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沈孺人的这位内侄女,她也见过不下三回了,的确是位极出挑、性情又好的女郎,唯独出身差些,难担郡王妃之位,可若要她为妾,又着实委屈了她。陈王妃暗自忖度一番,终究没有轻易答应,“我瞧着几位国公、侯府上的女郎也不错,二郎何以独独只瞧见沈三娘的好呢。”
陆昀不肯轻言放弃,弯下膝盖,直直朝陈王妃跪了下去,语气坚定道:“旁人再好,终不是她。某心悦沈三娘已久,此生非她不娶,万望母亲垂怜。”
陈王妃见他如此执着,没来由地想起数年前的一日,他与王爷发生争执,王爷罚他在雪地里跪着思过,待何时想明白了再起来去他面前认错,未曾想他竟倔强地跪了整整一日都不肯认错,直至冻得昏死过去方被安置回屋,醒来后亦未道一句错。
他那时病得厉害,烧了三日才退热。陈王妃养了他十多年,视他如亲生,唯恐他又要犯那牛脾气,不由轻叹口气,垂眸凝他一眼,“二郎先起来,夜里我去同你阿耶好生说说。”
陆昀心中不胜感激,当即叩首答谢。
入夜后,陈王妃叫厨房炖了清热去火的绿豆百合汤,亲自送至陆秩的书房。
主仆行至门外,陈王妃自将食盒从身后的婢女手里接过,独自跨进门去。
陈王妃将绿豆汤呈给陆秩,旁敲侧击起陆昀的婚事来。
幸而陆秩那厢尚无头绪,尚还未有拟定的人员。陈王妃心里有了底,告知他陆昀想要娶沈氏女一事。
汴州沈家。陆秩留神想了想,门第虽不高,却也是官宦世家,沈家家主如今任着汴州刺史,问那女郎可是长房所出。
陈王妃道:“那女郎在府上行三,乃是二房的独女。”
行三,二房。陆秩听着耳熟,因问:“莫不是在梁王府上寄住的沈三娘?”
陈王妃点点头,“沈三娘家的门第虽低了些,难得是个好孩子,将来若嫁与二郎为妻,必定是位贤内助。”
“不可!”陆秩反驳得十分干脆:“二郎的正妻定要是公侯家的嫡出娘子,岂可是那等耶娘俱亡、寄人篱下的。”
陈王妃耐着性子又劝两回,未料陆秩无论如何不肯松口,只给出可纳为侧妃的话。
翌日,陆昀下值后便从陈王妃口中得知了陆秩的态度。
陆昀闻言,并未退缩,只身去寻陆秩言明心意,父子二人闹得不欢而散后,出了书房便往庭中跪下。
陈王妃知晓后,又在他父子二人面前各劝过一回,却是无一人肯退让;陈王妃为此一夜不曾睡好,次日晨起听媪妇回话,道是陆昀五更天时起身上值去了,她方安心一些,本以为他这是欲要放弃,哪知这日夜里,陆昀竟又去陆秩院里跪着了。
一连两日,陆昀皆是精神不济,眼圈灰黑地去大理寺上值。
隔日,事情传到陆镇耳中,他自往陈王府上走了一遭,证实心中所想。
归至府上,窗外暮色渐浓,上玄月隐于云后,华光浅浅。
陆镇立于窗前,指尖轻扣在朱漆的木质窗台上,深眸里映着庭中的一株秋海棠树,
此女乱他心神已久,若能早日嫁做人妇,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情丝便尽可除去。
理智胜过私欲,于此事上,或许他该助陆昀一臂之力。
陆镇坐回罗汉床上,目光扫过莲瓣金盘中的瓜果,有意忽略盘中的鲜桃,拾起一颗李握在手里把玩。
一切都该结束了。陆镇深深阖上目,如是告诫自己,克制着不再去想她。
第24章
唤了他一声皇叔
一连两日,陆昀都没怎么合过眼,自然难以承受;至第三日夜里,显是有些撑不住了,整个人瞧上去疲累至极,第四日竟直接昏倒在下值回府的路上。
所幸那马儿识途,袱着他寻了回来,守门的护卫看清马上昏倒的人后,手忙脚乱地将人送进府里。
陆昭吓得不轻,于病床前看过他后,不由红了眼圈,暂且忘了畏惧陆秩,轻声细语地替陆昀求起情来。
陆秩观他这副模样,心内不免动容,除却对他的疼惜外,亦是在他身上瞧见了二十余年前的自己。
他这厢正恍神间,门外传来叩门声,婢女道是秦少卿府上的赵老夫人乘撵过来了。
这位赵夫人乃是陆昀的生母秦孺人秦淑则的生母,因老陈王当初瞧不上秦家的门第,不顾陆秩的意愿棒打鸳鸯,为他定了现今的陈王妃徐婉玥为妻。
秦淑则待陆秩一片真心,得知此消息后,竟甘愿为妾室,陆秩感念其情,在秦淑则过门后,对她极尽宠爱。
徐婉玥与陆秩不过是盲婚哑嫁,心中对他并无太多情意,是以过门后,只将中馈握在手中,一心过好自己的日子;
因陆秩对她很是尊重,且从未生出过那等宠妾灭妻之心,徐婉玥也就不甚在意秦淑则的存在,与她相处和睦。
秦淑则是个不争不抢的温吞性子,素来待人亲和,徐婉玥与她相处久了,竟也真心拿她当成阿妹看待。
徐婉玥诞下长子后,秦淑则也在次年有了身孕,徐婉玥作为过来人,常会与她在一起讲述育儿心得,二人的关系益发热络。
那一年里,陆秩沉浸在贤妻美妾的幸福中,心内期盼着能同她二人将这样的日子长长久久地过下去,无需再纳任何一房妾室。
奈何天不遂人愿,秦淑则在陆昀降生后便突发血崩,因未能及时止住血而离世。
陆秩为此心伤了好些时日,直至三年后,徐婉玥方怀了陆昭。
当年陆昭这一胎,徐婉玥生得并不容易,难产了近两日;陆秩疼惜她,那之后没再令她有孕,亦未再纳过妾。
陆秩陷入回忆之中,直至赵夫人拐着杖拄进门,他方思绪回笼,循声看过去。
赵夫人年逾花甲,自独女秦淑则离世后,一直小病不断,身子骨不比年纪相仿的老媪硬朗,眉和发皆似染了霜雪,花白一片。
陆秩这会子见了她,心中越发思念早逝的秦淑则,正要叫人坐下,赵夫人却是极为疏远地朝他行了一礼,口中对他的称呼唯有冷冰冰的陈王二字。
徐婉玥忙不跌给身侧的媪妇递个眼色,示意她领着屋内的婢女退下,陆昭也在其中。
赵夫人看了眼卧于床榻之上不省人事的陆昀,旋即眉头紧锁,冷声道:“当年的事,淑则已然经受过一次,如今的她的孩子大了,陈王便想叫他也如当初的你一般吗?”
陆秩叫赵夫人问得语塞,久久道不出话。
徐婉玥瞥了眼面色凝重的陆秩,先扶赵夫人坐下,正要去替他二人斟茶,又听门外媪妇来报,道是太医署的章太医来了,此刻正在院外侯着。
“速速请进来。”徐婉玥一面说,一面亲迎至门外,将人让到里屋。
章太医同陆秩夫妇和赵夫人施过礼,坐于床沿向陈王夫妇问过陆昀的情况后,为陆昀诊脉。
章太医开了药方子出来,徐婉玥双手接过,令身边的妥当人拿着方子去药房抓药熬了,又叫媪妇取一贯钱送与章太医当做诊费。
听闻陆昀病情不重,赵夫人悬着的心落了下来,抬眼看向陆秩,叫他换个地方说话。
陆秩忙点头应下,随她出了门。
二人返回此间时,徐婉玥正亲自给陆昀喂着汤水,观陆秩面上的神情不似方才那般凝重,想是赵夫人与他说了什么,叫他改变了主意也未可知。
一刻钟后,婢女提了食盒进来,搁在案上,小心翼翼地捧出其内的汤药。
陆昀用过汤药后,不多时便醒转过来。
终究是亲生骨血,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陆秩见他睁了眼,如何不激动,面上流露出一抹慈爱之色,沉眸凝视着他。
陆昀似是没瞧见徐婉玥和赵夫人也在屋里,只盯着陆秩看,拖着病体再次恳求道:“求阿耶成全,允某聘沈三娘为妻。”
陆秩知他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又念及赵夫人口中所言,梁王长子视那位沈三娘如亲妹,将来愿扶持她母族的男丁进京为官,终是妥协应允。
饶是徐婉玥心中早有预料,这会子亲眼见他点头答应,仍是感到惊讶。
陆昀许久未曾吃好睡好,身子不免虚弱,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强撑着起身朝陆秩和王婉玥叩头谢恩,待瞧见赵夫人坐在那边的太师椅上时,唤她一声外婆,问她是何时过来的。
赵夫人随口答了,宽慰他安心将养,见外头天色已晚,寒暄两句,离开陈王府。
因沈沅槿是陆昀真心爱重的,徐婉玥对这门婚事很是上心,择了个黄道吉日,亲往梁王府走了一遭。
垂花厅内,徐婉玥全无王妃的架子,面上含着笑意,娓娓道出此行的目的。
沈蕴姝恭维说笑一阵,打发她先回去,只说还要再问问三娘的意思。
徐婉玥走后,沈蕴姝将此事说与沈沅槿知晓,问她可愿嫁与陆昀为妻。
原以为此事大概率难成,便是能成,也不会这般快;疑惑归疑惑,陈王妃既已亲自求上门来,那么她也该兑现那日的话。
沈沅槿颔了颔首,“儿愿意。”
先前上门提亲的,三娘皆是拒绝的干脆,独这一回,竟是一口应下。
沈蕴姝料想,她与陆昀相识数月,应是互有情意的;或许此番陈王妃上门提亲前,他二人早已通过气。
陆昀生得俊俏,更兼端方清正,为时人所称颂,三娘会中意于他,并不奇怪。
三娘能嫁与中意之人为正妻,不必似她这般与人做妾,沈蕴姝打心里替她感到高兴,就连眼圈都微微泛红。
“明日姑母就去陈王府回明了王妃。你是沈家的女郎,从梁王府上出嫁终究不大妥当,待你和郡王的婚事定下,姑母便书信一封送去沈家,只等沈家回了信,三娘便可归至汴州待嫁。”
翌日,沈蕴姝梳妆打扮后,往陈王府而去。此后的纳吉、纳征、请期皆进展地十分顺利,婚事定在九月。
因着这桩婚事,成衣铺开张的时间不得不推迟段时日。
沈沅槿离京前,陆昀将贴身戴了近二十年的玉佩和亲手所制的一朵纱堆的妃色山茶送与沈沅槿为信物。
将那纱花拿在手里瞧了又瞧,委实不像是买来的,打趣他道:“这花的形状瞧着不甚周正,莫不是出自二郎的手笔?”
陆昀还当她是看不上,怪难为情的,红着脸低声道了声是。
“谢谢二郎。”沈沅槿冲人莞尔一笑,没再逗他,而是神情认真地道:“我很喜欢。”
*
白露悄然而至,秋日将近。
立政殿。
陆临批过折子,出了书房进入主殿,高内侍见状,命人去将水房炉上热着的安神汤取来。
近来因为私自铸铁一案,陆临大动肝火,只觉身上病痛似又加重了些,每日夜里都要咳上好些时候。
昨儿临睡前竟还咳出一口血。高内侍见那帕上的猩红,立时就要寻人去请太医,陆临却只是面色从容地示意他不必声张。
月色透过窗上软纱洒落至殿中,陆临往榻上坐了,徐徐饮尽碗中汤药。
陆临心中有了决算,缄默撂下手中白釉碗盏,眸光陡然一沉,心说黔中道和荆南道的浑水,也是时候该澄清了。
*
汴州,沈府。
中秋过后,桂子隐有零落之势。
沈沅槿每日无甚事做,或拿纱布铺于树下收集落花,或在屋中闲坐看书,抑或者是去园子里迎风赏景。
这日下晌,府上婢女请她去前厅共用晚膳,但是有贵客前来,家主特地设宴款待。
照理说,她如今是待嫁之身,着实不好去见外男的。
沈沅槿心中不解,能想到解释唯有此人许是原身的亲戚,且有一官半职在身。
稍作修饰后,携辞楹迈出门去。
正厅内,沈家人分两桌坐下。
沈沅槿走向女郎所在的位置,并未正眼去瞧全是男人的那桌。
她还未未及坐下,就听原身的大伯沈阗笑呵呵地道:“三娘下月嫁了临淄郡王,论辈分,也该随郡王唤长平王一声皇叔。”
长平王。沈沅槿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茫然地偏头看向对面,果见陆镇正端坐在上首的位置。
他怎会在此。沈沅槿有一瞬间的失神,心中满是不解和讶然。
皇叔。沈沅槿尚还唤不出口,出于礼貌,叉手见礼,启唇称呼他为“长平王”。
陆镇不知出于何故,并未直视她,淡淡嗯一声,“永穆和沈孺人都挂念着你,托某同你问声好。”
沈沅槿朝他道了句“妾一切都好”后,一直到用过晚膳,未再同他说过一句话。
翌日,沈沅槿知晓了他来此的缘由,原来是圣人派他往河南、淮南二道巡视盐铁。
沈府占地不大,梁王府的园子便足有整整四个沈府般大,是以每日可活动的地方实在有限。
陆镇在汴州视察三日便要往颖州去,是以前两日皆是早出晚归,独第三日下晌往园中闲步一回,正巧撞见沈沅槿沐着落日的金光,朝他这边踱着小步款款而来。
但见那洁白如玉的手腕上带着一小串茉莉花串,无端叫他想起四年前的那个夜晚,她在花丛里串花,后又玩心大动地去追逐狸奴,直至将那花串戴在那狸奴的脖颈上。
恍神间,沈沅槿已来至身前,大大方方地同他打招呼,仍是唤他长平王。
她的周身似乎萦绕着一抹幽香,不独是腕上的那茉莉花散出来的。
陆镇只觉心口痒痒的,不自觉地滚了滚喉结,强装镇定地应答一声,旋即快步与她擦身而过。
沈沅槿只拿他当过客,自然也就未将他的这些举动放在心上。
翌日,陆镇离了汴州往别处公干。
*
九月初五,风和日丽,秋高气爽。
陆昀骑于高头大马之上,着一袭圆领红袍,脊背挺拔,笔直若松。
沈沅槿身穿绿衣,以扇遮面,体态窈窕。
陆昀离镫下马,拜过沈府长辈,自牵起沈沅槿的手上了马车。
迎亲的队伍赶在昏礼前一日的晌午进入长安城中;翌日上晌,沈沅槿由一众婢女媪妇簇拥着梳妆,晌午未至,窗外传来的崔妆诗便已不下五首。
陆昀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将昏礼办得极为盛大,却扇礼成后,紧紧握着她的手步入青庐之中,与她结发,饮下合卺酒;
怕她饿着,一早叫人备下几样精致吃食,就连她爱吃的石榴都是剥好了用勺舀着吃的。
陆昀让她慢慢吃着,自往外头去待客。
沈沅槿吃饱喝足,又去浴房内泡了个热水澡,身上的疲意散去大半,困意上涌,靠着床柱刚眯了一小会而,忽被推门声吵醒。
陆昀的身形映入眼帘,沈沅槿立时便没了睡意,她在现代谈过恋爱,焉能不知接下来要与陆昀做的事。
圆房便罢了,若要在十六的年纪揣娃,十七当妈,沈沅槿接受不了,故而伸手挡住陆昀凑过来的唇,羞赧且忐忑地道出了心中所愿:出于产妇身体健康和安全考量,她不愿在十几岁的年纪有孕,至少也要等到双十以上的年纪方可。
原以为陆昀会与她讨价还价,不承想,陆昀竟是一口应下,还将自己的体己和一应钱财田宅地契通通交由她管。
沈沅槿一一点过,待将匣子合上后,再没办法装傻充愣,不由心跳加快,面红耳热。
屋内红烛高燃,烛光暖暖,陆昀红着脸移开那方檀木匣子,温软的唇凑近沈沅槿的脸,先在她的额上吻了吻,再是她的鼻梁、唇瓣、脖颈……
衣衫除尽时,沈沅槿羞得不敢睁眼。
陆昀知她紧张,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两句安抚的话,接着攥紧她的腰。
女郎眉心因男郎的冻怍蹙起,陆昀顿了顿,对上她清润的眸子道了句是他不好,继而吻住她的唇,与她十指相扣,容她慢慢适应。
沈沅槿察觉到他的隐忍和克制,便也努力让自己放轻松,稍稍扬起下巴回应他的吻。
二人情到浓处,皆出了一身细汗,端的是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外头天光大亮时,陆昀看她喝下一碗泛着苦味的汤药,不免担心她的身子,另寻了无需她吃药的法子。
九月下旬,沈沅槿的成衣铺开张,因竞争激烈,即便她拣了好料子用,绣娘针法亦不落下乘,头三个月的生意却始终都是不瘟不火的。
陆镇在外巡查将近四个月,查出的案子牵涉甚广,自是得罪了朝中不少人。
光阴似箭,转眼到了除夕这日,陆昀与沈沅槿在一处守岁,陪着她吃牛乳茶,剪窗纸,画花样子。
上元过后,冬尽春来,万物复苏。
沈沅槿新推出的几款春裙春衫,经由陆昭和温三娘的变相宣传,引起小范围的轰动,一连数日,成衣铺的生意十分红火。
二月中旬,休沐这日,陆昀陪沈沅槿往梁王府上去。
马车于府门前缓缓停下,陆昀扶她下车,可巧撞见陆镇自府内而出。
沈沅槿便随陆昀朝他施礼,浅笑着唤了他一声皇叔。
她的婚事有他的手笔,这原是他想要看到的结果,可不知为何,他现下看着她与陆昀在一处、随陆昀唤他皇叔,他的心中非但没有半分解脱出来的轻松,反而极不舒坦。
她与从前不大一样了。陆镇知道是何处有了不同,没来由地不想面对。
心上像是扎了一根细尖的刺,着实惹人不快。陆镇喉咙发紧,低低应了一声,有些受不了看他二人在一处,旋即跃上马背,夹紧马腹扬鞭而去。
陆镇这一去,足足半日后方打马而归。
他因心里存着事,未让人跟着,行至园子深处,便往风晚楼上吹风赏景。
那边浮翠亭外,水韵悠悠,佳木葱茏,花影缤纷,风景悠然如画卷。
忽而,亭中奔出两道人影,女郎似被什么吸引视线,于花树后驻足,那男郎便也停下脚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两处相隔不远,陆镇将沈沅槿和陆昀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楚。
似有什么东西落在了沈沅槿的衣发上,陆昀垂首替她拂去肩膀处的,再是她的发...
陆昀的头又低了些,顺势吻上她的唇。
他对面的女郎没有半分抗拒,纤长的藕臂环上他的蜂腰。
陆镇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猛地攥紧栏杆,只觉满目嫣红苍翠都变得刺眼起来。
第25章
女郎的哽咽声换不来一丝怜悯
夫妻亲昵,
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倒是他于此处窥探,极不磊落。
他该快些离开此处的。
然,他竟不合时宜地遥想起去岁在席上见到她时,
她那张盈润的丹唇一张一合,小口吃着一块白色糕点...
她的唇覆上去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此等荒唐的念头一出,陆镇不由深吸口气,剑眉紧蹙。
她是陆昀的妻。
理智回笼,
陆镇再无赏景之心,骤然舒展五指,离了栏杆处,
自往阁楼内的罗汉床上坐了。
因他常往此处来,
隔段时日便会有婢女媪妇于上晌来楼里整理洒扫,
是以那床椅上并未积灰。
女郎纤长玉立的身影似乎还在眼前,墨发如绸,肤白胜雪,
腰若细柳,绰约窈窕。
相较于去岁未嫁之时,平添一段风流媚态,
那份风情从何而来,无需细想,只瞧她身侧的男郎便可知晓答案。
陆镇阖上目,
除却压制内心深处对她的悸动和渴求外,另有一股令人恼恨的酸意;是了,方才在见到陆昀垂首去吻她时,有那么一瞬,
他竟生出了
几分急躁,想要看她推开他,
躲开他的唇。
然而她却踮起脚尖回应他,环上了他的腰...那抹躁意愈发灼人,就连周遭的清幽景致都变得惹人厌烦起来。
他那时是在嫉妒他吗?陆镇有了这样的认知后,眼底顿时寒凉一片,右手搭在床沿的扶手上,稍稍攥紧。
陆镇直面心魔沉思良久,寻不到破解之法,有些心烦意乱地立起身来,鬼使神差地踱出门去,复又看向那处。
花树下的两人不知何时走了,恢复到僻静无人的景象。
陆镇信步下楼,朝浮翠亭走去,循着记忆行至他二人方才所站之处,观察四下,意欲找出令沈沅槿驻足细看的事物。
原来那树干与树枝间结了几缕蛛丝,一朵坠落的纯白梨花由那蛛丝牵引着,悬于半空,随那微风缓缓旋转。
那是他从前不曾见过的景致,的确别有一番意趣,倒也难怪能够令她驻足细看。
不知她究竟生了怎样一颗玲珑心,总能发现些不同寻常的事物。
陆镇敛目垂眸,盯着那颇具的诗意白花数十息,终究未行破坏之举,默声离去。
梁王府外,车夫赶了马车过来,陆昀悉心地搀扶沈沅槿上车,在她弯腰进入车厢之时,还不忘亦手背抵住车厢的顶板,显是为着防止她碰到头。
相较于马车,陆昀更偏向骑马出行,因沈沅槿常坐车往梁王府来,陆昀乐得与她在一处,也同她一起乘坐马车。
有时沈沅槿外出散心或去城郊采风,陆昀逢节日、休沐无事,便会陪着她一起骑马外出。
沈沅槿喜欢藕荷色和天青色,陆昀投她所好,叫针线房做了许多同色的新衣裳。
他素日里的百般讨好,沈沅槿都看在眼里,是以每每当他穿了新衣裳来配她时,沈沅槿都会笑眼弯弯地夸他穿着好看。
譬如今日,她与陆昀皆着天青色的衣裳,俨然一对琴瑟和鸣的璧人。
沈沅槿心中尚还想着那朵被蛛丝牵引的纯白梨花,陆昀那厢则在回味与她的那个吻。
那会子青天白日的,照理说,他本不该那般行事,倘若叫人看见,传扬出去,他倒没什么,就怕旁人会编排她不够贤良淑德,竟不知规劝夫君守礼,只一味纵容他胡来。
陆昀想到此处,不禁有些懊悔自己当时怎的就那般身随心动,吻住了她,他纵再想与她亲近,也该等到回屋了才是。
他这会子思绪万千,沈沅槿却是有些昏昏欲睡,不多时便合上眼皮浅浅睡去,脑袋不偏不倚地靠在他的肩上。
陆昀低头去看她的睡颜,见她未涂口脂的唇瓣红于来时,不自觉地抬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唇。
沈沅槿在车上的睡眠很浅,察觉到唇上的那抹异样感,无意识地抬手欲将那贴上来的东西拂去,陆昀忙不迭收回手,低低唤了她一声“三娘”,而后揽住她的腰靠他更近,让她枕在自己怀里。
夫妻数月,沈沅槿早习惯了身侧有他在,当下极为放松地搂回去,环他的腰,小脸贴在他那柔软的衣料上,复又睡了过去。
府门前,马车缓缓而停,陆昀见她睡得香甜,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步调沉稳地下了车,怕扰她好梦,特意放缓步子,让她少受一些颠簸。
归至上房内,陆昀小心翼翼地放沈沅槿去贵妃榻上睡,即便他的动作很缓很轻,沈沅槿还是感觉到了,徐徐睁眼瞧了瞧四下,眼前的景物竟已是她在陈王府上的居所。
眸子里映着陆昀高挑修长的身形,格外安心,沈沅槿轻张檀口,嗓音里带了些朦胧睡意,“外出一日,二郎也睡会歇歇罢。”
阳光透过那支起的窗子照进屋里,沈沅槿的半张脸浴在那道金光之中,陆昀恐她晒红了脸,低低道了声好,哄她入睡后,自去窗边取下撑杆,歪在罗汉床上浅眠一阵。
至晚膳时分,先行醒来的陆昀点过沈沅槿爱吃的菜色,这才去唤她起身。
沈沅槿睡了近一个时辰,不免有些头昏脑涨,待用清水洗把脸后,方回复清明。
婢女提了食盒进前,往案上布菜,其中两道火腿鲜笋汤和酒酿清蒸鸭子都是她爱吃的,另一道则是爽口的清炒时蔬。
沈沅槿不喜铺张,从前在梁王府与辞楹吃两道菜正好,因陆昀吃得多,少不得改成三道菜。
陆昀夹了两块火腿放进她的小碗里,沈沅槿笑着吃下两口,瞅一眼那边小几处用晚膳的辞楹,起身盛来一碗火腿汤,又夹了些烧鹅肉片弯腰放到她眼里。
“今日许是睡得久了,这会子胃里还不饿,约莫用不下多少,二郎多吃些吧。”沈沅槿坐回他身边,笑眼弯弯地道。
陆昀听后,只是温柔一笑,嘴里附和她道:“夫人之命,自然无有不从。”
同她用过晚膳,陆昀陪着她去园子里闲步,远远瞧见陆昭和徐婉玥正往这边过来。
徐婉玥极好相处,并未仗着大家的身份时时让沈沅槿去她跟前站规矩,陆秩每日早出晚归,鲜少在府里,是以小两口婚后在陈王府住了一月,沈沅槿适应得还算不错。
沈沅槿因不忍陆昀离开亲人,暂且继续在此处住着,倘若日后生了变数,再行搬离、另立门户不迟。
陆昭上月定下婚事,今夏便要出嫁,故而这一个月来鲜少外出,只在府上待嫁。
她每日在府里陪徐婉玥闲话家常、逛会儿园子,无事就去寻沈沅槿玩双陆,斗百草,逗一逗狸奴,日子过得倒也不无趣。
时下四人碰面,不免去那亭中坐下说话,玩笑一阵,天色渐渐暗了,陆昀和沈沅槿先送王婉玥回去,再是陆昭。
待送完她二人,夜幕悄然降临,天空漆黑一片,独有一轮隐于乌云后的皎月映出些许微弱华光,那些微光直坠下来,给黑夜带来些许光明。
春夜的晚风刮在身上,带来些微的凉意。
沈沅槿下意识地扯了扯衣襟,继而伸手去挽陆昀的胳膊。
陆昀因她的举动呼吸滚烫,血液沸腾,突如其来的喜悦搅得他心跳耳热,忽地停下步子,旋即张开五指反客为主,只在一息间便侧过身,与她十指相扣,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炙热而浓烈,眸子里满是不加掩饰的爱意。
沈沅槿叫他盯得双颊生红,渐渐生起一层热意来,想要快要回屋,可话到唇边,却又化作一句:“外头冷,快些进去罢。”
陆昀喉结滚动,低低道了声好,在她欲要迈出腿去之时,松开她的手去勾她的腰。
“玄仪...”沈沅槿轻呼一声,眉眼间生出几分讶然之色,然而问出的话还未完,陆昀便已将她打横抱起。
“沅娘。”陆昀的声调沉而哑,显是在压抑克制着什么。
眼里的欲骗不了人。
他的脚步迈得又快又急。沈沅槿知道他想回去做什么,只将头埋进他的怀里,两条纤白的臂环上他的脖颈,提醒他先去洗洗。
饶是忍得极为辛苦,陆昀仍是很乖顺地嗯了一声,待将她抱回房中后,自去净房冲洗一番,随后脚下生风地来至床前。
沈沅槿趁他离开的档口洗漱完,穿素色寝衣靠在软枕上,独留下一盏豆大的孤灯,泛出温暖光晕。
床帐上映出女郎的纤长剪影,橙黄的烛光中,她的双目灿若明星,墨发如绸,芙蓉面上渡了一层柔和的金光,越发衬得她肌映流霞,仙姿玉貌。
陆昀顾不得去褪那身碍人的衣物,只管三两个箭步上前,欺身抱住她,吻住她柔软的丹唇。
衣衫落至床边,沈沅槿借着烛火,看清了他腰腹处有力的薄肌;霎时间,脸上烧得愈加厉害,沈沅槿没敢继续向下看,慢吞吞地抬起手去攥他的膀子。
沧濯居。
陆镇卧于宽大的檀木拔步床上,微微拧着眉心,似乎已经睡熟。
他素来鲜少会有做梦的时候,然而今夜不但入了梦,且那梦中的旖旎场景,足以令任何一个成年男郎耳热心跳,血脉贲张。
眼前还是王府中他再熟悉不过的屋子和床榻。
素白的纱帐无任何纹饰,陆镇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自己究竟身处现实还是梦境。
那帐子掩住床内的萶.光,扬起时隐约可以窥见两道焦婵的身影,女郎克制的今声里夹杂着哭腔,听得他口舌生燥。
忽而,一只白若梨花的小手自帐中颤悠悠地徐徐探出,无力的手指似要去抓那随着床柱晃动的纱帐挣脱出来。
指尖触及轻薄的纱,正要攥住,内里却又探出另只大掌来,完完整整地包裹住她的手背,毫不费力捉了她的手回去。
“嗣王,陆镇,皇...”
后面那字被聪幢地语不成调。
眼里的泪珠越蓄越多,被中女郎的哽咽声换不来一丝怜悯,反激起那人的破坏欲。
即便隔着柔软的纱帐,亦可观察出男郎身形高大魁梧,女郎纤瘦质弱,两相比较,体型相差颇大。
她的声音亦不难辨认。
那榻上行事的二人是谁,她未曾说出口的那个字是什么,陆镇心里早有了答案。
陆镇不愿面对这样的自己,极力稳住心神,欲要令自己不受在此间的见闻所影响。
就仿佛只要他未瞧见那男郎的脸,他便可对此装聋作哑。
然,欲念既已生出,又岂是那样容易压制下去的,终是冲破束缚,化作一道具象的风,拂起一侧的纱,现出两张脸来。
那位于床笫间肆意挞伐逞凶的男郎不是他,又能是谁?
榻上女郎泪落如珠,伸出两条细白的手臂横在中间抵着他,却又很快被他制住,环了他的膀子上,紧接着,细密的吻落至她的锁骨处,引得她偏头去看陆镇所处的位置。
水盈盈的眸子甚是惹人怜爱,陆镇仿佛顷刻间被她摄去魂魄,视线骤然转换,变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与她上方的庞大身影融为一人。
说不出的美妙滋味,陆镇很快便沉沦其中,一手捧了她的脸过来,一手攥住她的纤细腰肢,幽深的凤目凝着她的盈润唇瓣十数息,遵从心意,垂首覆了上去。
丹唇温软清香,似春日熟透的樱桃,陆镇张唇去咬,撬开她的两行皓齿,衔住她的舌尖,湿湿的热意萦绕在口腔中,愈发令他沉醉其中。
女郎的双手攀上他的腰背,指尖用力掐挠,欲要让他吃痛停下。
奈何她的力气太小,根本起不到半点作用,陆镇大发慈悲般地顺了她的意,从容不迫地离开她的唇,鹰一样凌厉的眼注视着她。
女郎细白的天鹅颈微微扬起,黛眉轻蹙,乌眸中泛着晶莹泪光,眼尾沁出泪来。
陆镇用指腹拭去她眼尾温热的泪,再次吻住她的唇,将她的嘤咛声调一并吞下,越发沉溺放纵……
一夜好睡,次日晨起,床上褥子湿了大片,里裤皱巴巴地贴在肌肤上,不甚舒服。
自他及冠后,已有许久不曾如此过;便是少年懵懂时,左不过两三月一回。
昨儿夜里有此梦便罢了,偏那人还是她。
陆镇心中生出一抹烦闷之意,阴沉着脸唤姜川送水进来,清洗过后,自去螺钿檀木衣柜里取了一条干净的亵裤换了。
临出门前,命姜川找人来换褥子。
那褥子是昨日上晌新换的,没道理睡了一日便又要换新的。
姜川心下虽倍感疑惑,仍是恭敬应答,将他送至府门处,看他扬鞭催马走远了,回到沧濯居,先往里间去看那床褥子。
褥子上头的湿濡干了有一阵子,浊而白的一团。
姜川与陆镇同岁,是尝过人事的,又岂会不知那样的东西是因何而来。
嗣王已是二十又三的年纪,会如此自然不足为奇,倒是以他这样的年岁却还未有妻妾令人惊讶。
鱼水之欢本是乐事,嗣王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早前在军中无心那事,现下既回了京中,该当尝一尝个中滋味了。
偏那沈孺人的内侄女嫁与临淄郡王做了新妇,嗣王迟迟未有能入眼的女郎,不知是否有临淄郡王妃的缘故在里头。
姜川想到此处,不由皱起眉来,心说嗣王若真个对那沈三娘有意,缘何不早些亲上加亲,纳她为妾,反是眼睁睁地看她嫁与他人为妇。
沉思良久仍未能得出答案,姜川便不再去想,转身出了门,寻来侍书侍墨二人进去将床上的褥子和被套皆换成新洗净的。
侍书年岁大些,略瞧过一眼后当即便明白过来,走到床沿处轻车熟路地卷了褥子,叫侍墨去床尾处拆被套。
沧濯居内众人皆以陆镇为重,即便发现此事并不寻常,亦不曾往外透出半个字去。
所幸数日过去,陆镇的床榻上没再出现过那些可疑的痕迹,姜川等人没再多心。
至三月初三上巳这日,圣人依照旧例在大明宫中举办宫宴,陆镇于天明鸡唱时起身,在亭中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打一套拳后方擦身更衣,用一碗羊汤面后骑马进宫。
沈沅槿与陆昭所乘的马车在陈王夫妇之后,陆昀则是骑在高头大马上走在最前面。
阳春三月,朗空晴日,春风和煦,浅草青青,红紫迎人,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
此间女郎多为陆赵宗室中人,皆着锦衣华服,暖阳下,发间珠钗熠熠生辉,那绫罗制成的衣裙于风中纷飞摇,端的是丽日烘朱翠,和风荡绮罗。
沈沅槿新设计了一款浅色系的旋裙,为扩宽销路,特意穿上一套妃色的。
上襦袖窄,下裙无摆,便于行动,打马球时穿上这样一身装束亦是再合适不过的。
那边马厩中,陆昀先替沈沅槿和陆昭选了性情和顺些的马匹,她二人牵马先行进场,立在阳光下交谈。
陆昭同她说了件趣事,引得沈沅槿连连绽唇浅笑,眼波流转,顾盼神飞。
不同于以往,陆镇亦牵了匹膘肥体壮的青骢马过来,瞧那仗势,必定也是要上场与人一赛的了。
“皇叔。”陆昭率先看见他,回身朝他施了一礼,“皇叔今日也是来打马球的吗?”
陆昭听旁人说起过,陆镇球技一流,长安城中无有可出其右之人,故而只在军中与众将士们打马球,似这样的场合,大多时候都是不上场的。
陆镇低低应了一声,因着那日的梦,眼神有些避讳陆昭身侧的女郎。
沈沅槿面上的笑容在听见陆昭唤他皇叔时稍稍僵住,旋即摆出惯用的假笑,行礼唤他一声“皇叔”。
女郎声□□日早莺,依稀可以想见她若落下泪来,樱色唇瓣间溢出的声调会是何等的柔和动听。
那个荒诞的梦境不可抑制地涌现在脑海中。陆镇立时下颌绷紧,嗓子发干,不动声色地吞了口唾沫。
脑海中天人交战,终究还是私欲占据上风,陆镇沉目递了目光过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一袭妃色衣裙的沈沅槿身上。
她眉眼含笑,然而那抹笑容里却带着一丝疏离,并不十分自然,她在冲陆昭等人展露笑颜时,不是这样的。
梦中的她哭得倒是真情实感。
陆镇顿觉喉咙燥得厉害,蓦地攥紧手中缰绳,压下那股莫名的情绪,缓缓收回目光。
“皇叔。”陆昀牵了一匹三花马望这边过来,拱手抱拳,眼含敬意。
陆昀一袭白袍,衣摆处印了墨色的竹,发上一顶嵌玉的银冠,美姿仪,貌伟丽,谦谦君子,如圭如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