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晚上十点再回家,苗靖还没睡,看见陈异回来,问他吃没吃饭,没吃的话她去下厨。他寒声说吃过了,径直进了房间,屋子被仔细收拾过,找自己的毛巾,忍不住提气,叉腰:“我毛巾呢?”
“太旧了,我扔了。”苗靖递过来一块新的,“给你这个,新买的。”
浅蓝色的宽幅浴巾,棉质柔软细腻——旧毛巾被苗靖当抹布擦地板了。
陈异咬牙,太阳穴的青筋都蹦出来,攥着浴巾摔门进了浴室,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全都变了样,他一块香皂洗全身,涂莉留下不少花花绿绿的瓶罐,眼下全都不见,换了一整套从没见过的。
有人敲门:“新的香皂在洗脸台柜子里,你自己拆。”
浴室水声哗哗作响。
洗澡出来,陈异冷脸耷眉,片刻后从房间出来,穿戴整齐坐在沙发上,烟盒里磕出根烟,叼在嘴里点燃,火光亮起一瞬,猛然深吸一口,掀开眼皮,缓吐一口气。
烟草味厚重、醇烈、焦香,劲劲的很扎实,滑畅里有沙沙的颗粒感,不平顺,坎坷。
“苗靖,我们聊聊。”
苗靖本来打算睡了,打开房门,倚在门边看他。
“换件衣服再出来。”他透过烟雾望着她,一双眼也蒙着淡淡雾气,晦暗幽戾。
她身上穿的是件普通灰色背心裙,带薄胸垫,裙摆到大腿中间,但冰丝料子格外柔软贴身,腰细如握,腿长而直,肌肤白瓷细滑,转身回屋,过会出来,一条白色睡裙挂在两条纤细的肩臂上,裙长直近脚踝,空荡荡笼着罩着,反倒更衬得中间芯子苗条纤瘦。
苗靖在沙发坐下,盯着他,声音清澈:“我说了,家里不能抽烟。”
“啧。”
他打了个响舌,舌尖顶着腮帮子,乜了她一眼,眸光毫不在意,慢悠悠抽了两口,不急不缓吐出烟圈,再懈怠往后一仰,牛仔裤包裹的两条长腿翘在茶几上,姿势轻浮粗鄙,苗靖透过烟雾望见他冷谑眼睛,红唇抿着不吭声,明显是不高兴。
他也不高兴,两人杠着,看谁磨得过谁。
“大学读的什么专业?找了什么工作?”
“说了你也不懂。”苗靖神色清淡,想了想,又道,“一个月工资八千,每月还有其他补贴,年底有奖金,还算可以。”
陈异嗤笑一声:“我是不懂你们这些大学生,拼死拼活读了那么多年书,好歹也见过世面,一个月八千就满意了?”
苗靖扭头:“自力更生,有什么不满意的。”
“哪里不能自力更生,你回来干吗?”
“上班,生活,过日子。”
“在哪过日子不是过,非得跑这来?”桌上没有烟灰缸,他把烟灰弹在地板上,浓眉凛冽,冷傲迫人,“我当初怎么跟你说的,让你滚远点,滚得越远越好。”
苗靖拗着脖颈,不看他,不说话,睁大眼睛,眼里的光波潋滟动荡。
隔了许久,他又说话,嗓音冷丝丝的:“你妈呢?找到了吗?”
“早嫁人了,生了个儿子,家里开了个快餐店,她又带孩子又帮厨,挺忙的。”
这支烟沉默了许久。
“去住公司宿舍。”他垂眼,良久才发话,“或者我给你租套房子。”
“不住。”苗靖干脆拒绝。
“你他妈找死是不是?”他绷着腮帮子,两块咬合肌凸出颊颏线,双眼直瞪,狠相毕露,烟蒂摔在地上,厉声冲她,“你觉得我愿意看见你?”
她把头转回来,看他嚣张跋扈要吃人的模样,冷清双眸直勾勾盯着他,语气平静:“我说了,在家不要抽烟,你自己把地板擦干净。”
陈异又擦擦摁打火机,撇着烟头再点,流里流气叼在嘴角,白雾冲着她扑去,苗靖皱眉,起身凑近,一股清淡幽香扑来,纤细指尖在他嘴角一夺,烟头摁灭在茶几边缘,而后烟包、打火机通通收缴扔进垃圾桶,桌上一壶柠檬水全浇进去泡汤,转身回房间,一气呵成。
卧室门“砰”的一声砸上。
他坐沙发上,看她这一套一套的行云流水,磨着后槽牙,给她气笑了。
“苗靖,你好样的。”
第4章
混不吝小子
但凡寄人篱下的孩子,性格未必叛逆或者讨好,但必定很会察言观色。
藤城的日子比老家小乡镇舒适太多。
城区小学比乡镇学校漂亮,教室设施完备,老师亲切和蔼,跟着亲妈生活,苗靖也有一点底气,而且藤城气候炎热,冬天不下雪,降温有两件毛衣加校服就能捱过去。
对于穷人而言,夏天远比冬天好过,衣物和保暖费用支出少,简陋住所,多喝水,过咸食物就足以应对。
苗靖和魏明珍都喜欢藤城。
新家庭似乎也能和睦相处,陈礼彬温和斯文,无不良爱好,但也不管家事,不管孩子,下班之后就坐在电脑面前,上网、玩游戏、炒股,聊天,看碟片,那年头的供电局是国企里效益最好的一个,他还是技术岗,升职有望,工资待遇高,福利也很不错,粮米油盐和生活日用品都是单位领的,家里四口人,两个孩子除吃喝外不怎么花钱,家庭简单无额外开支,家底似乎很足。
魏明珍觉得自己运气好,找了个可靠良人,她和陈礼彬从网聊开始相处,对他有种精神上的仰慕在,起头那年当家庭主妇,陈礼彬每月初会给魏明珍一笔家用钱,钱也不算太多,刚好够家庭开支,魏明珍也摆出自己不计较物质的态度,把家庭照顾得很好。
两个孩子,明面上魏明珍更偏心陈异,对他和蔼可亲,体贴周到,但陈异爱答不理,眼皮一掀一阖,冷光斜乜,小小年纪就一脸狠戾,魏明珍万分嫌弃。私底下,苗靖的待遇要比陈异好——藏着掖着的好,一只鸡两个鸡腿,一个给陈礼彬,一个给陈异,但第一个吃到肉的人是苗靖。
住久了,苗靖学会了一个词,叫表里不一。
家里没人管陈异,周边邻居也说陈异不学好,以后就是个流氓混子。他野得厉害,每天定点回家吃饭睡觉,其他时间都在外头,小区附近有个垃圾站和小公园,那边是陈异的据点,他打玻璃珠、摔卡片、骑马打仗、抽陀螺,打架闹事都是好手,威风凛凛,算是同龄人中的小霸王,苗靖和陈异同一所学校,但两人从来不一起上学,也从不说话,要是在外头两人距离近些,他就冷声让她走开,离远点。
回家——一旦两人同处卧室,就有苗靖吃苦头的时候,她常常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惹到他,突如其来的一拳砸在后背,铅笔猛然扎在她手臂,或者拖椅子撕作业的恶作剧,常常让苗靖痛苦不已,她和陈异都是闷着不说话的性格,苗靖似乎更为懦弱,陈异也会恶狠狠威胁她,敢让大人知道,他就打死她。
次卧没有空调,整个夏天电风扇都被陈异完全霸占,苗靖的床铺又是靠窗,每天上午被太阳烤晒,晚上她常热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在床上折腾,有时候瞟见陈异熟睡,背心短裤看着温良无害,实际是个小恶魔。
她从没有向魏明珍和陈礼彬告发的原因,是因为陈异也挨打,他被陈礼彬揍。
那年头不流行温柔教育,调皮的孩子经常会挨揍,鬼哭狼嚎的哭声从窗口飘出,四邻都听得见,也不以为然,但陈家从没听见过挨打动粗的声音。
陈礼彬从不管陈异,不讲道理或者苦口婆心劝说,苗靖第一次看见——陈异饭点从外头玩回来,端着碗去桌上吃饭,凳子腿在地上拖出刺响,陈礼彬微微皱眉,一脚径直飞踹在陈异肚子上,人撞在墙角,墙壁发出一声沉闷声响,像闷住的鞭炮,陈异耷着脑袋缩在墙角,嘴角紧绷,陈礼彬平静走过去,居高临下补了两脚,再若无其事坐下喝酒吃饭,陈异一声不吭从墙角爬起来,捡起地上筷子,埋头恶狠狠扒饭。
这种挨打方式总是毫无征兆,就像一只苍蝇路过,突然被一巴掌拍住,没有原因,也没有解释,或者有原因,只是陈礼彬懒得说——哪个邻居抱怨了一句,有人上门来告状,学校老师打个家访电话之类。
也不是天天都挨揍,有时候十天半月都是好好的,但隔三差五总有那么一顿,陈礼彬不打脸,通常是用脚踹,看哪个姿势方便,肚子、后背、大腿,苗靖都在陈异这些部位看过淤伤。
她对这种挨揍方法感到害怕,魏明珍安慰她,男孩子挨打,那是教育他,而且陈异的确性格恶劣,粗鲁凶狠,说脏话,打架,偷东西,人见人嫌,魏明珍让苗靖离他远点,要是陈异敢欺负她,就去陈礼彬面前告状。
陈礼彬踹人的力道看似很重,但陈异从来是面色不改爬起来,小小少年,低着头,两只眼睛像藏起来的冷硬石头,有股发狠的劲,苗靖总以为不是很疼,后来发现陈异半夜睡觉会有声音,也会说梦话,有时候他熟睡翻身过来,她看见他皱起的眉头,捂住肚子,断断续续的呻、吟。才知道他也不舒服,只是忍耐,他的梦话急促模糊,但他会喊妈妈。
在这家里住得久了,苗靖总有些提心吊胆。
后来有人上门告状,说是他的车停在路边被人划了,有人看见陈异捏着石头在车上划线,车主过来要赔偿,证据确凿,陈礼彬赔了点钱,把人送走,面色和蔼拿出了一个东西。
陈异猛然冲进了房间,缩进墙角,苗靖看见他眼里的恐惧,像一只关在笼子里惊恐的小野兽。
那大概是陈礼彬自制的一种通电装置,他懂电,很容易就造出个惩罚工具来,那东西轻轻贴在陈异身上,他开始觳觫,肩膀耸起,脸色惨白,眼睛发红。
“我也是为了你好,你这样早晚出事。”陈礼彬温声道,“小小年纪不学好,不要说是我陈礼彬的儿子,我管不了你。”
“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爸。”
苗靖看见陈异的身体诡异的扭弹起来。
魏明珍看着也有点心惊肉跳,把僵硬的苗靖拖出房间,发现苗靖一直在抖,把她拖到阳台:“你怕什么,跟你没关系的,那是陈异他亲妈,他妈对不起你陈叔叔。”
后来陈异每次惹祸挨打,苗靖晚上就开始做噩梦,半夜挣扎着醒过来,小腿扭曲抽筋,她揪着床单大口呼吸,有时候也能把陈异吵醒,他拉开帘子,站在她床边,看她面色发红,胸膛起伏,咧嘴阴笑,眼里冒着寒气。
“你以后再看,我就半夜起来,把你眼睛挖出来。”
苗靖呜咽一声,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他看着她那副胆小如鼠的模样,不屑撇嘴:“你怕什么,他又不打你。”
“他是个神经病,心理变态。”
陈异嘀咕,撇下苗靖,又躺回了床上,把被子蒙过头顶,翻个身呼呼大睡。
后来苗靖再长大一点,在邻居的风言风语和魏明珍的隐晦态度里听懂了陈异的妈妈。
陈异的妈妈是溺水而亡,无缘无故跑去河边洗床单,再找到她,是几天之后,说不清是意外,还是自己的选择,在这之前,传闻陈异妈妈有了外遇,给陈礼彬戴了绿帽子,被人撞见,想离婚不成,每天和丈夫在家吵架,又传闻说陈异根本就不是陈礼彬的儿子,因为陈礼彬查出有弱精症,不容易有小孩。
魏明珍仔细打量过陈异,甚至偷偷问过苗靖,觉得陈异像不像陈礼彬,听邻居说陈异长得很像妈妈,他妈妈生得很漂亮,但似乎也有点像陈礼彬,父子两人相貌都不错,陈礼彬有的高鼻梁,双眼皮,陈异也有。
家里根本没有陈异妈妈的照片,可能有,苗靖也许不小心看过一眼,甚至没看清模样,一张小小的黑白证件照,夹在陈异某本书的夹缝里,陈异察觉,狠狠推了她一把。
时间长了,魏明珍也跟陈礼彬吵架,每个月陈礼彬只给她固定一笔生活费,家里的积蓄说是不少,但牢牢抓在他手里,半点都漏不出来,想要手头阔绰点,魏明珍要自己出去找工作上班,另外,陈礼彬也一直在网络上跟不同女人来往,言语暧昧。
魏明珍还想怀孕,陈礼彬和陈异这个现状,早晚是要断绝关系的,要是她能生个陈礼彬的孩子,很多事情都好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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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靖念书好,成绩一直是年级前几名,每学期奖状不少,也参加各种学科竞赛和各类比赛,她性格不算招人喜欢,多半时间都是安静,完全凭学习成绩博取身边人的注目和好感,后来渐渐也有一两个走得近的女同学。
在学校,身边人不知道陈异和她的关系,陈异小小年纪就在学校横行霸道,野性不驯,但学习成绩不算太差,中游水平,他上五六年纪,那时候就有女生喜欢,追着他身后大声喊他的名字,争着给他做作业。
年纪小小,她们会说陈异长得好看、笑得更好看,虽然有些粗鲁讨厌、但很有义气,像江湖侠客。
苗靖有时候在操场看见陈异,他从这头窜飞到那头,满脑门子汗,沾灰的脸颊上笑意肆意张扬,眼睛黑亮,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
小学毕业,陈异进了片区初中,学校离家里不算远,步行也才半个小时,但陈异住校。
孩子长大了,初中男生就要进青春期,两人再同住一个房间就不合适,何况陈异那个性格那个脾气,还是住校好,苗靖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她学习成绩好,人也胆小安静,应该多照顾一点。
陈异的单人床挪去了客厅,家里的客厅是个长方型,有一个角落原先搁了几个大箱子,正好清空出来,靠墙放一张床,把帘子挪过去,隔出一个小空间。
反正陈异成天在外头玩,回家就是吃饭睡觉,他初中住校后更不太回家,一个月回来一次,要点生活费之类。
他开始迅速抽条长个子,所有衣服突然缩短了一截,外表从小男生的稚气过渡到青涩的英气张扬,脸庞轮廓开始立体,性格更桀骜霸道,越来越混不吝,也开始进入叛逆期。
住校没有平息父子俩的恩怨,陈异在学校打架斗殴,逃课上网,聚众打牌,成天没有一件好事,学校频频告状家访请家长——陈礼彬再揍人,陈异敢直接出手对抗,梗着脖子拗着下巴,指着陈礼彬的鼻子骂他妈的,两只眼睛凶得要吃人,首先是砸烂了那套电击装置,赤手空拳应对陈礼彬的踢踹。
陈礼彬被儿子反手顶开,往后踉跄退了几步,脸色灰败,也惊讶恐慌了那么一瞬,很快反应过来,用上了工具,皮带或者木棍。
他比陈异高、身形比这竹竿似的小子壮,力气也更大,还不到当爹的认输的时候。
最严重的是初二那年,陈礼彬去了趟学校。
两帮青少年在校外打架斗殴,有人带了刀,捅了对方小腹一刀,进了医院重症室,惹事的学生进了局子,陈异也参与了混战,但他下手知道分寸,揍的都不是紧要地方,而且喊了救护车,最后溜得快,撇得也干净。
学校要开除这批学生,庆幸的是九年义务教育的保护和陈异有个善心大发的班主任,可惜陈异身上的聪明劲,想办法把他留在了学校,给了一个大处分。
那次陈异被打得很厉害,抽坏了陈礼彬一根皮带,就在客厅里,父子两人都咬牙不说话,魏明珍在厨房做饭,苗靖在房间里,听见外面沉闷的挥砸声,闭着眼,捂住了耳朵。
挨完打,陈异躺在客厅床上,帘子拉得严严实实,三个人在餐厅吃饭,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吃完饭,陈礼彬去卧室玩电脑,魏明珍盛了碗饭菜,放在陈异床头,扭头看见苗靖幽静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指指房间,让她进去写作业。
半夜苗靖出去上洗手间,路过客厅,黑夜和时间都如死一般沉寂,她害怕得毛骨悚然,她怕他死了变成尸体,但走近几步,仔细听,有气促虚弱的呼吸声。
苗靖鼓起勇气掀开帘子,床头搁着的那碗饭没动,陈异头偏向里侧,摊着手脚,平躺在床上像块腐肉,苗靖紧紧喉咙,不敢动作,心里紧张得冒汗,他慢慢扭头,嘴角有干涸的血迹,昏暗光线下漆黑僵硬的眼睛有一闪而逝的泪光,麻木又静戾地看着她,一动不动。
她去厨房倒了杯水,小心翼翼端到他面前,他目光直直盯着那杯水,鬓角动了动,而后极其缓慢的侧过身,干裂的嘴唇贴着杯口,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苗靖轻轻倾斜水杯,他嘴唇沾着清凉水意,下意识小口啜吸,就这么慢慢喝光整整一杯水。
黑暗里有轻微的声响,不知道是他喉咙还是肚子的声音。
床头的饭早就冷硬了,苗靖摸黑进厨房,找了两个鸡蛋,拧开灶火,借着火苗青色的幽光,心惊胆战炖了一碗鸡蛋羹,这是小时候她生病不舒服,外婆经常做给她吃的菜,细滑热腾的鸡蛋羹再和一点点剩饭搅拌在一起,她小心翼翼捧着碗,坐在陈异床边,一口口吹凉,用汤匙递到他嘴边。
他们两个几乎不说话,也没有任何良性感情在,只是出于小孩子的同情和道义。
陈异半阖着眼,张口含住汤匙,一口口慢慢嚼着,等他吃完,苗靖再喂他第二口。
深夜寂静,这碗饭,慢慢又慢慢的吃完了,没有发出一丁点声音。
吃完鸡蛋羹,苗靖慌张去厨房洗碗,再急急忙忙溜回了房间。
第二天从学校放学回来,陈异已经不见了。
他后来偶尔也回来,趁着陈礼彬不在,回来拿点东西,也不走正门,直接从阳台或者房间窗户翻进来,他好像长高了些,身姿更矫健了些,像跑酷一样翻上跳下,把魏明珍和苗靖吓了一大跳。
那个夏天,苗靖小学毕业,也进了陈异那所初中,她初一,陈异初三,苗靖也选择住校,远离那个做噩梦的房间。
第5章
那是我妹!
窗户锁扣坏了。
这片居民楼鱼龙混杂,低楼层基本都装了防盗网,只有二楼陈家没装——没有小偷敢爬陈异家偷东西。
十几岁的陈异回家,直接是爬楼跑酷式,长臂攀爬,矫身一越,翻窗进屋——有一回半夜急雨,苗靖睡梦中听见敲窗户的声音,探头看窗沿挂着只遒劲大手,一张湿透蛮戾的脸仰头看她,真差点晕过去。
他能翻,意味着别人也能翻,锁扣坏了——要么陈异住家里镇宅,要么他修锁。
翌日陈异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家里安静无声,苗靖不在家,餐桌留了面包牛奶,他囫囵吃两口,起身出门。
先去了趟汽修店,店老板跟几个员工趴在引擎盖前,看见陈异热络打招呼,呆毛正在洗车,喊了声异哥,车库开出一台二手凯迪拉克,陈异这车是好些年前的进口款,原车主是本地一个涉黑老板,陈异还在他手底下打过杂,后来老板犯事,资产抵债,这辆车几经转手到了陈异手里。
“换了密封圈,重新打了胶,你再跑跑看,不行换个变速箱。”
“行。”陈异扬手抓住飞来的车钥匙,“谢了。”
老款车外型酷重,肌肉感十足,不过漏油厉害,维修改装也是笔大钱,陈异入手后倒不常开,有时开出去谈事情撑场子,有时借给朋友充场面,维修店老板问起这事,呆毛解释。
“以前异哥跟人混,就开过这辆车,有感情了呗。”
众人调笑:“原来还是老相好,这车不会是洗浴城专车吧?”
陈异扬眉:“除了洗浴城还能哪?见过马仔开BBA搓背泡妞么?”他舌尖抵住上颚,露出个含糊笑意,“我那时候只是泊车小弟,半夜三点蹲洗浴城门口打瞌睡,做梦都想要这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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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辆凯迪拉克就停在台球厅招牌下,往下延展的楼梯闪着彩色霓虹灯,台球厅在地下室,八张桌子,一张乔氏钢库做赛台,其余是中低档的星牌和健英,也有供应饮料零食的吧台,麻将室,飞镖和吊娃娃机。
球房平时来玩的男生多,陈异找了两个漂亮的女生兼职陪打,他自己也玩,打比赛或者教慕名而来的小女生,有俊男美女养眼,平价休闲消遣,这家台球厅生意一向不错。
晚上苗靖回家稍晚,家里空荡荡黑漆漆的,没说清楚的那扇窗户锁扣已经修好,但茶几一角烟蒂烟灰成堆,沙发上还搭着陈异换下来的脏衣服。
黑色速干T恤,挺廉价的版型和料子,被他的健硕体魄撑出身型和棱角,烟草味汗味浓郁,苗靖先洗澡,换下的外衣和他的衣服混搅在一起,倒洗衣液揉搓领口衣袖,再放入洗衣机精洗,最后脱水抖开,男人和女人的衣服一并晾晒在阳台上,散发着洗衣液的清香。
第二天晚上,陈异搓把脸从台球馆出来,去了一片居民区,在路边找了家露天快餐店吃饭,而后坐在红色塑料凳上抽烟等人。
周康安换便服下班回家,路过街边小店买点卤菜回家下面条,正瞧旁边坐了个黑衣青年,深俯着身体,手肘撑在大腿,毛刺刺的寸头下一道英挺眉毛。
“回来了?”
“回来了。”陈异递过去一根烟,拍了拍身边一个塑料袋,“通行证的事,谢您帮忙。”
两条外烟,陈异从云南带回来的。
周康安也是个老烟枪,刑警队加班熬夜多,不是香烟就是红牛,接过陈异的烟抽一口,挑眉嚯了声。
“混小子,你这夹带私货可不行啊,哪来的渠道?带了多少烟回来?”
陈异咧出一口白牙,爽朗道:“周队,非法经营金额五万起,我这连非法经营都够不上,香蕉地里买了几条,自己抽,顺带分点给朋友,您别审了。”
周康安和他有私交,也不推脱:“少惹事。”
“我都从良多少年了,还能惹什么事。”陈异似笑非笑,“我那台球厅多亏您照顾。”
“滚,少来这套。”周康安含笑,“再有人举报赌球,你就自己滚到局里来。”
“那都是比赛,我有分寸。”陈异拇指顶了顶下巴,“我妹回来了,也用不着您出手,她头一个不饶我。”
“哟,苗靖回来了?”周康安想起往事,有些啼笑皆非,“她大学毕业了吧?”
年轻人眉眼里有深藏的得意:“早毕业了,找了个挺不错的公司上班。”
“那就好,你兄妹俩……还是好好过日子。”
两人在夜色里聊几句,也没多说,陈异迈着两条长腿,扭头走了,路口停住,想了想,回了趟家。
家里黑洞洞的,苗靖不知道去哪还没回来,拧开灯,还是清清爽爽的一个家,茶几干净锃亮,洗手间他的袜子和内裤扔在两个盆里——老规矩,苗靖不洗他的贴身衣物,也不让他扔进洗衣机,必须手洗。
晚上八点半,手机有电话进来。
声音轻飘绵软:“哥,有空来接我一下吗?”
陈异盯着墙上时钟,皱眉:“在哪?”
“跟同事吃饭,喝了点酒,马上要散了。”苗靖报了个地址,在新开发区的一家湘菜馆,离市区挺远,这个点公交已经停运,附近出租车也少。
苗靖这几天去新公司入职。
苗靖只是外表冷清纤巧,骨子里丝毫没有伤春悲秋的文艺气质,还有些违和的金属酷感——她是工科女生,大学读的是机械工程学院,能进车间抡扳手,也能CAD画图建模,大学四年表现相当出色,毕业校招进了车企,成了一名汽车工程师,混迹在生产车间和数据试验厂。
藤城虽然是小地方,但经济还算不错,当地有锂电池产业,这几年车企纷纷转投新能源,藤城就有车企落户,某品牌的整车制造工厂和实验中心,生产线已经开始投产,苗靖看到新闻,找了中间关系,联系人事部谈了薪资和岗位,顺利跳槽回藤城。
厂区地址偏僻,好在有班车接送到市区,苗靖进单位,办理入职手续,对接部门,汽车行业以男性为主,少有的女工程师,苗靖从飘逸裙装换成宽大的蓝白工装,高扎马尾,清丽之外有股罕见的干脆利落。
第一周是新员工培训和团体拓展活动,新厂区,入职的员工不少,有不少都是新招的应届毕业生,苗靖比他们大两岁,却一点也不显成熟,混迹在一群男生堆里,格外惹眼又受关照,下班后大家一起聚餐培养感情,苗靖也跟着去,和同事打成一片。
饭桌上也是男生多,零星几个女生,大家都是同龄人,聊得热火朝天,在座大都不是本地人,有人问及角落的苗靖,旁人的目光都汇聚在她身上,她柔声说自己是Z省人,以前在藤城念过几年书,恰逢机会回来工作,再论起部门,苗靖在结构工程部,包厢有好几个同部门同专业的学弟,其中有个青愣的男生跳出来,也是Z省人,自我介绍自己叫卢正思,第一个拿到了苗靖的微信。
新同事初来都住公司宿舍,只有苗靖住市里,酒席将散,同伴说要送她回去,苗靖摆手,客气说有朋友来接。
一伙人走出餐馆大门,路边停着辆黑色凯迪拉克,车头倚着个白T恤牛仔裤的年轻男人,存在感十足,他低头抽烟,手指一弹,烟灰飘荡下闪出一点红色火光,听见声音,默默掀开眼皮一瞥,眼睛又冷又亮,直勾勾的盯着,闭着嘴不说话,烟雾在口腔里翻滚,仿佛下一瞬就有什么东西要张牙舞爪扑过来。
苗靖顿住脚步,目光直直望过去,唇角带笑,指尾勾着一缕碎发掠到耳后,笑盈盈说朋友来了,跟众人挥手,身姿妙曼走向那辆黑色轿车。
陈异早扔了烟头,一脚踩灭,发动车子等人。
苗靖自觉去了副驾,先扫一眼车内,空荡荡没有多余一点装饰,低头拉安全带,冷清声音中带了一丝丝不正经:“这车还挺符合你气质的。”
陈异挑眉,神TM洗浴之王,他只要一开这车,就算下工地,也有人揣测他刚从洗脚城出来。
“喝酒了?”
她脸颊有一点红晕,眼波也有点飘荡。
苗靖同时发话,从包里摸出一张湿纸巾:“车椅干净吗?”
“你坐着就是,脏不了你。”陈异沉脸咬牙,“有能耐就自己打车回来。”
“没能耐,你要是不来,同事就送我回去。”苗靖把身体贴在椅背,惬意活动四肢。
陈异想起刚那众星捧月的一群星星,皱眉:“什么工作,全都是男的。”
“最近招的都是工程师,整车厂,四大车间,男多女少很正常,但也有女同事,你刚才没注意,有两个女生。”
这家车企陈异当然也知道,是本地政府背书的大厂,一线车间在本地招了不少机械专业的职高大专生过去上工,只是没想到苗靖也在这。
附近荒凉得要命,他盯着路况,语气嫌弃:“做什么岗位?怎么上下班?”
“早八晚五,公司有班车停在市区,我做整车架构,主要负责系统布置,还有一些车体零部件的验证测试,刚回来,也要慢慢发展。”
前面红绿灯,陈异冷着脸,眼里跳着光线:“名牌大学生,一个月八千,这么点工资,你去我那台球厅,拿初中毕业证我也能开这个数。”
苗靖不以为然,默默看窗外风景,车子进了市区,她打量路边商铺:“前面路边停一下,有鞋店,我要买双运动鞋,进车间走路太多,单鞋磨脚。”
她弯腰抚摸脚踝,陈异目光不经意一滑,看见她翘起二郎腿,脚尖悬着只浅蓝色漆面单鞋,脚面肤色雪白,隐隐青色脉络,圆润足跟泛红,一道被鞋背磨出的红痕,再往上是纤细雪白的脚踝和线条柔美的小腿。
目光迅速收回,手紧紧攥着方向盘,车子停在路边,他重重往后一靠,吐气:“有钱吗?”
“没钱你给吗?”
陈异从兜里掏出钱包,砸在苗靖身上:“买双好点的。”
“哦。”她开门下车,翻捡他的钱包,身份证,几张银行卡,十几张红票子,够了。
二十分钟后,苗靖拎着购物袋兴致勃勃回来:“鞋店搞活动,满七百减一百,我也给你买了双。”
刚回家那几天打扫家里卫生,苗靖也收拾了鞋柜,把他几双旧鞋都扔了。
她拎给他看:“黑色,好看吗?”
一双黑一双白,倒不是情侣款,但都是各自喜欢的风格。
陈异草草扫了眼:“凑合。”
苗靖把鞋收回鞋盒,反手搁在后座,随意开口:“这几年谁给你买这些?”
“女朋友。”
“谈了多久?”
“这个一年多,快两年了。”他想了想,慢声道,“我跟她感情不错。”
“好。”她乖乖坐着,神色有点懒懒的,又分外平静,“打算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嫂子?”
“想见,随时都能见。”
“那就约时间见见面,吃顿饭,认识一下。”
陈异绷着脸没说话。
车子停在小区楼下,苗靖等他停好车一起上楼,陈异摇下车窗:“你上楼去,我还有点事。”
她杵在车窗边,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看着他:“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
“去趟台球厅。”
苗靖作势要上车:“那带我去看看,什么样的台球厅,一个月能给员工开八千的工资。”
陈异暗自舔舔后槽牙,车子熄火,坐在驾驶座不动,摸出一根烟:“苗靖,你真考虑好了,要回来上班?”
她偏首,马尾早已松散,一缕碎发在温柔晚风中轻轻飘扬:“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回来也好,咱兄妹俩也有个伴,指不定还有互相照应的时候。”他下车,重重把车门阖上,凶腾腾的俊脸肌肉暗暗抽动,“以后各自成家立业,也有个亲戚能走动。”
苗靖目光在他脸上一睃,语气淡定得很:“那也要有人愿意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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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前一后上楼,苗靖先插钥匙开门,动作忽地一滞——屋里有灯,还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