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冲了这场凉之后,何大学生倒床高烧不起,死去活来地病了整三日,在梦里昏昏沉沉迷迷糊糊、自觉仿佛有一根棍子在脑浆里乱搅、潜意识地要把那些恩怨情仇一通混乱搅散、打包扔出脑海。他阿爸替他去了学校,还了图书馆的大部头,又跟学校请假,称他大病不起,申请延后补考。
……
这边何初三在阴黑潮湿的小破床上梦生梦死,那边夏六一在私人医院的高级病房里、被医生正儿八经地包裹成高级木乃伊,也是深陷迷梦。
麻醉药的效力未过,他脑中一片混沌,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行走,耳边是许应临死前狰狞的笑声,还有他附在耳边带着万般恶意的话语。
“夏小六……你这个下贱东西……我要你永远都不知道……青龙是怎么死的……”
——青龙是怎么死的?难道不是你杀的?!还能有谁?!胡说八道!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喉头抽搐着清醒过来!而他在床边的众长老们正聚精会神地听着遗嘱,并未注意到他的醒来。
元叔带了个瘦小精明的律师来,介绍说这是青龙的私人律师,青龙曾嘱咐元叔,如果自己意外身亡,就取出龙头杖以及找私人律师提出遗嘱。
“郝承青先生的遗嘱大致分为两部分,”律师介绍说,“第一部
分是全部私人遗产归夫人夏小满所有;第二部分是推举夏六一为下一任‘龙头’。”
夏六一闭着眼,没受伤的那只手颤抖地揪紧了被子。
几个长老面面相觑,元叔道,“青龙已经投了一票,你们是什么态度?”
“我听青龙的,”几个人中资历最浅的裘叔道,“小六为人机灵,有胆识,青龙说得对,堪当大任。”
“小六毕竟资历浅,”年纪最大的葛老道,“而且从没当过副堂主,就直接升山主,这不合规矩。”
“规矩是人定的,不是死的,”裘叔道,“小六执掌‘红棍’多年,为公司谋了不少利益,有功劳也有苦劳,我看他够资历。”
“他这才多大年纪?”葛老道,“由他来当‘龙头’,我担心下面的人不服气。”
俩人争论了几句,默默坐在一边的段亲王发话了,“青龙二十五岁做‘龙头’,当时说不服气的人也有,后来他们都怎样了?”
葛老一噎,当年青龙雷厉风行清扫叛逆的血腥场景立刻浮现众人脑海。这位看似谦和儒雅的黑道大佬,能够稳坐‘龙头’之位十年,自有他狠绝之处。
段亲王幽幽地又道,“况且最不服气的人,不是许应么?他已经没了,还有谁?”
葛老脸色骤然发青,拧了拧眉头,再不发言。
“我投夏六一一票,”段亲王道,“老元,你呢?”
元叔点点头,“我自然是尊重青龙的意见,既然只有老葛反对,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现在还在青龙丧期,一切宜从简,三天之后,我们在总公司举办个简单的‘升龙仪式’,正式拜‘龙头’上堂。”
听到这句,夏六一闭了眼,悄无声息地呼出一口气。
他没有任何谦虚一下、推让‘龙头’给别人的意思,青龙死了,许应死了,成大嘴也被他杀了,几个长老都想过清闲日子、不想站出来当出头鸟,帮会中还有谁堪大任一目了然。崔东东虽然也是个有胆有识的人物,但是她性情风流、玩乐为上,并无心思做大佬,对夏六一当龙头这件事也是举四肢赞成。
只有他当龙头,才能将骁骑堂壮大下去。也只有他当龙头,才能找出青龙真正的死因……
他躺在床上闭目不言,几个长老已经商议完正事,探望了一番仍在“昏睡”的他,分头撤退。小马屁颠屁颠地溜进来请安,“六一哥!别装睡了!”
“滚,”夏六一睁开眼说,“水。”
小马屁颠屁颠地拱过来一杯水,抬高床头,插了根吸管请大佬进水,“六一哥,你没事太好了!什么拉屎撒尿用得上小弟的地方,尽管吩咐!”
“滚你妈的,对着你那张丑脸撒尿,还尿得出来吗?”夏六一说,“听说你当时溜得还挺快?”
小马得意地应了一声,“那当然!六一哥揍出来的嘛!我一个筋斗跃出十万八千里,直奔东东姐家,她家那小歌女立刻把我给藏了!我小马什么人?六一哥手下得力干将!许老三要是把我给逮了,那得耽误六一哥多少事儿!”
“妈的属耗子,”夏六一笑着又骂了一句,“保险柜是你换的?”
“一早换!东东姐一回来我就跟她汇报,你交代过那里有口箱子很重要,一出事儿就要换。东东姐当天晚上就换了!六一哥,我这回脑子没长屁股上,不用打棍子吧?”
“打!‘红棍’打你要不要?”
“红棍打那得多疼,”小马嘀咕着,突然哎呀一下跳出老远,“六,六一哥你刚才说什,什么!”
“有勇有谋,长相凶恶,压得住堂,”夏六一道,“明天我就跟各位长老提议,你做新任‘红棍’。”
小马吊着嗓子哭号了出来,“六一哥你这不就是受点小伤,你犯得着退休吗?我一个天生的小马仔,你的事儿我哪里能干啊?你就行行好自己干吧!”
“妈的,”夏六一忍不住又骂了一句,“别他妈咒老子,退什么休?!叫‘大佬’!”
“咿?咿咿咿?!”小马尖声叫了起来。
“闭嘴,”夏六一头疼道,又撇撇下巴示意他靠近一些,“上任之后,你去帮我查一件事,青龙死之前,许应都跟什么人接触过,把他的心腹抓来,挨个盘问。”
小马神色一滞,“可是许应手底下那几个心腹,昨天晚上已经被全部填了海,一个没留。”
“什么?!谁下的命令?”
“说是长老们决定的,说什么‘狼子野心,留着也没用’。”
夏六一紧皱眉头,沉默了一会儿,“继续查,总能留下蛛丝马迹。查的时候收敛些,别被人发现。”
“是。”
夏六一要将崔东东提上来做副堂主。别人求都求不来的位置,崔东东不想干,说自己不想管人,就爱管账,别他妈给她添事。被绑成木乃伊的夏大佬在病床上一瞪眼——你不做,长老们就要插他们的人进来,你当不当我是兄弟,你做不做?!
崔东东经过深思熟虑后表示为了保护好兄弟你不被“插”,我可以勉强担当,不过每年红包得给我封双份。夏大佬一枕头给她砸出去了——美得你!
这边夏六一开始做他的木乃伊大佬——江湖人称“双刀大佬”,只是这位大佬出院之后再也没拔过刀,改朝换代地用起了枪——那边何初三高烧初退,苟延残喘地爬起来温书,参加了一周之后的各种补考,当然,高分而过。
何初三作为一个善于自省的高智商人士,大脑具有非常强大的过滤能力,在高温期间将病毒与黑色记忆一起烧死驱逐了出去。大烧彻底退去之后,已是暑假时分。他趁着没闭校,从图书馆吭哧吭哧地借回来几大口袋书,白天在阿华冰室打工,晚上就在家里点起蜡烛奋力自习。每天清晨他换了地方,徒步几条巷道,去城寨内龙津义学——乃是满清时期遗留下的学堂遗址——门前小广场上,依旧练他的杨氏太极拳。阿华叔老来得徒,觉得孺子可教,卯足精神培训他,今天练这个掌两小时,明天扫那个脚三小时!
他每天被阿华叔虐得死去活来,忙忙碌碌,竟然一次都没有想起那个对他打打骂骂的黑道大佬过。只是有一天清晨他从梦中惊醒,瞬间已经忘记了梦的内容,但是右肩位置,竟开始隐隐作痛。
他捂着右肩呆呆地坐在这张曾被某人趴过十几个夜晚的床上,终于控制不住地想起那个星辰稀朗的夜晚,想起那个冷血无情的黑道大佬脸上星星点点的泪光,想起他疲惫而暗含悲伤的睡脸。
想起他因竹竿刺伤时低哑的闷哼,想起他从背后扇来的怒气腾腾却绵软无力的一巴掌,想起他被人用枪抵着脑袋时哧哧的调笑。
那个无恶不作的黑社会救了他两次,他还了两次,已经是偿清了。他觉得他们应该再无瓜葛。却没有办法如同忘记那些压抑有害的血腥场景一般,将那个黑色的身影一并从自己的脑海里剥离。
夏六一留给他的并不是黑暗,而是一种血性而不屈的、热烈而鲜活的触动。像涨潮时汹涌的海水,啪啪地击打着他的心脏,在那里留下深长的刻痕。无论他怎么努力去抚平,都会在想起那个名字的瞬间,听见耳朵里潮水嗡鸣的拍击声。
他捂着肩膀重新躺倒下去,将脑袋埋进被子里。对着这样的自己,他无可奈何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
平静的生活持续了两个月,眼看着没几天就要开学。这天早晨,他练切腿练得浑身酸痛,摇摇晃晃地从龙津义学往阿华冰室方向走,就在家门口那条对他而言已经是黑色地带的巷子里,遭遇了恶人拦道打劫。
夏六一一身黑西装,昂着下巴靠在巷墙上抽烟,两手懒懒散散地插在裤兜里,一条长腿横起来踩在对面墙上,轻而易举地阻塞道路。
何初三耳朵里顿时响起了汹涌的海潮声。发了一阵呆,他老老实实地招呼,“六一哥。”
“我来买牛杂,”夏六一道,漫不经心地用左手摘了烟,吐出一团圆润的小白圈,“顺便拿我的刀。”
忘了交代,他上次用来顶何初三脖子的那把青龙刀,现在还被打包藏在何家灶台里。
何初三点点头,“阿爸收着的,你跟我上去拿吧。”
夏六一又冷又傲地弹了弹烟灰,“你拿下来。”
“要从灶灰里刨出来再刷一刷,上去坐着等吧,”何初三耐心劝说,“你别怕,阿爸不会再拔你牙了。”
“呼!”夏六一猝不及防被烟呛到!没咳几下又被烟头给烫了!“咳咳咳……妈的!谁怕你阿爸了?!”
他狼狈地收起长腿,丢开烟头,啪啪地拍了几下散落在身上的烟灰。一抬起头,正见这小子低下头去默不吭声,肩头微颤!
夏六一一把掐住他脖子拽过来,“敢玩你大佬?他妈的不想活了?!”
何初三一边笑一边躲,被他掐得直咳嗽。
夏六一把他兜在怀里一通蹂躏,脑袋上噼里啪啦来回扇了几巴掌,“回去给老子磕头拜堂,看老子有没有心情饶你!”
“我不做你马仔,”何初三乱了一脑袋杂毛,声音里全是笑意,“你的伤怎样?全好了吗?”
夏六一轻描淡写地,“右手筋被挑了,还剩拿筷子的力气。”
察觉到何初三浑身一僵,夏六一笑了起来,“怕什么?六一哥不要你赔!单手也能揍得你满地找牙!”
何初三仍是静在那里没说话,气氛顿时尴尬起来,夏六一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行了,别哭丧!上楼拿刀去!”
何初三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慢腾腾地走出几步。夏六一突然在后面道,“喂!小子,会打桌球不?”
何初三立刻转身,张了张嘴却只能道,“不会。”
“我在九龙开了几间桌球室,你学校门口就有一间,以后下课给老子过来。不会也没什么,六一哥亲手指点你。”
何初三迟疑了一下,“里头不卖‘白面’吧?”
“妈的,打桌球卖什么‘白面’?!擦手的‘白粉’倒是有!送你几斤要不要?!”
何初三又点点头,在黑暗里轻声说,“那我去。”
从此开始了与一个黑道大佬无休无止的纠葛。
第8章
让你跟老子拜堂,又不是让你去死!
夏六一把新开的桌球室统统丢给小马负责。马“红棍”鸟枪换炮,换了一身名牌西装,脖子上串着金链子,两手一边一只金表,走起路来墨镜朝天,双臂提起来跟黑猩猩似的一甩一甩,身后跟着几个小马仔,耀武扬威地四处去视察地盘。
这天他领着人溜达到龙港理工大学附近的店面,刚一进门,就被一球杆砸中脑袋!哎呀一声下去了!
“小马哥!小马哥!”一群小弟围上来。
“他妈的……”小马暴跳如雷要发作,店里头赫然一声比他还要暴跳如雷的暴喝——
“他妈的扑街仔!”
桌球室刚开张不久,房间里还堆积着不少杂物,门边不远有一堆装了器材的纸箱子,高高地垒到了屋顶的位置。何初三正满头大汗地坐在最顶上,搂着他那小书包。
夏六一站在下面破口大骂,“有种给老子下来!扑街仔!让你跟老子拜堂,又不是让你去死!”
“拜什么堂?成亲?”小马捂着脑袋钻进来,赫然听了这么一句,很是惊奇。
夏六一随手拎起另一根球杆就冲他砸过去,“拜堂认大佬!闭嘴!”
“我不认大佬,我不做黑社会。”何初三缩在上头念老台词。
小马利落地躲开球杆,仰头叉腰冲着何初三吼,“我们大佬是一般人能认的吗?!给脸不要脸!快下来跟大佬拜堂!扑街仔!”
“扑街仔是你骂的?!”夏六一又一球杆扔过去,“滚!”
小马捂着脑袋落荒而逃,一直跑到大街上才敢跟手下抱怨,“妈的,这小子真金贵,只有大佬能骂。”
夏六一大骂一阵无果,指使着几个缩在角落的员工,“把那张桌子给老子撤了!妈的爬上爬下,老子倒要看看他怎么下来!”
“大佬,”经理战战兢兢地提议说,“要不然用球杆戳下来?”
“戳个屁戳!对面大学读书的高材生!摔坏头用你脑袋赔吗?!赔得起吗?!”
经理脑袋一缩,顿时醒悟这是大佬在跟新收的马仔打情骂俏,利落地带人搬了桌子,光速遁了。还不忘让人在门口贴个“今日休业”的牌子——大佬包场!
何初三一看人都散了,顿时原型毕露,一收畏畏缩缩学生仔的怂样,探出个脑袋苦口婆心地跟夏六一讲道理,“六一哥,我真的不想做黑社会。你看你们成天打打杀杀,多危险。赌档,鸡窦,高利贷,哪样不是毁人家一辈子……”
“滚你妈的,”夏六一说,“少跟老子装唐僧。读个大学了不起?想当总督察,啊?告诉你保安局长都不敢管老子的事!再说老子让你去做‘鸡’做‘鸭’了吗?!分几个桌球室给你管,每个月十万八万红包,你辛辛苦苦读十几年书,毕业一个月赚多少?!三千?五千?”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问题,你们违法犯罪……”何初三还要念叨,夏六一气势凶猛地往最底下那纸箱子上一踹!整个纸箱柱子都摇晃起来。
何初三攀着纸箱边缘不吭声了,心里暗暗叹气,就不要期望跟黑社会讲道理,看看这完全没法沟通!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望了望外面天色,转回头继续企图跟夏六一商量,“六一哥,图书馆快关门了,你让我先下去还书行不行?”
“还屁的书,”夏六一说,“你给老子待在上面反省一个晚上!”
何初三小丈夫能屈能伸,立刻老实巴交地,“六一哥,我知道错了。”
“错哪儿?”
“不该学唐僧念叨你。”
“还有呢?”
“不该揭穿你违法犯罪……”
“滚你妈的!”夏六一往纸箱子上又蹬了一脚!
“六一哥,”何初三攀着箱子,苦了吧唧地摇摇晃晃,“我真知道错了,放我下去吧,六一哥,错过还书日期得扣钱呢。”
“扣多少我补给你!”
“还有不良诚信记录,以后不让再借书了,还要取消奖学金,”何初三睁着眼睛说瞎话,期期艾艾地唤他,“六一哥,六一哥……”
夏六一被他念得耳朵起茧,不耐烦地喝了一句,“闭嘴!”
何初三立刻闭嘴,光冒个脑袋出来瞄他。
夏六一单手拽了拽桌子,没拽动。四处看看,经理早不知道溜什么地方去了。
“跳下来,”他仰起头,手臂一张,“我接着你。”
何初三掂量了掂量,想问你接得住么,考虑了一下说出这句话之后被痛揍一顿的后果——还是硬着头皮攀到了纸箱边缘,闭眼往下一倒。
“噗通!”
夏六一果然被他整个人砸翻在地,两个人就地滚作一团,幸而桌子早被搬开了,没被磕到头什么的。
“操!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吃什么了!”
“练太极拳,”压在夏六一身上搂着他腰的何初三说,“我阿爸说了还能长。”
“想得倒美,”夏六一往他背上拍了一下,“起来!”
两个人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何初三举了根球杆把自己留在上面的小书包给戳下来了,老老实实道了个别就想溜,被夏六一叫住,“还了书马上回来,带你去佐敦吃鸡煲。”
“我要回家温……”书字被夏大佬瞪了回去。
夏六一快被这小子气死了,真心是不识抬举。自己一个龙头大佬,想收个马仔还这么累。请吃个饭,人家还嫌弃不想去!操!
黑社会怎么了?黑社会的饭有毒?!
诚然他对何初三没有任何异样的想法,纯粹是没收到“大学生马仔”,心有不甘——最近骁骑堂的扩张事业顺风顺水,夏大佬闲得发慌。
再况且这小子瞧着闷头闷脑,实际一肚子鬼心眼儿,夏六一天天跟他斗智斗勇,也算锻炼智商,休闲休闲——就跟文化人没事儿买张报纸做做填字游戏一样。
他连脾气都被这小子练出来了,每天板着个脸装模作样、淡定温和,不再轻易棍子抽人——要抽直接抽死!
何初三抱着书包往学校图书馆方向溜,一边跑一边心里直叹气,被抓去吃饭不知道吃到什么时候,晚上又要通宵看书。
他觉得自己一开始答应去夏六一的“场子”学桌球,纯粹是因为夏六一那天说自己手废了,他脑子一乱,口不对心。至于后来隔三差五地就去找夏六一,纯粹也是被逼的——这大佬派人开车堵在学校门口接他,老师同学们都看着呢。不少同学还暗自揣摩他是被半山别墅区里某个富婆给包养。
何初三过了年已满二十二岁,这一年里蹭蹭地蹿个头,生得是宽肩长腿,个头高挑。长期打太极拳,也练出了一身轻薄匀称的小肌肉线条。老老实实地背着个小书包,眉目清朗、腼腆纯真的样子——不正是富婆最中意的小白脸标准外貌?
何初三没办法掌控外人的想法,也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只觉得自己是当下世道混乱、“黑云”密布的天空下,为黑道欺压拐骗的纯正良民的典型。有心脱离苦海、回头是岸,却不得而出、十分烦扰。
夏六一一边搅着鸡煲锅里的汤汁,一边跟他说,“我下个月要拍个新电影,你来写剧本。”
何初三叹口气。
夏六一啪地一拍筷子。何初三立刻解释说,“我这学期课业很重,还有马上就期中考了。放暑假之后写好不好?”
“成啊,我整条片子所有制作人员都赶走,器材都堆在仓库里放到锈,演员我都封进冷柜里冻成人棍,等你好不好?”夏大佬说。
何初三低着头夹了块香菇,乖乖地,“我下个星期写。”
“妈的尽跟老子唱反调,”夏六一一边骂一边抡筷子把他塞到嘴边的香菇夹出来,丢回锅里,“多煮会儿,还没熟。”
何初三默默地重新挑了根鸡爪吃。
“你就是皮痒欠揍,有肉不吃啃骨头,吃硬不吃软。”夏大佬说。
“我这是先宁死不屈,然后随机应变。”何初三说。
“少跟老子油嘴滑舌,收声!老板!两瓶啤酒!”
“哎,就到!”老板风速滚进店内,风速滚出来,“大佬,啤酒!”
远远地坐在另一张桌子上充作保镖的几个马仔也吆喝,“老板!这里来四瓶!”
“喝个屁!等会儿谁开车?”夏六一回头骂道。
几个马仔猜了一套拳,迅速确定两个倒霉蛋不准喝,其他人可以爽。
至于保镖任务?呵呵哈哈!纵横九龙区,谁敢来惹夏大佬?
这是1990年的初夏。早在1987年中国政府就与英国政府达成清拆蛟龙城寨的协议,虽然遭遇了层层阻碍与抵抗,但目前城寨的清拆已经进入既定阶段,居民迁居赔偿方案早已确定,第一批居民陆续迁居附近屋村。
城寨中各级帮派也早就开始纷纷外撤,将势力的爪牙伸向九龙、港岛、新界……与原本占据在此的其他帮派明争暗斗,在街尾暗巷里械战不休。
骁骑堂的势力原本只在九龙城一带,到青龙时期已经渗透到了旺角等地。及到了夏六一接手,他更大张旗鼓地将舞场歌厅开入了旺角附近的太子、深水埗一带,更往南到了红磡。
啰嗦一堆地名的意思是——夏大佬的积极扩张政策已经严重影响到了周遭帮派的利益。尤其是盘踞油麻地、尖沙咀一带的和盛会。
和盛会的大佬叫“肥七”,如果诸位看官还有印象,夏六一曾剁了他大舅子赖全一根指头。
肥七眼看着夏六一红旗一根一根插过界,更有将和盛会团团包围之势,这心里新仇加旧恨,要说很爽那是不可能地。年前他卯起劲跟夏六一在红磡码头大干一场,结果己方“红棍”重伤,丢下三具小弟尸体,铩羽而归。夏六一放出狠话见他一次干他一次,肥七从此关起门来过日子,过得说不出的憋屈,天天对着夏六一的照片扔飞镖、扎小人。
夏六一今天带何初三来吃鸡煲的地方,正在肥七的势力范围之内。鸡煲的老板常年拍肥七马屁,现在夏六一来了也是照拍。老板被这些黑道人士骚扰多年,深谙处世之道——风水轮流转,今年甲大佬,明年乙大佬,你们砍你们的,我统统保护费奉上,马屁拍结实,生意兴隆!
老板正在这里两耳不闻天下事,一心只算生意钱,突然就听见摊子外头喝五吆六的声音,“让开!让开!”
几个马仔开路,将人如其名、大腹便便的肥七,和他那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朋友赖三妹给送了进来。
老板心里暗叫声不好,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迎了上去,“肥七哥!欢迎欢迎!来来来请坐这边!”
“不嘛,人家要坐那边。”赖三妹尖着嗓子,翘着兰花指一指。
正逢了夏六一等人听到动静转过头。
两拨人大眼对了小眼,肥七一声咆哮,“夏六一?!”
夏六一一挑眉,那是相当的平静,“肥七。”
一边还漫不经心地夹了块鸡屁股给何初三。
何初三原本叼着块香菇在嚼,被肥七一吼,正僵直地含在嘴里。他这时候就默默地低了头努力把香菇咽下去,并且从那块鸡屁股里,直觉到了夏六一平静下暗含的森冷杀意。
肥七一听他那轻描淡写的语气就沉不住气了,猛地将腰里的枪拔了出来!
“夏六一!你杀了老子的人!抢了老子的货!带着几个马仔就敢往老子这里钻?!”
夏六一的保镖们立刻跳起抡枪,那边的马仔也刷刷地把家伙亮了出来。两方人马跟枪支展览似的站成两排,眼眼相瞪。
鸡煲老板顶着账本偷偷摸摸往后缩,不忘跟远处青白着脸围观的伙计使眼色。
夏六一慢条斯理地放下筷子,站起身,不动声色地遮住了坐在他旁边的何初三。
“你要有种杀我,就动手。否则我劝你还是把枪收了,别吓坏路人。”他从桌子上扯了张纸巾,擦了擦嘴道。
“夏六一,你别欺人太甚!”肥七怒道。
“出来混的,哪有不欺负人的道理,”夏六一将纸巾揉成一团丢开,偏头点了一根烟,眯起眼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来,“况且我有这个本事欺负你。”
“你!”肥七肉颠颠的下巴颤抖了起来,手里的扳机却迟迟不敢扣下去。
夏六一带的马仔出了名的跟大佬一样不要命,他如果开枪动了夏六一,难保下一枪死的就是自己。再况且,之前一役令他和盛会元气大伤,他若就这么杀了骁骑堂的大佬,骁骑堂弟兄遍布九龙,副堂主崔东东也是一员江湖上出名的狠角色,都要卯起劲为大佬报仇,难保他吃不了兜着走。
肥七在这边心理活动激烈而纠结,那边夏六一已经转过身去,随手将木呆呆的何初三拎了起来,“阿永,阿彪,去开车。”
保镖中没喝酒的那两个应声收枪,依照吩咐开车去了。
肥七眼睁睁地看着夏六一带着一干手下上了两辆车,扬长而去。
“操!”他一拍桌子破口大骂,“夏六一,老子总有一天跟你算总账!”
夏六一带着人马一路烟尘滚滚,开到蛟龙城寨门口,先送何初三回家。
何初三坐在车后座里,抱着书包一言不发。气氛一时沉闷,夏六一便逗他,“怎么?怕了?”
何初三抬头看了看司机座,还是没出声。
夏六一一看他那别扭样子就知道他有话要说,等车停在了蛟龙城寨边上,他便将保镖赶去另外一辆车,自己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靠在座椅上,“想说什么说吧。”
“你下次……能不能别带我到那种地方。”何初三低着头,紧紧抱着书包说。
“操!”夏六一就猜到他要说什么,无力的右手一捶车窗,“少他妈扭扭捏捏跟个小丫头似的!我不知道肥七会来!”
“就算他不来,你带人进他的地盘吃饭,也是为了向他挑衅——你们黑社会之间的这种事情我不想参与。”何初三说。
夏六一掐着烟静了半晌,在自己动手揍人之前,指着车外头,“给我滚。”
真他妈不想跟这兔崽子说话!
何初三抱着书包拉开车门就滚了。其动作之迅速,好像早就巴不得从他身边逃开一样。
夏六一被他气得直噎,气急败坏地抽了口烟——又被呛住了,“咳咳咳!”
狼狈不堪地拍了拍掉在西装上的烟灰,他又狠狠地捶了一下车窗。
他是真觉得那家鸡煲味道不错,有兴致带这没见过世面的穷小子尝尝鲜!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他坐在后车座里生了一会儿闷气,后头车上的保镖见势不对,溜上来问询,“大佬?”
“你们先回去,”夏六一道。
“这……”保镖有些犹豫。
夏六一烦躁地摆摆手。
保镖看出大佬心情不好,想单独静一会儿,又合计着城寨附近都是自家地盘,也出不了什么事,于是一拨人挤在一辆车上,乖乖地轰了油门跑了。
夏六一坐在后座上默默地抽完一整只烟,换到驾驶座,开车去了就近的海边别墅。
这栋青龙大佬曾居住的豪华别墅,因为主人夫妇与十几口佣人的惨死,变作人们口中的凶宅。夏六一找了批道士来做了几场法事,然后就空置在了这里。
惨白的车灯映亮了森黑的前路,他独自开车沿着僻静的海边小道蜿蜒而上,停在了阴森森的别墅门口。
刻着雄狮浮雕的大铁门上锈迹斑驳,贴着几张字迹凌乱的黄符,随着海风哗哗地飘着。
夏六一下了车,面对着森冷黝黑的别墅小楼,低头点燃了一根烟。
他吸了一口烟,然后蹲下去将它插在了铁门的缝隙上。
“阿大,姐,我开车路过,顺便来看看你们。”
他蹲在那里,神色平静地又点了一根烟,缓缓道,“帮里的事顺风顺水,挺好。”
“我也挺好。”
“我会把害你们的人找出来,碎尸万段。”
交代完了这三句,他好像没什么话可说似的,静了一会儿,仰头看了看天。
漫天繁星都映进了眼帘,密密匝匝地,如同散落在黑布上的碎玻璃渣。
令他想起了泳池旁边那滩破碎的血迹。
他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在天上,星星的上面,离他很远。
他现在坐拥上亿资产,事业兴盛,手下如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却仍然是一无所有。连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都能看不起他,都不想与他为伍。
他甚至并不如当年那个年轻而无畏的十八岁少年,手中只有两把砍刀、只有一腔热血,却还有亲人,却还有希望,却还有拼尽性命要去保护的东西。
黑暗里只有呼呼的海风声,吹得他衣发凌乱。插在铁栏上的那支烟蓦地被卷上了半空,火星一闪便堙没在了无尽的黑夜里。
……
半个小时后,夏六一开车沿着小路蜿蜒而下,原路返回市区。
深夜无车也无行人,他漫不经心地打着方向盘,车子经过蛟龙城寨附近,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
这一眼,望见了路边上急匆匆奔跑的一个古怪的人影。
那人影背上耸起老高,像是背着一大团东西。一路摇摇晃晃,沿着公路快速移动着。
夏六一踩下刹车,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摇下车窗疑惑地喊了一声,“何初三?”
那人影猛地顿住,夏六一松开刹车往前滑了一段,车灯堪堪照出何初三惊惶的脸。
还有他背上低垂着头的何家阿爸。
第9章
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的样子了。
夏六一一向觉得何初三是个有趣的小子,瞧上去呆呆愣愣,其实一脑子灵光。但如果要说他圆滑、识时务、懂变通,他偏偏又暗地里藏了一身硬骨头,说不干的事儿就不干,兜来兜去地跟你玩太极,死都不投降。平时一副老老实实畏畏缩缩的样子,其实他从未见过这小子真正害怕过。
哪怕那时候他俩被人追杀,这小子背着他吭哧吭哧地逃跑,都是一副呼呼哈哈的蠢呆样子,偶尔有失措与茫然,却从未流露出畏惧。
他第一次见到何初三怕成这样,整个人如石像一般动也不动,双手紧紧揪着裤子,双眼定定地看着手术室的门口。
他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眼神呆滞,好像那些玲珑心肠,都随着魂魄一起飘走了。
夏六一低下头,注意到他手指微微发着抖。
他忍不住将手掌覆上他汗湿的脑袋,揉搓揉搓道,“别担心,医生说这种手术成功几率很高。”
何初三定定地任由他蹂躏,双眼呆直地继续盯着那扇紧闭的门,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我回去就看到他倒在地上。店门还开着,但是没人注意到,街坊邻居都收工睡觉了。”
“他每天都开店到这么晚,早上很早又开工,这么多年都是。”
“他都这么大年纪了,还不能休息,还要赚钱养我……”
夏六一刚想说你阿爸年纪也不太大,你要是当他面这么说,他一定拔了你满口牙。嘴都还没开,就发现两串眼泪从这小子脸上滑了下来,扑啦扑啦地掉在洗得发白的旧裤子上。
夏大佬冻梆梆的心柔软了一下,毕竟还是个小破孩儿,跟老爷子相依为命的,也不容易。于是按着他肩膀将他搂过来,紧紧地揽了一下,“别哭了,撑着点。”
何初三压着呜咽,颤了一会儿,果然是“撑”住了。良久,低下头去用爪子挠了挠满脸稀稀糊糊的眼泪。
“我没事了,六一哥,谢谢你开车送我们,”他沙着嗓子道,又从身上掏出个油纸包的小包裹,打开,里面是皱巴巴的一叠纸币,“刚才入院的时候你垫钱……”
夏六一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行了,留着给你阿爸买参茶。”
“阿爸不用黑社会的钱,”何初三说,“他如果知道你付入院费,会坚持出院的。”
“……”
夏六一今天不知道第几次被他气噎,咬了一会儿牙,“你就说我欠他的拔牙费。”
何初三装模作样地算了一会儿,“那你一颗牙要一千五。”
夏六一呼地往他头顶扇了一巴掌!“你妈的缓过劲儿了是吧?洗涮你六一哥上瘾了?”
何初三捂着脑袋闷闷地笑。
夏六一一直陪何初三到手术结束,何阿爸打了麻醉针,睡得呼呼地被推出来,送到病房。他老人家突发性脑溢血,所幸送达及时,情况也不严重,手术进行得很成功。只要等醒了之后恢复和观察一段时间就可以出院。
何初三把他阿爸的被子小心掖好,送夏六一出来。两人肩并肩地走到走廊上,夏六一正要离开,突然被何初三拉住了袖子。
何初三看看四周无人,低头轻声道,“六一哥,其实……晚上我说的话不是那个意思。”
夏六一靠在墙边,偏头懒懒地点了支烟,“噢?哪句?”
“我让你下次不要带我出去。”何初三低着头说。
“嗯。”夏六一作出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心里却暗自冷笑,等着看这小子能给出个什么解释。
“我只是……”何初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坦言道,“看见他们用枪指着你,很害怕。”
夏六一一口烟含在嘴里,眼看着这小子抬起头,满眼关切悲惜地说,“我不想再看见你受伤的样子了。一想到你那样,心里就很难过。”
“咳……”夏六一。
“我不该说话气你,对不起,六一哥。其实……虽然有的时候没办法沟通,但是我喜欢跟你在一起。今晚的事是我不对,红磡有家鸡煲也很好吃,我同学跟我提过,下次我请你去吃好不好?”
夏六一没答话,他彻底被烟呛住,摔了烟头一通猛咳!“咳咳咳咳……”
“医院禁止吸烟啊,六一哥。”那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扑街仔拍着他后背,苦口婆心地规劝。
……
夏六一觉得那天何初三那天晚上的眼神和那段话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你要把它解释成兄弟情深,那也说得通。毕竟自己拔刀相助、救了人家阿爸,被小小地示好,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这个世界上男人跟男人的暧昧,毕竟是少数。他觉得自己过于敏感。
况且就何初三这副书呆子模样,缺乏人际交往,估计也分不清楚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意义有点模糊,最好不要乱说。
那晚之后,肥七豁出一身肉,彻底跟骁骑堂干上了,并且联合了旧日被夏六一“欺凌”过的几个老势力——包括蛟龙城寨里被砸过赌档的沙大佬,硬生生给夏六一生出了不少事端。夏六一忙于“公司事务”,何初三忙于读书和照顾手术后的何阿爸,两人差不多有一个月没见面。
小马这天来“总公司”汇报业务,还专程跟大佬唠叨,何家那小子多久多久没来桌球室,真是不孝敬大佬!混了这么久竟然还不来磕头拜堂,真是不识抬举!然后被夏大佬一个烟头砸出去——屁话那么多!滚干活儿去!
小马屁滚尿流而去,当天下午就一个电话打了回来,“大佬!何家小子来桌球室了!说有事要找你!”
夏六一正在跟几个经理开会,也没怎么在意,只让小马派人开车把他送来总公司。会议之后,他在百忙之中拨冗相见,何初三背着个小书包,被两个人高马大的保镖给架进来。
“怎么?”夏六一把手里用来摆造型的半根雪茄给放下——他一直都不怎么爱雪茄烟,觉得劲儿大,抽起来一股子土豪味儿。夏六一打手出生,草根阶层,一直觉得自己跟大腹便便的沙大佬、肥七之流略有不同。
何初三看看两个保镖,夏六一摆摆手,那两人利落消失。
何初三从书包里掏了一叠稿子出来,“你要的剧本。最近要照顾阿爸,我写得慢。”
夏六一都把这档子事儿给忘了,随手把剧本塞抽屉里。
“还有事?”他又问。
“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去红磡吃鸡煲。”
夏六一啼笑皆非地一挑眉,“你请?”
“说好了要请你,”何小穷酸正儿八经地说。
夏六一呵地笑了笑,又提了声唤道,“安琪!”
不一会儿,一位个头高挑、大腿雪白的秘书蹬着高跟鞋啪啪啪踩进来,“老板。”
“今晚有什么安排?”
“六点跟吴大傻在莲香楼用餐,七点半崔经理约在夜总会。”
“大傻改明天,崔东东八点半。”
“是。”
秘书扭着小翘臀走了。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他们俩。
“坐着等会儿,我还有东西要看。”夏六一点点下巴示意沙发。
何初三抱着小书包规规矩矩坐下了,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大部头,低头开始看。
夏六一继续拧着眉头看自己面前那叠报表,时不时还捞过桌上一本字典翻一翻。过了一会儿他看出不对劲,随口道,“小子,过来帮我看看。”
何初三老老实实地凑过来了,低头看他指点的那几处,开口刚要解释,眉头突然一皱,“海外公司?泰国?你们这是在洗钱?”
“少屁话,”夏六一呼噜着他脑袋毛蹂躏了一把,“这段怎么回事?”
“我不帮你洗黑钱,”这小子居然脑袋一拧。
夏六一顿时火了,“又没让你做账!看看都能瞎了你一双狗眼?!”
何初三捂住一双狗眼,泥鳅一样哧溜从他身边滑了出去,闷声不吭地爬回沙发上继续翻他那大部头。夏六一一个烟灰缸砸过去,被他躲了。
“扑街仔!”夏六一骂了一句,“要不是你救过老子,早把你扒皮抽筋!给脸不要脸!”
何初三百毒不侵,充耳不闻,还不忘催他,“六一哥你看快点,那家鸡煲人多,去晚了得排队。”
“操!”
夏六一好不容易逮到一只名牌大学金融系高材生狗仔,结果不仅无法使唤,反而次次被喷一身狗屁味儿,简直气得无话可说,有心扒了这小子一身狗皮——想想还是算了!这一个弱不禁风的学生仔,他堂堂一个龙头大佬,不值得跟这种小货色计较!
红磡那家鸡煲果然要排队,长长的人龙一直到街上,夏六一的保镖挤进去硬要了一张靠窗的台。何初三一边被夏六一拽进去一边打抱不平,“那里原本有人,你们就这么抢别人位置……”
“你今天才知道我是黑社会?”夏六一冷笑道,“是谁要请黑社会来吃饭?”
何初三不说话了。
这两人一边分头想着“这他妈扑街仔,婊子立牌坊!”“黑社会就是黑社会,无药可救!”一边一起钻研摆中间的菜单,然后对着前来招呼的店员异口同声,“大份鸡煲,中辣!”
夏六一瞪了抢话的何初三一眼,“白菜仔……”
“冬菇和肥牛。”何初三又抢着说。
夏六一啪地一拍菜单,何初三奇怪地说,“你不是喜欢吃肥牛?”
夏六一深吸一口气,再三劝诫自己不要跟这种货色计较,烦躁地从兜里摸了条烟出来,刚叼嘴上,那不知道夏大佬身份的店员就开口劝止,“客人,我们店内不允许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