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东宫。陆镇下朝归来,才刚踏足少阳院,就见司议郎刘直早在檐下恭候多时,因他昨日并未在东宫安寝,特意前来问询,加以记注。
今天的太子殿下瞧上去格外神清气爽,一改往日陈肃冷硬的模样,眉宇间多了一丝柔和,还带着些浅浅的笑意,约莫是昨儿出宫,遇到了喜事。
刘直家中有贤妻美妾,早已尝过男女欢.爱的滋味,当下观陆镇这副模样,心中隐隐觉得,太子殿下昨夜大抵是在某位女郎那里绊住了脚,只不知是去了花街柳巷,还是置了一处宅子金屋藏娇。
但不论是那种情况,皆不是他可去过问的,太子告知他回宫的时间,他至多可再问一句宿在何处。
陆镇漫不经心地答了一句宿在别院,卯时三刻至宫门,再没了旁的话,吩咐内侍去传膳,大步回了崇德殿。
刘直目送陆镇离开,回至左春坊,俨然不知,他方才所问之话,早叫一身形矮小的黄门听了去。
两刻钟后,宫娥提着食盒送来饭食,往桌案上布膳,乃是一碗红丝馎饦,一碟酱肉和一盘古楼子,这会子尚还冒着热气,闻起来很是清香诱人。
陆镇执箸用膳,先夹了两块酱肉放到碗里,待吃到那馎饦时,竟是无端想起常乐坊里的那位女郎来:那宅子里独有她和她的婢女两人,这个时辰了,也不知可有吃上早膳。
他近来时常会想起沈沅槿的音容,没有任何缘由,全然是心之所向,无事时,他也很乐意这般念着她。
倘若她肯开口同他说上只言片语,那么从他的别院里拨几个人去伺候她也未尝不可。
陆镇心里惦念着沈沅槿,不免吃得慢了些,宫人进来撤桌时,时辰已经不早;他的手上有了待处理的公事,方没再继续想她。
及至晌午,辞楹有些眼酸,便搁了手里的针线,奔出门立在檐下眺望远山,脑子里寻思着今日午膳用什么好,她才想了没一会儿,就听院门外传来陆昀扣门喊人的声音。
辞楹听出外头是他的声音,入内相告,道是临淄郡王在外头扣门,遂来询问沈沅槿的意思。
避着他非是久长之计,为免他再做出那等行刺陆镇的傻事,需得将话与他挑明了说。沈沅槿暗暗在心中合计一番,点头示意辞楹去开门。
不多时,陆昀拖着受伤的腿踉跄着缓步走进来,倔强地不肯让辞楹来搀扶他。
引泉悄无声息地跟在陆昀的身后,见他推门入内后,忙不迭拦住欲跟上前的辞楹,“还请辞楹娘子莫要进去,郡王有话想要单独同沈娘子说。”
辞楹又岂是那等狠心之人,当下听他如此说,因外头冷,便请他去还未收拾布置过的客房里坐着,虽瞧着不大妥当,至少可避寒。
“二郎。”陆昀甫一迈进门,沈沅槿本能地坐直身子,招呼他在对面的位置坐下。
昨夜陆镇下脚颇重,导致他整个人几乎都要退到门边,沈沅槿心中记挂着陆昀,关切问道:“你还好吗?伤得重不重,可有请医工来替你瞧过,擦过药了不曾?”
陆昀几乎一夜未睡,眼底青黑,形容憔悴,为着来见她,这才稍作修饰一番,然而面上的疲意却是怎么也藏不住。
“都是皮外伤,不要紧的,沅娘无需为我担心。倒是你...”陆昀说到此处,鼻尖又开始发酸,想起昨日的情状,胸中怒火再次被点燃,悲愤交加,心痛到说不出话来。
“我也很好。”沈沅槿勉强在他面前挤出一抹笑意,轻轻攥住手里的巾子,语重心长地劝解他道:“我与他之间的事,不是二郎插手就能解决的;何况我已同他约定好,这样的关系不会持续太久,二郎千万莫要再如昨晚那般以卵击石,触怒于他。”
“你还有耶娘,阿妹和阿兄,你身后不独是你一己之身,还有整个陈王府和你的外祖家...我想活着,也想你和阿昭她们都好好活着,所以二郎,这件事情,就请你当做从来不曾知晓过,将它烂在肚子里,好吗?”
他字指代何人,陆昀一听便知。
那人是战功赫赫、为圣人登基立下汗马功劳,早已封无可封的东宫太子,而他空有临淄郡王的头衔,实则不过一介被贬江州的七品县丞,又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以卵击石。这个词,沅娘用得着实再贴切不过。陆昀陷入到深深的自责和悔恨之中,自责自己没能保护好她,悔恨自己轻信于人,这才给了陆镇那个禽绶可乘之机。
沈沅槿自他的面部神情中读懂了他的心事,沉默片刻,柔声安慰他道:“二郎不必过于自责,便没有那桩事,他既起了这样的龌龊心思,必定还会另想出旁的法子来迫使我认命就范。他并无纳娶我之心,左右再过段时日,我便能脱出这泥潭,二郎与我皆应向前看,再过三五年,等你从彭泽右迁回来,兴许我已经是名动长安和洛阳的女商了。”
陆昀不复从前那般清亮的眸子痴痴看着沈沅槿,低声轻喃道:“会有这么一天吗?”
沈沅槿极坦诚地同陆昀对视,语气坚定:“有道是天无绝人之路,只要你我坚定心中所思所想不曾动摇,终归会有那么一天的,一定会有的。”
陆昀闻言,低低道了声好,眸子里重又燃起些许希望的光芒,“我信沅娘,此去彭泽,我会好好为官,用尽毕生所学护佑一方百姓,不论能否重返长安,只要沅娘和耶娘、阿昭都安好,我在何处都能心安。”
观他似乎已经想明白一切,恢复了理智,沈沅槿重重点头,勉强去够她的手,轻拍他的手背:“会的,我和他们都会安好,陆镇不能一直这么困着我,我会尽早与他划清界限。”
陆昀回握住她的手,相顾良久,寒暄一阵,再压抑不住情绪,唯恐自己会在她面前红了眼,惹得她也跟着伤心,千言万语仅仅化作“珍重”二字,当下辞了她,起身离去。
“二郎记得好生用药。”沈沅槿怕他瞧出陆镇在她身留下的端倪和痕迹,没有起身相送,只是在他临去前提点这么一句话。
陆昀于门框处顿住脚步,终是没敢回头再看沈沅槿一眼,颔了颔首,推门出去。
屋子里静到,沈沅槿稍稍仰首,止住眼底泪意,偏头去看映在窗上微弱的日光。
她与陆昀再无可能,她亦不该再对他有丝毫留恋。这世上值当她去做的事情还有许多,又何必困囿于男女私.情。
沈沅槿在屋里养了两日,又往南边的铺子里走上一遭,细细查看过,收了账册。
等过完元日和上元,春日便要来临,何处铺面都要上新,她还要设计出新的款式。
这段时日她因忙于应付陆镇,进度已然落后许多,是以接下来这几日,少不得是要加把劲查帐算账,把各处的铜钱拢一拢,将何处铺子里每个人的岁末奖金算清楚了,断不能亏待了她们去。
且说引泉得了陆昀的话,这三四日里多方探听,寻出三五个适当的人选,亲往沈沅槿这处跑了一趟,告知情况。
再有两日便是元日,这个档口并不是聘人的好时候,沈沅槿合计一番,道是等过了上元,再请人过来一观不迟。
引泉也是这个意思,当即点头应下,寒暄两句,沈沅槿同他问起陆昀的情况,引泉道:“郡王昨日归府后,独自坐在屋里喝了些闷酒,也不让人在跟前伺候。幸而还存着分寸,并未宿醉,只是吐了一回,人还清醒着。”
沈沅槿轻蹙起眉头,温声提点引泉道:“酒吃多了伤身,烦恼亦不会随之消散,引泉郎君何妨劝他多出去走走,再者,去茶坊里吃茶听曲也是好的,总这么闷在屋里,难免会胡思乱想。”
“娘子的话,奴回去一定带到。”黄门说完,行礼告退,自出了门。
那夜发生的事和方才引泉所说的话,皆让辞楹深切感受到了陆昀对沈沅槿的沉沉爱意,心中多有不忍,不忍看到他们这对从前恩爱无比的夫妻就此分开,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问她:“娘子,待日后你摆脱了太子,郡王他重回长安任职,心里仍然只有你,你可还会接受他?”
“不会。”沈沅槿片刻犹豫,“我对二郎的感情,更多的是喜欢和动容,而非情爱;这里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一场于我而言始终无法真正融入的梦,我想醒过来,让一切重回正轨,却又无能为力。”
前半段话,辞楹自然能够听得明白,可后
头那段话,着实让她听得有些云里雾里的,恍惚间,辞楹险些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娘子年纪尚小,退热后养病的那段时日,时常会像现在这样,说上几句她听不明白的话。
“娘子又说糊涂话了,娘子若在梦中,那么我和此间的所有人岂不成了娘子梦境里虚无缥缈的人,又怎会有自己的想法呢。”
辞楹将她的一番言论归为说着玩儿的孩子话,并未听进心里去,离了她跟前去栓院门。
隔天,到了十二月二十九这日,再过一日便是元日。
沈沅槿晨起梳发,只用银簪绾上个单髻,戴了帷帽,携辞楹去集市上购□□幡、桃符、烟花、瓜果菜蔬等物,用以迎接元日。
东、西两市的人声鼎沸,车水马龙,身着华服的女郎结伴而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高悬春幡;巷里传来孩童嬉笑玩闹声,各处街道上往来行人络绎不绝,更有西域胡人和经丝绸之路往来长安的各国商队穿行其间,用不怎么标准的赵国官话推销货物,招揽生意。
辞楹于一处摊贩前驻足,略弯下腰,低头认真挑选蔷薇水,也替沈沅槿选了一瓶香味浅些的。
沈沅槿问过价,因买两瓶,试着与人还价,那贩卖货物的中年男郎让了五文钱,沈沅槿取钱来付。
中年男郎见她答应得爽快,约莫不缺钱使,身上衣物和斗篷素雅半旧,并不华贵,想是只是寻常商贾抑或小户之女,便又从摊位后取出一方匣子来,稍稍启开一角:“我这里还有海上来的好货,货真价实的玳瑁、珍珠和香料,两位娘子可要瞧瞧?”
辞楹才刚得了沈沅槿让他自己上网收缩蔷薇水,可直接涂抹在衣物和肤上,故而对那香料并无兴致,至于珍珠,从前在梁王府和陈王府,便是拇指般大小的南珠也曾见过,就说这会子,她屋里还有娘子送与她的南珠簪子,自然也提不起兴趣。
倒是那玳瑁,许是沈蕴姝和沈沅槿都不大喜欢的缘故,辞楹没怎么见过,不免动了几分心思,凑到那男郎跟前往盒子里面看。
只是辞楹不知,那玳瑁乃是官卖的,商贩并不能私下里自行贩卖。
沈沅槿还是在与陆昀成婚的头一年里,偶然间同他聊起市舶司所了解到的制度和规定。
“今日市上人多,咱们还要买制作春盘的菜,若去得晚了,怕就只有旁人挑剩下的了。”沈沅槿一面说,一面去攥辞楹的衣袖,生生将人拽走了。
辞楹不明所以,待走远些,确认那商贩听不见了,左手下意识地放进右手上所悬
的竹篮,握住内里的蔷薇水朝人发问:“娘子拉我走,可是瞧出他盒子里的东西是假货,骗我们的吗?那这两瓶蔷薇水会不会也是假的?”
沈沅槿摇头,压低声音:“珍珠极好分辨,只需用锋利些的物件刮一刮便可知晓,至于香料,时人喜香,会买香料之人,不说是个中行家,至少也能嗅出味道好坏,是以也不难辨认;这两样东西便罢了,玳瑁只可由官卖,他那里的纵是真货,也是走.私品。”
辞楹听她说到此处,登时睁圆一双杏眼,极力压制住内心的震惊,轻声耳语反问道:“他就不怕牢狱之灾吗?”
沈沅槿长睫微压,打量四下,将她领到人少些的墙角下,“你方才也瞧见了,他做的多是女郎生意,女郎平日里鲜少能接触政事和律法,岂知那物不能在私人处买进;再者,谁的钱也不是风刮来的,便抛开知不知晓这一条不说,岂有不喜欢低价买进的道理?谁又会去当这个费力不讨好的人,巴巴去报官呢?再者,这些个东西既能从官中流出来,岂知背后无权贵授意参与?没得反惹一身臊。”
辞楹听后深以为然,再不提此事。
当日买来许多东西,在小摊上用了馄饨冲做午膳,从集市口雇驴车回去,归置完一应物件,她二人先在门上挂了春幡,而后取来竹竿挂上春幡,将其立在土里。
忙完这些,沈沅槿将买来的彩纸剪出不同形状,贴在窗上。
她们这里正忙着,院外却传来一阵叩门声,辞楹放下剪子去听,竟又是引泉的声音。
沈沅槿就在外头贴窗花,便叫辞楹坐着就好,她去开门。
原以为这回也会只他一人,不承想,陆昀就在他身边站着。
沈沅槿面容平静地侧了侧身,大大方方地请人进去,“外头风大,仔细过了寒气,进来坐会儿吃盏热茶暖暖身罢。”
这几日,陆昀心里没有一刻不念着她,她肯邀他进去,岂有不应的,只忍着喉咙里的涩意,勉强笑了笑,随她入内。
行至廊下,沈沅槿招呼他们先进去坐着,她自个儿则去厨房烹茶。
她才要从大缸里舀水,陆昀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拿过她手里的水瓢,往斧里添水,又问她水井在何处,让她守着炉火就好,他去挑水。
陆昀挑了两趟水回来,那水方煮沸了。
沈沅槿见了,忙不迭婉拒道:“二郎快些歇着罢,那井不远,我和辞楹可以自己过去挑水回来的。”
这话说得生分,陆昀不大好受,便没有搭话,沉默着盛满四碗茶水放到木托盘上,端去屋里。
“二郎和引泉郎君来此,可是有何事?”沈沅槿坐在辞楹身边,直截了当地问明来意。
陆昀道:“明日便是元日,阿耶和阿娘晌午派了人来传话,让我们回去用团圆饭、守岁;他二人还不知晓你我已经和离,不知沅娘是否愿意赏脸,再与我回一趟王府?”
瞒到陆昀离开长安前,这是他们先前就说好的,她岂能出尔反尔。
“好。”沈沅槿点头应下,问他:“明日什么时辰过去?”
陆昀端起茶碗,凑到唇边吹了吹汤面上的浮沫,“巳时,我来接你。”
沈沅槿记下时辰,偏头去看辞楹剪好的窗花,陆昀也跟着转移视线,落在那绯色的窗纸上,“沅娘可还记得,你我成婚的第一年,是你手把手教我剪窗花,我还记得,剪的是一只兔子,你笑我剪得不像,瞧不出是什么。”
“记得。那日夜里天上小着雪,我们坐在一处剪了许多窗花,就连阿昭的屋里,也贴了好些我们剪的。”
辞楹闻言,也打开了话匣子,说起雨天在水榭里看水鸭游上岸,往凉亭里面下躲雨,踩得那砖上尽是泥脚印事。
闲话一阵,忽狂风大作起来,阴云密布,屋子里光线变暗,瞧那阵仗,像是要下雪。
辞楹点上蜡烛,劝他二人快些回去,免得地上积了雪路滑,再有就是,那夹着雨雪的大风刮在脸上可不是好玩的。
陆昀应了,临走前,坚持将水缸填满了,方按辔上马,疾驰出去。
这日夜里,陆镇看了泉州和汴州处送来的密报,将其置在火苗上方燃成灰烬,披上大氅出了东宫,冒着风雪赶在宫门落钥前,骑马走安上门离了大明宫。
沈沅槿夜里吃得甚少,不过略用些白粥对付对付,站在檐下看那碎玉零落,但见那雪似鹅毛纷飞,坠在地上,聚出一层浅浅的白。
辞楹恐她吹久了风要着凉,来到门外喊她进屋,拢了一根红线在手上,唤她进屋玩翻花绳。
这样的玩法还是沈沅槿在汴州时手把手教她玩得,夜里闲来无事时玩一玩,既不伤眼,又可打发时间。
屋里燃着烛火,辞楹动作熟练地勾出一个样式,沈沅槿便拿手去翻出新的样式,保持线条不乱。
窗外风已停了,独有雪花漱漱坠落的些微声响,静得沈沅槿差点疑心自己进了别人的家。
这份宁静骤然被巷中一道急促的马蹄声打破。
陆镇肩上的衣料和发顶的笠上积了层雪珠,就连浓密的睫上都挂着几片纯白的雪花,有的悄然凝结,化作冰霜裹住长睫。
宅院的高墙拦不住他,陆镇毫不费力地翻墙进去,如入无人之境。
庭中积了一层松软的雪,踩在上头,可闻见轻微声响,留下一串醒目的脚印。
陆镇踏雪而行,鞋面边缘粘上一圈雪珠,逐渐融化成水。
屋里点着灯,散出橙黄光芒,陆镇拾阶而上,箭步行至门前,扣响木门。
他总不爱走正门。沈沅槿心知是他来了,再没了玩翻花绳的心思,将手上的红线取下拢成一团,交给辞楹,柔声叫她回屋安歇。
每回他来,娘子便要吃苦。辞楹打心底不欢迎他,偏又帮不上她什么,只得起身离去。
辞楹推了门,看见满身寒气的陆镇,机械地屈膝行一礼,脚下无声地往偏房走去。
陆镇不甚在意她的礼数算不算,迈进门,解下身上大氅挂在门后,特意在屏风处站了站,待身上凉气散去大半,方上前去抱那朝思暮想的女郎。
沈沅槿被他带动着立起身来,就连脚尖都踮到极限,仍是矮了他半个头不止。
陆镇攥紧她的腰肢,要她仰头,低下头便要亲吻她。
马儿在雪里呼出一团又一团的白雾,马辔被落下的雪花染上浅薄的白。
沈沅槿及时伸手挡住陆昀的唇,温声询问:“殿下今夜可是骑马过来的?”
陆镇只当她是在拖延时间,忽略她问出的问题,大掌去握她的手,轻松将其移开,包裹在掌心,沉着声调毫不掩饰地道出心中所想,“孤想要你。”
第37章
需得你亲自助孤纾解出来
庭中风雪渐大,
凛冽的寒风拍在窗上发出低沉的呼呼声,琼花随风纷飞,铺满院落。
屋内燃着碳火,
透出的热气驱散部分寒气,不似外头那般寒凉。
沈沅槿抬眸直视陆镇的凤目,毫不留情地拒绝道:“今日不行,我明日上晌还要去陈王府上过元日。和离那日,
我曾答应过临淄郡王,会将我与他和离之事瞒到他离京赴任的前夕。‘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独是你们男郎认可的想法,女郎亦有这样的品德。我与殿下之间确有五日之约不假,
可我不想时,
殿下亦不能行那等强迫之事。”
陈王府三字入耳,
陆镇便再听不进去其他,整个脑子都是她明日上晌便要同陆昀相见,共同用膳、守岁的画面。
他与她本是露水情缘,
他着实不该太过在意她同何人见面,然而他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仅仅是想起那样的画面,
胸腔里便会不受控制地窝火,甚至是嫉妒可以被她记挂的陆昀。
陆镇有些失智般地用力攥住沈沅槿瘦削的肩,幽暗的眼眸里似要泛出火光,
语带质问:“告诉孤,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他?”
许是怒火上涌的缘故,他的手上失了些力道,捏得沈沅槿肩膀生痛,
眼眶也微微湿润。
“陆镇,我心里愿意想着谁便想谁,
与你有何相干?”沈沅槿凝眸注视着陆镇,眼里满是探究与嘲讽,翕张丹唇,意味深长地反问道:“你这般在意我在想着谁,莫不是对我动心了?”
大抵是这段日子沉沦在她身上的滋味太过美妙,陆镇想过是他定力不够,暂且还越不过这道美人关,甚至归因于他的自制力不比从前,唯独没有往动心二字上靠过分毫。
他该即刻否认的,便是发笑亦不为过,可不知为何,他此时竟有些不想道出否认的话语,更笑不出来,反像是被人发觉了什么隐秘的、他自己亦不愿承认的事物。
陆镇从来不喜事情脱离自己掌控的失控感,但见他微折起眉,下颌紧绷,手掌抚上沈沅槿的脸颊佯装不屑:“笑话,孤所贪恋的,不过你的这副身子。”
“只要孤想,何种样貌身段的女郎皆可寻来,又岂会对你一和离过的妇人动心。”陆镇嘴里跟吃了火药似的,半点不让人。
殊不知,沈沅槿要得正是他这句话,当下亲耳听见陆镇如此说,忙不迭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但愿太子殿下能够长长久久地记得这段话,时时诫勉,千万莫要对妾动了那样的心思才好。”
女郎清脆的话音落下,陆镇方后知后觉:她原来,在这里等着他呢,方才种种,分明是她在激他说这样的话。
自己竟无端被她摆了一道。陆镇胸中益发恼怒,不自觉地又重了些力道,惹得被她捏住肩膀的女郎低低“嘶”一声。
陆镇想到这里,头脑清醒许多:五次之约是他亲口立下,如今只余三次,他与她至多还可再做三回亲密无间的事,那之后,一切归于原位,再无交集。
想想三回过后自己将要面临的情状,陆镇心里竟开始变得有些舍不得起来;许是她这张眉目如画、明丽绝俗的脸面,副洁白胜雪、纤腰窈窕的身子甚得他心,令他爱不释手,故而格外贪恋一些。
对,一定是这样;若不是喜爱她的身子,又怎会听了她那番逆耳的话,腹下那团热意还是分毫不减。
陆镇最终还是说服了自己,松开对她的钳制,转而去抓她垂于身侧的手,稍稍使了些力道,向上带。
“今晚不动你也可,需得你亲自来助孤纾解出来。”陆镇俯身说话间,以他的掌心覆住她白皙的手背,让她收拢手指,将她手上的最后。
陆镇的薄唇附在沈沅槿的耳畔处,两人相隔太近,男郎的几乎要贴住她的耳垂;他的唇间呼出灼热的粗气,那些热气一下下地扑至沈沅槿的左耳上,直烫得她的耳根发红。
熠熠的火中,沈沅槿条件反射般地浑身一颤,未被限制自由的那只手本能地去推陆镇的腰腹,惊惧之余,还不忘外提一嘴拿匹马正在经受风雪的马儿,“外头风雪正紧,更衣室旁搭了棚子,殿下何妨先去将马牵进来,莫要冻着它。”
她这会子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竟还能有功夫去心疼那匹由他挑选出来的高头大马;原身的出身虽不高,然,相比起汴州的平民百姓,她的生活必然富足许多,自小便有仆妇环绕伺候,何曾短过衣食钱物、识过人间疾苦,却不知如何会生出的这副慈悲心肠。
陆镇暗自忖度片刻,可转念一想,又疑心她是不是打了什么主意,刻意拖延时间,遂将她的话当做耳旁风,急急去解腰上金带。
沈沅槿观他那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一双黛眉蹙得余深,眼眸含愁,约莫的确十分可怜外头那受冻的马儿。
陆镇解下金带随手扔至案上,托抱起沈沅槿就要去吻她的唇,眸光扫过她的眼,立时被她眼中的愁绪所扰。
终是不忍看她难过,陆镇的吻迟迟没有落下,启唇宽慰她道:“娘子不必忧心,马儿强健,哪里就那样容易冻着;孤从前在燕云之地与契丹作战时,亦不乏雨雪天,那些个战马皆能经受得住。”
“殿下也说了,那是战马。”沈沅槿抬眸看他,面容沉静地反问他道:“殿下今日出宫所乘的,可是战马?”
那些随他出生入死过的战马,皆养在军中,平日里有专人悉心照料,鲜少会用于日常的出行。
被她问住,微怔数息后,敛目摇了摇头。
沈沅槿见他的态度有所动摇,又道:“若冻坏了它,殿下倒要如何回去别院?”
陆镇听她说到此处,忽然撂下脸来,一改先前的想法:或许她担心的不是那马的安危,而是他今夜能不能顺利离开她这处。
心底莫名生出一抹恼恨之意,陆镇眉眼冷了几分,将她禁锢得愈紧,沉眸审视着她,邸她的豚,“你就这般怕孤留宿在此间,怕他明日来接你时,撞破孤在你屋里歇着?”
可怜那马是真的,有过此种考量亦是真;沈沅槿没有辩驳,只是轻轻抿着唇,无声地同他对视,算是默认。
她竟懒得解释一句哄哄他。
“沈沅槿,你很好!”陆镇心里窝火,猛地放下她,气得额上青筋凸凸直跳,板着脸正色道:“并非是非你不可!”
陆镇说完,胡乱扯了扯衣襟发泄胸中的怒火,而后大步奔出门去,径直去宅子外头的树干上解去拴马的绳子,牵马离开。
辞楹听见院门处的响动,不大确定他还会不会返回来,遂披上斗篷出了房门,站在檐下往那边看,数十息后,仍未看到有人影出现,便在院门锁上。
她方涉下一阶,门外便传来马蹄声,片刻后,陆镇高大的身影再次映入眼帘。
外面光线太暗,辞楹看得并不真切,但因陆昀那厢实在生得太高太壮,还是一眼认出他来。
陆镇沉着一张脸牵马进来,在辞楹错愕的目光中将那马牵去更衣室旁,拴在木桩上。
辞楹不想同他行礼,见他往这边过来了,忙不迭垂下头,装没看见他,快步退回屋里。
陆镇一心扑在沈沅槿身上,哪管她屋里伺候的丫鬟婢女对他恭不恭敬,不多时便大步流星地折返回去,推了门就往里有进,凌空抱起沈沅槿,随后将人压到罗汉床上。
沈沅槿讶然地睁大瞳孔,手脚并用地向后躲,神色慌张地提醒他他说过的话:“殿下方才不是说...”
“孤今夜只想要你。”陆镇出言打断她的话,面上不见半点自个儿打脸自个儿后的窘迫神情,强势地按住她的手腕,一左一右固定在她身下的软垫上,急不可耐地欺身上前,重重吻住她的唇。
他以唇齿为剑,生生撬开她的洁白牙关,将他的气息和唇舌一并送到她窄小有限的口腔中,霸道,凶狠,不容拒绝。
沈沅槿被他吻得喘不过气,重获自由的两手抵住他的胸膛抗拒他,偏生他庞大的身躯像是一副坚实的墙,任她如何奋力挣扎,亦无法撼动分毫。
脸颊渐渐发热发红,似乎就连大脑都开始缺氧,沈沅槿有些恐惧,为了迫使他停下,贝齿用力去咬他送过来的舌尖。
未料,她的举动非但没有起到任何阻拦的作用,反而激起陆镇的破坏欲和征服欲,令他越发沉迷其中。
兔子急了果真也是会咬人的。陆镇仅仅由着她咬了两口,伸出托扣住她的脖颈,发狠深吻住她,夺回主动权,宽大的舌不断往里探去,几乎扫过她口腔的每一个角落。
沈沅槿只觉他像极了一头不知餍足的猛兽,她的一切反抗在他面前显得苍白又无力,唯有眼睁睁看着他对自己予取予求。
良久后,陆镇吃够她檀口里的芳津,尤感口干舌燥,抱起她放至案几上,掀开她的裙摆。
沈沅槿大惊失色,本能地并煺,扬声情绪激动地拒绝他道:“陆镇,我说过今日不可,你不能逼迫我!”
陆镇强势地分开她的膝,沉着声告诫她:“孤会克制着不动你,可若是你不肯配合,孤亦不敢保证自己是否能够克制得住。”
一面说,一面去扯带子,软白的布料堆落在她的脚踝处,陆镇凝眸细观数息,暗暗吞了口唾沫,埋下头。
沈沅槿两手攥着案沿,只需稍稍沉眸便可瞧见陆镇墨色的发,宽厚的肩…
耳畔传来浅浅的声响,无端让人联想到林间的泉眼旁,渴了数日的男郎贪婪饮水。
“陆镇...”沈沅槿指尖发白,攥得那案沿处的木料都变得温热起来,情急之间,顾不上使用尊称,压抑着声调:“停下,别...”
陆镇知她是将要被他取悦到的表现,自然不肯听从她的话,一手紧紧攥住她的腰,另只手去解自个儿身上的衣袍。
沈沅槿细白的脖颈扬起,腰肢自在陆镇的掌中轻轻发起灿来,喉间发出难耐又动人的低寅声,清亮好看的桃花眼里变得氤氲一片,水雾蒙蒙。
沈沅槿羞愤欲死,别过头合上双目,蹙眉对着陆镇淡淡道出“下去”二字。
陆镇支起下颌看向她,稍稍舐了舐唇。
“娘子平日的声音就足够悦耳,晴动时的教生更是勾人。孤一直着,只是可惜眼前这位水神娘娘托生成的娘子,不肯容孤一亲芳泽,弄上几回。”陆镇厚颜同沈沅槿说着浑话,身上衣物随之尽数撒落于地。
他嘴里道出的话着实粗鄙下流,沈沅槿心下光火,不想理会他,兀自起身背对他穿好里裤,整了裙衫。
未料陆镇竟继续没脸没皮地凑上去,在沈沅槿未及推拒他打横抱起她,借着角度和高度的优势逡巡着她衣料下若隐若现的雪团。
床上铺着足够厚实暖和的被褥,陆镇动作轻缓地将沈沅槿放下,弯腰脱去她脚上的重台履后,这才往她身边坐了,牵起她的手。
“娘子抚一抚可好?”陆镇视线下移,落在鼓起的衣料处,吐着热气问她道。
沈沅槿那日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那可怖的鼓胀感让她几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就要被他桶死了,这会子如何敢去看那物,更遑论抚。
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发紧,沈沅槿怯怯摇头,拧着眉心婉拒道:“我累了,殿下自己来可好?”
陆镇回绝地干脆:“孤顾念着你明后日还要见长辈,故不用此处;未料娘子竟是这般吝啬,手也不舍得用,那便还是用这处?”
他的瞳孔中映着她颈下白生生的一段雪肤,沈沅槿没来由地想起在东宫里的那一遭,竟觉着脯有些隐隐作痛,无奈暗骂他几句后,终是选择了妥协。
她的手又白又软,仿佛一朵透着清浅香味的白花,岂是那狰狞丑物能比的。
反差极大,陆镇垂首看着,眼神发直,呼吸滚烫。
头一回勉强结束,第二回
很快便又到来。
沈沅槿的手心有些发红,手腕亦酸乏得厉害,陆镇那厢却怎么都解脱不出。
“你快些。”沈沅槿板着脸没好气地催促陆镇道。
陆镇又何尝不想,怎奈始终欠点意思。
又过得小半刻钟,沈沅槿实在累极,眼皮也重,欲哭无泪地冲他抱怨,“我手疼。”
陆镇无法,索性放开她的手,褪去她的上衫,凝了那诃子上的牡丹数息,信手扯开系带,让她躺在锦被里,俯身衔住。
他的两只手也没闲着,一上一下,各自忙碌。
如此这般好一阵子,陆镇合上双目,如野兽般低低吼了一声。
绸缎的裙摆沾上污浊,沈沅槿嫌恶地瞪他一眼,穿鞋下床,冷声道:“天色不早了,殿下该回去了。”
陆镇看她往门的位置走,知她是要去打水洗漱,便又抱起她,“外头冷,孤去端水进来就是。”
他那一身鼓起贲张的坚实肌肉着实硌人得很,沈沅槿不大喜欢,抡拳锤了锤抗拒他:“不用你抱,我自己可以走。”
陆镇对她的话语充耳不闻,固执地将她抱到罗汉床处,屈膝坐下。
他的身上□□,沈沅槿怕看了要长针眼的,是以目光闪躲,有意避着他,就差没找个缝隙把头埋进去。
陆镇没有太多讲究,指尖覆住丰软,不紧不慢地道:“今日弄脏了娘子的衣裙,孤改日便让人送几身绸缎的衣裳来。”
沈沅槿不是很理解他为何每次都要乱扔衣物,明明里间和外间都有衣架,他却像是看不见一样,从来都不用。
“我困了。”沈沅槿没有过分纠结此事,懒洋洋地陈述她现在的状态。
陆镇似乎还未解渴,忽地放下沈沅槿,纷开她的煺,垂首吻她。
沈沅槿轻轻闭眼,不自觉地去触他发上的金冠,微微扬起脖子小口吐着热气。
他的舌温润柔软,掌心的温度贴在煺部的肌肤上,颇有几分烫人。沈沅槿的腰肢仿佛都被烫软,溢出几个悦耳的轻浅声调。
陆镇似是品尝到了天下间最为甘甜的清冽美酒,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个深吻里,久久不愿离开。
大脑缺氧失控,沈沅槿几乎握不住他的发冠,右手无力地垂在榻边,数息后方重归平静,照着陆镇的肩踩了一脚,“冷。”
“娇气。”陆镇喉结滚动,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收拾好她的裙摆,胡乱套好衣物,下榻出房。
水房里,火炉上的铜斧里尚还热着一壶水,乃是辞楹回屋前特意热上的。
陆镇用热水烫洗过木制的水盆后,先倒半盆热水,再从水缸里舀水慢慢添进去,待水温合适了,他方端进去给人使。
“娘子素日里都是自己挑的水?”陆镇问。
沈沅槿沾湿巾子先擦了擦手,不置可否:“水井离这儿不远,挑满一缸只需两刻钟,我与辞楹每人挑一天。”
陆镇思忖片刻,竟是破天荒地道了好些话:“娘子这处只辞楹一人伺候着,如何够用,孤唤引泉从别院拨两个手脚勤快的婢女过来服侍你,再挑个身手好的侍卫给你守门可好?”
他派来的人,万万不能要,若不然,这与活在他的监视下有何分别。沈沅槿头脑极清醒地谢绝他:“多谢殿下好心,只是此事我和辞楹已有定论,这月下旬就择好了人选,待过完元日,她们便会上门做活,讨个营生。”
陆镇闻言,不好再坚持,显得他上赶着似的,只默声去门后取来大氅披上,回首凝望她一眼,神情严整地道:“下回孤再来,娘子可不能再像今日这般轻易躲过。”
沈沅槿兀自立在面架前拿水净面,没有理会陆镇,仍是视他如空气一般。
陆镇愿意包容她偶尔的小性和冷遇,当下也不恼她,自个儿出了门,打马回宫。
他走后不久,沈沅槿便沉沉睡了,翌日晨起时天色还早,便去厨房揉面,趁着醒面的空挡,再将买来的韭、蒜、胡荽等菜洗净切好,在锅里炒热后,拿摊好的饼裹住,蘸酱食用。
那饼原没有什么味道,全看蘸料调得如何,辞楹在厨艺上精于沈沅槿,多数时候都是沈沅槿洗菜切菜,揉面剁馅,掌勺的事则是由辞楹来做;若哪日身上疲懒,不想做饭,便一道去外头吃,日子过得倒也惬意。
陆昀来时,沈沅槿刚收拾完厨房,辞楹在屋里收拾布置,听见叩门声,开门请人进来。
沈沅槿擦去手上水渍,出了厨房,照见他往这里过来,冲人莞尔一笑,“既是去见王爷王妃,怎好失了礼数,二郎何妨来屋里坐会儿,我和辞楹理过妆就好。”
陆昀太想见她,足足提前了小半个时辰过来,是以现下时辰还早,叫她二人不必着急,慢慢吃就好。
打磨过的妆镜前,沈沅槿取来茉莉粉薄施在面上,陆昀则坐在边上的圈椅里静静注视着她,发觉她竟又清瘦了些,也不比在王府时精神饱满,不知是在此间累得,还是这段时日心力交瘁所致。
陆昀这般想着,面容便有些沉郁。
沈沅槿簪了步摇、花树钗和通草牡丹,又往辞楹发上簪一支嵌珍珠的银钗,回身见陆昀面色沉沉,因劝他道:“今日是元日,阖家欢乐的大好日子,二郎该多笑笑才是。”
自与她和离后,陆昀就没怎么笑过,前些天又知晓了陆镇对她犯下的罪行,愈加笑不出来;他能宽慰自己不让自己疯掉已是极限了,若还要他不再为此伤心愤懑,他不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圣人,着实做不到。
“沅娘说得是。”陆昀强行挤出一抹苦涩的假笑,起身走到沈沅槿身侧,眼神真挚地问她道:“我可以再牵牵你的一手吗?”
沈沅槿垂下眼帘,沉默片刻,颔了颔首。
陆昀得到她的允准,方觉心内好受了些,脸上的笑也不是那么难看了,小心翼翼地牵起她的手,爱若珍宝般地握着手心里,“走吧。”
“好。”沈沅槿答得很快,但却添了些客套和疏离感,终不似从前那样亲密无间。
陆昀的兄长携妻儿于去岁右迁归京,是以今年的元日,陈王府里格外热闹。
陈王府的长孙陆璟刚过了四岁的生辰,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看见什么都新奇,围着烈火熊熊的庭燎跑个不停。
徐婉玥坐在屋里看他玩闹,怕他跑发热湿了里衣,吩咐婢女去摸摸他的背上可有出汗,再垫一块干净的巾帕隔汗。
“小郎君不跑了,过来放爆竹可好?”乳娘连哄带骗,将人叫到跟前。
沈沅槿立在院门处看那四岁孩童撒娇要爆竹玩,不禁遥想起从前在陈王府时,她也曾想过,等她满了二十一岁,便与陆昀生个孩子,是男是女都好,她和陆昀都会喜欢它的。
怎奈世事无常,到如今,这样的想法竟再也不能实现了。沈沅槿心中感慨万千,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变得缓慢。
眼尖的媪妇率先发现他们的到来,满脸堆笑地将他二人往里让,扬声传话:“郡王和郡王妃来了。”
陆璟被他耶娘教养得极有礼貌,他与沈沅槿也曾相处过几个月,自然认得她,笑呵呵地唤她“叔母。”
徐婉玥微不可察地略压了压眼皮,而后笑着叫他们过来坐下。
话会儿家常,陆秩从外头过来,沈沅槿和陆昀起身施礼,众人往湖边赏过雪,归至正厅用些简单的饭食垫垫肚子,烹茶煮酒,行令看戏,静候夜晚的降临。
东宫,少阳院。
内侍立在殿门处提醒陆镇时候不早,该去麟德殿赴宴了。
陆镇生来不爱热闹,故而并不上心,随意取来一件大氅披上,踏出殿门,乘坐步撵。
陆渊的子女后妃悉数到场,崔皇后坐在他的左手边,陆镇则在右边的第一个位置,再是他的两位皇弟:陆禹和陆则。
陆禹年岁尚小,虚岁十七,还未定亲;陆则二十又二,原是定了亲的,但因三年前的那桩事,几乎人人都对梁王府避之不及,那婚事亦受到牵连告了吹;是以陆渊登基后,郑淑妃积极为他筹谋,已于上月禀明陆渊,择了邢国公府的嫡长女为正妃,只等过完上元,冰雪消融,春二月便迎人进王府。
对面,沈蕴姝与陆绥同坐一桌,乃是左边的第一个位置,后才是郑淑妃和赵婕妤。
沈蕴姝的肚子已经显怀,因着圣人宠爱,尚食局的女官和太医院皆小心谨慎地伺候着,唯有她桌上的膳食与旁人的都不相同,几乎都是清淡味鲜、香气扑鼻的菜色和小食,便是陆绥吃了,也能吃得惯。
她与沈沅槿一样,也生了一双极好看的桃花眼,只是她的眼里唯有温柔和忧郁,不似沈沅槿那般潋滟灵动,少了几分鲜活明艳。
陆镇不喜沈蕴姝这样过于多愁善感、没有脾气的性子,偏生他的阿耶陆渊就喜欢得不行,给了她正一品丽妃的位份,吃穿用度比肩副后贵妃,想来也是打算等她诞下第二胎后再行册封,那时候就名正言顺了。
宴上琴音悠扬,伶人长袖善舞,陆镇独自饮着一盏桑落酒,无心欣赏台上舞曲,脑海里浮现出女郎的倩影。
子时,长安城的上空,烟花竞相绽放。陆镇凭栏远眺,看的方向却是兴道坊。
她昨夜说过,今日要在陈王府守岁,她现在,应与陆昀在一处罢。
陆镇酒不离手,仰首又饮一口,望向空中绚烂多彩却又转瞬即逝的烟火,短暂地一瞬间,他忽然很想她,很想身侧有她,想要与她十指相扣,并肩而立,在大明宫中共赏万家灯火,烟花璀璨。
且待到明日,待到明日的夜宴,他会如愿见到她。
翌日上晌,陆渊于含元殿内,接受文武百官、番邦和各国使臣的朝拜贺。
傍晚,宗室在宣和殿赴宴。
沈沅槿月余未曾见过沈蕴姝和陆绥,若是这回再不来,难免让她起疑;何况陈王夫妇那处,她亦要瞒过这段时日,暂且以临淄郡王妃的身份随陈王夫妇和陆昀一道进宫。
旁人眼里,她与陆昀还是夫妻,自然是要在同一张桌案前的。
沈沅槿在陆渊的示意下,先去见过沈蕴姝,待陪她寒暄两句后,仍与陆昀坐在一处。
席上歌舞不停,觥筹交错,美酒珍馐应有尽有;无人注意到,陆镇执一高足金杯,目光约过数名身姿婀娜的舞姬,毫不避讳地落在“临淄郡王妃”的玉面上,眼里爱.欲如火。
第38章
青天白日的,殿下是疯了么
殿中燃着数盏仙鹤、莲花样式的灯轮,
映出的橙色烛光将整间大殿照得亮如白昼。
檀木条案上置了绿釉龙柄博山炉,内焚名贵的水沉香,升腾而起的缕缕青烟散发出宜人的清香,
沁人心脾。
沈沅槿正襟而坐,轻嗅芬芳,身与心皆沉浸在舞姬的曼妙舞姿和琴声悠扬的曲调中;彼时,她的手上正执一盏清茶送到唇边徐徐饮着。
今夜,
沈沅槿从踏入殿中至今,除了向陆镇施礼外,便没再看过他一眼,
自然不知他这会子是用何种眼神在看她。
一袭圆领绯袍的陆昀取来一颗橘子耐心剥好,
将其递给身侧的女郎。
沈沅槿见状,
忙搁下手里的青瓷茶盏,习惯性地同陆镇道了声谢,这才伸手接过。
她才掰开橘子吃了两瓣,
便有宫娥手执银壶进来添茶,挨个询问可要续上杯中茶水。
杯中茶水已然见底,沈沅槿便将那只茶碗往前挪了挪,
宫娥续上茶,便往别处去了。
那橘子乃是淮南道近日刚进贡上来的,香甜多汁,
沈沅槿连着吃完一整颗,嘴里甜得有些发腻,端起茶碗便要饮下,然而碗沿未至嘴边,
耳里听见陆昀轻声提醒她的声音:“仔细烫。”
沈沅槿闻言,便没有莽撞地去饮那茶汤,
朝陆昀微微一笑后,眉眼低垂,将那碗盏凑到唇边,努嘴耐心吹了会儿,估摸水温差不多了,这才慢慢抿上一小口,咽下肚腹。
陆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沈沅槿,温声问道:“还烫吗?”
沈沅槿笑着摇头,声线柔和:“不烫了。”
对面的上座处,陆镇将沈沅槿和陆昀的这番微末举动看得一清二楚,握着金杯的手指便不自觉地收拢,指尖随那力道紧绷发白。
陆镇着实有些看不过眼,当下不想再忍,起身给殿门处侍立的宫娥递个眼色,自行推了门大步离了此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