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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青衣女郎会意,款款起身,一双玉手执起青釉长颈执壶,朝着陆镇徐行而去。

    是夜,冰盘如昼,照亮三清,皎洁如银的月光落了满窗,陆镇凝眸而视,脑海里没来由地浮现出沈沅槿的身影,想起某个明月当空的夜晚,她的玉手按在窗台上,回首泪盈盈地望向她...

    陆镇吞口唾沫,饮下杯中美酒,强迫自己想些正经画面,于是思绪又来到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她的那日夜里,他与她在月色下携手同行,他在路边为她簪上绒花,她则眉眼含笑地向他展示那只瓷兔。

    他这厢正神游天外,那青衣女郎已然来至他的身前,垂眸看一眼他的手中如也的高足银杯,温声细语地问:“郎君可要添些酒?”

    飘忽的思绪骤然被拉回现实,陆镇怔了片刻,意识到那道声音不是朝思暮想的女郎发出的,竟是连目光都没偏一下,惜字如金般地冷声拒绝道:“不必。”

    青衣女郎容貌姣好,丰盈窈窕,鲜少遭人拒绝过,便有那等自恃清高、沽名钓誉的,亦免不了多看她几眼后方才装模作样地委婉拒绝,独有他,竟是看都未看她;

    偏他通身都透着股生人勿近、说一不二的气场,倒叫她下意识地退避,不敢再劝,不一会儿便自行离去了。

    待那女郎走后,陆镇自个儿提前案面的乌银莲花纹自斟壶,满上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田茂将他的这一举动看在眼里,神情自若地露出一抹浅浅的笑意,既然是给人打圆场,也是借机道出他心里藏了许久的实话:“裴侍卫这人什么都好,唯独在女色一事上不开窍,尚未娶妻,并非有心辜负彭刺史的一番美意,还请彭刺史勿怪。”

    彭博听了,只觉此人性情着实古怪,哪有男郎到了二十几岁还不近女色的,不娶妻,他的耶娘竟也能容得下他如此荒唐行事。

    两殿司乃是直属圣人心腹,内摄禁卫,外掌监察,多行隐秘刺探之事,直接上呈圣人,权势颇大,朝中重臣尚且不敢轻易得罪,何况他一地方官乎。

    彭博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近二十年,早练就一副摧眉折腰的本领,对着田茂执起鎏金葡萄纹高足杯,脸上陪笑道:“田指挥使言重,裴侍卫年纪尚轻,又得指挥使青睐,自是前途无量,便是晚些娶妻亦无甚妨碍。”

    年纪尚轻。陆镇简直想发笑,历朝历代的太子,岂有二十又七还未娶妻的;便是寻常人家的郎君到他这样的年纪,也该兴趣妻子,儿女绕膝了。

    此人为着巴结田茂,竟能说出这样的鬼话来,当真可笑。陆镇垂首执杯,背着人微不可察地轻嗤一声,继续饮酒。

    一场晚宴下来,窗外夜色已深,风抚庭花,万籁俱寂。

    婢女提灯在前引路,彭博送人出府,再三挽留,终是未能将人留下。

    田茂坐进马车里,陆镇骑马走在前头,随行侍从紧跟在车后,竟真有几分像是田茂的贴身侍卫。

    陆镇信不过彭博,自然不会在住在刺史府,另外寻了一处僻静宅子,皆由自己带来的数十人把守各处。

    翌日上晌,田茂往署衙查看近年盐税账册和相关文书资料,单从他的表现来看,确是前来巡盐的无异。

    至掌灯时分,田茂向陆镇汇报今日所查账册的结果,确认此间盐政并无太大问题。

    盐税虽也不轻,但相比起市舶税收,终究是小巫见大巫,倘若走私一事也有彭博参与在内,他倒是个脑子灵活,懂得取舍的。

    陆镇凤目微敛,手里把玩着一柄刀鞘做工精良的短匕,沉声吩咐:“派两个妥当人去查查彭博和贾贤在明州的私宅和别业分别位于何处,另外再将他二人素日里交好和交恶的官员列成名单,若有与他二人皆无私下往来且有清廉官声在外的官员也一并记下;这两桩事机密,务必小心查探,莫要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卑下当竭尽所能,定不辱殿下之命。”田茂恭敬应下,在陆镇的示意下默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陆镇全神贯注地又捋一遍思路,再将田茂告知他的话一并串联,提笔蘸墨,往白色的宣纸上落下几个人的名字,又是圈又是连,直坐到二更天方宽衣上床去睡。

    这一整日都无暇去想远在长安的女郎,时下安了枕,方得空一心一意地思念于她。

    不知她在长安过得可好,可有好好用膳睡觉,可也似他现在这般想起过他。

    陆镇回忆着与她的过往,从最初被她在花树下静坐串花、吸引目光的那一幕开始,到后来与她的多回缠绵,桩桩件件,他都记得清楚,就好似深深刻进了脑子里一般,抹不掉、放不下。

    他才离了她不足二十日,可他却觉得仿佛有二十个月那样长;在马上和船上赶路的日子,他没有一日真真正正地停止过思念她,她的身影总是会在毫无预料的情况下出现,轻而易举地占据他的全部。

    在那长达十多日的思想斗争中,他几乎快要被胸中的私.欲淹没,理智逐渐占了下风,想要纳她的心思越发浓重,对于她,他约莫真的是个卑鄙小人,无耻混账。

    陆镇在胡思乱想中眼皮愈重,不多时便陷入沉沉的梦境之中。

    眼前是白茫茫、雾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瞧不真切,陆镇皱起双眉,大抵快要觉出自己是在做梦,然,就在这时,前方传来女郎清脆上扬的声调:“大郎。”

    这个声音,陆镇认得。原本暗沉的眸光瞬间被点亮,变得含情脉脉,循着那道熟悉的女声看过去,遮挡视线的白光和雾气渐渐散去,大明宫的一隅清晰地现于眼前。

    女郎弯腰俯身,手执团扇扑向一朵盛开的妃色牡丹,抬首望向他所在的方位,又唤他一声:“大郎,你来猜猜这蝶是什么颜色的可好?”

    她的甜美笑颜跃入眼帘,陆镇的呼吸都为之一滞,心跳得厉害,他在极度的欣喜中听见自己仅仅说了个“好”字,而后便大步走向她,竟是忘了答什么颜色。

    待走到她身边,女郎笑盈盈地让他再靠近些,俏皮地催促他道:“大郎还没说什么颜色哩。”

    陆镇只觉她的眼眸仿若天幕上最明亮的那颗星,水盈盈,亮晶晶,又似盛着春日里山涧深处的一汪泉水,清澈明净,令人瞩目。

    此情此景,只想沉溺在她的眉眼和笑意里,几乎要丧失思考的能力,对视间痴痴道出“清亮”二字。

    “大郎又说胡话,哪有清亮色的……”女郎嗔怪的话语还未道完,陆镇便已抱起她,覆上那两瓣翕张的丹唇,粗大的舌趁势探进她的檀口中,勾缠她的舌尖。

    女郎手中的团扇因他的动作骤然掉落,砸在地面发出细碎声响,那只樟青凤蝶没了外界的禁锢,煽动翅膀自花丛中飞走了。

    陆镇自知是在梦境中,可即便是在梦里,她的唇还是那样软那样润,令他不可救药地沉迷其中,难以自持、无法自拔。

    “阿耶,阿娘,你们在做什么?”花丛后的草地上窜出一个垂髫。

    陆镇叫那道突然出现的孩童声唬了一跳,当即离了女郎的唇,却不舍得放她从自己怀里下去,脑子里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何事,嘴上却是鬼使神差地道出谎话:“你阿娘唇角不舒坦,阿耶只是替她吹吹。”

    女郎又羞又恼,旋即伸手去推打他的膀子,曼声斥他:“快些放我下来,一把年纪的人了,当着孩子的面也没个正形。”

    这是他们的孩子。即便明知这不是真的,陆镇还是感到欣喜若狂,他很努力地想要看清那孩子的相貌和衣着,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看清。

    也罢,是男是女都无妨,只要是从她肚里出来的血脉,他都会喜欢。陆镇没再坚持弄清楚那孩子的性别,即便是在梦境中,他还是对这个孩子产生了天然的亲切感和好感。

    “阿耶,你快些放阿娘下来,我们要去放纸鸢了。”

    陆镇耳听得自己被孩子排除在外,皱眉道:“单要你阿娘去,不要阿耶?”

    “宫人们都说,阿耶每日都有许多事要做,不让我打扰阿耶。”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平日里心系国事,诸事繁忙,而今入梦,旁人对他也是此种印象,倒也符合常理。

    陆镇忽有些担心自己能不能当好一个称职的阿耶,轻叹口气道:“今日无事,阿耶陪你们一起放纸鸢。”

    他心中想的是要放纸鸢,可不知为何,那场景一转,竟是他身处大殿之内,坐于圈椅之上,书案上两一沓奏折。

    屋内灯火通明,陆镇随手拿起一张奏折翻开来看,却又好像根本看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四下静悄悄的,一道人影也瞧不见,心烦意乱地站起身走到门框处,新手推门,才刚迈出一步,画面又是一变。

    不似方才的大殿那般明亮,独有内殿燃着一盏碧纱灯台,稍显昏暗的橙黄灯光中,宽大的胡床上,美妇单手撑首而卧,微微阖目,似在等待着什么人。

    陆镇脚下无声地走上前,伫立在床前以眼为笔,描摹勾画着她的身形和轮廓。

    “沈沅槿。”陆镇低沉的语调中夹杂着浓重的思念之情,盯着她看了数十息后,在床沿处坐下,大掌抚上她的脸颊。

    女郎睡得极浅,他的掌心又十分烫人,很快便被他抚醒,徐徐睁开朦胧睡眼,无甚意识地凭着感觉唤他:“大郎。”

    美人初醒的慵懒情态勾得他挪不开眼,喉头也跟着一紧,呼吸变得灼热,顺从此刻的心意改了对她的称呼:“沅娘。”

    “我在。”女郎的一只葇荑贴上他的手背,脸颊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剐蹭,回应着他。

    浑身的血液都被她的这一举动烧滚,沸腾叫嚣,迫切地想要和她亲昵,把他的都给她。

    “我们再给孩子生个阿弟阿妹可好?陆镇的大掌顺着女郎脖颈往下沉,隔着衣料轻轻揉了揉,吐气如火地问她道。

    话音落下,不待女郎给出答案,兀自去寻她衣上的系带,毫不费力地将其解开,正要埋头去衔,忽脚下一空,梦境便戛然而止。

    陆镇浑身燥热,出了一头的细汗,覆下支起偌大的一团,薄被鼓起;偏头望一眼床帐,外面已然天光大亮,竟是一觉睡至日上三竿。

    忆及昨夜的梦境,陆镇才恍然发现,他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就不想守约了,不想与她止步于短短的五次,他要光明正大地做她的男人,供她依靠,与她朝夕相对,生儿育女;便是做一个食言的卑鄙小人又如何,比起失去她,这点面子根本不值一提。

    他是储君,亦是将来的新帝,他会给她无上的宠爱,许她妃位甚至是贵妃位,他们的孩子会是尊贵的皇子皇女,享尽人世间的富贵荣华,平安喜乐,顺遂一生。

    她是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纳她为良娣这件事,不由她抗拒。似她这般貌美柔弱的女郎,又入了他的眼,合该由他精心呵护,养在宫殿里享福,食珍馐,着华服,佩金玉,何需在外抛头露面、劳累奔波。

    他不奢求她能立时原谅他的言而无信、霸道专横,但终有一日,她会明白他这样做,也是为着她好;嫁与他做良娣,实是她眼下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陆镇静心思量过后,自觉逻辑融洽,纳她一事,待他返回长安,便会亲口告知于她,由不得她不答应。

    长安。

    沈沅槿许久不曾进宫,终是引起沈蕴姝的注意,特向陆渊讨了话,请他派人去接沈沅槿入宫一叙。

    陆渊疼惜她孕中难受,焉能忍心看她每日心事重重,便派出得力人通过引泉寻到沈沅槿的住处,接她进宫,再三叮嘱她千万莫要在沈蕴姝面前胡言乱语,惹她伤怀。

    陆渊原来一早就知道陆镇对她做过的事,说不定,当日她去求他时,他避而不见了也是为着助他的“好儿子”做成此事;若要向沈蕴姝言明陆镇对她犯下的逼迫和欺辱之事,在他口中竟成了胡言乱语!

    他们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的厚颜无耻。

    沈沅槿心中不屑,垂首微不可察地嗤笑一声,而后扬声同那内侍道句“我知了”,信步下撵,跨过拾翠殿的宫门。

    第48章

    叫朕五郎

    殿内,

    沈蕴姝正拿小剪子修剪一束绯色芍药的枝叶,见沈沅槿被人迎进来,忙搁下剪子,

    起身下床,上前去牵她的手,招呼她往罗汉床上坐下。

    姑侄二人隔着一张紫檀木的雕花小几相对而坐,旋即吩咐云意另外去烹一壶茶送来。

    陆镇外出公干已有二十日出头,

    沈沅槿无需费心应付他,整个人的精神头比他在长安时好了许多

    ,夜里睡觉亦是安稳不少,

    加之今日有意装扮过,

    她这会子的模样落在沈蕴姝的眼里,

    可谓容光焕发。

    见她没有因为陆昀的离开过分伤怀损及自身,沈蕴姝方觉安心一些,温柔如水的双眸凝视于她,

    “临淄郡王离京前往江州赴任一声,我已听说了。二娘或许是为着此事烦忧,这才多日不曾进宫见我和永穆?”

    沈沅槿连日没有进宫,

    有陆昀被贬之事的缘由在里头,但这只占一小部分,大多时候,

    她是被陆镇折腾得不想见人。

    陆镇对自己做下的那些恶事,便是沈蕴姝知晓了又能如何,她身居后宫、无权无势,能够依仗的唯有陆渊的宠爱,

    难道要她为了自己去开罪陆渊父子吗?

    何况,她的底子本就羸弱,

    如今又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因着陆渊身量高大的缘故,那胎儿约莫骨架也比寻常胎儿大些,那肚子瞧上去倒像是要赶上旁的妇人六个月大,是以身子益发沉重,整个人瞧上去也很是辛苦,沈沅槿焉能忍心让她为自己烦忧伤怀?

    沈沅槿长睫微压,敛目沉吟片刻,顺着沈蕴姝的话颔了颔首,唇间道出的话语半真半假:“二郎此去江州,不知何年方得归,为着不连累我,出狱后便给了我放妻书,让我安心留在长安城中...”

    “我其实,从始至终都没有对他动过心,哪怕他对我那样好,甚至于子嗣一事上亦是听从我的意愿,可我心中产生的也仅有感动而已,这三年多来,我对他的感情更像是亲人之间的;每当我想起这些,都会觉得这样对他很不公平,夫妻之爱,本应是相互的。是以他给我放妻书时,我并未拒绝,反而感到些许的轻松,他若能寻到一个与他相爱的妻子携手到老,会更好。”

    沈蕴姝虽与陆昀接触不多,但从他能说服家中双亲风风光光地迎娶二娘进门,提亲和归宁那日在她面前亦是态度恭敬谦和,在她随圣人离京前往幽州前的那段时日里,每回二娘挑在休沐日来梁王府探望她时,陆昀那孩子不是备上厚礼陪二娘一起来,就是从忙碌中抽出时间亲自来王府外接二娘回去,二娘面上洋溢的笑脸是发自内心的...

    若他没有被贬谪,二娘就那般相濡以沫地继续同他在这长安城中过下去,又未尝不是一种安稳平淡的幸福呢;嫁过人的独居女性的诸多不易,沈蕴姝是经受过的,自然万分不愿沈沅槿也去亲身领会,可事已至此,她能做得唯有开解于她,让她开怀些。

    沈蕴姝心中唏嘘不已,伸出右手去牵沈沅槿搁在小几边缘的左手,另只手去拍她的手背,语重心长地宽慰她道:“此厢事上,二娘与临淄郡王都无错,明月尚有圆缺,况人事乎?昨日之日不可留,当下和将来如何才是最要紧的,二娘该向前看才是。”

    陆昀被贬一事固然让她难受,然而眼下,真正让她倍感头痛的是陆镇此人,她原以为随着五次约的尾声到来,陆镇对她的兴致会兴致大减,却不想,他非但没有于床事上表现出丝毫倦怠之意,甚至可以为了多与她相处,生生压制住那些肉.体上的玉望;他约莫是头脑不清,陷入到这段关系的泥潭中了……

    若真是如此,五次约结束后,陆镇可会愿意放过她,不再来寻她?沈沅槿忽觉细思极恐,连带着手臂上都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不想在沈蕴姝面前露出愁容,她忙将那些想法驱逐出脑海,及时打住,挤出一抹看似从容的浅笑,俏皮的口吻让她安心:“沈丽妃提点的是极,儿岂敢不从。”

    沈蕴姝乍一听沈沅槿称她为“沈丽妃”,除却不适应外,感觉上也很奇怪,翘起食指指尖在她眉心点了点,莞尔一笑打趣她道:“二娘跟谁学得贫嘴贫舌?我可要向他讨回从前那个娇憨可爱、惹人喜欢的二娘。”

    沈沅槿作势往后躲了躲,调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姑母只管像在汴州时那样戳我的额头,也不怕落在人眼里,编排我还没长大呢。”

    单从她此时眉眼俱笑的样子来看,的确不像是会自苦的,沈蕴姝的一颗心松快了些,却又想起另一桩事来,笑容微凝,双眉轻蹙,正色问她:“你既与临淄郡王和离了,现今住在何处?可安全,一应物件都有吗?”

    沈沅槿闻言,当即如实答话:“我和辞楹离开陈王府后,在常乐坊里赁下一座三进的宅院,另请了两位女郎在院里做活,一位男郎看守防卫。此外,二郎还派了一位会拳脚功夫的女郎过来,自然是安全的。至于素日里要用的物件,集市上都可买来,姑母着实无需为我们忧心。”

    耳听得沈沅槿说有安全的地方住,沈蕴姝方舒展眉头,可毕竟只有一个看家护院的男郎和一个武婢,她这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因道:“不若我去同圣人说说,求他……”

    她的话还没完,沈沅槿便知她后半句要说的是什么,无非不就是求陆渊派个武艺高强的人保护自己的安全,她为自己做的够多了,着实不想她再低声下气地去求陆渊;

    再者,陆渊对于陆镇所做之事一直都是知晓,且从头至尾都没有制止过,他派来的人,谁能保证不会行监视之举。

    “姑母。”沈沅槿出言打断她的话,拒绝地干脆,“我不希望你为我求任何人做任何事,我现在不是涉世未深的小女郎了,我可以靠自己的双手挣钱,可以照顾好自己,也懂得想办法保护自己的安全;所以姑母,你不必为我悬心,也不要思量过多,你现在最该做的便是静心养好身体。”说到此处,看一眼她隆起的肚子,眼神里闪过一抹忧色:“闯过这道难关,平安健康地生活下去。”

    此间的所有人都在关心她肚子里的龙胎,唯有她和永穆会担心她的身子,或许圣上也是关心的,可那又如何,这个足可让她去鬼门关里闯上一趟的孩子,是他带给她的。

    她能明显得感觉到,这胎怀的与永穆那胎不大一样,大抵是这个孩子更随它的耶耶,很是活跃,四月末的时候就开始踢她;她比怀永穆时的胃口要好,虽也有刻意控制饮食,到底比头胎吃得多些,她人没怎么发胖,倒是孩子长得比寻常胎儿大。

    沈蕴姝想到此处,不由自主地抬手去抚凸起的肚子,期盼它也能像永穆那般顺利地降生,不要让她吃太多苦头,她舍不得永穆,也舍不得二娘,她还要陪她们度过很多年岁,看永穆长大成人,看二娘成为富甲一方的女商。

    “我会的,三娘无需为我忧心。”明明只有简短的三个字,然而沈蕴姝说这话时,喉咙倒像是有什么东西堵着似的,原本是想笑一笑的,脸上浮现出的却只有一抹忧色。

    沈沅槿见了,莫名心慌,还欲说些什么,忽听殿外传来笃笃的叩门声,是云意烹好热茶欲送进来。

    “进。”沈蕴姝声调微扬,方才那抹异色已然消失不见,面上取而代之的是一贯温柔沉静,和蔼亲切的神情。

    云意不知她与陆昀已经和离,还是称她为“郡王妃”,让她尝一尝这靳门团黄可还合她的口味。

    沈沅槿双手接过,送到唇边仔细吹了吹茶汤,抿了两口轻轻咽下,细细品味,启唇赞道:“清香馥郁,回甘绵长,确是好茶。”

    沈蕴姝听了,便也管垂首去饮杯中的清水,“三娘既吃着好,不妨带些回去,我在孕中吃不得茶,白白放在那里,没得浪费了。云意,你让人去将那茶都包了来,暂且放来我这里,省得待会儿忘了。”

    姑侄说着话,就听黄门细尖的声音传入殿内:“圣上驾到,永穆公主到。”

    酉时未至,他们父女二人今日竟回得这样早。沈蕴姝放下手中的掐丝圆花金杯,仅仅是抬眸望向门框处。

    陆绥许久没有果见沈沅槿,当下见她也在,喜上眉梢,几乎要走在陆渊前头。

    沈沅槿从容不迫地立起身来,端庄大方地朝着陆渊和陆绥屈膝施礼。

    陆渊道句“平身”,而后屏退左右,径直走到沈蕴姝身边坐下。

    陆绥挨着沈沅槿坐了,面露疑惑,小大人似的拧眉道:“阿姊许久不来看我和阿娘,可是要将我们忘了不成?”

    “永穆这样聪慧可爱,阿姊怎会忘了你。”沈沅槿耐心哄她,“实是前段时间诸事繁忙,未能匀出时间来看你。今日来得匆忙,未及给你准备什么,下回阿姊进宫,带些你从前喜欢的小陶人,再替你缝制两套衣裙可好?”

    四年过去,陆绥还是喜欢玩一些精致小巧的物件,认真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陆渊大概是觉得她们表姊妹在此处打扰到他和沈蕴姝独处了,便说御花园的牡丹开得甚好,吩咐宫人带她二人去赏花。

    陆绥进学一日,早累得头胀眼酸,听了陆渊的提议,亦觉甚好,遂邀请沈沅槿去御花园:“阿姊,我们去编花篮、穿花环可好?”

    “好。”沈沅槿看到陆渊就他的好大儿,加之她也不想在这儿碍人眼,自是点头答应。

    她们走后,屋里便只余下陆渊和沈蕴姝。

    陆渊差点又用“你那内侄女”来指代沈沅槿,但因要顾及她孕中容易多思,硬是在话未出口前及时咽下,揽她入怀,下巴虚虚抵在她的肩上,“二娘同你说了什么?”

    他称她为二娘,不是临淄郡王妃,亦不是在梁王府时的你那内侄女,沈蕴姝觉得他应是在她之前就知道了陆昀与二娘和离一事,或许是怕她多心,这才没有告知。

    “只说了她与临淄郡王和离之事,妾身安慰了她一番。”沈蕴姝尽量坐直身子,回望他,“圣上先于妾身知道,对不对?”

    不知怎的,她的一双清眸望向他的时候,他竟会有一瞬间的慌张。大抵是对她上了心的缘故,总想着能少骗她一些。

    陆渊目光微有闪躲,“朕也是在他离京后从宗室口中得知的。”

    如他所料,沈蕴姝对他的这番说辞没有半分怀疑。

    她这般轻信于人,纯良柔弱,偏又生得国色天香,若无他相护,只怕为她那亡夫守过三年后,便会被那沈氏兄弟拿去巴结旁的权贵,年岁不定大他多少,亦不会如他这般珍惜她、疼爱她。

    陆渊自认为那日在沈府里就那样要了她做得无错,心里也不发虚了,调整她的坐姿,让她侧身坐在自己腿上,依偎在他胸膛,一手让她搂她,一手抚上她的孕肚,暂且卸下帝王的威仪,轻声细语地同怀里的妇人解释道:“朕是怕你听了担心,这才没有告知于你。”

    “这么多年以来,圣上待妾身和永穆之心,妾身都看在眼里,妾身万分感激。”

    许是类似的套话说得久了,沈蕴姝早已变得麻木,甚至连自己听着都快信了。

    “朕不要你的感激。”陆渊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继而去掌心去覆她的心口,认真无比地道:“朕只想要姝娘的心,要你平安康健地陪着朕到白头。”

    沈蕴姝心绪复杂,仍是本能地顺应他的话:“妾身是圣上的丽妃,人是圣上的,心自然也会是。”

    陆渊从不觉得沈蕴姝会扯谎骗人,毫不怀疑她说这句话时的“真心”,当下重又轻抚她显怀的肚子,“姝娘,朕觉得它会是个皇子,朕会为它安排好一切,让它一生无忧。”

    是男是女,她都无所谓,能平安生下来才是最要紧的。

    沈蕴姝不以为意,由着他跟个头一两回当阿耶的青年郎君似的在她孕肚上下功夫,甚至有些泛起困来。

    陆渊努力坚持许久,奈何它在肚里睡熟了,几乎没怎么动,等他从这个想法里剥离,收回手,这才发现怀中妇人已然睡着。

    便容她睡睡吧。陆渊稍稍调整坐姿,人往引枕上靠,合上双目,陪着她一起睡。

    窗外乌金西坠,内侍轻声叩门,询问圣上可要在此处用晚膳。

    陆渊睡得浅,恐怀中妇人被吵醒,只是无声默认。那内侍一早料到他会留下用膳,不过走走过场问上一嘴,迟迟未闻里面传出声音,亦知自己该如何做。

    酉时二刻,宫人们簇拥着陆绥回宫,沈沅槿本欲同沈蕴姝告辞后自行离宫,却在殿门外被宫人拦下,陆绥亦不得入内。

    永穆回来了,想来饭食也快备好了。陆渊低声唤醒沈蕴姝,垂首认真地替她整理好衣衫,又理好自己的,这才让放人进来。

    陆绥小跑过去,兴高采烈地将自己编得小花篮递给沈蕴姝和陆渊看;陆渊也很乐意哄女儿开心,面上现出和蔼的笑容,夸她心灵手巧,花篮里插的花既鲜艳又好看。

    陆渊似乎只会在她们母女面前露出温和的一面。沈沅槿想起在梁王府时,她曾在皇后的院里见过陆渊父子,即便是同时面对妻子和长子,陆渊面上的神情亦是肃穆持重的。

    深宫中,帝王的宠爱是不可或缺的。沈沅槿衷心希望,陆渊的这份宠爱能够持续的时间长些,保她们母女平安。

    一家三口共享天伦,沈沅槿着实不知该如何自处,来到沈蕴姝和陆渊面前,正要行礼告退,就听陆渊先她一步开口,竟是留她共用晚膳。

    听上去是好言好语地留她,实则与下达命令无异。沈沅槿拒绝不得,只得留下。

    这顿晚膳,沈沅槿吃得并不舒心。

    沈沅槿告辞离去前,陆渊为讨沈蕴姝欢心,特意叫人给她备下步撵。

    来时没有,去时竟有了。且还是当着沈蕴姝的面亲口赐下。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句话放在陆渊身上或许也适用。

    沈沅槿看透陆渊的那点小心思,只觉如此甚好,他的心里有她们母女,那么她们在这深宫里,才会无人敢欺,过得滋润。

    步撵渐行渐远,陆渊陪沈蕴姝去御花园的一隅漫步消食,天麻麻黑了方归;宫人点亮整座宫殿的灯轮,陆渊先检查完陆绥的功课,叫人带她回寝殿安歇,这才敢与沈蕴姝亲昵温存。

    他将耳朵和脸颊贴在她的肚上,颇有耐心地感受孩子在她肚里的动静,耳上被踢一脚便足够让这个平日里不苟言笑的严肃帝王笑得如孩童一般,激动地告诉沈蕴姝,孩子踢他了。

    沈蕴姝早被它踢过多回,听后不觉有什么,敛目低眉,指尖捻起一块糕点小口吃着。

    陆渊虽心疼她怀孕辛苦,又怕她吃多了夜里不克化,更担心孩子太大,将来生它的时候她要吃苦,便也只能狠心不让她再去拿第二个,喂她喝些水后,吻住她的唇。

    太医说过,孕肚也要适当运动,有利于日后分娩。陆渊对这句话牢记在心,极懂分寸地用手助她做些出汗的活动。

    “圣上。”沈蕴姝眼底湿润一片,发髻微乱,喘着气推他的肩。

    陆渊缓了缓力道,“姝娘,叫朕五郎。”

    沈蕴姝别过头,克制着那些让人脸红耳热的寅声,勉强挤出两个字眼:“五,郎...”

    “姝娘真乖,朕会好好疼你。”陆渊话毕,不等沈蕴姝思考出他话里的意思,金镶玉的发冠便往下沉。

    明州。

    陆镇微服外出一日,果在一些大街小巷中寻见低于市场价的蔷薇水、香料、玳瑁和珍珠等物;隔天,田茂从晒盐场归来,将探查的情况告知陆镇。

    “彭博并无私宅,只在东城外二十里地开外有一处别业;贾贤在城中仁安坊置有一座四进的私宅,里面养着一位外室,卑下认为,贾贤纵有账册,不大可能会放在有外室的私宅里。贾贤虽是市舶使,可主政的毕竟是刺史和节度使,若无当地主政者的支持,他又焉能有胆量如此行事。会不会,账册藏在彭博的别业里?”

    陆镇凤目微凝,沉吟片刻,幽幽启唇道:“凡事不可妄下定论,先派人去他二人的私宅、别业里仔细翻找。另外,孤在海汇坊发现一唤作“安养库”的地方,有手持兵刃的侍卫把守,往来之人亦是腰悬鱼符,约莫是当地主政者所设,你去好生打探一番。”

    田茂恭敬应下,问及旁的问题,陆镇一一示下,“此番前来明州,设的名目既是盐政,自然是要往明州下辖的各县走上一遭,如此方能让那心怀鬼胎之人放下戒备。”

    诸事皆已商定,陆镇令人退下,又叫备水,门被合上的那一瞬,自衣襟里摸出那日在夜市摊吃馄饨时,刻意从沈沅槿手上顺来的手帕,细细打量。

    那方帕子的左下角绣着一支树枝,其上并排站着三只白乎乎、圆滚滚的长尾山雀,甚是可爱。

    陆镇凝神看着,忆及那夜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他说过洗干净后会还给她,可事实上,他根本不打算还,离京前夜,内直监命宫人将那洗净熏香的手帕呈至他手中时,他想也不想地揣进自己的包袱里。

    骑马赶路的时候,他不敢带在身上,唯恐会掉了,他此时也不在长安,倒要去何处再寻一方她用过的帕子来。

    陆镇越看越觉得珍贵,好半晌才舍得撒开手,仔细放回包袱里。

    夜里沐浴之时,免不了又是动用五指,纾解过后,出浴穿衣,盼能再梦女郎一回;不想非但今日没再梦到她,此后两日亦是如此,虽则他每日晨起时也会心有不甘,但在用过早膳外出的那一刻起,还是很快放下,全身心地投入到公事中去。

    田茂那边另外派出与他身量相似的下属顶替他往各县去巡盐了,是以在彭博、贾贤和其他明州官员眼中,田茂这几日都不会在明州城中。

    这日傍晚,田茂打马而归。

    陆镇先他一步回府,正要要晚膳,索性让他坐下一起用。

    饭毕,田茂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屋里无人,门窗亦是关紧,方压低声音道:“彭博的别业和贾贤的私宅,卑下皆已与人细细查过,却无可疑物件,亦无账册一类的东西。”

    “殿下让卑下查的安养库已有消息,乃是节度使周瞻在明州所设,打的名目是用市舶司的税银供养长安宗室。”

    明州安养库供养宗室。陆镇认真回忆户部在正月呈上的浙东道的账目中,的确是有这么一项,每年所缴纳的供养宗室的赋税约在二十到二十五万贯之间。

    二十万贯绝不是一个小数字,以整个明州的人口和土地,若不是靠着市舶司,怕是连十万贯都难以达到...陆镇直觉花账是从安养库里走的。

    他今日还从城中百姓口中打探到越州在两三年里皆由募兵的行为,而朝廷此前并未下达过要增加浙东道兵力的旨意,此事约莫是节度使周瞻私下所为,且脱不开明州的财政支持。

    前朝因藩镇割据而亡,他的祖辈,赵朝的武帝便是河东节度使出身,耗时二十余年方结束了乱世一统天下,赵武帝未免赵国像前朝一样产生割据局面威胁到朝廷,逐步自各镇节度使手中收回了财政权和行政权,军权亦有半数收归朝廷,扩大监军的职权,进一步强化对节度使行为的制衡和约束。

    倘若周瞻果真联合彭博和贾贤大行走私之举、挪用市舶税,再将数以万贯计的钱用于私屯民兵,妄图割据,罪同谋反,依律当斩。

    此事机密,陆镇不放心旁人去办,欲明日与田茂乔装一番,亲往越州查探。

    陈设古朴简洁的正房内,沈沅槿独坐在灯下看书到二更天,沐浴过后,吹灯安置。

    自陆镇离开长安后,沈沅槿入睡总是格外快,翌日睡到自然醒,整个人的气色都好了不少。

    唯独今日夜里,她竟是做起了噩梦。

    她被幽暗丛林中的凶恶异兽追赶,慌不择路间被逼至悬崖边,异兽张开锋利的獠牙朝她扑来,害怕到心颤,就连身后是悬崖也忘了,方退了一步便脚后一空,整个人直直往下坠。

    风声在耳边呼啸,刺得耳膜生痛,口鼻呼吸不畅,像是有冷气不断地往身体里灌,一切的感觉都是那样真实,沈沅槿甚至快分不清自己是梦是醒,疑心自己是不是要死了。

    忽然间,那种疾速下坠的感觉消失了,似有什么东西稳稳托住了她,带着她向上。

    沈沅槿本能张开双手牢牢抓住,说不出那感觉是冷是热,是软是硬,茫然地睁开眼,一团硕大的黑色便跃入眼帘。

    方才的凶恶异兽十足吓人不假,然而眼前这条黑色的不知是龙还是蛟的生物带给她的恐惧也不到哪里去,沈沅槿害怕到大脑混乱一片。

    “娘子。”黑龙巨大的脑袋朝她靠近,对视的一瞬间,沈沅槿只觉像极了某个人看她时的炙热目光。

    沈沅槿又惊又怕,似乎吓到连话也不会说了,心中犹豫着要不要撒开手,那黑龙忽地化成人形,崇山一样的身形凌于空中,紧紧抱着她。

    那张脸,赫然是陆镇的。

    第49章

    沈沅槿仿佛身处云端,周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陆镇托抱着她……

    沈沅槿仿佛身处云端,

    周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陆镇托抱着她,让她不至下坠。

    梦里的世界没什么逻辑可言,

    陆镇既能由龙化人,又能以人身置身空中。

    “娘子。”陆镇无比眷恋地低声唤她,一手护住她的后背,一手攥紧她的腰肢,

    薄唇贴近她的耳垂,气氛霎时间暧昧至极。

    沈沅槿脊背绷直,想要推开他,

    又怕自己会坠下去,

    只能暂且由他禁锢。

    陆镇似乎并不满足于这样抱她,

    大掌顺着侧边的腰线前移到她的覆上,按住,轻声同她耳语:“孤想要你,

    仅仅五次怎够,孤要你为孤诞育子嗣,让你生生世世都在孤的身边。”

    诞育子嗣。仅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沈沅槿头皮发麻,

    腹下也因他掌心的热意发紧,顾不得身下是万丈悬崖,不管不顾地推打他的胸膛和膀子:“不要,

    你放开我!”

    陆镇轻而易举地按下她的肩,让她的右脸脸颊贴在他的心口处,沈沅槿的覆上不再是掌心传来的热气,而是更为炙热的。

    “要不要,

    放不放,娘子说了不算。”陆镇的语气不似刚才那般温和轻缓,

    而是带着桀骜和霸道,不容她拒绝。

    陆镇挺背,压她的腰窝,口中的话语愈发惹人恼怒:“它想你了,娘子应当能感觉到。”

    又膈又燙,沈沅槿无论如何不肯依从,唯有奋力挣扎反抗,斥责于他:“放开我,你这无耻禽...”

    “娘子今日着实不乖,该罚。”陆镇话毕,重又化身黑龙,腾云驾雾地携着她飞向青山之巅的巢穴。

    沈沅槿吓得不敢睁眼,不知他飞了多久,待落地后,缓缓睁眼,但见乌金高悬,白玉浮云,远方青山如黛、峰峦翡翠,近处佳木葱茏、袅袅繁花、蔓蔓青萝,时有白鸟飞过,清风拂面,一派生机勃勃、明净清幽的景象,沈沅槿呼吸着此处满是花草清香的空气,只觉心旷神怡,灵台清明,疑心自己是不是进入了书中描绘的修真界。

    “娘子可看够了?”身后骤起的男声毫无预兆地打断她的思绪,紧接着,一双铁臂攀上她的纤腰,控制她转过身面对他,托住她的豚,让她的煺悬在他的腰际,忘情地低头去吻她的丹唇。

    女郎绿发堆云,肤白胜雪,端的是仙姿玉貌,风华绝代;山间的风吹动她身上轻而薄的衣衫,一时间裙裾纷飞,发上步摇微微摇晃,宛若降临凡尘的神女。

    脚下是盈盈碧草,陆镇制住神女,屈膝抱她坐在草地上,撬开她的牙关,大舌霸道地往里探,两手亦未闲着,有条不紊地褪去自己身上的衣袍,露出雄壮的麦色胸膛。

    沈沅槿被他吻得大脑空白,双眼迷离,直至衣衫退到肩下,微风带来点点凉意,她方清醒一些,拼尽全力地伸出手去推打他。

    陆镇全然不顾她的抗拒,大手扯开那件外衫随手扔到一边,轻松解开里面的齐胸襦裙,垂头就要去唅。

    沈沅槿见状,几乎是手脚并用,反抗得越发厉害,扬起声调怒斥他:“别碰我,滚开,滚开啊!”

    许是她的情绪太过激动,还不待陆镇对此做出反应,梦境在这时候戛然而止。

    不独是额上和鼻上,就连后背也出了一层细汗,沈沅槿掀开被子散热醒神,唇间大口地喘着粗气,极力安慰自己方才那一切不过是梦,陆镇眼下不在长安,不用怕的。

    心跳逐渐归于稳定,沈沅槿的思绪却并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平静,这已经是不知第多少次担心陆镇会毁约,且比以往任何时候的感觉都要强烈。

    她必须尽快为自己安排好后路。

    除安排手下的几间铺子外,更为重要的是过所和户籍,若是没有这两样东西,她和辞楹便什么地方也去不了。

    彼时,天边才刚泛起鱼肚白,沈沅槿再无半分睡意,起身下床,穿好衣物,推门出去。

    未料辞楹竟是比她起得更早,正拿水瓢往水缸里舀水。

    沈沅槿没有上前去惊扰她,而是独自走到庭中透气,望向天边那一一轮还未全然沉下的清冷孤月。

    就在不久前,千里之外的明州城内,陆镇仔仔细细地乔装打扮一番,单从相貌上看,俨然成了一个中年庄稼汉子的模样;他身侧的田茂亦然。

    他二人牵马出城,经过城门郎的盘问后,步行一阵后方跃身骑于马背之上,走官道去往越州。

    彼时,节度使府。周瞻得到密信,信上大意为田茂一行人前来明州,并非只为盐政。

    周瞻将那信纸在烛火上烧成灰烬,想起明州城的安养库,蹙起眉高声唤人进前,亲令其亲去明州一趟,务必提醒贾贤和彭博小心行事,加强安养库的戒备。

    越州与明州相去不过三百里地,陆镇同田茂紧赶慢赶了一整日,终是于次日的晌午前,顺利凭借手中的路引进入越州城中。

    浙东军的驻扎地不难打听到,倒是周瞻前两年所募的数千民兵被安置在何处,需得费心探查一二。

    长安,司门司。

    沈沅槿先以自己的名义办了一张去往江陵的过所,再叫辞楹以她的名义另外办一张到海州的过所,待将申请文书填写好递交给相应的官吏,信步离开。

    沈沅槿虽未言明为何要办过所,辞楹大抵也能猜到问题是太子殿下身上。

    “娘子想要离开长安?”辞楹靠近沈沅槿,压低声音问出心中所想。

    沈沅槿眉眼微垂,“尚不一定,究竟要不要走,还得看那人回来后的态度。古人有句话叫有备无患,早些做好准备总不会吃亏。若是任由事到临头,再想做什么都晚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辞楹忽然很想追问她一句:太子殿下他,果真是要毁约么。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若真是问了,岂非明知故问,真真蠢材。

    横竖娘子去哪儿,她就跟去哪儿,她这一生,都不会与娘子分开的。辞楹暗下决心,止住这个话题,话锋一转,扯到今天晚膳吃什么的问题上。

    有道是民以食为天。这句话在辞楹身上体现了个十足十。她与辞楹都不是做饭的料,好在家里帮工的两个女郎是,每顿饭食都做得色香味俱全。但凡陆镇那厮不毁约,她都舍不得就此离开长安,离开姑母和永穆。

    好端端得怎地又想起他。只要他出现在她的脑海中,她的心情就准好不了。

    沈沅槿轻叹口气,将他的名字驱逐出脑海,投入到辞楹问的今晚吃什么的问题上去。

    “去买些新鲜个大的河虾,晚膳做红丝馎饦吃可好?”沈沅槿思忖片刻后,温声提议道。

    辞楹甚是喜欢吃虾,将剔好的虾肉揉进面里做成馎饦又鲜又香,是她最喜欢的吃食之一,听后焉能不高兴,当即便喜上眉梢,连连点头称好。

    她二人主意已定,自去集市上买来一斤鲜活的河虾归家,当日用过晚膳后,沈沅槿算算日子,马上就到月底了,遂打算放开手,让她看好的柳五娘全权打理二月份三间铺子的账目,如此方能让她快速成长。

    屋子里静悄悄的,沈沅槿于一盏明亮灯烛下画孩童式样的衣裙设计图,辞楹则坐在她对面看新买的话本,外头传来二更天的梆子声,沈沅槿这才意识到夜已深,提醒看那话本入迷的辞楹该是时候洗漱休息了。

    辞楹被书中的女主人公气到心堵,急需同沈沅槿好生唠唠,因道:“今夜我与娘子睡在一处可好?”

    细细回想,上回同辞楹睡一张床说这话一起入睡,似乎已经是在梁王府的时候了。沈沅槿亦有心事想要和她说,自是点头答应。

    江陵和海州非是她真正想去的地方,不过是她拿来迷惑陆镇的。她就是再怎么蠢笨,也知道绝不能拿自己和辞楹的名义去办过所,那样与自行告知陆镇自己的逃亡路线无异。

    她需要的是假身份和假户籍,再通过假户籍去办理一张真的过所,如此一来,陆镇寻到她的去处的概率便会大大降低。

    沈沅槿告知辞楹她改日要去城中的牙行一趟,辞楹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她是要去给她们买回假身份,辞楹拧眉暗道:她和娘子终究是不会耍刀弄棍,甚至连一丁点拳脚功夫都不懂的女郎,孤身行走在外,不知要面临危险,若无人保护,约莫很难走远。

    “萦尘那处,娘子可已经通过气了?”辞楹下意识地捻起一缕头发丝绕在指尖上,拧眉忧心忡忡地问她。

    沈沅槿望着头顶上方的纱帐,双眸定于一处,目光微暗,都怀疑他可能也不是啥正经人:“事情尚无定论,暂且无需说与她知晓,没得害人白担心一场。此事许是我多心了也不一定,你也莫要过分放在烦忧,人要开开心心的比什么都强。”

    说到做人要开心,辞楹忽想起方才看的那让人火大心焦的话本,这会子也是不吐不快,只一味地黏着沈沅槿口若悬河,约莫到了二更三刻才渐渐止住,打着呵欠合上双目,晚沈沅槿一些入眠。

    且说陆镇那边,田茂扮成前来越州军营寻亲的老者,顺利打探到周瞻私自募来的那支军队的所在地,周瞻为其起名西仓营,位于城西十里外的一处河谷旁,靠近水源,又可开垦农田自给自足,除甲胄和武器略比东郊营差些外,训练强度却是大差不差。

    短短两三年便能招募来近万人之众,若是朝廷放任其发展壮大,一但消息传开,引得下设有市舶司的其余四道争相效仿,难保不会引起东部沿海地区先后形成新的割据势力。

    事关重大,陆镇不敢有丝毫耽搁,次日清晨快马加鞭返回明州,二人紧赶慢赶,终是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归至府上,天已麻麻黑了,陆镇移伸出手去面上伪装,命人备水。

    赶了一整日的路,只晌午在官道旁的驿站里用了两碗馎饦,这会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挑吃的,厨房里送什么来便用什么。

    陆镇正大快朵颐地吃着,不知怎的想起那战马驸他疾驰一日,暂且放缓用膳的速度,看向门框扬声唤人进来,让去马厩处传他的话,喂给它吃双倍的粮草,明日休整一日。

    田茂素来散漫,没有太多讲究,那些个“食不言寝不语”的条条框框束缚不住他,叫了下属在一起用膳,一边动箸夹菜,一边问起安养库的事。

    “禀指挥使,彭刺史那处约莫是听到了什么风声,突然于昨日加强戒备,增派了近半数的人手;我与崔舟在戒严前的夜里潜入过两回,东西次房、主房的一二层皆无可疑之处,独三层正中的一间暗室外有人轮流站岗,且时时有人在各处巡逻。”

    田茂吃菜的动作一顿,立时变得警觉起来,沉声朝人发问:“左少使何时返回?”

    左少使谢煜年轻有为,是两殿司的新一代中田茂颇为看好的男郎,大有将其培养为下一任指挥使之意,此番特意带他出来历练,便是为着这个缘由。

    青衣下属道:“今日晌午来的信上说,左少使今日去宁海县,约莫明日午后便可归来。”

    宁海县,若是他记得不差,县内除有晒盐场,各类矿场亦是十分丰富,大赵盐铁官营,明州于盐政上虽无差错,却不知这铁矿上可有私采私铸之举。

    一时饭毕,田茂前去拜见陆镇,将安养库加上戒备一事如实禀告。

    陆镇闻言,沉眸默了默,良久后方徐徐张唇道:“周瞻远在越州却能有所警觉,约莫是在朝中有推手和襄助之人,孤的行踪不日或许也将暴露,安养库的账本需得尽早取出。”

    他的前半段话,田茂亦不难猜出,只这后半段,他却未能及时想到,登时眉皱如川,“账本之事,卑下自会想法子取来。卑下现下最为担心的是,周瞻既敢私自屯兵,他日事情败露,是否会狗急跳墙,危及殿下。”

    陆镇面容沉静,一副胸有成竹一态,食指指尖扣在圈椅的扶手上,不紧不慢地道:“一群毫无作战经验的乌合之众,尚还不足为惧,浙东军四万人,周瞻手下自行掌管的不过两万。他若公然谋反,淮南、江西、福建三道必然群起而攻之,焉有胜算?不若取了你我性命来得轻巧。”

    田茂心中叹服,颇有几分自愧不如,因道:“依殿下所言,咱们这处也需得增派人手加强防备了。”

    陆镇平声下达命令:“传孤令,巡逻改为三轮倒,务必保证每个侍卫的睡眠和精神都要充沛,以防对方夜里纵火。”

    “殿下思量周全,卑下定不辱殿下之命。”

    陆镇敛目轻嗯一声,继续寒暄两句,便让他无事的话可自行回去安歇。

    眼下来看,浙东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的多。陆镇手肘撑着扶手,拇指和食指指尖揉上鼻梁,额角有些隐隐抽痛。

    若是能见一见她、抱一抱她就好了。陆镇没来由地想起与沈沅槿相处时的温馨惬意,只要在她身边,什么样的烦恼都可暂且抛却,整个人都是舒畅快意的,这世上除她以外,再无任何人可以让他如此身心放松。

    他早该在长安城中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一点的,平白错过了那样多与她表明心意的机会,他是那样离不开她,那样想要身边有她,他是真心实意地期盼她能成为他的良娣,给予她尊贵的身份和富贵荣华,让任何人都不敢轻视于她。

    他必须得到她,哪怕他要暂时成为她眼中言而无信的卑鄙小人。陆镇想到此处,猛地睁眼,忽然间觉得头也不那么痛了。

    再耐心些。陆镇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告诉自己,等过段日子回到长安,他就可亲口向她言明了。

    一切如陆镇所想,周瞻那处得到的第二封密信便是陆镇根本不在青州公干,极有可能与田茂一道来了明州。

    相貌或可作假,但是身形却不那么容易作假,似太子和圣人那般的身量,放眼整个周朝怕也寻不出几个来,他只需向彭博去信一封便可确认此事。

    隔天,明州来信,信上的领累足以证实太子就在明州,且是对外宣称是田茂的侍卫。

    陆镇和田茂自转运使季远府中而出,吩咐田茂往刺史府走上一遭,只说他们不日便要离开明州,欲在明日顺便去市舶司瞧瞧,待回京后也好多些话禀告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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