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怎么有鼻子有眼了,说来听听?”本奇:“听说顾律师以前从不收实习生,到你这里却破了例,这是一。实习生一般拿不到上庭的机会,三个月五个月还在跑腿干杂事的大有所在,你跟着顾律师第一个案子就上庭了,这是二。还有天琴星的那个案子,一个实习生要表现成你那个样子,指导老师得加开多少小灶?”
说到这些,本奇话就多了起来,一副过来人的姿态道:“你不做这行,不知道传言真传出去意味着什么。不管是真是假,能讲出个因为所以,就会有人信。有些人看了就会想:是呀,确实反常,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
他说着又道:“你才多大啊,没感受过传言和据说的威力很正常。”
“我倒是恰好有所了解。”实习生顿了一下,又说,“除了你和你的朋友,还有谁听过?”
本奇还想卖个关子,让对方急一下,以此谋点什么。但对方不知道是什么成的精,根本不上钩,像是笃定了这话还没传出去。
他只得说:“目前还不多,也就朋友之间小范围聊过两句。”
这个小范围是真的小,因为拿到素材的人还不至于傻到提前把这些东西送到同行手里去,像本奇这样呆在不起眼小网的人就算了,毕竟翻不出什么浪来,抢也抢不到什么热度。
但凡有点儿影响力的,都不可能知道。
“提供素材的人应该自有一套规划,明说了不要立刻爆出去。”本奇说,“挺有想法的,最近感染的话题正热,谁都超不过,摇头翁案的热度还能再发酵几天,还没到顶。话说……你都不好奇提供素材的人是谁?”
“你要真知道,会绕这么一圈才说?”实习生道。
“……”
本奇觉得跟律师打交道真是憋屈……
实习生也算。
“不过本奇先生,还是要劳驾您帮个忙。”实习生深谙“打一巴掌给个枣”的道理,刚气完人就又礼貌起来。
本奇涨了一肚子的气噗地就漏了,有点拿他没办法:“说。”
“在您那位朋友得到指示,把事情爆出去之前,劳驾告诉我一声。”实习生说,“这对本奇先生来说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他用的是肯定句,说话的时候又带着笑意,这种说话方式太容易给人心理暗示了,以至于本奇“不”字都说不出口,好像说了“不”,就意味着他没本事搞到消息帮忙似的。
这种认怂的事是他吉姆·本奇能干出来的?
但他又不想答应得那么轻易,于是说:“确实不是难事,但我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实习生说:“一个大新闻?”
本奇在心里嗤了一声,“我觉得你可能不太理解什么叫大新闻啊小朋友,再说了,你知道我在蜂窝网工作吗?蜂窝网,一个就算站出来说顾律师潜规则实习生都不会引起多少关注的网站,得什么样的事才能成为大新闻你有数么?”
“什么样的,举个例子?”
“呵。”本奇冷笑一声,不知是自嘲还是讥讽。更讥讽的是,他一时间居然想不出来有什么新闻能拯救冷成冰渣的蜂窝网,编都编不出来。他的目光扫过一旁的赫西,蓦地想起这位小助理天天念叨的爆炸案,顺口说了几个异想天开的:“谁知道呢,比如你们梅兹大学前院长从墓里诈尸?比如什么惊天大财团倒台?比如星际海盗搞到了无量反物质弹,并朝我们扔了一颗过来?”
“这样啊。”那位实习生居然真琢磨了一下,说:“行吧。”
本奇:“……”
行个屁!给你点个火,你还真窜上天了。
他没好气道:“噢——那我就等你的大——新——闻。搞不到的话记得跟你们顾律师说,他欠我一个人情。”
前半句纯属嘲讽,后半句才是真。
“看在大新闻的份上,老照片介意分享一下吗?”
本奇:“……”
得,这倒霉实习生压根儿听不出嘲讽。
他翻了个白眼,破罐子破摔:“不介意,你要哪些?哪一年的?我过会儿上楼打包发给你。”
“全部。”
“……”
本奇一口啤酒噎在喉咙里。
花园餐厅里,慵懒的音乐漫腔漫调。
燕绥之切断了通讯,手指摩挲着酒杯细长的腿。
他敛目颔首的时候,五官轮廓在餐厅灯光下会显出一层温润的光泽,再加上嘴角尚未收起的斯文笑意,整个人都会显得很温和。温和到……没什么人能看出他心情不怎么样。
但他确实很不高兴。
因为有人对顾晏不怀好意。
啪——
桌面突然轻响了两下。
燕绥之回过神来,发现顾晏不知什么时候起了身,正站在他旁边,垂着目光,两根瘦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桌沿。
显然,刚才那两下就是他敲来引燕绥之注意的。
“回魂了?”
燕绥之朝餐盘扫了一眼:“你吃完了?现在回房间么?”
“不是。”顾晏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拇指,“沾了点甜酒,去洗个手。”
他说着,手又插回西裤口袋里,弯腰在燕绥之嘴唇上轻啄了一下,低声道:“顺便交个赌金。”
“谁定的赌金是这个?”燕绥之问。
顾晏:“我定的。”
“刚刚只是一半。”他又在燕绥之嘴唇上啄了一下,直到看见燕绥之嘴角的笑意真正生动起来,才道:“刚才为什么不高兴?”
“被你亲忘了。”燕大教授从容不迫,随手甩锅。
顾晏:“……”
……
傍晚时候,暴风雨终于有了要歇的架势,悍金花园酒店和警署再没有新的理由留人,客人们趁着雨势减小陆续离开。留在酒店的警长及警员黑沉沉地站了一片,目送众人离开。
燕绥之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肖警长的目光朝着曼森和乔两家豪车的方向,说不上来是意味深长还是憋闷不已。
因为姐姐尤妮斯的嘱托,乔这次没有回天琴星,而是先去酒店跟姐姐悄悄见个面,顺便暗中瞄一眼老狐狸的情况,再就近找个住处落脚。
而曼森兄弟不知为什么,也没有回总部主宅,同样留在了德卡马。
暴风雨结束后,天气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变得晴朗,依然一片阴沉,像是含了太多的雨水还没落完。
在返回住处的飞梭车上,燕绥之收到了吉姆·本奇发来的照片。
他看着那个惊人的数量,忍不住说:“感谢现代科技,否则这些照片能把我后半生都搭进去。”
当天夜里,他跟顾晏两个就靠在客厅沙发上,一人架着一副护目眼镜,看完了将近一半。
第136章
关联(五)
凌晨4点。
沙发和茶几周围浮动着的照片已经整理了大半,提炼不出信息的照片被收成一摞,剩下的那些则像滚屏一样,绕在眼前反复播放。
燕绥之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
“要来杯咖……”他想问顾晏要不要提神,转头一看却发现顾晏支着下巴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面前还放着一排对比中的照片。
这几天,准确地说是这段时间,他就没睡过几次好觉。翻照片这种事情,一方面耗费精力,一方面又有些无趣,更容易疲倦上头,就连打盹的时候,他的眉心都是微微皱着的,护目镜因为低头的缘故滑到了鼻梁中端,镜片在等下反着一片光亮。
燕绥之看着他英俊的侧脸,无声失笑:“早该睡了……”
他倾身过去,悄悄摘了顾晏的护目镜,又把他面前勾画过的照片收到了自己这边。
本想把顾晏弄去卧室睡,结果伸手比划了几下,燕大教授就放弃了。
他又开始懊恼平日锻炼不足,再加上基因修正后的身体个头不如原本高,臂力也差,想要搬动顾晏这个身高级别的大男人,基本等于天方夜谭。
燕大教授衬衫袖子都挽好了,却无从下手,叉着腰兀自发愁,
他心说:你要真是盆薄荷就好了,一揪就走。
谁知顾晏睡觉轻,就连有人站在他面前,他都能在睡梦中意识到。眉心蹙了两下后,懒懒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燕绥之低声问,好像音量再高一点儿都能把顾晏的睡意惊走,“吵到你了?”
顾晏摇摇头,靠上沙发背,“我睡了多久?”
“最长不过二十分钟。”燕绥之说。
“嗯。”顾晏屈着食指关节摁了摁太阳穴,看着面前的燕绥之有点反应不过来,“撸着袖子干什么?”
燕绥之:“欣赏我新添的不动产。”
“不动产?”顾晏一愣。
“搬不动的私人财产。”燕大教授解释了一下含义,“醒着的时候算动产。所以顾动产先生,上楼去睡。”
可惜动产不配合。
燕绥之递了一只手给他,他抓着手指借力站起来,非但没有乖乖上楼梯,还在燕老师的逼视下拐进了厨房吧台,摸出两人专用的杯子,倒了两杯煮好的咖啡,自己先喝了几口。
“你过来。”燕绥之冲他招了招手。
顾晏把另一杯搁在茶几上,“过来干什么?”
燕绥之上手摸了摸他的左胸。
顾晏:“……”
“我看看你心跳正常不正常。”燕绥之道,“你这两三天总共也没睡几个小时,咖啡还喝这么猛,存心不想让我保住最后一点儿财产。”
这种时候,平日的锻炼就有了显著效果。顾晏的心跳依然平稳有力,他端着还剩一半的咖啡杯站了一会儿,听着某人胡说八道,最终还是没忍住把胸口的爪子摘开了。
“你急什么?让我数满一分钟。”燕大教授一本正经地说,“我感觉刚才就变得有点快。”
顾晏:“……”
再摸下去跳得更快信不信?
燕绥之被他瘫着的脸逗得翘起嘴角,索性连哄带骗让他在沙发上躺下来,盖上沙发毯,调高室温,然后一手捂着他的眼睛,强行让他继续睡。
顾晏拿他没办法,一方面也确实很困倦,只得在他手掌之下闭起眼睛。他想起刚才燕绥之满嘴“动产不动产”的瞎话,忽地想起什么般问道:“你那几处房子和私产现在都是封存的状态?”
燕绥之把刚才顾晏勾画过的照片排进自己面前这摞,一边看着一边道:“不全是,我很早之前就在遗产委员会登记过。”
顾晏愣了一下,“多早?”
“27岁。”说完,燕绥之自己先笑了一声。他发现自从那天跟顾晏聊过之后,再说起那些旧事来就几乎毫无障碍了,至少对着顾晏再说起那些,内心总是一片安稳,好像站了很久的人忽然有了一把可以放松倚靠的软椅,“还是那个倒霉催的27岁,医疗案之后吧……那段时间我态度比较招人恨,有些人表达情绪的方式比较过激。”
硫酸、刀片、带血的恐吓物之类,他都见过。
好在这些东西在现代医疗技术之下算不上什么大麻烦,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当时有个朋友,是个格斗术教练。他可能觉得我每天都有生命危险,非要教我几招。”燕绥之回忆起这些时,心情还不错,“他不知道的是,我上的中学有一门课就是防身术和简单格斗,只不过一群十来岁的毛头小鬼,大半都在偷懒,学也只学了点套路皮毛,我讨厌出汗,所以只记住了最简单的捏麻筋。后来再那个教练朋友那里又复习了一遍,技术还算不错,我挺满意的,那位朋友不满意,总半真不假地说,我可以提早准备遗嘱了。”
即便是回忆往事,燕大教授依然非常坦然:“他可能是想刺激我,但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于是就真去遗产委员会,那朋友气得不轻。”
“……真是毫不意外。”顾晏表达了对那位教练的同情和理解,又有些心疼当初二十多岁的燕绥之,“所以你27岁就立好了遗嘱?怎么立的?”
“一部分私产会在死后送往几处福利院和孤儿院,剩下的留给也许会有的恋人或家人。”燕绥之说,“虽然那时候我觉得可能不会有这两样了,但毕竟生活不可预料,所以还是留了几分余地。私宅封存,其实是半封存,设定了一个语音密码。”
“语音密码?”顾晏问。
“嗯,从我父母那边学来的把戏。”燕绥之道,“以前每年过生日,他们都会给我准备一些礼物,藏的地方毫无逻辑,我怀疑他们可能根本不想让我找到,纯粹靠碰运气。而且每份礼物都带密码锁,找到了还得再解一层锁才能拿到手,密钥就是一句话。”
“什么话?”
“很简单的话。”燕绥之道,“但对那时候的我来说很难,我不喜欢说肉麻话,他俩就总借着这点逗我,怎么让我起鸡皮疙瘩怎么来。后来他们发现逗得太狠适得其反,就收敛了一些,从那之后密钥就是一句对话,他们事先录好在密码锁里的,问‘全世界最爱我们的人是谁?’我只管回答一个字‘我’,就能拿到。”
他捂着顾晏的手指动了动,逗他:“你如果早两年冲动一下,那部分私产和几座私宅就都是你的了。现在给福利院和孤儿院的,应该已经被委员会执行出去了,私产和私宅不知道什么情况,等我去注销死亡证明,它们也许会自动回到我名下,也许我只能拿到一笔很有限的赔偿金。你跟一笔巨资擦肩而过,还可能要养一个很能花钱的穷光蛋,后悔么?”
燕绥之能感觉到手掌之下,顾晏的呼吸已经平缓下来,变得绵长。
就在他以为对方已经睡着的时候,顾晏略带困意的声音低低响起来,“还好……攒了些积蓄,够养两百年。”
第137章
关联(六)
清早的天气并不晴朗,云层很厚,挡住了本该有的阳光,显得阴沉沉的。
燕绥之和顾晏靠在沙发上睡睡醒醒忙了一夜,却跟这倒霉天气一样,毫无进展。
案子接触多了,查起东西来既有好处又有坏处。
好处是经验丰富,直觉总会比普通人更灵敏一些,十有八九能一眼切中要害,大概是常年训练出来的一种条件反射。
坏处是,会有思维定式。
他们都知道,在故意谋害类型的犯罪中,谋害者往往会在事情发生后回到现场。
有的是去亲眼确认结果是否如他所愿,有的则是去欣赏自己的杰作。
谋害者也许会远远地看上一眼,也许会隐藏在围观人群中,假装是一个普通的凑热闹的过路人。但不管是哪种,都有可能会留下一些蛛丝马迹。
这其实是警方常会采用的侦破思路,燕绥之和顾晏这种另一意义上的专业人士也不例外。
乔跟尤妮斯关注过的那些人,诸如那位记忆不断退化最终失智病故的周教授,还有拥有两条矿线后来在狱中自杀的卢斯女士等等……
假如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并非当初认定的那么简单,假如真的有人为因素在其中,嫌疑人说不定也会有“返回现场”的举动。
所以筛选照片时,燕绥之和顾晏各分一半,先挑出了周教授、卢斯女士等人出事前后的照片,从照片中圈画出一些举止反常的人,再把圈画过的照片放在一起对比,寻找逻辑线或者相似点。
可惜结果并不如人所愿。
就像是碰到了瓶颈,上不去,下不来。
燕绥之丢开看了一夜的照片,揉了揉脖颈,没好气地说:“感觉自己回到了大学时候,好几门课的教授同时伸手要案例分析,脑子里东南西北都塞着一件案子,然后在十字路口撞成一团,满眼都是断胳膊断大腿,就是不知道该往谁的身上接。”
“……”
正准备弄两份早餐的顾大律师默默住了手,一脸麻木地看着他。
燕绥之站起来活动筋骨,撞上他的目光便笑起来,竖起食指抵着自己的嘴唇,说:“行了我不说了,免得吃不下早饭赖我头上。”
他趿拉着拖鞋,不紧不慢地踱到厨房吧台后,独自占据了一口锅,煎起了鸡蛋。
“不过我有种直觉。”燕绥之把自己单面煎的溏心蛋盛进餐盘,又给顾晏的那个翻了面。
“什么直觉?”
顾晏站在他旁边,用玻璃碗拌了一大份健身沙拉,拨进了两只餐盘里。
“感觉快要抓住那个线头了。”燕绥之不急不慌地说,“一团乱麻毫无头绪,往往意味着我们找到了很多东西,比起寥寥无几的线索,这其实是一个好兆头。只要找到一根线头,一切就都明朗了。”
他总是这样,再麻烦的事情到了他口中,都会变得容易很多,用不着焦虑也用不着担心。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他那种慢条斯理又从容淡定的模样,实在很讨人喜欢。
至少顾晏非常喜欢。
前提是他不要故意逗弄人。
“经验告诉我,不可能再乱了,差不多是时候了。”燕绥之说,“那些断胳膊断腿应该很快就能被拼——”
还没说完,顾晏叉了一枚沙拉里的小红莓,堵了燕绥之的嘴,免得这人又胡说一些影响食欲的比喻。
他一手捏着叉子,一手快速地回了几封新收的邮件。
燕绥之越过他的肩膀扫了几眼,就看见接连几个“抱歉”“没时间”“不了,谢谢”之类的词句。
一般律师手里不会只接一个案子,因为一件案子侦查取证再到起诉上庭,往往要经历很长一段时间。在古早时候一两年甚至大几年都正常。现今的联盟机制和办事效率下,这个过程缩了很多,但也短则二三十天,长则半年一年。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顾晏确实推掉了不少事,重点暂时都放在了摇头翁、燕绥之还有乔相关的案子上。
别的一级律师预备役在公示期内减产,是为了降低风险和争议。他倒是也减产了,但偏偏跟别人相反,参与的每一件事都伴着风险和争议。
燕绥之知道他的理念,两人本性一致,所以也没多言。只顺口问道:“拒了新的委托?”
顾晏把屏幕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摇头道:“不是,是贺拉斯·季发来的邮件。”
“哦?”燕绥之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邮件内容,发现他们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先生被晾在医院好几天,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问顾晏究竟什么时候再去见他。
燕绥之哼笑了一声,“什么时候发来的?”
“昨天上午一封,昨天半夜一封。”顾晏说。
“半夜?”
“准确地说是凌晨,刚好在我睡着的那段时间里。”顾晏淡淡道,“刚才查邮件才看见,已经过去两个多小时了,不知道那位季先生睡了没有。”
燕绥之问:“你怎么说?”
顾晏道:“我说今天还有些事情要处理,腾不出时间去医院,明后天看看警方那边的进展再议。”
他说的是让贺拉斯·季先生不用着急,稍安勿躁,语气礼貌淡定,说得跟真的似的。
但双方心里其实都清楚得很,他是不想再听贺拉斯·季胡扯瞎编小故事,只想听真话。
就看那位贺拉斯·季先生什么时候妥协。
两人在餐桌旁坐下用餐的时候,墙上的时钟刚好响起了7点整的舒缓音乐,是清凌凌的钢琴音,伴着几声悠远的鸟鸣。
“7点整还会报时?我怎么好像从没听过。”燕绥之慢条斯理地吃着早餐,闲聊似的说道。
“不拒绝我的晨跑邀请,你就每天都能听见。”
说话间,鸟鸣清亮了一些,婉转地换了几个调,叫得很特别。
“录的是什么鸟叫?”燕绥之对这方面没什么研究。
“有点像牧丁鸟。”顾晏道,“以前去巢星出差见到过,我误以为是常见的灰斑雀,长得很像,听见叫声才发现不一样,当地的向导说这是一种工作鸟种,适合驯养,很亲人。我当时住的那个小岛,原住民就喜欢驯养这种鸟来报时,也许生产商从那里取了材。”
巢星之所以叫做巢星,就是因为那个星球上的鸟类太多了,多到根本没人能认全,显得那里的人少得可怜,更像是暂时借住的客人。
在那里随便捉一只鸟出来,除了巢星原住民,全联盟没几个人能叫出名字。
毕竟其他地方没什么人会整天注意头顶的鸟……
“等等——”燕绥之听着这话,被其中一些形容戳中,愣了一下,“这种鸟跟灰斑雀很像?”
他顺手在网上搜了一下牧丁鸟,它和灰斑雀的对比就跟着出来了。他随便挑了一个点进去,大致扫了一遍,发现这种鸟跟灰斑雀在外形上唯一的区别是尾羽边缘泛着暗红色。
除此以外,就是灰斑雀在联盟各个星球都很常见,算是生命力、适应力和繁殖力最强的一种鸟,天上飞过去的十有八九是它。但牧丁鸟并不常见,它们很少出现在其他星球,除非被驯养人带过去短暂停留。
这种反应也提醒了顾晏,他手中的叉子一顿,忽地想起什么般,把浮在沙发上空的照片拉了过来。
那些照片经过他们一夜的整理,已经分成了两摞,一摞是场景人员重复的,要么角度不好,要么有些模糊。另一摞是被他们勾画过的。
燕绥之看到他的举动,夸了一句:“你是住在我脑子里么?反应这么快。”
顾晏挑了挑眉,一边迅速用“鸟”做图像搜索源,瞬间筛出了一批照片来。
他们花了一夜的时间,陷入了思维定式,下意识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人上,却忘了照片里还有一类经常出镜的活物——天上飞过的鸟。
而且没记错的话,吉姆·本奇有些正式的照片附有说明,其中有一部分提到过那些地方来了些少见的鸟。照片时间跟周教授身体出问题进医院的时间有重合。
第138章
清道夫(一)
“找到了。”燕绥之复制了手里的几张照片,拨给顾晏,“圈了一堆人,偏偏这几张被我们略过了。”
照片旁是本奇的小字说明,他那阵子为了拍照方便,就住在周教授所在的巴特利亚大学城里,靠近哲学院和医学院。他住的酒店旁边有一小片公寓区,那几只不常见的鸟就是在那片公寓区拍到的。
一共四张照片,三张是清晨拍的,一张是黄昏。拍摄时间有间隔,但拍到的鸟却总是四只。
其中三只有着细长冠羽,精致又漂亮,另一只离它们远一些,灰扑扑的很不起眼,像是不小心误入镜头的过路者。
吉姆·本奇配字说——少见的雪雀,这种鸟不爱独居,依附性强,往往三只成一队,碰见具有领导特质的鸟就爱跟过去。它们今天可能没睡醒,挑了一只灰斑雀做首领。当然,也可能是灰斑雀被它们的美貌迷昏了头,舍不得飞远。
这几张照片,他如果拍得再美一点,就算上不了网站首页,也能进个封面素材美图库之类的。
但他偏偏拍得活像取证现场,所以理所当然的,被废弃在了照片堆里,没能见天日。
燕绥之说,“别的我不太清楚,雪雀恰好知道一点。赫兰星那边的雪山上,这种鸟不少见,它们虽然依附性强,但性子很傲。所以昨天我扫到这句说明的时候,就觉得挺稀奇的,雪雀居然会跟着灰斑雀,太少见了。”
他当时没细想,毕竟注意力都在找人上,但这句话还是在他脑中留了几分印象,没想到最终还是派上了用场。
那几张照片被他们无损放大了数倍,终于能看清那只并不起眼的灰色小鸟。
意料之中,那只小鸟的尾羽上,真的泛着一点暗红。
“果然。”顾晏说。
三只雪雀根本不傻,它们跟着的是罕见的牧丁鸟,而非灰斑雀。
牧丁鸟在巢星之外,可能十几年也见不到一只,毕竟巢星环境特殊,空气组成、水质、磁场以及日夜规律都不同,它偏偏对这些东西格外敏感,所以在其他星球只能短暂停留,生存时间超不过一个月。
驯养它的人其实也很少愿意把它带出来。
在巴特利亚大学城见到牧丁鸟,是个小概率事件。
偏偏那阵子,周教授进了医院。
多年经验告诉他们,小概率事件同地点同时间出现并非不可能,这世上的巧合很多。但如果真的找不到其他联系,不妨把所谓的“巧合”重新推敲一遍。
燕绥之又用放大了细节的“牧丁鸟”做搜索源,在这摞照片里进行了高符合度的筛选。
眨眼间,一些照片从那厚厚一摞里被抽了出来。
如果说之前的照片数量总是多得惊人,那么这次就有点少得惊人了,吉姆·本奇给他们的老照片横跨了28年,也就近两年的照片不在这个包里。这28年里拍摄的照片有数十万之多,含有牧丁鸟的只有不到20张,随便翻一翻就能看完。
燕绥之只看了前几张就哼笑了一声,说不上来是含着嘲讽还是了然的意味。
他像发扑克一样,一张一张地把照片摊在桌面上——
“贝文先生的葬礼,公墓树林里有一只牧丁鸟。”
这是尤妮斯视频日记开头提到的医疗舱生产商,因为止疼药用药过量而去世。
“周教授第一次被送进医院抢救,巴特利亚大学医学院学生大批量去探望,右上方天空里飞过一只。”
“刚才那张公寓区跟雪雀一起的,刚好是周教授进医院第二天。”
“巴特利亚大学发公告说周教授过世,大学城中心广场上雕像上停了一只。”
“卢斯女士因为药矿被指控,法庭外的鸽子道上混了一只。”
“这是卢斯女士自杀,牧丁鸟在监狱上空飞过。”
……
燕绥之一张一张地念着照片附有的简要说明。
“都是熟面孔。”他已经排了十来张照片。
贝文、周教授、卢斯之流都是尤妮斯和乔一直在关注的。
还有几位跟基因修正和药业相关的,则是燕绥之曾经关注过,后来也陆陆续续因为生病或是意外过世。
越往后面,燕绥之搁下照片的动作越慢,眉心皱得越紧。
直到他看见了又一个熟面孔时,手指直接停住了。
“比尔·鲁……”他念出了这个名字。
他跟顾晏都对这个名字太熟悉了——那件医疗案的被告,燕绥之曾经的当事人。
“什么时候拍的?”顾晏皱着眉看了眼照片时间。
燕绥之已经开口道:“应该是他锒铛入狱半年后,被执行死刑的那天。”
联盟废除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死刑,只在监禁期长短上做文章,最危险的囚犯会被塞进专门的太空监狱,实行星际流放,最长的监禁期甚至能跟星球寿命相等。
但后来因为星际海盗和战争冲突带来的后续影响,联盟又把死刑恢复了,主要针对的就是军事安全和医疗这两块的囚犯。
毕竟这两者关系的都是活生生的人命,而且是数以千亿计的人命。
死刑执行有专门的法场,戒备森严,乍一看活像个巨大的金属棺材,除了执行人和监刑人,其他人是不能看的。比尔·鲁被执行死刑的那天,法场远处的盘山道上停了很多辆车,大多是受害者家属以及一些记者,当然也包括当时的吉姆·本奇。
他们只能远远地在山上看着法场的金属外墙,算是间接地见证了一场天理和正义。
那只牧丁鸟其实不在法场的方向,而是落在他们所站的山顶树林里。
如果是别的记者来拍,肯定拍不到这只鸟。只有吉姆·本奇那种不放过任何一个角度,而且不太讲究图片美感的人,才会在拍围观人群时,将那片不起眼的林子纳进镜头。
“还有最后一张。”燕绥之把最末尾的那张照片摊在桌面。
照片里是一幢花木掩映的庄园别墅,造型沉稳厚重。当时的吉姆·本奇应该是在某个远处的悬浮轨道上,把镜头拉到了最近,在反偷拍装置的干扰下,勉强能越过重重叠叠的高木树墙,拍到别墅前的喷泉池边在办派对。至于参加派对的人,一个也拍不清。唯一拍得清楚一些的,就是别墅上空盘旋的鸟。
鸟有很多只,乍一看全是灰斑雀。如果不用精确搜索的话,根本不会知道那之中还混着一只牧丁鸟。
顾晏看着那幢建筑,道:“这是曼森家在天琴星的庄园。”
……
近20张照片在桌面上摆成了长长的一排,把所谓的“巧合”敲得粉碎。
除了巢星,其他地方根本不产牧丁鸟。而它出现在其他星球,只有一种可能——被驯养人带过去的。
这么多张照片里都有牧丁鸟的存在,就意味着,那位驯养人也次次都在。
这刚好又跟燕绥之和顾晏最初的思路合上了。
他们想找那个“返回现场”的嫌疑人,但在那么多照片纷杂的人群里找这样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有了牧丁鸟就不同了,那个嫌疑人的特征瞬间变得明显起来,因为他又多了一个身份——驯鸟人。
他们在这近20张照片里仔细搜找了一番,最终贝文先生葬礼上的一个人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那场葬礼参加的人非常多,不仅是他的家人,还包括跟他有过合作的商业伙伴,一部分记者,全都穿着黑色系的衣服,乌泱泱的一大片。
照片拍的时候,公墓的封碑仪式刚结束,人群呈现出半散开的状态,有些人在低声耳语,有些人在低头走路,有些人看着远处,还有一些回头多望了一眼墓碑。
唯独夹杂在人群中的一个年轻人,既没有看路,也没有看人,他抬头看着树木枝丫。
燕绥之把照片放大了很多倍。
放大之后他们才发现,那人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年轻,可能还不足20岁。单从侧面看,那个年轻人的五官其实很端正,只是眉眼间流露出来的几分阴沉让人不太舒服。
“耳垂上的是什么?痣么?”顾晏皱眉道。
燕绥之再度把照片放大。
这次两人看得很清楚,那应该是一个很小的纹身,纹的是黑桃。
顾晏突然沉沉开口道:“经典花色理论里,关于黑桃,除了士兵和守卫,我还听过另一种解释,有些类似但在这里更合适。”
“什么?”燕绥之看向他。
顾晏道:“清道夫。”
仅凭那个年轻人的姿态和目光落处,也许不能笃定他就是那个驯鸟人。
但加上那个黑桃纹身就不一样了。
“你觉得,用这张照片做搜索源,能不能在网上找到这个人的信息?”燕绥之说着,已经把这张侧脸载进了人脸识别框,用智能机对30年内的网络信息进行了高符合度筛选。
“也许有,但绝不会多。”顾晏说。
几乎在他说话的瞬间,网络搜素就给出了答案——
完全符合筛选的,只有一张图。
那是一张不知多少年前拍的老照片,但是发布时间却是最近,来自于一个新开的网络主页,冷门到浏览量屈指可数。也许正是因为它发布于最近,又没什么人浏览,才得以保留下来。
这个新开的网络主页是一家叫做云草的福利院,坐落于酒城。
第139章
清道夫(二)
顾晏的目光在云草福利院的标志上停留了片刻,“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图案。”
原本要说话的燕绥之倏然一愣,“是么?你也知道它?”
他一出声,顾晏想起来了。他低头在智能机里翻了一会儿,找出两张照片,调转屏幕给燕绥之看。
左边那张照片拍的是一份捐赠文件的末页,落款处签着两个名字——一个是正儿八经的福利院院长签名,另一个则只有一个潇洒不羁的字母:Y。
页尾处是福利院简洁的标志,跟那个新开的网站标志一模一样。
正是云草福利院。
而右边那张照片拍的是福利院生机盎然的花园,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正坐在花丛中享用下午茶,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连眼尾的小痣都令人赏心悦目。
“Y先生?”顾晏挑眉问。
“还有这种照片?你从哪儿翻出来的?”
冷不丁看到20岁时候的自己,燕绥之有些惊讶。
“约书亚·达勒发给我的。”顾晏简单解释了一下,“我在红石星准备一级律师审核的那阵子。”
“那小鬼为什么会发这个给你?”燕绥之更惊讶了。
“他在给这个福利院打工。”顾晏道,“整理旧物看到的,觉得跟你有点相似,来找我求证。”
“哦。”燕绥之点了点头。
“所以,你跟这家云草福利院是有联系的?”顾晏下意识皱起眉,“这事有点巧,刚好就是你捐赠过的福利院。”
燕绥之却道:“……其实也不算巧。”
“嗯?”顾晏抬眼。
燕大教授斟酌了两秒,清了清嗓子,“唔……附近几个星球的福利院,我可能都多多少少送过钱。”
他向来坦然,提起这种事反倒显出一丝罕见的不自在,说完自己先失笑了一声,“这种巧合我倒不太意外。”
“……”
有那么一瞬间,顾大律师的表情显出一丝无奈,但他脑中却忍不住想起多年以前那个闲暇午后,刚成年不久的燕绥之两手插在大衣口袋里,乌黑的头发被风微微撩动。他站在花园草场边,看着嬉笑玩闹的孩子和晒太阳的老人。总有人会忍不住看他,而他却兀自出神。
想到那样的燕绥之总在人群之外,悄悄地做了很多事,帮过很多人,顾晏心里就会一片温软。
“哎,你这么看我我有点儿吃不消。”燕绥之点了点屏幕道,“我没记错的话,这家福利院的院长年轻时候是政府高层里的一员,负责的就是福利院、孤儿院、慈善基金之类相关的工作。后来不喜欢呆在政府,就转了出来,留在环境最糟糕的酒城,自己办了这家独立福利院。”
燕绥之又把云草福利院网站上的老照片浏览了一遍,“所以——别的不好说,但跟这两块相关的事情,他知道的比很多人都多,我们不妨去找他聊聊。”
……
两个人都是行动派,说要去酒城,当天就上了飞梭机。
同行的还有乔少爷和柯谨。
一直惦念着的事情终于有了突破口,乔怎么可能在一旁干等。更何况从朋友的角度考虑,顾晏和燕绥之也不会把他屏蔽在外。
而且乔少爷的私人飞梭机能省去不少顾虑和麻烦,不用担心碰上“意外事故”,还能大大节省航行耗费的时间。
“尤妮斯女士在酒店抓心挠肺呢,她也想跟过来,但是又不放心老狐狸。现在只要跟曼森家呆在一个星球,她就浑身不爽。”乔一边翻看云草福利院的网站页面,一边拖着调子说:“对了,她还让我务必转达她的谢意,狠狠夸你们一句。我建议你们今天注意一下自己的资产卡——”
这话刚出口,顾晏和燕绥之的智能机同时“叮”了一声。
两人一点开屏幕,提示音就蹦了出来——
你的资产卡转入金额:西
两句一前一后,活像回音。
燕绥之:“……”
顾晏:“……”
“我说什么来着。”乔少爷道,“尤妮斯女士毫无情趣,只会送钱,这估计是近代联盟富家子女的通病。”
说得好像他自己不是似的。
燕绥之倍感复杂,一方面乔小棒槌的这句话对他也造成了一定的物理伤害。另一方面,自打睁眼之后,他实习生名下的资产卡里头一回出现这个数量级的余额,居然还有点儿不习惯。
其实这种金额对燕绥之和顾晏来说并不少见,不至于惊讶,但这种毫无预兆就送钱的方式还是让他们有点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