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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顾晏被呛了这么一段,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只是点了点头表示了解。

    他依然镇定自若,垂眸翻了一页资料,然后平静地问着下一个问题:“前一位证人戈洛先生,包括你刚才的发言都有提到,案发当天下了雨是么?”

    “对。”马修·克劳回答说。

    “我也查过当天的天气记录,记录上显示那天有两场雨?”顾晏问。

    马修略微愣了一瞬,但很快回答道:“傍晚一场,四点左右就开始下了,一直下到晚上,那辆车离开之后没多久就停了,大概9点20左右?半夜又下了一场。”

    “雨势很大?”

    “非常大,风也很大,斜着吹,值班亭的窗玻璃被打了整整五个小时,我都担心它会被打坏。”为了表现自己确实记得很清楚,他多描述了几句。

    顾晏终于从资料中抬起眼:“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你之前异常笃定地说,案发当天目击的那辆车是白色的银豹,甚至型号精准到了GTX3。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在车辆疾驰而过的几秒钟内,透过暴雨看清型号的?”

    马修·克劳愣了片刻,而后提高了嗓门:“我的职责就是看路!我工作了将近60年,60年来天天盯着路过的车,老实说已经不需要靠眼睛看了!只要听着引擎的声音,结合大致的轮廓,我闭着眼也能知道是什么型号的车,我的经验足够做到这一点。”

    顾晏听完不置可否。

    他只是丢开手里那页资料,看着马修·克劳,说:“那你可能需要再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克劳几乎被他问急了。

    顾晏调出正在同步更新的庭审记录,展示在全息屏上,往上拉了几行,划出其中一句话,“三分钟前,你刚说过,我对翡翠山谷的情况可能有些误解。那里一年也没多少人经过,两只手都能数过来,隔三五十天见一次活人。依照这个频率,恕我直言,在座大多数人见过的车都比你工作60年见过的多。”

    “请问,你经验丰富在哪里?”

    第207章

    摇头翁案(六)

    马修·克劳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嘴唇蠕动了两下,似乎想辩解几句,但最终一个字都没能憋出来。

    没办法,这时候辩解什么都有种无力感,很难再硬气回来。

    在他哑口无言的时候,控方律师冈特再次站了出来,“容我替克劳先生解释一句,经验的形成讲究太多东西了,除了积累的资历,也跟天赋有关。”

    当然,他这话不是真的说给顾晏听的,而是说给陪审团。为了不让那群人被顾晏的话带走,集体倒冈特律师压住了音调,不急不缓的沉稳声线在说服人的时候效果最好:“我想不论是法官大人,还是陪审团的诸位,包括在座的所有听审者可能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有些人在某个领域就是别具天赋。也许克劳先生天生就对车很敏感,又刚好做了这样的工作。诚如被告人的辩护律师所说,他见过的车不如我们之中的一部分人多,但他或许就是能够通过引擎声音和轮廓,判断出经过的是什么车呢?”

    冈特又把目光转向顾晏,说:“至少……我们不能斩钉截铁地否认这种事,你认为呢顾律师?”

    顾晏看了他一眼,没有要揪住这一点不放的意思,而是颇有风度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

    冈特可能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愣了片刻挑起了眉。

    而愣在证人席上的马修·克劳也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胀满脸的血色慢慢退了下去。

    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他对这位辩护律师甚至是感激的,感激对方没让他太过难堪。

    而这一幕,同样被所有听审者收入眼底。

    一级律师席位区,憋了半天没说话的帕尔文再次对燕绥之耳语:“很厉害嘛,这个点到即止的心态,太容易博得好感了,会显得非常绅士。”

    燕绥之依然支着下巴,闻言笑了一下:“什么叫显得?”

    “好,本质就很绅士。”帕尔文啧了一声,“不愧是你的学生,这么年轻,行事风格却很会拿捏那个度。”

    在燕绥之所坚持的理念里,法庭上的对抗并不是真正意味上的仇敌。

    你可以揭露任何破绽,指出任何瑕疵,可以让人哑口无言,满堂寂静。但永远不要在没有充分证据的前提下,给原告、给证人乃至给对方律师钉上罪名。

    就像当初天琴星乔治·曼森的案子里,那位没日没夜给被告人陈章录口供的警员。在当时的问询环境下,燕绥之只需要再多加一句,就能给对方钉上“刑讯逼供”的帽子,但他没有。

    因为你其实很难确认,那些做错事说错话的人,是不是真的怀揣那么深的恶性。

    可以攻击证据,但不要肆意攻击人。

    这是燕绥之的一条隐性准则。

    这条准则无关情绪拿捏,无关心理和节奏,无关任何庭审技巧,只是在公堂之上保留一丝善意而已。

    这种主观性的东西,燕绥之其实从没有跟学生提起过,更谈不上教导或传授。却没想到,从不曾学过这点的顾晏依然会跟他拐上同一条路。

    这或许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吧。

    于是,帕尔文感叹完又过了片刻,燕绥之才平静地说:“顾晏的行事风格其实无关于他是谁的学生,只因为他是他自己而已。”

    帕尔文想想,又啧了一声。

    不过这种风度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的。

    在火药味浓重的法庭上,总有那么些见鬼的人,会把这种风度当成理亏和退让。

    比如冈特。

    这位律师先生在替马修·克劳说完话后,并没有就此坐下,而是挑着眉状似礼貌地追问了顾晏一句:“既然顾律师同意我刚才的话,那么对于证人克劳先生的问询是不是就到此为止了?那请容许我向法官及陪审团总结一句:克劳先生的证言原则上没有谬误。”

    他还要继续发表一番煽动人心的言论,但是刚说完这一句,顾晏就淡定地掐断了他的话头说:“不急,还有最后几个问题。”

    “……”

    冈特刚吸进去一口气,顿时就吐不出来了。

    你不急我他妈急!

    他心里这么想,但嘴上还得维持基本的礼貌,挤出一句回答:“那么,请继续。”

    冈特说完这句就要坐下,结果又听顾晏说:“稍等,有几个问题克劳先生回答不了,也许还需要向你请教。”

    “……”

    于是冈特屁股还没沾到椅子,就又默默站了起来。

    马修·克劳不自觉地收腹立正,有些忐忑地等着顾晏张口。

    “案发当天的个别细节,还需要再跟你确认一下。”顾晏说。

    克劳点头:“你问。”

    “你刚才说,第一场暴雨从4点持续下到了晚上9点20分左右?”

    “对。”

    “雨是倾斜的,风势很大,在你值班亭的窗面上拍了整整五个小时?”

    “是的。”

    顾晏在全息屏幕上放出一张值班亭以及013山道的照片,问:“照片中可以看到,你工作的那间值班亭一共有三面窗户,暴雨过程中三面都被雨水拍打过?”

    马修·克劳摇了摇头,他伸手指了一正中的那扇窗:“我一般面对这扇窗户,面前是办公桌,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伏在办公桌上,雨就迎面拍在我正对的窗玻璃上。”

    “那五个小时中,雨势有过变化么?”

    克劳摇头,“没有,一直拍,根本没停过,也没变小。非要说的话,甚至还越来越大,最后几乎是戛然而止的,不过这也是我们这一带暴雨的特色了。”

    “那么,那五个小时中,还有其他车辆往仓库方向行驶么?”

    “也没有。”

    “确定?”

    “也许临近半夜的时候,我有点犯困,所以你说两场暴雨的时候我有点愣神,因为第二场我其实记不太清了。”马修·克劳终于还是承认了一句,“但我发誓,这五个小时里我非常清醒!就这一辆车,没别人。”

    顾晏点了点头,又把那辆银豹GTX3的狼狈照片调出来,转而问冈特:“这是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案发当天使用的车对么?”

    冈特律师没好气说:“对,车内的一切痕迹都能作证,车外的斑斑泥迹也能作证。”

    “有任何证据显示,他在案发期间使用过别的车么?”

    冈特斩钉截铁地说:“没有,就是这辆。”

    顾晏:“好。”

    不知道为什么,一听顾晏说“好”,冈特莫名涌上来一阵心慌。

    他看见顾晏手指轻描淡写地拨了一下播放键,屏幕上的银豹GTX3放大一倍,那些已经干掉的泥迹就这么以区域特写的方式,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不止在场的听审者看得一清二楚,全联盟观看直播的人同样一清二楚。

    那些泥迹全部呈现出被车轮甩出的趋势,朝前倾斜,黏在车轮四周围。

    顾晏沉声说:“根据证人马修·克劳先生的证言,下午四点起,翡翠山一带开始下暴雨,风力极大,雨势倾斜。5点15分,一辆银豹GTX3驶进013山道,冒雨到达7号现场。夜里9点10分,同一辆银豹GTX3冒雨原路返回。十分钟后,也就是9点20分左右,暴雨暂停。这期间,风向雨势都没有过变化。”

    “在上述证言没有任何问题的前提下,疑似犯罪者驾驶的银豹GTX3这块区域泥点应该有两种,一种是来路上的,一种是返回路上的,有顺风和逆风之差,两者飞溅的方向必定不一致。”

    顾晏握着一只电子笔,顺手在全息屏上勾了两个箭头,然后把笔一丢,撩起眼皮看向冈特律师:“那么请问,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先生驾驶的这辆银豹GTX3,这片区域的泥迹为什么只有一种?”

    冈特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但他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道:“可以擦,也许被告人在抵达仓库后,擦掉了来时的泥迹呢?这样也只剩一种!”

    顾晏:“确实可以擦,按照当天暴雨风向和013山道的走向,那辆作为案犯工具的银豹GTX3来时的泥点应该前倾,返回的泥点偏后倾。依你所说,擦掉前一种,留下的应该是后倾的泥迹。”

    他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面前的电子纸页,全息屏上投放的车辆照片应声微晃。

    “不妨请诸位告诉我,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遗弃的这辆车,泥迹是哪个方向?”

    前倾。

    截然相反。

    冈特哑口无言。

    现场再度陷入死寂。

    第208章

    摇头翁案(七)

    马修·克劳可能真的没睡醒,又或者是被这种法庭氛围捂懵了,居然下意识又接了一句:“那就反一下,也许被告人跳过了来时溅上的泥,只擦了回去时溅上的那些呢?”

    冈特律师低头抹了把脸。

    顾晏默然看了马修·克劳两秒,面容冷淡地说:“你跳一下试试。”

    “……”

    听审席隐约响起嗡嗡议论和零落的轻笑声,因为这根本做不到。

    马修·克劳愣了一下,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一句多瞎的话,刚褪色的脸和脖子又涨红了。只不过这次真的是他自找的。

    如果此刻有人敢开法庭大门,他扭头就能跑,这个证人席他一分钟都呆不下去了。

    顾晏等了几秒,见马修·克劳再没有要发言的意思,终于收回目光。

    他垂眸敛目,从海量的资料里挑出几个页面来,依次排到全息屏幕上,让全场所有人都足以看明白。

    而后手握电子笔,在那几页上逐一划出重点来。

    “控方出示的03号证据:现场及受害者创口微生物检验结果表明,7号现场的侵害行为发生时间为9月19号晚6点至7点。”

    “马修·克劳的证言:除了013山道之外,不存在其他能够通往7号现场的道路,而在当天夜晚5点15分至9点10分这个时间段内,进出013山道的车有且只有一辆。从车身泥迹可以判断,该项证言中的这辆车,跟我的当事人遗弃在树林中的并非同一辆,唯一的相同点只有型号。”

    “同时,控方律师冈特先生在五分钟前明确表示,没有其他相关证据可以证明,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案发当天驾驶过其他车辆。”

    “所以,容我冒昧提醒一句。控方目前陈列的所有证据,只能证明我的当事人在侵害已经发生之后的某个时刻踏足过现场。而关于侵害发生期间的在场证明——”

    顾晏把全息屏上的页面划到最后,抬眼看向法官和陪审团:“目前为零。”

    法官依然神情严肃,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只是点了点头。

    陪审席上的众人却已经轻声交谈起来,有些眉心深深地皱着,其中有一两位扫了一眼顾晏,便把目光投向了控方的冈特律师。

    任谁在这种时候被陪审团成员盯着,都会倍感压力,冈特也不例外。

    开庭前,他认为自己占据天然优势,这种优势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弥补一些细微的证言瑕疵,速战速决。

    谦虚点说,那时候他觉得自己胜诉的概率能有98%。

    但是现在,78%都有点危险。

    他面上没动声色,目光却忍不住朝听审席瞄了一眼。

    在他视线扫过的区域里,布鲁尔和米罗·曼森正沉着脸坐在那里。

    相较于哥哥布鲁尔,米罗·曼森要更嚣张一些,情绪也更加外露。他薄薄的嘴唇微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谩骂:“操……废物。”

    布鲁尔依然抱着胳膊,闻言只动了一下眉毛。

    “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总碰到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米罗用气声骂道,“上回花园酒店就是,蠢货擅作主张轻举妄动。这回庭审又他妈——”

    布鲁尔眯起了眼,示意他闭嘴小心说话。

    同样的问题,坐得远一些的尤妮斯也在嘀咕。

    只不过,她带着看戏和讥嘲的语气。

    德沃·埃韦思同样用手指在嘴唇边抵了一下,浅淡而绅士的笑从他眼角和嘴边的细纹里漾开几分,低声说:“再正常不过了。威逼利诱得到的同伴,总会有那么一些不太聪明又不太省心的。这是每一群豺狼鼠蚁在垮塌崩盘之前,都摆脱不掉的问题。”

    庭上庭下都暗潮汹涌的时候,其他地方也并不平静。

    本奇和赫西发布的报道不出所料,引起了轩然大波,再加上其他媒体恰到好处地共同引导着节奏,这二十多年来发生的事情一点一点展开在公众面前。

    有些观察仔细的人已经从大量的报道和照片中找到了关键信息,发现了“清道夫”这个起到串联作用的人。

    公众自发的探究和议论如同骤然掀起的巨大海潮,一道推着一道,谁都摁不住。

    于是,在摇头翁案庭审全联盟直播的同时,关于“清道夫”的话题也铺天盖地。

    甚至有人根据现有的猜测,整理出了清道夫改换过的身份。

    这又再次引发了全联盟的热议。

    “那位蒙蔽过律师、法官还有陪审团的在逃犯李·康纳,就是清道夫的其中一个身份!”

    “怪不得逃得那么熟练!”

    “还有这个,天知道我还见过他!甚至跟他说过话!”

    “对,他养了一只鸟。我那时候真的以为是普通灰雀,没想到……”

    “安德森·吴,他跟我住过对门我操!”

    “还有这个,我记得这人从福利院出来的吧!”

    一时间,清道夫用过的身份面容在整个联盟内广泛流传开来。

    李·康纳;

    马库斯·巴德;

    安德森·吴;

    多恩;

    ……

    其中一些当年隐藏得很好,还有一部分则列在警署的通缉名单中,等着某一天缉拿归案。

    只是连警员们都没有想到,那些湮没在时间长河中的某件案子某个罪犯,有一天居然会串联在一起,共同指向同一个人。

    于是联盟各个相关警署忙疯了,又要时刻关注着正在进行的庭审,又要应付响个不停的通讯,还得把旧案调出来重新翻查,试图找到在逃者的踪迹。

    这对他们而言,存在着一个很大的难点——

    他们不仅要找到对方,还要证明那就是清道夫,拥有过诸多身份、断送过诸多人命的清道夫。

    不过,坐在德卡马最高刑庭里的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而庭审还在继续。

    眼看着陪审团要倒向顾晏,冈特律师又拿出了一份证据。

    “别急着否定被告人的侵害事实。”冈特把证据资料投到全息屏幕上,“这是两周前递交的一份补充证据,我相信辩护律师那边消息灵通,一定也有所知晓。”

    “警方在一位名叫艾利·布朗的受害老人衣物上发现的,初次检验比较粗略,二次检验后得到了一些新的证据信息。”

    冈特斩钉截铁地说:“这份证据可以证明,至少在这个现场的侵害行为发生时,被告人贺拉斯·季在场。”

    而只要证明了这一点,该现场的犯罪证据链就是完整的。

    那么,关于贺拉斯·季的指控就不会打空。

    很快,二次检验的检验员罗杰·亨特就被律师请上了证人席。

    这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检验员,活像刚毕业不久就被抓了壮丁,来给这个案子数不清的证物做二次检验。

    冈特律师开门见山地问:“检验员亨特是么?”

    “是我。”

    “屏幕上的这份检验报告是你出具的对吗?”

    “对。”

    “检验结果取自于哪里?”

    “证据衣物拉链齿缝。”

    亨特虽然看着年轻,但站在证人席上并不慌张,也没什么废话,回答言简意赅。

    冈特非常满意,“能说一下这份检验的核心结果吗?”

    亨特点了点头:“拉链齿缝中发现了微量血液,检测和核对结果显示,这些微量血液属于被告人贺拉斯·季。”

    “这些血液是什么时候沾染到受害人衣物上的?”冈特又问。

    “侵害行为进行过程中。”亨特说。

    “怎么判断的呢?”

    亨特说:“受害人所在的3号现场痕检结果显示,该现场没有遭受过二次侵入。”

    冈特律师点了点头,又帮忙补充了一句:“关于这点,开庭后的几项证据都有展示,3号现场是仅有的、没被二次侵入的现场。也就是说,在侵害行为结束后,没有人再进入过那个仓库。”

    亨特:“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强调完这点,冈特把一份血液检测报告和基因核对单放出来,冲顾晏这边抬了抬下巴,说:“没有二次侵入,痕迹是侵害过程中留下的,而基因对比结果有目共睹,跟被告人贺拉斯·季完全吻合。我想,这个证据足以填补上最后一环了吧?”

    他顿了顿,又看向法官:“我的询问结束了,只是不知道辩护律师还有没有问题。”

    法官顺势看向辩护席:“顾律师?”

    顾晏点了点头,站起身:“有。”

    检验员亨特看着他,“什么问题?”

    “二次检验什么时候做的?”顾晏扫了一眼检验报告的末尾,那里虽然有落款,但有时候写的是报告完成的日期。

    亨特说:“刚才说过,两周前。”

    “具体几号?”

    “21号下午3点左右。”

    “确定?”

    “确定,我每天下午2点进检验室,当时其他案子的一项分析正在进行,需要50分钟的时间。所以估算不会有太大误差。”

    “检验结果会受到干扰么?”

    “……不会。”

    “核对过程会有问题么?”

    “……不会。”

    亨特有点拿不准顾晏想干嘛,但又觉得这两个问题很怪。

    他微微皱起眉,“律师先生您好像……对我们检验处的结果不太信任?是我的错觉么?”

    顾晏抬起眼,不咸不淡地道:“我很抱歉,但刚才关于银豹车的检验就存在着问题,这点不可否认不是么?”

    这是实话,亨特无从辩驳。

    事实上,这种问题不仅仅会引起辩护律师的不信任心理,也会让陪审团以及法官对检验处的结果抱有一丝疑虑。

    顾晏不提还好,一旦挑明,他们这边就必须想办法让自己重获100%的信任。

    好在冈特律师经验丰富,他站起身举手示意:“法官大人,我们申请当庭复核。”

    第209章

    摇头翁案(八)

    当庭复核是联盟法庭的一项庭上程序,如果控方出现信任瑕疵,往往会采用这点。一般是让不受信的证据当庭走一遍核对流程,让法官和陪审团亲眼看到结果的产生,以此抵消所有怀疑。

    一般而言,控方其实是很乐意走这个程序的,能把证据完全钉实,何乐不为?

    只不过多数时候不至于到这一步。

    也就此时此刻,这个全联盟无数双眼睛看着的案子,让所有人不得不谨慎对待。

    “受害人衣物上提取的血液样本我们提交过,被告人贺拉斯·季应该也做过庭前体检,当庭对比一下就知道了。”

    法官思忖片刻,点头同意。

    于是,三分钟后,春藤集团赠予德卡马最高刑庭的检测仪器派上了用场。

    仪器由法警启动,控制器连接到了控方和辩护方的席位上。

    检验员亨特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法庭证据库中调取了事前提交的血液样本,导入检测仪。又从被告人庭前体检的样本库中调出贺拉斯·季的那份,同样导入检测仪。

    这个仪器不愧为目前最精细高端的,这种一对一的匹配对它而言恐怕是小菜一碟,进度条走得飞快。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对比结果就呈现在了全息屏幕上。

    左边是控方提交的血液样本数据,右边是贺拉斯·季的。

    开头两列是一些其他数据,比如血液细胞基础数据方面的,这部分有差别很正常,毕竟就是同一个人相隔一段时间测出来的数据,都可能会有细微的变化。

    接着是药物反应方面的。

    控方提交的体液里,药物残留反应的内容很少,只有两样,一个叫BHd3,极微量。另一个叫JT14,少量。

    而贺拉斯·季的报告里,药物残留反应就有很多,毕竟他是医院直接送往这里的,这段时间也没少用药。这两排的名词里包括JT14,但没有BHd3的踪影。

    顾晏目光一扫而过,其他人却连扫都没扫这一块,因为这些不重要。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最后一列,那是基因方面的对比数据。

    左右两边的基因数据都被标注成红色,结果显示为四个大字:

    完全一致。

    看到这个结果,检验员抬起了下巴,冲顾晏摊开手:“结果已经出来了,还有什么可怀疑的?没有了。”

    冈特律师也有点儿神采飞扬的意味。

    他刚要起身总结一下,就见顾晏从全息屏上收回了目光,看着证人席说:“结果显示为完全一致。”

    检验员亨特:“对啊,完全一致!这意味着两边基因数据全部吻合,没有一丝一毫的出入,可以100%确认为被告人贺拉斯·季的血液,没有任何问题。”

    顾晏却说:“错了,完全一致才有问题。”

    亨特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错了?”

    “你们提交的这份血液样本,来自于受害人艾利·布朗。”

    亨特拧着眉:“对,刚才不是说过了?”

    “艾利·布朗被发现的地方是3号现场,红石星木羚区东郊废弃仓库。该现场的侵害发生时间为9月26日,具体推测为夜里8至9点。几分钟前你们强调过,证据显示该现场没有二次侵入的痕迹,那么这点血迹应该是案发当天就存留在衣物上的,我说的没错?”顾晏说。

    亨特点头:“对,没错。”

    “众所周知,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开庭前一直就诊于春藤总院,住院原因为RK13型病毒感染,这项感染起源于非正规的基因修正,因此所有从潜伏期转化为阳性的病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基因损伤。”

    “12月15日,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在飞梭机上检测出病毒,送往春藤总院,根据医院出具的检查报告,9至11月末,贺拉斯·季体内的RK13型病毒处于潜伏期,侵害发生的9月26日显然处在其中。那么请问——”

    顾晏看着亨特,沉声说:“潜伏期内未受干扰的基因数据,怎么可能和感染爆发期的基因数据100%相吻合,毫无出入?”

    亨特:“……………………………………”

    法庭再度陷入寂静。

    检验员愣在证人席上,盯着全息屏茫然半晌,然后求助般看向控方律师冈特。

    冈特表情比他还要茫然。

    好在律师总是更适应法庭的,冈特强行镇定下来,对顾晏说:“你刚才也说了,感染暴发期的病人会有不同程度的基因损伤,这个不同程度究竟是什么范围?有没有可能接近零损伤,基因数据不受影响?”

    冈特自认为一连串的问题直切要害,够顾晏解释一阵了。

    谁知对方却依然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好像一切都在他的预计范围中,又好像法庭上的风起云涌变幻莫测永远也影响不到他。

    就听顾晏说:“你所说的数据不需要另行确定,检测仪就有逆向回溯功能,贺拉斯·季的基因数据已经被你们导入仪器了,只需要启用回溯,他几天前,几个月前,乃至几年前的基因数据都可以明明白白地呈现出来,9月26号那天究竟有没有数据变化,一目了然。”

    说完,他伸手敲了一下控制键。

    叮——

    全息屏倏然刷新,右半边,顶上的时间飞速跳动,逐日递减。

    代表着贺拉斯·季的基因数据以及由此呈现出来的五官容貌图,在一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变化。

    直到日期回溯到11月,基因数据某栏突然一跳。

    那其实只是一个数值变化,也许非常小。但在几乎静止的页面上,这个变化显得格外醒目。

    时间依然在飞速往回退,眨眼就到了9月,基因数据栏接连变更了一片。

    任何一位长了眼的听审者都能看出来孰对孰错——

    感染从潜伏期转化为爆发期,基因数据根本不可能一模一样。

    “答案已经有了。”顾晏转头看向冈特,“我有理由认为,你们的证据遭到过干扰,有人用贺拉斯·季最近的血液伪造了这份9月的证据,却唯独忽略了时间引发的差异问题。对方是出于什么目的,我不妄加猜测,但可以提供一份线索。”

    他握着电子笔,在体液样本的药物残留反应一栏停下,而后圈出了那个微量的“BHd3”:“如果我没弄错的话,目前含有BHd3的只有一种东西——号称效力最强的感染治疗药初始药浆,研发中心归属于……曼森集团。”

    他话语平静,透着一股冷冰冰的从容。

    仿佛算准了一样,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巨大的全息屏在他的身后站立成一片背景,在那之上,时光倒退。始终没被暂停的回溯进程已经跑过了好几年,大片的基因数据开始突变,贺拉斯·季的容貌五官也开始拉长变形。

    刑庭内外,全联盟数千亿人的注目之下,全息屏一页一页地跳出了贺拉斯·季的基因回溯结果:

    1256年8月4日,第13次基因修正,照片显示为贺拉斯·季。

    1255年12月26日,第12次基因修正,照片为马库斯·巴德。

    1250年7月18日,第11次基因修正,李·康纳。

    1248年3月6日,第10次,比尔·鲁。

    1237年,第9次,安德森·吴

    ……

    1227年,原始基因,多恩。

    第210章

    尾声(一)

    这场庭审成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经久不衰的话题。

    不论是坐在刑庭现场听审的,还是在联盟各个角落观看直播的,几乎没人能完整回忆起庭审最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他们印象最深的只有一个瞬间——

    清道夫所有基因修正回溯完毕时,辩护律师顾晏站在席位上,抬眸看了一眼偌大的全息屏,而后将目光转向法官说:“我的询问到此为止,谢谢。”

    整个法庭凝固了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轰然沸腾。

    于是,庭审也就到此为止了。

    从没有人见过那样绷不住表情的法官,也没有人见过那么不知所措的控方律师和证人,更没有人见过那样惊愕的布鲁尔和米罗·曼森。

    这场庭审以极致的沉重性和关注度开场,收尾于更加极致的喧嚣混乱,又引来了更高的、前所未有的关注度。

    当天下午2点30分整,德卡马最高刑庭宣布,摇头翁案的审理全面中止。

    与此同时,联盟各大星球警署正式启动联合侦查。

    贺拉斯·季被联合侦查组当庭带走。

    这三十年来,他掩藏在各种皮囊之下所犯的罪行,有一部分早就钉在各警署档案库里,证据凿凿,只等某一天剥开伪装将他缉拿归案。

    而剩下的那部分,也会在这个侦查期内水落石出。

    正如顾晏曾经承诺的那样:“不该由你承担的,你一样都不用背。”

    但该他承担的,也一样都不会少。

    同样被当庭带走的,还有布鲁尔和米罗曼森。

    事实上,他们的狼狈和错愕并没有维持太久。这两兄弟很快就镇静下来,理了理自己昂贵的衬衫,跟着警员走出法庭。

    “没关系,我们会配合一切调查。曼森集团的经营向来守法守理,不会有任何问题。”布鲁尔·曼森在蜂拥而至的记者面前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拉开警车车门时,他瞥见了车窗的反光,动作顿了一下。

    他转头看向身后,德卡马最高刑庭长长的台阶之上,拥挤的记者后面站着一个人。那人眼眸清亮,目光越过人群远远投过来,明明居高临下,却带着一丝温文尔雅的笑意。

    是“死而复生”的燕绥之。

    这世上,最清楚那场“死亡”真相的恐怕就是布鲁尔和米罗·曼森兄弟了,而此时此刻,燕绥之只是站在那里,就是对他们最大的讥讽。

    更何况对方还抬了一下手,活像在给他们送行。

    “……”

    米罗·曼森在记者疯狂的围拍之下,硬是绷住了一抹假笑。

    然后在转身上车的瞬间,憋出了一句:“我操!”

    布鲁尔·曼森紧随其后上了车。

    惯来沉得住气的布鲁尔这次没有像往常一样提醒弟弟注意形象,因为就连他自己嘴唇都动了一下,无声地爆了一句粗,然后重重地关上车门。

    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他恐怕能把这辆车就地砸了。

    没过片刻,签完庭审记录文件的顾晏也走出了法庭。

    他低头跟燕绥之说了几句话,也看向了警车这边,惯来冷淡的目光隔着一层车窗显得更无温度,仿佛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好像刚刚在法庭上掀起惊涛的人不是他一样。

    再然后是乔、柯谨、尤妮斯以及春藤的掌权者德沃·埃韦思。

    这位精明又绅士的商人朝这边瞥了一眼,灰蓝色的眸子被阳光照得极浅。

    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褪去了所有长辈情谊,他眯了一下眼睛便毫无感情地收回目光,摘下眼镜不紧不慢地擦拭起来。

    几分钟前,布鲁尔·曼森还倨傲地说过:“不会查出任何问题。”

    而现在,警车在这几人的目送之下缓缓启动,他的脸色却难看得前所未有。

    ·

    曼森兄弟一贯嚣张自负,但并非没安排过退路。

    他们有一套完整的风险预案,一旦出了大纰漏,所有相关的利益线可以在三天之内全部斩断清理干净,一周之内研究痕迹可以被完美隐藏。

    以联盟警署的正常侦查速度,搜集证据再到固定证据需要一个过程,再快也要10天左右。更何况他们盘根错节,随便一位拎出来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在这种压力之下,想要查清楚所有情况,耗费的时间就更久了,光捋顺关系就需要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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