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也不是,那天晚些时候就已经开始怀疑了。单是气质相似还能说巧合,连偶尔流露的说话语气都像,就太少见了。”乔:“……得,转一圈还是我最傻。”
顾晏瞥了他一眼。
乔扭头看向卡座,又飞快收回视线,继续摆弄着智能机。
这期间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顾晏不急不慢地喝完手里那杯酒,突然开口:“你憋了一整个下午了,究竟想问他什么?”
“什么?”乔冷不丁被戳穿,下意识驳了一句,转而又叹了口气,“好吧,你怎么知道我有事问他。”
“……在这边站了五分钟,你看了那边不下十次,期间发着呆咬了一回指甲,还有一直没消停过的智能机。”顾晏忍不住刻薄了一句,“很荣幸,我长了眼睛。”
言下之意,不瞎都能看出来。
“哎……我姐,尤妮斯女士!她可能受了中午电话的刺激,一直揪着我讨论老狐狸以前涉及的事情。”乔说,“至于院长……我确实有事想问他。”
乔说着,又转头朝卡座那边看了一眼,刚好对上了燕绥之的目光。
燕绥之:“?”
乔立马怂兮兮地收回视线,背对着卡座,拱了拱顾晏,“其实问你也差不多。你知道院长都办过哪些跟医疗方面有关的案子么?很早以前。”
“就我所知,就一件。”顾晏说。
乔抓了抓头,脸上有点发愁,“所以还真是你写过分析报告的那件?你说我如果直接去问他那件案子的情况和细节,他会不会不太高兴?”
毕竟那案子当初没少给燕绥之引非议,这样的情况下,很少有人乐意旧事重提。
第122章
后遗症(五)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乔少爷还有些忐忑。
他小心地观察着顾晏的细微表情和反应,等对方回答的模样,活像一只一脸委屈的金毛大狗。
顾晏被他看得面无表情:“……你晚餐吃错东西了?”
“没有!不是。”乔少爷有一点点无奈,又有一点点无辜,“我这不是担心你也不乐意提那件旧案子么。”
顾晏愣了一下:“不会,你想多了。”
“哇——你这是旧账翻过去就死不承认了啊大律师?”乔表情做作又夸张,声音却没有很高,至少后面沙发上的两人不会听见,“当年是谁因为那件旧案子心情不好,逮谁怼谁,恨不得方圆八百米统统划成无人区的?”
这话就夸张得离谱了。
但这是乔大少爷的说话习惯,顾晏早就适应了。他想了想,一脸淡定地说:“我心情好了也一样,况且真划出八百米无人区你又是怎么存活下来的?”
乔:“我不一样,我人见人爱啊。”
顾晏仿佛见了鬼。
乔大少爷说完这句话,自己先扭头默默呕了一下,“算了,不恶心你了,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我也恶心得不轻。不过说实在的,要不是你跟院长成了这个状态,我也不会在你面前提这个案子——”
这就是乔大少爷作为朋友的可爱之处,虽然有时候因为没心没肺冒着傻气,但只要是他注意到的事情,他总是很贴心。
别的不说,这点还是很能触动人的。
顾律师心想。
不过他刚想完,乔这个话痨又继续哔哔了:“——以免勾你想起愁云惨淡的暗恋往事。说起这个,我比案子还好奇,你究竟是怎么修成正果的?你一不会主动,二不会追人,三不会说甜言蜜语好听话,没准偶尔还气人家两回。”
乔少爷说着一转头,就对上了顾晏那张冻人的脸。
“看我干什么?我说错了?”
顾晏:“……”
没有。
反驳不了。
非要挑刺的话……
“最后一句不太准确。”
“怎么不准确?”
“他气我更多。”
这时候的顾律师跟法庭上的大相径庭,至少这句话就说得没那么冷漠有力。底气没那么足,还带着一点儿无奈。
乔默默抹了一把嘴,拍开这把怼过来的狗粮。
他抬着下巴,斜睨着顾晏,傲然地问:“老实说,我都怀疑你不会表白。我爱你说过吗?没有吧?一看你这种漠然的表情我就知道肯定没有,所以你究竟是怎么成功的?纯靠意念吗?”
顾晏:“……”
“你这样不行。”乔说,“你知道攻城容易守城难吗?你这是什么表情?你这样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顾晏从他身上收回视线,淡淡的目光一滑而过,“没什么,只是奇怪了一下你这么会说怎么还是单身。”
乔一箭扎心,呕出一口血。
“我们……不聊这个了。”乔说,“那你当年的分析报告还找得到么?要不现在给我一份?我先研究研究?”
顾晏摇了摇头:“我删的时候你不是看见了?”
“那……我问问他?”乔小心翼翼地转头看了一眼,又默默掏出了智能机,“等等,我先买份保险。”
顾晏:“……”
他沉默了一会儿,“别问他了。”
“他对那案子很排斥?”
“不是。”顾晏道,“不至于。前段时间网上总有人把那件医疗案翻出来说两句,他应该都看见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但是……”
“但是什么?”
顾晏没说话。准确地说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网上时不时提起那件旧案子的时候,燕绥之的表情总是很寻常,目光一划而过。偶尔会有些出神,但并不会持续太久。
就好像经人提醒,在回忆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当年的纷纷议论,也好像早就成了过眼云烟,并没有在他心里留下什么。
但有两点现在回想起来有些奇怪。
一是燕绥之似乎更喜欢看那些骂他的旧言论。网上翻出旧案的时候,当然不可能轻描淡写提一嘴就收,总会发散一下。普通的言论没有提的必要,正面的夸赞的话这些年里没少用在燕绥之身上,也不稀奇。所以有好些网站提起那件案子时,会顺带放两句当年的负面评论。
燕绥之看那些时,会多停一会儿,看得认真一些。而且看完之后,他会显出几秒微妙的放松感。
二是他没有亲口提过那件案子。哪怕是顾晏跟他说起当年的理念不合,说到跟那件案子相关的旧事时,他也没有主动提过那件案子。
他说起过“理念”,说起过“某个生日酒会”,说起过“讲座”和“初衷问题”,但唯独跳过了引发这些问题的旧案。
哪怕是“那件案子”这样的指代词都没有从他口中出现过。
当时的他避让得太过自然,好像话题自然而然就跳到了后面,以至于让人难以确定,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如果是无意的倒没什么。
如果是有意的呢?
“哎——算了,我再跟我姐说说。”乔本来就在这事上有点怂,还没等顾晏多说,他就自己先打了退堂鼓,手指飞快地给尤妮斯去了信息。
很快,尤妮斯的回复过来了:
-我就知道你搞不来什么东西,不过也正常,毕竟顾那时候还小。
乔的嘴巴正如他保证的那么紧,即便是亲姐姐也对燕绥之的“死而复生”一无所知,所以尤妮斯一直以为他在折腾顾晏。
她很快又来了一条:
-我下午托了几个媒体朋友,他们答应我晚上给答复,没准儿过会儿能收到点儿有用的。我也不指望你做别的了,帮我祈祷来点儿有用的吧。
乔少爷感觉自己活成了姐姐的吉祥物:“……”
十分钟后,乔的智能机震了起来。
尤妮斯直接拨了通讯。
“怎么了?”乔下意识问道。
“什么怎么,有回音了呗!”尤妮斯没好气地说。
“我的天,你的媒体朋友们效率高得可怕啊,他们是住在网络数据库里吗?”
“放屁!少废话。”尤妮斯说,“他们给我发了个包,我过会儿也给你一份,你解了包先看着,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让顾帮帮忙,他们律师看事情的角度总跟咱们不一样,没准儿能看出点儿什么来。”
乔:“你指望看出点什么?”
尤妮斯道:“我指望他能火眼金睛,一下就看出老头子跟那些疯子们界限分明,什么不该做的事情都没做。但是可能吗?这哪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得清的,总之让他看看,看不出来也没关系。咱俩都耗了这么多年,更何况他呢。”
尤妮斯说着,已经把所谓的资料包发来了。
乔一看那包的大小就眼睛疼,“我的天,这是弄了多少?都是些什么?把联盟近四十年卷宗打了个包吗?”
尤妮斯:“……就你话多!都说了是媒体朋友,找的东西大多是他们那行相关的。卷宗还在联系,能不能找到尽量全面的还得看运气,毕竟太多年前了。”
“好的,好的,是的女士。”乔说着,恭恭敬敬地把包接了,挂了尤妮斯的通讯。
“媒体相关的……”乔咕哝着,“不会是把全联盟能找到的关于那件案子的新闻报道视频记录什么全翻出来了吧?你帮我分担一点?”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顾晏:“怎么样?”
顾晏:“解好了发过来吧。”
乔笑逐颜开:“哎我就知道你最够意思!给你半个包吧!”
顾晏:“不用,给我一整份。”
乔:“???”
他愣了一下,才又明白过来。摇头道:“我突然觉得,幸亏你嘴被锯过,否则不知道会有多少人一头栽在你手里。”
乔并没有闲着,那个巨大的资料包一边解着,他一边从解好的里面随便挑了几个看了看内容。
“果然,好多报道内容。”乔说,“啊……还有些当初拟好的,没能发的稿子。”
他说着,就着手里的屏幕给顾晏展示了几个。
四五个页面排成了一排,乔不断打开新的,并排的页面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顾晏一眼扫过去,这和摇头翁案顺嘴提到的那些不同,这都是当年原汁原味的报道。他大学时候写分析报告时,这类报道看了不下百篇。
页面无声划过,关键词潮水一般扑进他的眸子里,明明已经过去了十年之久,重新看到时,依然能下意识想起下一句下一段是什么。
甚至依然能想起当时的心情,但又有些不同。
直到这些熟悉的报道中终于出现了几页陌生的、从未见过的,顾晏才从回过神来。
“这是什么?”他伸手按住了一张页面。
乔翻看了一下文件信息,“啊,一个当初发出来又被删掉的报道。”
“删掉?”顾晏,“有说原因么?”
乔念着备注:“当时的理由是案件热度早就过了,有别的内容要发,负责人把这个撤了。”
他说着,收起备注又道:“小网站嘛,正常。就是当初写这报道的记者估计挺郁闷的,我姐那几个媒体朋友就经常追忆这种往事。”
那篇报道并非是关于燕绥之接的那件医疗案本身,看右下角的时间,应该是半年之后了。被告还是那位,案子却换了,涉及的指控更多,证据更全面。
这一次没有任何的漏洞,被告当堂定罪,大快人心。
这份报道的重点是一张照片。
照片拍的是那次庭审的旁听席,最后一排坐着一个年轻人,他面容素白英俊,像精致的白玉石雕,斯文雅致中透着一股淡淡的冷感。
他平直的目光落在被告席上,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落了一片阴影。
也许是大多数旁听者都坐在前排,最后一排没有其他身影的缘故……他看上去安静而孤拔。
那份报道说,时隔半年,燕绥之悄悄来看了一场跟他无关的庭审,在看到被告被宣判后安静地坐了很久,又在众人散场前独自离开了。
报道里说,也许这位年轻的风头正盛的律师,并非如一些人所认为的那样,也许他也想看到正义最终得以声张。
顾晏的目光在那张照片上停留了很久。
报道的开端写着,那场庭审的时间是1月24号,这是燕绥之墓碑上刻着的,真正的生日。
报道的结尾是那个记者的署名——吉姆·本奇。
第123章
后遗症(六)
“我没看到过这份报道。”顾晏突然说。
乔没反应过来,一边随机点开新的,一边头也不抬道:“正常啊,不是说过么,这份当年刚发就被删了,估计也没几个人看见。更何况你找资料写分析报告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上哪儿看去。”
这份报道当年存活的时间可能不足几秒,没人看到,也再没人提。
所以顾晏在查到旧案的时候,看到的只有最平直的判决书,纷杂的舆论,以及各种报道中燕绥之说过的一些话。
比如有记者问他为什么要坚持无罪时,他只丢了几个字:为什么不?拿钱办事。
还有其他一些直白又尖锐的言论,也正是这类的回答,让他在那段时间里处在风口浪尖,骂声不断。
那些回答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后来的温和优雅,包括引导学生时说的话,都是经过包裹的。
这就像是一段笔直树干里突然横生的杂枝,突兀却又真实地存在着,全然有别于他后来给人的印象。
但不得不承认,这两种形象,至少有一个是更接近他的本质。
当年舆论里骂他的人只看到了一面。
后来全然忘记那件旧案,一心夸赞他的人又只看到了另一面。
“你把这些都发过来吧。”顾晏说。
乔没有觉察到他情绪的微妙变化,或者说他压得太好。
“现在就要?好啊,你等下,我这就给你发过去。”
乔的智能机展开了太多界面,他匆匆从堆积如山的资料堆里挣扎出来,又调出信息界面,划拉了几下,在其中一个人名上点击了发送。
刚点完,乔少爷就愣了一下。
他看着显示正在发送的界面,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然后手忙脚乱地戳着屏幕,差点儿把智能机给撸下来扔掉。
这么大的动静实在很难忽略。
顾晏从那份旧报道的照片上移开目光,蹙眉看向他:“你在干什么?”
乔原地呆立半晌,然后“啪”地双手捧住脸,张着嘴无声惊叫,活像是从那张名画《呐喊》里跑出来的。
“我……我干了件蠢事……你别骂我……”乔忐忑地说。
顾晏:“……你干得少了?我跟柯谨骂过你?”
乔:“好,你先抓住栏杆。”
顾晏:“……”
乔一闭眼一蹬腿,开始忏悔:“我发错人了……”
顾晏警觉地皱起眉:“发给谁了?”
乔:“院长……”
顾晏:“……”
两人同时感觉到了窒息。
一个是被死党蠢得上不来气,一个是怂得上不来气。
“为什么会错发给他?”顾律师的脸都要冻裂了。
乔:“他在我这里的备注是‘顾的实习生’,跟你一上一下挨在一起……我一个手抖……”
“乔?”燕绥之的声音从沙发那边传来。
乔少爷仿佛听到了死神在召唤。
他僵着脖子,干笑着慢慢转身,心里疯狂尖叫“不——我不过去——”,腿脚却已经机械地跟着顾晏走到了卡座旁。
燕绥之的智能机打开着,面前排开了一排页面。
显然,他不知道乔给他发了什么东西,下意识从里面点开几个看了一眼。
卡座这边的壁灯灯光斜落在他脸上,明暗阴影刚刚好,以至于旁人看不清他的表情,自然也摸不准他的心情。
而从那一排的页面来看……他好像不打算看一眼了事。
乔少爷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选修课结课的时候,两腿发软,脚步虚浮,内心忐忑。
顾晏在燕绥之身边坐下。
乔盯着他的动作,生平头一回这么期待狗粮。他希望顾晏不要顾及他这个单身狗,抓过燕绥之的手直接亲上去,别让他看那些。或者直接把燕绥之打横抱上,二话不说就回房间。
很可惜,他的死党不是这个性格。
乔少爷顿时如丧考妣。
沙发微微下陷的动静让燕绥之动了一下目光,他从面前的报道中收回视线,又顺手一划,将那一排屏幕关了,瞥了乔跟顾晏一眼,“你们刚刚私奔去栏杆那儿,就在研究这些?”
好像……语气还行?
正如之前顾晏所说的,不至于排斥,也没有什么明显的避讳。
乔摸着胸,之前被吓出来的心跳慢慢稳定了一些。
顾晏手肘撑在膝盖上,摸了一下唇角,刚想说些什么,乔已经一屁股坐在了柯谨旁边,破罐子破摔地道:“哎……算了,怪我手抖,既然这样了,我还是直说了吧。院长……我跟我姐,想请你帮个忙。”
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乔的神色已经正经下来,还有些恳切。
不过这么说着的时候,他抓了一下柯谨的手来壮胆。
燕绥之朝他的手瞥了一眼,嘴角翘了一下,道:“哦?什么忙?”
乔:“说来话长。”
燕绥之:“……”
“所以我挑重点说了。”乔低声道,“我跟我姐……一直觉得老狐狸跟曼森他们那些人勾搭的那些年里,干过一些……一些不太好的事情。这很大程度上导致了我跟老狐狸你这些年里针锋相对,见面没一句好话。但是,我姐最近发现一些端倪,以至于她怀疑我们这么多年对老狐狸的猜想又很多误会。”
乔有些无奈道:“这说白了……其实是一些杂烂家事。但如果真的能找到一些事情,证明是我们误会他了,那……至少我们还来得及给他一个道歉。”
他垂着头,两手交握着晃了晃,沉默了片刻,又道:“……我其实还挺期待那个道歉的。当然,如果事实证明不是误会,他就是个老混账,那我跟我姐……也……应该也不会包庇他。”
燕绥之点了点头:“所以,需要我帮什么忙?”
“我姐想重查一查当年几个我们认为跟老狐狸有牵扯的案子,但是缺少一些切入点,也不想惊动太多人。”乔说,“所以迂回了一下,想从更边缘一些的旧案入手。院长你曾经办过的案子就在其中。”
燕绥之的表情有了微妙的变化,目光在灯下动了动。
他没有立刻说话,似乎是深深看了乔一眼,才晃了晃手指上的智能机,问道:“你是说你发过来的这些?”
“或者院长你还办过其他医疗方面的案子么?”乔问。
“没了。”燕绥之说,“我看过很多,办过很少。”
“那……就是这件了。”乔说。
燕绥之点了点头,依然没有显露出不高兴的意思,语气很平静,也很寻常,就好像乔只是问他借了个火,“是想了解更具体的东西?”
乔:“对。可以吗?”
“当然。”可能是乔显得太小心翼翼了,燕绥之笑了一下,语气也跟着温和不少,“但是直接让我说的话,我可能不知道从何说起。你问吧,问什么我答什么。如果我记得的话。”
乔:“……”
他默默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对那件旧案的了解少得可怜,如果让他讲个故事,他大概能三言两语把那件事讲出来——
不过就是基因手术出了医疗事故,但事故并没有那么简单,被怀疑是医院企图借患者手术的机会,尝试基因方面的实验。而死去的患者,又是几个未成年人,家长悲恸的反应牵动着大多数人的心,以至于关注度前所未有地高。
但被告的那位副院长死不承认,态度油滑,又引发了后续的一系列舆论。
就这么些内容,还是当年围观顾晏写分析报告得来的,刚才那种走马观花似的扫荡根本看不出什么来。
在这种了解程度下,乔发现自己居然连问问题都不知道怎么下嘴。
他默不作声,调出自己智能机里的资料,飞速看了一会儿,尝试着问了几个问题。
燕绥之没个问题都简单解释了几句,而后又道:“其实这些,你发来的那些报道上应该都有。”
最重要的是,这种程度的问题,问上百八十个,也没法探究出德沃·埃韦斯有没有牵扯进去。
乔耳根子都憋红了。
他闷了一口酒,又翻了几个报道。
燕绥之看不过去了,有些好笑地提醒他:“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问,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你跟你姐姐眼中的关键,不如你再看看手里已经有的资料,跟你姐姐商量一下,再问也不迟。”
乔一愣:“可以吗?如果……之后再来问,可以吗?”
燕绥之点了点头,“当然,这难不成还算时效?”
也许是有事要忙的缘故,乔没在大厅内多待,看曼森兄弟的黑脸不如回去看资料包。柯谨停下餐勺,几人就回到了楼上的豪华套房里。
这过程中,顾晏一直注意着燕绥之的神情,至少在有其他人在的时候,他始终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流露。
柯谨看上去不是很想睡觉,不愿意进卧室,乔把他安顿在了客厅,自己坐在他旁边的沙发里,活像一个回到学校的学生一样,一个字一个字认真看起了资料。
燕绥之的目光从他手里划过,顿了一下便进了卧室。
“困了?”顾晏也没在客厅多留,跟在他身后进了房间。
“没,我去洗个手。”燕绥之说。
卧室里的灯还没开,房门就被顾晏在背后合上了。房内倒不至于一片漆黑,外面的花园晚灯和远处路过的车灯在屋里无声地划过光影。
燕绥之拿了开灯的遥控,在手里转了一圈,却又像忘了似的,搁下了。
接着他径自穿过屋里如水的光影,走进里间,没一会儿,哗哗的水声响了起来。
顾晏往遥控看了一眼,也没有急着开灯。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循着水声往里面走去。
洗手台的玻璃拉门敞着没关,燕绥之就像他以前习惯的那样,仔细冲洗着自己的手指。过了好一会儿,他停了手,撑着洗手台的边沿,像是在黑暗中出了一会儿神。
几秒后,他突然轻轻说:“顾晏。”
“我在。”顾晏抬脚上了洗手台的台阶。
燕绥之转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伸手搭着他的肩膀,然后抱住了他。
第124章
往事(一)
这不是燕绥之第一次主动亲近。
之前他明明主动做过更亲密的动作,每次都挠得人心痒,却没有一次是这样的——
什么都没说,却莫名让人有些难过。
顾晏愣了一下,低声说:“本来不想让你看见那些。”
“没什么。”燕绥之的声音抵在他的肩窝里,有些闷,却依然夹着一丝常有的轻微笑意:“没关系,一个案子而已,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看你好看,突然想耍个流氓。”
顾晏收紧了手臂。他的怀抱跟他平日里流露出来的性格一点儿也不一样,温暖的体温毫无道理地将人裹进去,气息一点点地侵入鼻息。
燕绥之在水中冲洗良久的手指就这么重新有了暖意,从指尖到手掌再顺着血管充盈到了心脏里,像是潮水上涌填满了胸腔。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是在那间阁楼里,顾晏声音低哑地对他说,爆炸案之后总会梦见他还活着。
再上一次,是顾晏倚着门,抬眼看着楼梯上的他,沉声说。
再往前,是别墅一楼的厨房里,顾晏垂眸看着他,偏头吻在他嘴角。
然后就是一段漫长的空档,长到具体有多少年,他都快记不清了……
这种胸腔饱胀而酸软的感觉,总让人产生一种要说点什么的冲动。
燕绥之下巴压在顾晏的肩膀上,目光掩在眼睫的阴影里,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上。安静了好一会儿,忽然低声开口:“顾晏……”
“嗯?”
“当初为什么选我做直系老师?”
“因为之前听过的你的讲座。”顾晏顿了一下,又道:“而且……很早之前我在赫兰星见过你。”
“有多早?”燕绥之的语气有微微的讶异。
“八九岁的时候,在一所孤儿院里。”顾晏说。
那时候每逢周末,他那位法官外祖父都会带着他去孤儿院。那里大多数孩子的遭遇跟他相像,父母都是军人,某场战役中过世。不同的是,他有外祖父,他们没有。
他不知道外祖父定时带他去孤儿院的初衷是什么,也许是希望他永远不要忘记苦难,也许是希望他受到感染做个善良的人。外祖父不是个热衷言词和谈心的人,从来没有跟他说过。
不过他后来形成的性格,又确实跟这段经历脱不开关系。
他碰见燕绥之的那次是一个冬日的午后,那天太阳出奇得好,在孤儿院的草坪上投落下大片明亮的光。这比什么人工温控都舒服,所以很多孩子在草坪、秋千和游乐器材上玩闹,晒着太阳。
外祖父带着捐赠的物资去找负责人,留他在草坪上。
“怎么不带着你一起去?”燕绥之问。
顾晏淡声说:“谁知道呢,也许指望他回来的时候,能看到我跟其他人玩在一起滚成一团。”
燕绥之笑了一声,依然有些懒,“那你如他所愿了么?”
“没有,我找了一个边角的长椅,坐着等他。”
那张长椅面朝着那片热闹的草坪,转头就能看见院长所在的办公大楼,既不会太过无聊,又能及时看到出来的外祖父,是小时候的顾晏能找到的最佳位置。
他在长椅上呆了没一会儿,就看见一个身影从办公大楼里出来了。
他转头看过去,却发现那不是外祖父,而是一个年轻人。
非常年轻,可能刚满二十。
对方穿着很讲究,显得身材修长高挑,从台阶上下来的时候,大衣衣摆被微风微微掀起,年纪轻轻,却有了风度翩翩的味道。
那人从楼里出来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草坪旁站了一会儿,看着那些玩闹的孩子们。
阳光落在他的脸上,照得他皮肤很白,眼珠像蒙了一层清透的玻璃,反着亮光。
他很温和,却不怎么开心。
这是那时候的顾晏看着他,得出的结论。
没过片刻,年轻人就注意到了独自坐在一旁的顾晏。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微微弯腰问他:“怎么一个人呆着,跟人闹别扭了?”
他以为顾晏也是孤儿院里的一员,不知因为什么没能参与到众人的玩闹中去。
“我等人。”那时候的顾晏这么回答说。
“等谁?”
“外祖父。”
年轻人点了点头,这才知道是自己弄错了。
说话间,草坪上负责照看孩子们的阿姨注意到了年轻人,走过来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那你等吧,我走了。”年轻人懒懒地冲顾晏摆了摆手,走开去跟阿姨说话。
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年轻人会带上笑,显得更温和一些。
“我零星听见了几句,知道你是去捐钱的,也不是第一次去。”顾晏顿了片刻,又道,“不过我只碰见过你一次。”
燕绥之听完有那么一会儿没说话,半晌才轻轻地“啊”了一声,说:“有点印象。不过后来再没碰见过我也正常,我很少周末去,因为周末总会碰见很多人。那次也只是因为潜水俱乐部的安排临时有变动,才会在周末去赫兰星转转。”
听到潜水俱乐部,顾晏想起他曾经说过的话,“那时候经常潜水?”
燕绥之“嗯”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提到这个话题,他又安静了一些。顾晏能敏锐地觉察到他的情绪又落了下来,好一会儿后,他才回忆似地低声说:“不是那时候,很早就开始潜了,15岁左右吧,一度很沉迷,觉得这项运动真是太奇妙了。”
“15岁?”顾晏问道。
直觉告诉他,燕绥之正在一点点地尝试着,把心里的事情掏给他。
“嗯。那时候我父母刚去世……”燕绥之声音很淡,就像是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事情,又或者过去太多年了,他早就没那么深重的感触了,“我跟你说过么?我母亲有赫兰星那一代人常会有的病,基因上的问题,也遗传给了我。不过我没她那么严重。那年她状态很不好……你也许知道,得了那种病的寿命差不多也就是那时候了。医院下过很多次通知单,让我父亲在基因手术和好好陪她之间二选一。结果显而易见,我父亲做了基因源。”
那时候做基因手术,尤其是这种治病方向的手术,需要健康的基因源。一般人为了避免更多意外,都会选择身边亲近的人。
“最终上手术台的其实还包括我。”燕绥之说,“那种手术风险很大,包括提供基因源的人在内。”
他看着窗外的眼睛轻轻眨了一下,道:“我侥幸成功了,他们没有。”
人总是不乐意相信自己不想接受的事情,总会去怀疑那背后是不是有些什么。15岁的燕绥之虽然被保护得很好,却依然会产生一些阴谋论。
“我的父母并不是在手术台上闭眼的……拖了几天。”燕绥之说,“我那时候怀疑手术有问题,怀疑医生不怀好意,怀疑护士粗心,怀疑所有参与那场手术的人。但我父母很排斥那种想法,最后的那几天,他们一直在强调手术风险难以避免,不希望我钻牛角尖。”
那几乎构成了父母的全部遗言,希望他不要把人生耗费在这件事上,不要止步不前,不要被拖进泥水中,不要因此满怀疑虑。希望他依然能公正地看待别人,善意地接受别人,能过一场长久的,偶尔掺杂着惊喜的,普通却又幸福的人生。
这和那段生日祝福一样,几乎成了燕绥之后来十数年的魔障。
“遗言总不能不听,毕竟那是他们最后留给我的了。”燕绥之说,“所以那一年我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情来做,以免闲着,因为一旦闲下来,我就会冒出很多想法,一些不太美好的、阴暗的想法,跟他们希望的背道而驰。”
现在想来,他甚至有点记不清那一年都忙了些什么,因为不管做什么,心里都好像一片空茫的毫无回音的荒野,心脏跳起来碰不到顶,落下来没有声响。
他有时候走着路会毫无来由地停下来,盯着路边的某一处出神,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转头会回到哪里。
他有很多钱,有漫长的挥霍不完的时间,就是没有家。
“那时候觉得唯一能让心跳两下的就是潜水了。”燕绥之说,“深压之下吸进氧气的时候,会有种胸腔被灌满的感觉……”
那种饱胀得几近酸软的感觉,总会给人一种错觉——好像挺满足的,也好像不那么空荡荡的了。
那时候,他总是穿着潜水衣,坐在潜水船二层的边缘,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他撑着两手,眯着眼睛看着望不到头的海,还有跃动的有些刺眼的阳光。
旁边有教练唠唠叨叨的说话,他当成毫无意义的背景音,一边听着,一边出神。
在略微休息一下后,再扎进更为旷寂的海里。
等着氧气一下,一下地填进心脏。
这种滋味对十来岁的少年燕绥之来说,大概比世上任何一种毒品的魅力都大,太容易上瘾了。
直到后来碰到曼森小少爷的事故,在水下体验了一把缺氧的感觉,他又突然觉得……这事真没意思。
“这样看来我也算挺不错的了,没有十来岁就走歪路,还努力把路线扭正,尝试过不少事情,如果他们还在的话,大概会拽着我夸得天花乱坠。”燕绥之想了想,笑了一下,“我母亲说话总是很夸张,我父亲是个没脾气的,大概只会在旁边点头说‘你妈说的对’……”
他说着,兀自回味了一下,又道:“有点可惜,我听不到。”
无论做了什么,不管大事小事,哪怕只是路边碰见的一个趣闻,他都无人可说。
时间久了,就慢慢习惯不跟人提了。
他空落落了数十年,终于碰到顾晏。
第125章
往事(二)
“我不太会夸人。”顾晏突然说。
他声音低沉,微微有些哑。
明明是燕绥之在回忆,他却好像跟着经历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