体安康,一切都好,每日除了用钱睡觉逛园子,便是提笔作画与岚翠她们玩笑。再有就是,前几日沈娘子向奴要布匹和针线等物,奴记着殿下的命令,没有给沈娘子送去。”
布匹和针线,陆镇料想,她应是想要缝制衣物罢;从前在王府时,她就曾给丽妃母女制过衣裙,只不知这回是要给谁制衣。
陆镇没有当场给出示下,而是启唇道了句“孤知道了”,话锋一转让姜川去备车马,待会儿启程去别业住上两日。
姜川领命去了,陆镇则是大步流星地返回沈沅槿房中。
这边,沈沅槿经陆镇闹那一回,再没了吃桃的心思,捡起地上的话本重又看了起来,小一刻钟后便开始眼皮发沉,直至浅浅睡去。
她才睡了没一会儿,陆镇便已折返回来,见她睡得香甜,脚下无声地放下窗棂处的帘子,遮住阳光,而后坐到榻尾,沉沉目光落在她身上,活像一块望妻石。
陆镇守着沈沅槿睡到自然醒,姜川那厢便也在檐下的美人靠上侯了半个时辰。
沈沅槿甫一睁开睡眼,就见陆镇朝她倾下身来,兑现离京前的诺言:“娘子上回说想金桃了,不若这会子就出城去别业。”
“殿下方才一直在守着我睡么?”沈沅槿看他坐在床尾,约莫没空余的地方给他休息,遂有此问,也是为着让他以为,她有在关切他。
陆镇一连数日没怎么睡,加之晨起赶路,当下捏了捏鼻梁缓解疲惫,冲她轻轻点头,“许久不见娘子,孤想多看看。”
沈沅槿瞧出他眼里的困意,坐起身对上他的眼眸,小小的手掌主动去抚他脸颊,温声细语地道:“待会儿上了车,殿下也睡睡吧。”
“好。”陆镇按住沈沅槿的手背,让她的手心在他的脸上多停留些时间,蹭她的手心。
沈沅槿被他蹭得手心发热,正好她也有些口渴了,便要抽回手,发现抽不出来后,便道:“陆镇,我渴。”
“孤抱你过去喝。”陆镇虽放开了她的手,却又很快勾住她的腰,将她横抱在怀里,走到罗汉床边,放她坐下,往小几上的金碗里添了温水。
沈沅槿双手接过,饮下两口解渴,询问陆镇要不要喝一些。
她的本意是让他自己另外倒一碗,陆镇装作不懂,夺过她喝剩下的送入口中。
罢了。沈沅槿懒怠与他计较太多,看一眼窗外隐有西斜之意的乌金,问:“殿下可让人备下车马了?”
陆镇听出她话里的催促,取来她的绣鞋蹲下身极耐心地为她穿好,“一早就令姜川去办了,知你心急,现下便乘车过去罢。”
沈沅槿才刚睡醒,身上没什么劲,朝着他伸出一只手,示意他抱她,“殿下可还有力气抱我?”
陆镇稍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拥在怀里,接着用右手单手抱起她,另只手扶她的腰,抬首仰视处在上方的她,没脸没皮地道:“不仅有力气抱你,还有的是力气弄你;在华州的这段时日,孤每日都在想你,想弄你。”
这人说起浑话来着实惹人厌。沈沅槿听不下去,索性别过头不去看他。
陆镇见状,立时就明白过来她是不喜在青天白日听到这样的话,怕真的惹恼了她,再不敢顺着心意胡乱说话,“好娘子,孤不该说这样的话,娘子掐孤的肩出出气可好?”
沈沅槿不想再与他纠缠,缓了缓面色道:“我没生气,快些走吧。”
在陆镇看来:她肯和他生气,他哄一哄,她又好了,像极了寻常夫妻相处中会发生的的事。或许等日子再长些,她便能接受他,心甘情愿地做他的良娣了。
陆镇陷入到自己给自己编织的甜蜜期望中,浅笑着抱她出门,在府门外坐上马车。
姜川向城门郎出示证明物件,那城门郎当即便恭恭敬敬地放了行,马车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山脚下的别业,车轮缓缓停下。
陆镇倚着车壁睡了大半程路,在马车停下的那一瞬,敏锐地清醒过来。
沈沅槿不愿连累任何人,是以从未想过取陆镇的性命,但就冲着他在有侍卫护送的情况下还能如此警觉,不由设想哪怕是他在完事后他睡着了的情况,从床褥下摸出刀来刺杀他也未必能成功。
她这边胡思乱想着,陆镇已经站起身一手挑开车帘,一手朝她递过来牵她下车。
沈沅槿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从脑海里驱逐出去,握住他递来的那只大掌,随他一道踩着脚踏下车。
金桃养在后院的马厩里,姜川自个儿去后院牵了它出来,满脸堆笑道:“金桃是殿下送给沈娘子的马,此间的小子没有不尽心照顾的,沈娘子您瞧瞧,它的毛色多好呐,养得膘肥体壮的。”
沈沅槿听出姜川话里的恭维,随即微微一笑以示“开怀”,伸手去抚金桃油亮柔顺的鬃毛,笑眼弯弯地看向陆镇:“殿下今日可要与我赛上一场?”
陆镇对上她看过来的清眸,眉宇间的喜色藏也藏不住,没有片刻犹豫地点头应下,“求之不得。只是下晌的凉白冲了。”
沈沅槿没有察觉他的弦外之音,动作轻快地跃上马背,居高临下地俯视陆镇,体会一把冲他发号施令的滋味:“大郎也快些上马吧。”
陆镇还是头一次听她当着姜川等人的面唤他大郎,此刻非但不觉她在以下犯上,反而很是惊喜,乐意对她俯首陈臣,“娘子的示下,某岂敢不从。”
话毕,快速翻身上马,握住缰绳,为了讨沈沅槿欢心,让她来数数。
二人约定以远处的湖泊为终点,待沈沅槿数到一,身下的马儿飞奔出去。
上回陆镇放水尚还赢了她,这回则是直接落在她后面,待瞧见沈沅槿气愤地指出他没有尽全力同她比赛后,勾了她的腰将她往他的怀里带,让她稳稳当当地落在他的马背上。
此人的臂力简直大得可怕。沈沅槿还未及惊呼出声,陆镇便已再次夹紧马腹,催马前行,傍晚的猎猎夏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发上步摇摇晃不止,随着风声丝丝缕缕地灌进陆镇耳中。
陆镇沉浸在怀中有她的世界,盼傍晚能够再长一些,却又矛盾地期望夜晚能够快些到来,他想与她共浴,身体力行让她知晓,在华州公干的这段日子,他不曾有过旁人,他是那样抓心挠肝地记挂着她。
身下高大强壮的战马在陆镇的驱使下疾跑许久,沈沅槿由起初的不安渐渐变得适应,甚至感到颇有几分解压,直至金桃的身影再次出现在视线中,他方勒马徐行。
陆镇率先下马,问沈沅槿可有何处不适后,抱她坐回金桃背上,走在前面为她牵马。
那战马跟了陆镇多年,彼此之间早已默契,无需牵绳,只需虚张声势做一做拉绳的动作,它便自己跟在陆镇身后走着。
沈沅槿见了很是新奇,不由问上一句。
难得她肯主动问他话,陆镇笑着答话:“待娘子与金桃熟识后,彼此信任,也可如此。”
同金桃熟识到彼此建立信任,此生怕是难以实现了。沈沅槿不喜陆镇不假,可金桃,她是真心喜爱,想到她与金桃之间的缘分大抵不会长久,自是生出一抹伤怀,复又去抚摸它的脖颈。
陆镇迟迟没有得到沈沅槿的回音,还当是他哪句话说得不好,惹她不高兴了,忙回首去看她,“娘子莫不是以为我在诓骗你?”
沈沅槿调整好思绪,矢口否认:“大郎多心了,时下天色将晚,我只是有些饿了,想用晚膳。”
陆镇闻言,并未起疑,加快脚下步子,安抚她道:“姜川知晓娘子的口味,今日晚膳做的都是娘子爱吃的。”
姜川在别业外左等右等,可算把人盼来,道是饭食都已备好,就等他们回来才好布膳。
陆镇令人牵马回去,抱了沈沅槿进屋,陪着她细嚼慢咽,直到天麻麻黑了方用完。
夏日炎热,引了温泉的浴房里热气腾腾的,陆镇不用担心沈沅槿受凉,越发没个顾忌,哄着她在房里行了几回,直到餍足了才开始替她擦身洗发。
沈沅槿瘫软得跟个没骨头的面人似的,浑身上下再使不出一丝气力清理自己,只能由着陆镇摆弄她,所幸陆镇那厮早已轻车熟路,不多大会儿便将她浑身上下收拾得妥妥当当,抱她回屋睡下。
陆镇精力太过旺盛,饶是沈沅槿那处抹了消肿的药,一时半会还是不大舒服,尤其始作俑者还在边上躺着,愈加难以入睡。
她今晚的小动作较往常多了些,陆镇察觉到她多半是没有睡着,试探性地低低唤了她一声,果见她有所反应,于是启唇又问:“睡不着?”
沈沅槿越性吸口气睁开眼,点了点头。
陆镇得了她的回应,想了法子提议道:“不若我唱《绵州巴歌》哄娘子入睡可好?”
他的嗓音听着不错,唱歌约莫不难听,何况他口中的这首童谣,她也不曾听过,便道了个好字。
“豆子山,打瓦鼓……下白雨,娶龙女。”
一首童谣唱下来,沈沅槿越发睡不着了,她如何也想不到,声线磁性的陆镇唱歌竟会时而像锯木头,时而像牛叫。
“大郎,我困了。”沈沅槿说完,还不忘有模有样地掩着口鼻打个呵欠。
陆镇以为是他唱歌的功劳,不禁自鸣得意,轻轻拍着怀中女郎的肩背,温声细语地道:“早些睡吧,明日上晌带你去乔村逛逛。”
沈沅槿颔首嗯了一声,合上双目强迫自己入睡,生怕陆镇提议再唱一遍。
翌日,沈沅槿睡至日上三竿方醒来。
陆镇在庭中练了大半个时辰的功和拳,见岚翠端盆进屋,知是沈沅槿起身,这才收了动作。
沈沅槿鲜少会让人服侍洗漱,但因陆镇昨晚按着她要了多回,身上委实难动,眼下不得不由她岚翠伺候。
岚翠才刚将帕子拧至半干,陆镇后脚便跟进屋,自她手中取来帕子,令她退下,亲自服侍沈沅槿净面刷牙。
想起昨晚他曾说要带她去乔村,眼下看来是不能够了,她这一觉睡下来,腰腿间的酸乏丝毫未减,不免灰心丧气,“托殿下的福,我这两日怕是都要在床上歇着了。”
陆镇将盆挪到一边,取来罗袜和重台履替她穿上,眼眸里带了些自责,“好沅娘,是孤不好。孤答应带你去乔村,便不会食言,沅娘行动不便也无妨,孤抱你去便是。”
话到这个份上,沈沅槿不好再拒绝,与他一起用过晚膳,由他抱着坐到车上。
夏日晨间的微风吹在身上甚是清凉,陆镇又不大喜欢乘坐马车,因辞楹不在沈沅槿的身边,怕她一个人坐在车厢里,是以并未选择骑马。
马车抵达乔村后,侍卫便隐入人群之中,恰逢今日村里有集市,往来人口络绎不绝。
陆镇询问沈沅槿喜欢竖抱还是横抱,沈沅槿心说陆镇竖抱她时,她头顶的高度还要高过陆镇一截,实在太过招摇,还是横抱得好。
沈沅槿言明她的喜好,陆镇旋即打横抱起她,迈着稳步下车,径直踏进集市。
乡间集市不比城中热闹,贩卖的东西也更为单一粗放,陆镇按照沈沅槿的指示吩咐姜川买了些新鲜的瓜儿菜儿啊的,民间手工艺人制作的棕编虫鸟、朱缠小框等物,吃了酒酿米糕,于午时乘兴而归。
陆镇抱她这好这时候,虽不怎么累,总归是出了一身的汗,当日夜里不叫岚翠琼芳等人伺候她,他自抱她去浴房一起沐浴。
第三日,陆镇上晌陪她去乘舟游湖,晌午用过午膳,又与她午睡半个时辰,至下晌方归至城中,当夜仍宿在沈沅槿屋里,翌日骑马进宫。
陆渊见他春光满面、神清气爽,便不难猜出,他前两日都与丽妃的内侄女在一处。
而后的日子,陆镇十天的日子出去休沐日,倒有一小半的日子都在宫外,是以月余后,京中权贵圈中便有流言传出,道是太子殿下在宫外藏了一貌美外室,时常留宿。
沈蕴姝鲜少关心外界的事,并未闻此消息,更不知他们口中的太子外室,是她除陆绥外,最为在意的内侄女沈沅槿。
这月余间,陆镇每逢休沐日便会带沈沅槿去别业看金桃,随着陆镇重新构建起对沈沅槿的信任,她也逐渐得到了剪子和针线的使用权,以及每月出府三日的机会。
这三日里,沈沅槿并未表现出任何试图脱离婢女媪妇的举动,甚至亲手给陆镇缝制了一套衣袍和一双鞋垫。
陆镇将其宝贝般地安置在衣柜里,唯有在休沐日出宫来见沈沅槿时才舍得穿上,怕她绣多了花样子伤眼,只说她肯画出来让绣娘绣在他的衣上便很好了。
时间一晃到了七月,乞巧这天,陆镇暂且搁置手上的公务,提前小半日出宫去陪沈沅槿过节。
灞河水畔,行人如织,车水马龙,沿途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沈沅槿买来河灯放至水面,拨动水面助其漂得远些。
陆镇虽不信神佛,亦不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神明和祈愿,因沈沅槿喜欢,便也陪着她一起放了一盏莲花河灯,将他的许愿机会一并给她。
夜市上每走十余步便会出现一个不同的小吃摊,沈沅槿因有陆镇在身边,买来几样吃食,皆是尝了几口便拿给陆镇吃,陆镇也不挑食,她给什么,他便照单收下,全部吃完。
临近二更,沈沅槿和陆镇归至别院,途经园子,于月色下漫步。
风儿抚动枝头的花朵,空气中暗香浮动,皎洁的清光洒落下来,垂茉莉的花影映在素白的矮墙上,似一副注入了生命的水墨图。
沈沅槿驻足观看,在陆镇跟着停下脚步后,忽勾了他的脖子让他低头,随后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
陆镇从未想过沈沅槿会主动亲吻他,两个人的唇瓣相触的那一瞬,他先是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在她脚跟回落后,又是一阵大脑发懵,待反应过来他如今并不是在做梦后,旋即沉目去攥她的腰,要她再次踮起脚,温热的的唇瓣压下去,深吻住她。
沈沅槿没有半分抗拒,主动张唇迎接陆镇的侵占,舌尖勾缠时,双手攀上他的后背。
此时此刻,陆镇只想奉她为女皇,虔诚地弯下脊梁单手竖抱起她,另只手护住她的后背,让她处在上方,仰头继续与她交吻。
两人的体温和呼吸都在变热,若非担心看不见脚下的路摔着她,陆镇当真想亲抱着她走回去。
极力克制着腹下的邪火结束这个吻,改为横抱着她健步如飞地回到房中,沉声令姜川领着人退到院外后,进了门就开始解身上的蹀躞带和衣物。
“时漾,我好似有些心悦你了。”沈沅槿跪坐在他腿上,双手环住他的颈项,违心地说着动人的情话。
陆镇被情.欲和自信所裹挟,根本无心去分辨她这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大掌小心翼翼地按她的邀,在她全然受下他的后,吐气如火地搭话道:“我知道,沅娘嫁与我,做我的良娣可好?”
“好...”沈沅槿勉强挤出一个成调的字,后面的音调很快便被寅声取代。
她的声音动听极了,又是处在上方,仅仅是略一收紧,陆镇差点出来。
陆镇极力克制住那股不合时宜的冲动,好容易压下去后方舒展眉头,待沈沅槿在他怀里灿伸后,便要改个位置。
沈沅槿平复后,头脑尚还有些空白,陆镇便起身握她的腰,悉心引导她:“沅娘乖,转过去可好?”
沈沅槿转过身去背对陆镇,攥住背靠,跪在软垫上。
“好沅娘,任何人都越不过你去,我会好好疼你。”陆镇从后方抱住她,猛地铤邀,力道渐重,直迫得沈沅槿落泪如珠。
又三日,七月十一。
沈沅槿仍与陆镇往别业去看金桃。
不同于以往,沈沅槿在离去前流露出浓重的不舍之情,神情凝重道:“进了东宫后,就不能时常出宫来看金桃了。”
陆镇闻言,忙安慰她:“沅娘多虑,你在东宫,它自然也可在随你进宫,宫中也有马场,我会命人妥善安置它。”
沈沅槿听后,先是舒展眉头,片刻后,重又微蹙起眉心,伤怀道:“虽是如此,我与金桃在别业相处多时,宫中的马场终归是不同的;殿下允我每月可出府三日,我这月只出了一次,余下两日,殿下可否让我住在别业?”
话音落下,陆镇没有立刻给出答案,而是负了右手在背后,若有所思。
“殿下这是疑心我有不轨之心吗?”沈沅槿状似失落一问,也不唤他陆镇,时漾,或是大郎了,“既如此,我还是随殿下一道回去罢。”
陆镇想说自己并无此意,却又觉得这样的说辞有些苍白无力,索性不发一言,牵了她坐上马车。
沈沅槿告诫自己要沉得住气,当下没再继续提此要求,而是默声随他上车。
此后的十日里,沈沅槿的表现同先前一般无二,只在七月二十这日夜里,陆镇来时表现得较为欣喜,翌日晨间去往别业时,沈沅槿还同他有说有笑,临到下晌,她又变得沉闷起来。
陆镇焉能看不出她还在为着上回的事不开心,转念一想八月初他便要再次选妃,届时择定了太子妃,他便该给予未来太子妃一定的尊重,不可再如此随意地出入宫禁。
如此一来,他能陪她来瞧金桃的次数屈指可数。
想来她也是想到了这一层,这才如此放不下罢了。陆镇思量一番,歇了今日回城的心思,松口额道:“今夜我陪你在此间歇下,明后两日,我留下的暗卫会护你周全,若有什么事,尽可告知姜川处置。”
陆镇喜欢在浴房里行那事,今日夜里也不例外,沈沅槿随他踏足浴房后,唯恐明日下不来床,变着法儿地向他讨饶,又用手撩拨他一回,终是以三次结束。
第二天,陆镇天未亮时起身穿衣,仔细交代姜川和暗卫头领一番,仅带了两个侍卫动身回城。
这一日平静无波地过去,姜川本以为在别业的第三天也会这样相安无事,却不曾想,更深露重时,沈娘子居住的那间屋子冒出了点点火光,数名暗卫蜂拥而至。
第59章
想是沈娘子趁乱骑了那马逃了出去
窗台下,
一袭深灰衣袍的沈沅槿以沾了水的帕子捂住口鼻,静待暗卫离开后院,方踩着圆凳摸黑爬出窗子。
左脚有些崴到,
疼得眼里一阵湿润,沈沅槿生生忍住,并不敢发出半点声来。
庭中,众人忙作一团,
打水的打水,踹门的踹门,沈沅槿隐入黑暗中一路小跑至后院,
确认后门的守卫也赶去救火后,
手忙脚乱地取下门栓,
深深凝视金桃一眼,牵了另外一匹马出去。
姜川往自己和欲要上前踹开门的暗卫身上浇了满身的冷水,那暗卫让他推开些,
聚力后狠踹两下,那木制的房门便应声而倒。
屋中火势不大,且只集中在外间,
各处摆件都被精心挪开过,十余桶井水浇下去,火势很快得到控制。
“速速去里间扶沈娘子出来。”姜川一面说,
一面递了两块沾湿的巾子给岚翠和琼芳二人。
岚翠二话不说,当即从姜川手里接过那巾子捂住口鼻步入里间,冲着床上隆起的弧度唤了两声娘子。
然而数息过去,床上的那道弧度却始终毫无反应,
亦无人回应她。
琼芳叫那余烟呛得眼眶湿润,拧眉耐着性子又唤一声,
仍未有任何回应。
岚翠见状,不禁慌了神,忙不迭上前去掀被子,这才发现,那被中的哪里是人,只有几件沈娘子穿过的衣物。
岚翠一时想不出这其中的缘由,整个人呆愣在哪里,还是她身边琼芳反应过来不对劲,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走。
“郎君,沈娘子她,不在屋里。”琼芳怀着忐忑的心情说完这话,旋即拿开覆在口鼻上的巾子,抚着胸口大口呼吸外头的新鲜空气。
什么叫沈娘子不在屋里。姜川的脑子一时间也有些转不过来,欲再问上琼芳一嘴,又听后门的守卫来报说:“姜郎君,后院的门被人开了,马厩里的马也少了一匹。”
那火是如何来的,门又是开的,两厢事叠加在一处,姜川顷刻间便明白过来,当下只觉晴天霹雳,险些踉跄着站不住身子,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快速做出决断的,扶着柱子下达指令:“你们随我进去将屋子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你们,速速循着马蹄足迹的方向去追人。”
姜川领着岚翠等人进到屋中里里外外地查看一遍,确认沈沅槿的确已经不在此间后,越发心神不宁起来。
时下城门已关,倘若天亮前不能将沈娘子寻回,势必要派人递信进宫,一旦殿下知晓了此事,不定会生出怎样的滔天怒火,届时,他们这一干人怕是都脱不开干系...
姜川想到此处,后背冷汗直流,止不住地头皮发麻。
今夜的月色不甚明亮,大片的阴云遮住空中玄月,沈沅槿听着自己的心跳声穿行林间,待骑马出了林子,她不敢有片刻的耽搁,勒停身下的骏马后离镫下马,驱使马儿继续跑向斜前方的村庄,她则重新隐入林间,避开人形小道顺着河流的流向继续往前跑。
怦咚怦咚,她的心跳声一刻不歇,脚下的步子亦一刻不停,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渐渐地,阴云散去,冰盘照亮大地,沈沅槿借着月光避障,前行的步伐稍加轻松了些。
身后未闻半道人声或是马蹄声,沈沅槿多次回首确认后,便萌生了停下脚步歇上一歇的想法,然,陆镇带给她的恐惧和厌憎感着实太过强烈,即便她现下已经累到腿软,却还是一刻也不敢停。
恍然想起自己在现代时看到过的有关于从诈骗分子手里逃脱后狂奔数百里返回家乡的新闻,沈沅槿顿时有了实感,再不敢有停下来歇一歇的想法。
原本窄小的河流在某一处汇入了大河,沈沅槿拾起几块石头投入河中试过深浅后,根据流向选择了撸起裤腿脱鞋过河。
当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时,沈沅槿依稀看见前方有一处古渡口。
渡口处拢了几条小船,沈沅槿思考着要不要过去坐船,就见其中一条船上有人在向她招手,待走近些,映入眼帘的是一位年近五旬的中年妇人,用着本地的乡音向她招手,满脸堆笑道::“小娘子,去镇上逛集市吗?正好差一人哩,你上船了,船家耶耶就可开船啦。”
沈沅槿非是此间人,不知她口中的镇上哪个镇,她只知道,她需得跑得再远些,而她的体力所剩无几,显然是不能再用两条腿跑了,遂朝人点点头,低垂着头踏上船只,也不去问船家船钱多少。
中年妇人乃是与人结伴而行的,见沈沅槿闷闷地不说话,并未过多理会她,别过头与身边一年岁轻些的妇人说话去了。
约莫半个时辰后,船家将船拢案,沈沅槿顶着一张涂得暗黄的脸下了船,跟着其他人给了船家三文钱。
彼时,宣政殿内,陆渊身穿绣满龙纹的明黄长袍端坐于檀木金漆的龙椅之上,百官按品阶各着异色的朝服,手执笏板直背而立。
有道是君心难测,世事易变,去岁岁末才被贬谪至江州彭泽任县丞的陆昀,现下竟又得到了圣人的亲口夸赞。
陆昀千辛万苦递上来的折子言明:经他辗转多地亲自查探后,彭泽确有一连两年遭遇旱灾之情形,然,去岁秋日征收的赋税已叫当地百姓苦不堪言,今岁着实再无力承担赋税,恳请朝廷免去彭泽百姓一年的赋税。
陆渊准了陆昀的折子,并在今日的早朝亲命户部拨下银钱,降下圣旨令彭泽所在的州府协助赈灾,另外提拔两位外放的士族子弟的官职,右迁京中。
当日散朝后,陆渊留陆镇在紫宸殿议过事,在陆镇告辞离去前,有心点他,大意是:陆昀可在离了那沈氏女后,一心扑在政事上,他也合该如此,万不可被女色扰了心智,做出糊涂事来。
若要说到女色一事上,以他这些年来对丽妃的宠爱程度,如何不算沉溺?自身不正,如何能叫旁人信服。
陆镇并未将他的话听进耳里,只是一味沉默着没有给出任何回应,在陆渊看不过眼地挥手示意他退下后,默声退出殿去。
他的一番良言相劝怕是又被当成了无用的耳旁风,他这长子倒是随了他年轻时候的脾性。
陆渊苦笑一声,无奈地轻叹口气,手握成拳抵了抵发酸的眉心提提神,重又提起朱笔加紧批完折子,好早些赶去拾翠殿里陪沈蕴姝母女一起用晚膳。
东宫。
赶来报信的黄门心急如焚地立在宫门处等待陆镇回宫,一见着陆镇,忙不迭上前行礼,颤巍巍地将人往假山后引。
陆镇观他面露惶恐不安之色,想起上回沈沅槿出逃一事,前来传话的黄门也是这般神情焦急,不禁心生不安,拧眉问:“可是宫外发生了何事?”
那黄门低垂着头,一颗心几乎要跳到嗓子眼,迟疑片刻后方鼓起勇气缓缓开口道:“禀殿下,姜郎君一早递了话进来,道是别院里的那位娘子昨夜在自己房中放了一把火,趁乱跑了出去。”
陆镇叫那消息砸得有些不敢置信,呆呆站在原地愣了数息,待反应过来他听到了什么,立时变得怒不可遏,脸色铁青,他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咬牙切齿道:“她竟敢如此戏耍于孤!”
黄门吓得浑身发抖,双腿一软直直跪在地上,将头埋得很低,“殿下息怒...”
陆镇未看他一眼,带着满腔的怒火抽身就走,自去马厩内牵来一匹战马,领了一队人马急急奔出城去。
与此同时的集市上,沈沅槿买了远行必备的常用药,毕罗胡饼等干粮,又去成衣铺里买来一身男郎穿的圆领长袍套在身上,拿木簪束了发后,垫高鞋底扮成男子的模样。
时下城门和宫门皆已开了,陆镇约莫已经知晓她出逃的消息,各处渡口和城门都是不可踏足的地方,便是这座镇子,她亦不敢久留,跟在几个香客身后去山上的道观或是寺庙里避避风头。
别业。暗卫们大多都去追寻沈沅槿的踪迹了,岚翠等人在屋里干着急,独姜川一人在庭中惴惴不安地来回踱步,静候陆镇驾临。
远方传来哒哒的马蹄声,扬起漫天尘土。
姜川听闻此声,忙走到院门处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果见陆镇一行人骑着高头大马疾驰而来。
“殿下。”姜川垂下眼帘,急急迎上前去。
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焦糊味,陆镇离镫下马,面颊阴沉,“她是如何逃出去的?”
姜川惊惶到手心生汗,双膝跪地请罪后,硬着头皮据实相告:“昨夜子时,暗卫发现沈娘子所处的居所走水,进屋扑火救人之际,却见屋中空无一人,四处遍寻不得娘子,正这时,又闻后院马厩传来马蹄声,奴等追出去时,那匹马儿已经跑远,想是沈娘子趁乱骑着那马逃了出去。”
原来乞巧那日,她主动亲吻他,口口声声说心悦于他,与他做尽亲密之事,都只是她为了此次的出逃计划,诓骗于他的。
她待他,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真情,甚至不曾有过几句真话,可笑他叫她骗了一次,竟还会信她第二次。阿耶所言不假,他当真是叫猪油蒙了心,色令智昏!
陆镇怒极反笑,只是那笑容不见半分喜色,唯有狰狞和愤恨,下一瞬,他沉声唤来左卫率府副率卫延,“速领孤的亲兵去各处传传孤的口谕,长安百里之内的各处城门、渡口一律戒严,凡出入城门之人皆需以清水净面,仔细核查户籍、过所,若有形迹可疑、双十年岁的孤身女子,一律不得放行,待比照过孤晚些时候下达的画像,确认非画中人,方可放人。”
卫延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那位纤瘦弱质的女郎竟能在短短三个月后便再次从太子殿下的手心里逃脱;更无法想明白,殿下分明待那女郎不差,不独叛逃的重罪轻拿轻放,且还金尊玉贵地娇养着,时时出宫探望陪伴,就连这处私密的别业亦是给她住着,她究竟还有何不满之处,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殿下的忍耐力,触碰他的逆鳞,岂非自寻死路。
姜川看着卫延调转马头离了别业,正要询问陆镇接下来他该做些什么,陆镇先他一步开了口,命令道:“速速回城去寻擅绘人像的丹青手,务必将她的相貌绘得像些,再送至各处城门、渡口。”
上回沈沅槿出逃,至少还有岳州这个指向地,如今她就这般漫无目的地偷跑出去,一时半会儿,倒叫他往何处去寻。
陆镇胸中怒火分毫不减,现下又添几分忧虑,数种不同的情绪缠绕在心头,刺得他额角抽痛不止,只想快些抓她回来泄愤。
这一次,他定不会再对她心慈手软,似她这样野性难驯的小兽,便该以囚笼困之。
此生此世,只要他不放手,她就休想逃出他的掌心。
拾翠殿。
近来一个月,因沈蕴姝的产期将至,陆渊每日下晌都会专程来她这处一道用饭,已有许久不曾在旁人宫殿中过夜,皇后那处亦仅有一两次。
沈蕴姝不大习惯有人在边上伺候她添茶夹菜,陆渊为着迁就她的习性,每当来她的宫里用膳时,便会令殿中的宫人通通退出去,亲自执箸往沈蕴姝和陆绥的碗里添菜。
不加糖的粳米粥香软可口,沈蕴姝混着菜吃,一碗下腹便觉饱了八分,待用清水漱过口后,拿巾子擦去唇间的水渍。
陆渊搁了碗筷端详着她,见她嘴角没擦干净,取来她手里的巾子,细心将其擦去,“才吃了饭,动一动有助克化,朕扶你去后院走走消食可好?”
后院离前殿不远,花圃里植了许多草木花卉,有景可赏便不会无聊;若是累了,还可及时回来歇下。
沈蕴姝思量一番,颔首应话,“好。”
陆绥因还有课业要做,便没有跟着过去,如此倒是正遂了陆渊的意,叫宫人们离远些,途中有几次停下步子,俯身同沈蕴姝亲昵。
陆渊春秋正盛,体格尚还强健,抱起孕晚期的沈蕴姝亦不在话下,他二人出门游玩小两刻钟,沈蕴姝便觉身体沉重,腰腿酸乏,陆渊不由分说横抱起她,迈着稳步抱她回去。
圣上在外是何种模样,拾翠殿里的宫人并不熟知,但在此处,圣上没少当着人的面抱起沈蕴姝,是以早就司空见惯,远远立住朝人行过礼后,目送他二人走过。
入夜后,陆渊陪着沈蕴姝玩会儿双陆,宫人送了热水进殿,云香服侍她洗漱完,陆渊便叫掌灯,与她同床共枕。
次日晨起,陆渊怕扰了她的睡眠,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间更衣净面。
至下晌,沈蕴姝午睡过后,云香奉了温水进来,拿秤杆支起半边窗子通气,又往她腿上盖了一张小毯子防风,这才去筐里取来绣绷、针线等物,坐在榻边的月牙凳上做针线活。
沈蕴姝稍稍挪动身子,探出头来看那绸布上的图案绣得如何了。
云香不知她此胎怀得是男是女,是以男孩和女孩用的肚兜和小帽,她都做了一些,现下绣的图案是一只小老虎,瞧上去应是做给男孩用的。
沈蕴姝的目光落在那只可爱的小虎上,笑盈盈地夸赞云香的绣功愈发进益了。
她二人在殿内有说有笑,云意摘了两枝秋海棠打窗下经过,听见这阵笑声,加快步子归至殿内,谈笑几句,将那秋海棠拿给沈蕴姝看。
沈蕴姝双手接过,拿在手里观赏一二,温和的眸光在博古架上扫视一圈,最终落在一只越窑青瓷美人觚上,越性下榻穿鞋,自去那博古架前将其取来。
她已到了孕晚期,加之腹中胎儿较大,不免脚步沉沉,云意唯恐她有什么闪失,忙不迭从她手里拿了那美人觚过去,另只手搀扶着她往回走。
贵妃榻近在咫尺,云意才刚松一口气,还未放稳那只美人觚,忽被沈蕴姝抓紧袖子,险些被她带得跌倒在地。
毫无预兆的抽痛感侵袭而来,沈蕴姝疼得双腿直发软,整个人抑制不住地往下坠,很快便出了满头的汗。
云意很快便意识到她这是要发动了,忙叫云香过来搭一把手,扬声唤了旁的宫娥进来,又叫去请太医和稳婆。
这边书房内,陆渊还未批完折子,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乃是拾翠殿的宫人来报,丽妃要生了。
陆渊闻言,心中焦急万分,这会子也顾不得桌案上堆如小山的折子,不等宫人备好龙撵,大步流星地奔着拾翠殿而去。
拾翠殿中的宫人们忙作一团,热水一盆又一盆地送进殿中,沈蕴姝撕心裂肺的哭声自殿门后传出,听上去比她生陆绥时还要凄楚,陆渊立在门外听着那些声音,一颗心如同针扎般难受。
陆渊才听了十数息便已方寸大乱,喝退众人后,拔腿就往里产房里进。
沈蕴姝痛到面色发白,唇上也无甚血色,温热的眼泪与豆大的汗珠混在一处滑进衣襟里,沾湿了大片衣料。
“姝娘。”陆渊几个箭步踱到床边,大掌握住沈蕴姝虚弱无力的素手,不再以朕自称,“姝娘不怕,我在这里陪着你,你和孩子定会平安无事的。”
不多时,崔皇后匆匆赶来,闻听圣上丝毫不顾及自身呆在产房里,心中着急之余,又觉荒谬至极,产房污秽,容易冲撞男郎之身,从古至今,便是皇后也不见得能得帝王做到如此,何况里头生产的女郎仅仅是妃位。
沈蕴姝这胎的确生得艰难,足足过了大半日方开了十指,后续的过程亦不顺利,饶是那稳婆颇有经验,这时候也拿不定主意,当下与女医商议过后,让沈蕴姝服了补气的汤药,改为站立生产。
一时间,产婆和宫人忙得不可开交,崔皇后等人趁此机会又劝陆渊一回,沈蕴姝也强撑着一口气叫他去外头等着就好,陆渊不欲添乱,方勉强答应,起身出房。
产房里的动静闹到次日上晌方渐渐停歇,陆渊便也跟着担惊受怕多时,一夜未眠。
在沈沅槿生产前,陆渊盼她能给他添个健健康康的皇子,可这会子听着她的哭声,他忽然觉得,有无孩子都不要紧,他要的是她能活,能在他的面前平安康健地活着。
若是可以重来,他定不会让她怀上这个孩子,生生受此大罪;是他太过狂妄自大,以为宫中医工医术精湛,她定会平安无事,却全然忘了,妇人分娩生产,本就是一只腿踏进了鬼门关……
时间每流逝一分,陆渊的愧疚心便沉重一分,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向神佛祈愿,盼她能够安然无恙。
陆渊的煎熬在已时中止。
屋里传出孩子的啼哭声,陆渊再难压制迫切想要确认沈蕴姝安危的心思,再次冲进产房,不由分说夺来宫人手里湿热的巾子,低下头擦去她脸上和脖颈处的湿汗。
年纪轻些的产婆用温热的水将孩子洗干净后,用柔软的绸布包好,恭贺的话语还未及出口,那年岁长些的产婆便神情紧张地惊呼起来,忙叫女医进前,道是丽妃血崩了。
沈蕴姝身下的褥子很快被鲜血染红,陆渊的视线略往下移便可看见,那抹血色红得红得刺眼,陆渊于人前大惊失色,心中煎熬更甚,几近红着眼唤来女医为她医治止血。
女医仔细查看过沈蕴姝的情况,忙叫弟子开了胶姜汤,她则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刺在相应的穴位上帮助止血。
崔皇后兀自在角落里坐下,静观事态发展,看似面露愁容,眼底却又透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情绪。
女医和宫人们忙至晌午,沈蕴姝身下的血方才止住。
她因失血过多,巴掌大的脸上苍白如纸,整个人昏睡过去,唯有点点微弱的呼吸迹象昭示着她才刚从鬼门关里捡回了半条性命。
外间,宫娥出来向崔皇后报喜,“禀皇后殿下,丽妃的血已止住了。”
崔皇后面上喜怒不辩,搭在圈椅扶手上的右手稍稍收拢,旋即舒展眉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温声道:“止住就好,如此便可保性命无虞。”
话毕,徐徐立起身来,进到里间探望昏睡的沈蕴姝一番,向陆渊道了喜,告辞离去。
因此间人多眼杂,女医有意往轻了说,大致告知陆渊沈蕴姝的身体状况后,退到外间待命。
陆渊心有余悸地伸出食指在沈蕴姝的鼻前探了又探,感受到气息后,手心又在她的心口上感受她的心跳,再三确认她性命无虞后,他方稍稍安下心来。
云香抱了孩子来给陆渊看,陆渊并不在意是男是女,略扫视一眼,命她抱孩子去偏殿好生照料,而后屏退众人。
待殿内只余下他与沈蕴姝两个人,陆渊信手接下腰上佩了多年的双螭海棠黄玉,随后虔诚地放在沈蕴姝的掌心,用他的手掌包裹住她的手背,“这枚玉佩护佑了朕多年,从今往后,它也会护姝娘平安康健。”
陆渊说着话,在她的额上落下一吻,取来一张矮凳坐下,半张身子趴在床沿处看着她睡方能感到安心。
沈蕴姝是在累极,这一觉睡到傍晚方醒转过来,撕裂的痛楚几乎令她下身麻木,她这会子就是想动一动双腿都不能够。
陆渊问她渴不渴,沈蕴姝有气无力地点点下巴,陆渊便叫她躺着别动,自去外间倒了一杯温水进来,细心地试过水温后方敢送与她喝。
当晚喂她用了一碗肉羹和蒸蛋,又叫宫人带陆绥和小皇子进来看她,听她眼皮沉重,哄她入睡后,去外间细问女医她的身体情况。
女医道:“丽妃本就身子孱弱,不似寻常女郎那般康健,此番难产血崩,自然损伤不轻,更兼时有郁症,万不可再行受孕,亦不可忧思过重,情绪起伏过大。”
郁症。她在他身边,原来并不开怀吗?陆渊在心里问自己,却又自欺欺人地给出否定的答案,她会对他笑,会在床笫间唤他五郎,她若不喜在他身边的日子,又如何会与他生儿育女?
陆渊没再往下深想,应承下女医的话后,叫她只管挑最好的药材用就好。
不出小半日,沈丽妃诞下一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次日早朝,陆渊下旨大赦天下为小皇子和丽妃积福,并晋封沈蕴姝为贵妃。
圣人宠爱幼子,其母又是宠冠后宫的贵妃,于将至而立尚无子嗣的太子而言,无疑是一个潜在的威胁。
这般浅显的道理,陆镇又岂会看不明白,他本该对此生出忧虑和危机感,可眼下,他却根本无心去想这些,只因数日过去,长安周边各县皆未有沈沅槿的消息传来。
他不能再这样的等下去了。周边各县既然都未有她的踪迹,那么便可说明,她尚还在长安城外的范围内,他只需调用人马搜寻各处村镇,便可将人捉拿回来。
陆镇暗自下定决心,出了少阳院直奔卫率府而去。
第60章
沈沅槿出逃当日,
暗卫在别业附近的一处村庄前将她骑过的骏马寻回,后进村挨家挨户打探,并未有见过她的村民;若非暗卫寻过来得及时,
就连那马,都因周遭无人,险些被村中一天不亮就起身干农活的庄稼汉子给顺手牵羊了去。
她这次倒是小心谨慎得多,就连弃马而走不惹眼都考虑到了。
陆镇一路心事重重地来卫率府,
卫延等人正在校场上操练士兵,见他前来,便叫士兵自行操练一刻钟,
与府率过来迎接陆镇。
“殿下。”二人一齐朝陆镇下拜施礼。
陆镇叫起身,
令他二人各点一百人出来,
共二百人分成十支队伍,去长安下辖各县搜查,以镇为重点,
并让各村里长上报近日进村的外乡人员名单。
这般大的阵仗,若无名目,岂非惹人非议。卫延心中存了疑虑,
当下并未急着领命,而是委婉言明,陆镇听后亦觉有理,
略思量片刻便有了对策,待将名目告知他二人,归至东宫写下追捕文书,大意是他的别业失窃,
后经查证乃是一女婢携物而逃,为追回宝物,
故多方追捕。
通缉令下达的第二日,卫延领一百人搜查长安以南的各县。
咸阳城外,一座规模不大的寺庙内,沈沅槿扮做香客添过香火钱后,向主持提出借住几日;主持观她身形单薄,眉宇间隐约有一股贵不可言之气象,加之寺中尚有一两间寮房,便让人住下。
沈沅槿在此间住了两日,忽闻圣人喜获麟儿、大赦天下的旨意,便知定是沈蕴姝产下,况未闻丧音,想来是母子平安,不免心中高兴,身心愉悦,那粗茶淡饭吃在嘴里,倒比在别院里的山珍海味还要可口美味。
寺中环境清幽,松柏翠绿,沈沅槿每日早膳过后便会去后山闲逛一会儿,待香客渐多,为答谢收留之恩,都会去宝殿内烧香拜佛添香火钱,有时还会随着人去禅房听禅。
日子就这般平静地又过了两日,第五日上晌,她从禅房听禅出来,走在她身前的一个中年妇人对着迎面而来的另一位年岁相仿的妇人招手道:“婶子今日怎来得这样晚?师傅的禅已说完了。”
那妇人闻言,叹口气搭话道:“你还不知道呢吧,今儿一早镇上就来了官兵挨家挨户搜查,道是太子的别业失窃,丢了一样极贵重的宝物,太子动了怒,前两日下了通缉令,正在京畿周遭四处拿人呢,这会子该是也快查完了,只不知可有拿到人,会不会往这寺中来寻人。”
“官爷的心思,咱们哪能知道呢。只是说句不该说的,我若是那贼人,必定一早跑远了,还能留在长安附近的县镇上动着人来捉。”
对面那妇人听后笑了笑,“婶子糊涂了不成,若无过所、户籍在身,如何走得出去呢。”
二人说着话,相携离开。
沈沅槿不敢有半点赌的心思,一旦那些官兵来到此间,等待她的结果必将是暴露无疑,即便这处再如何好,时下也不得不离开。
她心中打定主意,忙不迭回到寮房收拾好一应东西,辞别了主持,去山上暂避一晚,只等他们去了别处,明日便可下山去镇上采买东西,寻一间客舍住下。
沈沅槿走后院的偏门离开寺庙,顶着烈日翻过山头,欲在太阳下山前寻到一处安全些的山洞露宿一晚。
这边,卫延携画像来到此间寺中。
主持携众僧迎出来,来此礼佛的众香客亦被聚集到庭中,一一辨认画像上的女郎,仔细瞧过,皆是连连摇头。
卫延的阿娘信佛,早年间他也曾随寺进寺礼过几回佛,知晓许多寺庙都有寮房供香客休憩或是留宿,因问主持,近几日可有前来留宿的。
主持执着佛珠的手向一侧倾了倾,“近来留宿过的多是常来此间听禅的香客,这两日陆陆续续离开了两三人,尚还居住的二人便是这两位,并无形迹可疑之人。”
卫延心中亦觉沈沅槿不会巴巴地在一个地方久留,这三日以来,他领兵查探的寺庙和道观也有三五个了,皆是一无所获,是下对这主持的话并无半分怀疑,紧着时间下山,去下一个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