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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燕绥之捏着鼻子,在那三床一言难尽的被子里挑了一床纯黑的。

    虽然有点……但总比花花绿绿的素一点。

    顾晏拆了一套全新的洗漱用品拿上来的时候,燕绥之刚铺好纯黑的床单,正在把纯黑的被子罩上去。

    “别拿这套。”顾晏的声音突兀地响在房间里。

    燕绥之回头:“什么?”

    顾晏皱了皱眉,把洗漱用品放进卫生间的琉璃台上,然后出来直接抱起了那床被子。

    “别拿这套。”他声音绷得很紧,听上去似乎不太高兴,“拿回来之后就没洗过,换一床。”

    他把那套扔回客房的床上,随手抽了一套墨绿色的出来拿上了阁楼。

    燕绥之:“……没有别的选择了?”

    顾晏放下被子,撩起眼皮看他,鬼使神差扔出一句:“你可以试着软磨硬泡一下。”

    燕绥之:“???”

    下个楼的功夫,你吃耗子药了?

    第34章

    扫墓(三)

    事实证明,顾晏耗子药可能只磕了一口,药效持续时间很短,又或者舟车劳顿,他只是有点困了,说话没过脑。

    他扔下那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后沉默两秒,可能也觉得自己这话怎么听都有点儿怪异,于是捏了捏眉心道:

    “先这样盖着吧,我下去了。”

    燕绥之看向他的时候,他已经转下了楼。

    挺拔的背影转过拐角,接着楼梯处的灯忽地熄灭,很轻的沙沙声往二层那头的卧室去了。

    没过片刻,咔哒一声轻响,顾晏卧室的门关上了。

    说是住在一幢房子里,但是各自房间都有洗漱的地方,房门一关互不干扰,还真跟住酒店差不多。

    燕绥之把阁楼的房门关上,站在刚才顾晏站定的地方看着一眼整张床。如果把纯黑色的床单被子铺好,人再躺进去,丑倒不丑,但确实有点儿不入眼……太像丧葬现场了。

    他想了想顾晏刚才的反应,哑然失笑。

    很多人对这种事情很敏感,他在这方面却迟钝得简直令人发指。

    当然,他也不是真的想不到,而是确实不太在意。毕竟他从业多年,碰到的直接威胁数不胜数。最初还有点反应,再后来就百炼成钢了,更别说这种口头或是习惯上的忌讳。

    如果在意太多,那真的寸步难行。

    不过这种有人帮他介意的感觉倒是不赖。尤其对方还是顾晏,那位对什么都冷冷淡淡不入眼的学生……

    这让他觉得有点新奇。

    自打重逢以来,顾同学似乎总让他觉得新奇……

    跨星球出差完,需要倒一下时差。不止是晨昏不同步的差别,还包括日月长短快慢的差别。

    普通人彻底缓过来可能得十多天,但燕绥之和顾晏却调整得很快。

    第二天早上7点。

    燕绥之换好衣服,赤脚站在洗手台边洗漱。

    顾晏的房子很多地方都铺着地毯,和他的办公室一样,这使得屋里的脚步声很小,只有布料摩擦的沙沙声,反倒更显安静。很适合他们这种清早听见大动静就头疼的人。

    燕绥之往脸上泼了几捧冷水,然后抬头看了会儿镜子。

    自从做过基因调整后,他照镜子的次数屈指可数。

    基因上的微调,反应到实际长相上其实变化很大。也许洛克那样对五官细节不敏感的人,会觉得他现在的脸某个角度跟以前有点像。但在他自己看来,半点儿相似都没有。

    所以他至今看不习惯。

    但是昨天晚上菲兹的那句话却让他上了点心。

    是长相真的有了细微变化,还是确实受了光线和夜晚的影响?

    他身上基因调整的时效能维持多久?

    但这种变化偏偏不能去问别人,近在咫尺的顾晏这几天跟他抬头不见低头见,很难发觉出细微变化,就算旁敲侧击问了也没用。

    想知道变化程度,还得等回律所后,看看洛克他们的反应。

    十分钟后,燕绥之挽着衬衫袖口下了楼,刚巧碰上了打开卧室门的顾晏。

    “早。”已经站在一楼台阶上的燕绥之抬头冲他打了声招呼。

    顾晏扣着衬衫纽扣的手指一顿,从栏杆边垂眼看下来。

    不知道顾大律师是有起床气一时反应不过来,还是单纯不习惯一出卧室就有人打招呼。

    他垂着目光看了几秒,才应了一声:“早。”

    嗓音低沉中还带着清早特有的一点儿沙哑,难得显出一丝懒意。

    “房东先生。”燕绥之玩笑般问道,“厨房借不借?”

    顾晏扣着衬衫袖口,眼也不抬地下楼梯:“只要你不把自己毒死在这里。”

    燕绥之嗤笑一声,打开了冰箱门。

    像他们这种三天两头出差,动辄十天半个月的人,冰箱都挑保鲜级别最高的买,以免一回来东西馊一窝。

    这种保鲜级别的冰箱,东西放进去什么样,隔个百八十天还是什么样,可以毫无负担地填满它。

    然而……

    燕绥之扶着打开的冰箱门上上下下看了一遍,“看来你连放毒的机会都不想给我……这里的空地足够放两个成年人进去,你觉得呢?”

    顾晏:“……”

    某些人自己嘲讽还不过瘾,还要被嘲讽的人附和一句,要不要脸?

    好在顾晏师出名门,他从燕绥之身后走过,拿起定时好的咖啡壶倒了杯咖啡,不咸不淡地回道:“我觉得?我觉得昨天可以省去阁楼,直接让你睡冰箱里,要不你今晚换?”

    燕绥之啧了一声,对这位学生表现出了极大程度的不满。

    顾晏在燕绥之企图伸手的时候,给咖啡机开了清洗模式,一点儿渣渣都没留给他。然后自己端了一杯咖啡靠坐在一边的琉璃台上,表情冷淡地看着燕绥之动他的厨房。

    “你这样很像一个刻薄的监工。”燕绥之瞄了他一眼,打趣道,“好像你稍一走神,我就会把你这厨房炸了似的。”

    “你如果把自己毒死在这里,我就是第一嫌疑人。”

    “蛮不讲理。”燕大教授点评道。

    “……”

    燕绥之留给其他人的印象有点儿十指不沾阳春水——比如饿了就给自己煮杯咖啡或是倒一杯红白葡萄酒,而不是拿起锅铲。

    这种格外扯淡的误解不知从何而起,但流传甚广。

    相较于不愿跟人分享咖啡的顾同学,燕大教授展现了他广博的胸襟。他在冰箱不多的食材里挑出几样,给自己做了一份早餐的同时,给顾晏也做了一点——

    他微笑着对顾晏说:“给你煎了一份荷包蛋,溏心单面熟。”作为不给他留口咖啡的回报。

    顾·不爱吃生食·包括溏心蛋·晏:“…………………………………”

    不过当他把餐盘端过来的时候发现,煎蛋并不是像燕绥之说的那样溏心半熟,而是刚好全熟。

    燕绥之难得老实地主动热了杯牛奶。等牛奶的过程中,他一直没听见餐桌那边有刀叉餐盘相碰的声音。

    真怕我下毒啊?

    他有些纳闷地转头看过去,却见顾晏的智能机刚好嗡嗡振动起来。

    顾晏的目光像是刚从他身上收回去,戴上耳扣垂眸接了通讯。

    “嗯。”

    “就到。”

    他金贵地回了对方几个字,然后安静地吃完了面前的早餐。

    “要走了?”燕绥之坐到餐桌边的时候,他站起身拿起了大衣。

    “嗯,已经晚了点。”顾晏说。

    燕绥之看了眼时间,还有些诧异。严格遵守黄金十分钟的人还有晚到的时候?

    “见当事人?”

    “不是,以前同学。”顾晏答得很简洁,没有要多说的意思。

    燕绥之对别人没什么探究心,也没多问,点了点头喝了口牛奶。

    “对了。”

    “嗯?”燕绥之闻声看过去。

    顾晏已经走到玄关,准备开门出去了。他指了一下洗碗机里装过煎蛋的空盘,“谢谢。”

    这也用得着谢?

    燕大教授挑了挑眉,干脆开了个玩笑:“对我来说,这就算软磨硬泡了,能起点儿作用么?”

    “……”顾晏的脸色顿时精彩起来,又重新冻上。然后他就转身走了,并且干脆地关上了门。

    菲兹的车出来得很准时,燕绥之一分不差站在门口的时候,她也一分不差地停了车。

    搭菲兹小姐的顺风车有利有弊。

    好处是一路上可以从她口中听到无数新鲜信息,当然,不该让你知道的她一个字也不会提,其他则一聊就收不住话匣。

    从律所内部的案件等级划分标准,到今天德卡马某某商场打折,有用的没用的燕绥之都听了个遍。

    甚至包括顾晏以及那件爆炸案。

    “顾严格来说算你的学长,他比你早毕业很多年,所以你可能没听说过……”菲兹语速总是很快,像精力旺盛的百灵,“他是那位燕院长的学生,当年跟他同届的都说他跟院长关系非常糟糕,毕业之后毫无联系。”

    “略有耳闻。”燕绥之说。

    何止耳闻,明明就是亲身经历。

    不过,不论当年还是现在,至少他并不觉得顾晏不讨喜欢。这个学生身上有他很欣赏的品质,所以他对待顾晏跟其他学生略有些不同。

    在燕绥之的字典里已经可以定义为偏心了。

    ……如果特别喜欢逗人生气算偏心的话。

    所谓的关系糟糕,燕大教授不要脸地认为,主要是指顾晏单方面,跟他没什么关系。

    “不过我觉得并不是这样。”菲兹说。

    燕绥之挑了挑眉,心说这位小姐你的见解有点独特。

    “那场爆炸案发生的时候,顾正在出差,一开始没收到消息,案子由所里派给了霍布斯。顾听到消息就立刻赶了回来,但是案子已经成定局了,该赔偿的赔偿,该倒霉的倒霉。他找高级事务官破例要走了案子卷宗,看了很久,后来还接了很多相关或者类似的案子。那两个月的工作量快抵得上他以往半年的了。”

    菲兹说:“我觉得吧……不管在学校的时候关系怎么样,顾对那位院长还是保有一点师生感情的。”

    燕绥之清亮的眸光落在车窗外,沉默了片刻笑了一下附和道:“应该是的吧。”

    又过了一会儿,菲兹在南十字地下停车场泊车的时候,他突然开口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个爆炸案撇除涉及的人,本质没什么特殊的,为什么会被所里定为一级卷宗?”

    一级卷宗意味着翻阅都会受到一定限制。

    菲兹愣了一下,摇头道:“不知道啊,定级有一套标准,这个就不归我管了。”

    他点了点头没多问,又过了一会儿他才从车窗外收回目光。

    燕绥之原本以为回律所的第一天会好好在顾晏办公室里呆着,毕竟顾晏今天不在所里,出去办事又没带上他,这就意味着今天他没有别的任务,整理整理卷宗就行。

    事实证明,想清净是不可能的。

    上午10点不到,找事的来了。初期考核的正式题目下来了。之前他们自己挑的什么抢劫杀人之类的,并不是完全独立的,而是一个综合的大案。

    为了让他们全面体验一番,搞得跟真的一样,所有的当事人证人等等都得由这帮实习生自己去接触约见。

    于是这天上午,他们得去第一个地方会见案子的相关人。

    那几位实习生很兴奋,跟燕绥之形成了鲜明对比,“去哪儿?”

    “墓园。”洛克道。

    “……”燕绥之心说真能演,“谁安排的,必须得去?”

    “我老师霍布斯。”洛克一提他老师的名字就像小鸡见了鹰。

    燕绥之:“……”

    “去肯定是得去的,不然你考核想得0分吗?想想你那位。”洛克趁顾晏不在,狗胆包天地用下巴戳了戳他的办公桌,“恐怕连鼓励分都没有,形势很严峻啊你。”

    “哪个墓园?”燕绥之问。

    洛克道,“紫兰湖墓园。”

    第35章

    扫墓(四)

    紫兰湖墓园位于一片静谧幽深的湿地区西侧,背靠蓝山面朝紫兰湖,和繁华的法旺区只隔着不到一小时的车程。

    是个长眠的好地方,也是距离中心最近的一片墓园。

    “这里面积特别大,据说足够让环绕它的三个大区所有人睡进来。”洛克在车上这么介绍。

    众人:“……”并不太想睡。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真没有来过这里。”洛克等语气听起来居然有一点遗憾,不知道他在遗憾个什么鬼。

    “我怀疑你今天早上是不是喝酒了。”安娜没好气地说:“没来过这里难道不是好事吗?”

    “我知道,我是说这里还安葬着许多名人。”  洛克,“可以顺道去看看他们……”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的遗容。”

    ……

    又上那几个年轻实习生叽叽喳喳聊个不停,这种在工作时间段内集体外出的经历对他们来说有些新奇,所以显得很亢奋。

    燕绥之除了在他们看过来的时候适当地笑一下,全程都没有参与进去。

    他对这种外出并没有多大兴趣,事实上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上午看到的卷宗里。

    上一回他用搜索的方式找寻过爆炸案,这次才发现其实并不需要那样找。和他相关的那件爆炸案上做了特殊标记,还额外插入了书签。

    特殊标记是律所里统一的,所有一级案件都会有。书签应该是顾晏加的,也许是为了方便翻查。

    他简单翻了一下,里面包含的东西还挺齐全,委托书、背景资料、证据目录、各位相关证人证言、口供、文字版的庭审记录、判决书等等全都有。

    粗略一看,他所需要了解的东西似乎都在里头了。

    在出来之前,他一目十行地看了最上面的案件简述,和他之前在新闻报道上看到的相差不多——

    制造爆炸的是一名叫卡尔·理查德的中年男人,曾经遭遇过重度烧伤,精神有些问题,有时清醒有时癫狂。但是他不管清醒还是癫狂,都极度仇恨致使他被烧伤又将他解雇的公司以及部门主管。这几年他的生活彻底没了保障,公司承诺的后续补偿始终没有到位。他的疯病日渐严重,妻子又带着孩子离开了他。

    那天公司老板带着几位管理下榻在那家酒店,刚好和燕绥之住在同一层。他们住的那层有单独的电梯,不是所有人都能进去。卡尔·理查德干脆在他们下面两层找了一个房间,两个炸弹把他上下一共三层楼炸豁了。

    那位公司老板,几位管理层,加上和燕绥之相似的倒霉客人一起交代在了里面。

    因为精神问题,卡尔·理查德最终被送进了专门的精神病院,某种程度上来说避免了牢狱之灾。

    “对了,紫兰湖墓园是不是……”实习生亨利突然开口,表情有些迟疑。

    除了燕绥之,所有人都看着他,等他把后半句说完。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记错,但是好像是……”亨利又卡在一半。

    但是看他的表情,好像觉得所有人都能立刻领会他的意思一样。

    众人被他弄得一头雾水,片刻后菲莉达最先反应过来,一拍大腿——

    “噢——你拍的是我的腿!”亨利叫道。

    “我是说我想起来了!燕院长是不是也在这里?”菲莉达恍然大悟。

    燕绥之一惊,终于回神:“嗯?”

    “我是说院长的墓碑就在这里!”菲莉达说:“报道上是提过吧,我没记错吧?”

    燕绥之轻轻“啊”了一声,像是才想起来一样低声道:“好像是提过一句。”

    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出神,漂亮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很快便看向了车窗外面。车子行进的侧前方,隐约可以看到紫兰湖墓园巨大的标志,安静地站在松林环绕的湖边。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居然要看见院长的墓碑”这件事上,一时间都没有发现他神情的异样。

    也正因为他们提起了这件事,所以最后十来分钟的车程里,所有人都换上了一张上坟脸,整个车厢里充满了哀悼的氛围。

    重新回神的燕绥之靠在椅背上,默默欣赏了一路,感觉自己的脸都变成黑白遗照。

    “曾先生吗?我们已经到墓园门口了。”下车后,洛克翻出霍布斯给他的联系方式,给所谓的案件相关人拨了通讯。

    对方是紫兰湖墓园的工作人员之一,是霍布斯的一个朋友。

    “南十字律所的小朋友是吧?”洛克开了公放,对方的声音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曾先生说:“来了解案子?稍等一下,这边有几个客人,我接待一下,完了我就过去找你们,你们可以在办公区域会客室先等一下,或者也可以去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可以祭拜?”

    众人:

    “……”你们墓园的待客方式真特别。

    像南十字律所这种实习生的初级考核,找的都是各个律师的朋友们,尽职尽责地帮他们扮演各种案件相关人。当中的一些非常享受这个演戏过程,影帝影后上身,演得不亦乐乎。好像那些案子都是真的似的。

    “居然还有客人?”洛克切断通讯之后,咕哝了一句。

    墓园平时其实并没有什么人,为了不影响曾先生的工作,霍布斯帮他们约的这一天其实算这个月的闭园日。

    “那我们先转转吧。”菲莉达道。

    感谢曾先生别出心裁的提议,10分钟后,燕绥之跟在其他几位实习生身后,穿过墓园长长的石阶和繁茂的树木,跟自己的墓碑来了一个面对面,手里还拿着两枝菲莉达硬塞给他的白色安息花。

    遗照上的燕绥之:“……”

    拿着花的燕绥之:“……”

    墓地应该是梅兹大学那边挑选的,遗照跟名人堂的那张一样——燕绥之戴着眼镜,优雅地坐在扶手沙发里,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法典,眼里含着浅淡的笑意。

    不论是容貌还是气质都无可挑剔。

    这样的照片出现在墓碑上的时候,便格外让人惋惜。

    他事先没有留过什么话,所以墓志铭非常官方——

    一个高洁的灵魂沉睡于此,他拯救过许多人,也教授过许多人,紫兰湖温柔的月色和花香带着祝福,愿他安息。

    燕绥之:“……”

    老实说,并不太想安息。

    他将手里的安息花别在隔壁墓碑上的时候,安娜她们两个比较感性的女孩儿已经叹息着红了眼圈。

    能活生生站在这里看着别人怀念自己,真是复杂又奇妙。

    他正想对那两个小姑娘说些什么,身后不远处的石阶上突然传来了说话声。

    “诶?有人抢了先?也是同学?”一个女声说道。

    燕绥之闻声转头,隔着20多米安静的小路,看见了顾晏的脸。

    “……”

    怎么哪儿都有你??

    第36章

    扫墓(五)

    顾晏并不是一个人来的,同行的还有几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男女女,粗略一数,大概有七八个人。

    那些面孔燕绥之并不陌生,甚至算得上非常熟悉,都是他曾经的学生。其中三个跟顾晏一样是直接跟着他的,另外几个因为一些课程研究被燕绥之带过小半年。

    他没有太多时间去了解学生私下的事情,但在他的印象里,这一群人应该私交不错。

    燕绥之之所以会知道这点,是因为这当中的几位活跃分子时不时会提到他们在聚会,并且会放一些照片。大多数聚会的照片中,都有顾晏的身影。

    顾同学总是那些喧闹氛围中独特的一景,要么握着酒杯靠坐在一旁欣赏群魔乱舞,要么垂着目光听旁边人聊得天花乱坠。

    这么个不活泼的棒槌还回回都被他们拽上,可见关系非常不错。

    这群人中的大多数在毕业后也一直跟燕绥之保持着联系,有工作上的,也有生活上的,逢年过节总会给他发来一些问候。

    唯独两个人例外。

    其中一个叫柯谨,孤儿院出生,非常努力,是一个对生活极度认真的人。因为当初他各门课程表现都很突出,所以燕绥之做院长的时候非常乐意把各种奖助学金批给他,偶尔也会给他一些学业和工作上的提醒。

    柯谨非常感谢并且尊敬燕绥之,所以最初始终保持着联系。后来因为一些意外,他生了一场大病,精神状况又出了问题,这才断了。

    另一个就是顾晏。

    没想到几年一倒,顾晏居然成了他联系最紧密的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只能说世事无常,特别见鬼。

    距离不算近,燕绥之看不见顾晏脸上的表情,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对方好像比他还觉得见鬼。

    没多会儿,那一行人走到了近处。

    “不是同学啊,看着像刚毕业的。”打头那个年轻的金发女人讶异地扫了洛克他们一眼,目光落在燕绥之脸上的时候多停留了两秒。

    不过她很快意识到这样盯着人看并不合适,于是冲燕绥之笑了笑道:“你们……也是来看教授的?”

    说话的这位女士名叫劳拉·斯蒂芬,当年是个非常活泼爱笑的姑娘,燕绥之上一回见到她还是两年前的一场诉讼,比上学时候要成熟许多,但依然爱笑。

    不过今天在墓园,她的笑很浅,一闪而逝,看得出来只是为了表达友好和善意。

    她这话说完的时候,顾晏刚好走上最后一级台阶。他在一旁站定,目光先是落在了墓碑上,接着落到了燕绥之的脸上,最后落在了他手上。

    燕绥之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看,才发现洛克那个二傻子发现他手里空了,又给他塞了一枝安息花。

    燕绥之:“……”

    “你怎么又给我一枝。”燕绥之偏头没好气地低声问洛克。

    洛克很怕顾晏,愣是没敢说话,为了避免被顾晏的余光扫到,他甚至还悄悄朝后面退了一小步。

    燕绥之:“……”这怂的。

    他抬起头,跟顾晏大眼瞪小眼。不知道为什么,顾晏的脸色看起来非常非常……一言难尽。

    “……”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燕大教授手指默默捻了一下花枝,又想把它往隔壁墓碑上插了。

    两人都还没有开口,那种莫名的氛围就已经很明显了。其他人都觉察到了一丝异样,,一脸疑问地看看他再看看顾晏。

    顾晏盯着燕绥之看了两秒,垂眸用手指扫了一下智能机,显出时间:“这个时间点,你似乎应该在办公室里老老实实看着卷宗。“

    燕绥之没好气道:“是啊,我也这么认为,但是显然出了意外。”

    他说话的时候,洛克借着遮挡拼命用手指捅他的背,似乎想提醒他别这么直愣愣地跟老师说话。但是那力道快把燕绥之的大衣戳出洞了。

    安娜他们几个也睁大眼睛看着他,活像在问:“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顾,你认识?”跟顾晏同行的众人一愣,纷纷问道。

    顾晏淡淡道:“这期新收的实习生。“

    这回轮到那些人见鬼了。

    “实习生?你收的?!”显然,顾晏的朋友们都知道他是个什么德行,“你居然会收实习生?真的假的?“

    那些人的目光瞬间全部集中在了燕绥之身上,有几个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黏在燕绥之这里研究。

    “咱们学校的?“

    “特别出色?”

    “做过什么惊人之举?“

    “嘶,长得倒是有点像——”

    顾晏及时把这帮朋友的好奇心扼杀在了萌芽阶段:“别研究了,没什么特别的,原本分配给另一个律师,他碰上事故接不了,暂时让我代管。”

    这个理由平淡至极,听起来也比“顾晏主动收实习生“好接受很多。

    他那帮朋友似乎很遗憾没听见什么惊天的回答,“哦”了一声便没了兴趣。

    这过程中只有一个人始终没有说过话。

    他走在最后面,面容苍白略带病态,他的眸光很淡,视线落在哪里都显得有点儿散,像是游离于众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即便这样,依然能从他脸上看出几分清秀俊气来,如果精神很好的话,一定是个年轻有为的斯文青年。

    在他前面,有两个同学始终低头看着他的脚步,生怕他一时恍惚踩错台阶。

    这就是柯谨。

    就燕绥之所知道的情况看来,这大概已经算是柯谨精神状态比较好的时候了。

    “所以你们都是南十字的实习生?”劳拉又问道。

    “对。“菲莉达点了点头接话道,”最近要办初期考核,搞真实模拟,需要来这边找一位先生了解那件案子的情况。“

    这话说完,人群中有一个陌生脸孔突然抬手是一道:“哦,你们是霍布斯安排过来的?刚刚给我拨通讯的就是你们?“

    洛克探出头来:“曾先生?我是霍布斯先生的实习生洛克。所以您刚才说要陪的客人就是……“

    “对,没错就是我们。”劳拉道,“以前每年冬天教授都会办一场生日酒会,今年的时间也差不多了,趁着一位生病的朋友状态还不错,我们过来看看教授。”

    “生日?“洛克看了眼墓碑上的出生年月,”呃……不是还有一个月么?“

    顾晏的那几个朋友闻言看向墓碑,沉默了片刻道:“是啊。“

    以前,燕绥之为了避免学生或是其他什么人以生日礼物为由,给他送太多东西。所以从来没有跟学生明确提过自己的生日时间。

    他确实办过几场师生内部的小型酒会,但每次时间都是在生日前一个月随便挑,并不是真的生日当天。

    所以即便是他的直系学生,也并不知道具体日期。

    这样每当有人预备要给送他生日礼物时,他就可以说“还没到“来谢绝好意。

    可能这些学生也没想到,第一次知道教授确切的生日时间,居然是从墓碑上。

    “不过我们习惯了11月底或者12月初这个时间,相信教授也很乐意我们早点儿来。”劳拉笑了笑。

    洛克他们点了点头,匆忙让开了位置。

    劳拉他们走到了墓碑前,每人手里都拿着一小捧白色的安息花,气氛越来越哀婉。燕绥之的脸也越来越瘫。

    他默默走到一旁,觉得还是眼不见为净的好。悼念词听多了有种黄土埋到脸的错觉。

    就在这时,劳拉低声开口道:“顾,你真的不拿花?几枝也行,总好过空手吧。”

    燕绥之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顾晏两手空空,一枝花都没拿。

    “不用了。”顾晏的脸比他还要瘫。他整个人就是个大写的“不情愿“,似乎连扫墓这种事都是被朋友们硬拉来的,本身并不那么乐意。

    燕大教授抱着胳膊靠在一株雪松上,看着顾晏推拒了劳拉两回,心说这位顾同学,亏我还是你直系教授,死了你连朵花都不给我,我都看着呢。

    也许是他的目光意念力太强,顾晏正打算第三次推拒劳拉给他的花时,突然抬眼朝燕绥之这边看了一眼,对上了他的视线,然后推拒的手就顿住了。

    有那么一瞬间,顾大律师看起来似乎在做生死抉择。

    仿佛劳拉手里的不是几枝洁白纯净的安息花,而是炸药引线。

    燕绥之默默等他抉择,以决定要不要给这位学生记上一笔。

    就在顾大律师思索人生的时候,有人突然低低叫了一声:“柯谨你怎么了?”

    燕绥之闻声看过去,结果就看见柯谨抱着的安息花散了一地,他蹲跪在地上,先是用手敲自己的太阳穴说“头疼”,接着又突然开始用头一下一下地磕着墓碑,缩在那里不断地低声念着:“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是,我没有……”

    第37章

    酒会(一)

    柯谨这状况来得太过突然,洛克他们几个实习生头一次看到,一时间都愣住了,傻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

    顾晏他们那几个同学却反应很快,显然不是头一回应对这种情况。

    几个人抱的抱,拉的拉,还有一个直接捂住了柯谨的头,将他跟墓碑隔绝开来。然而柯谨却毫无意识,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继续用头撞着那个同学的手掌。口中魔咒般的念叨没有停过。

    “哎没事了没事了。“劳拉不断轻拍着柯谨的背,一边安慰道:“都过去了,没事了,跟你无关。”

    洛克他们一脸茫然,“什么情况?这……怎么了?“

    “啊。”菲莉达低低叫了一声,“我想起来了,之前听说有一个比我们大好多届的学长,因为一个案子精神出了问题……“

    当初柯谨的事情在圈内其实流传得很广,毕竟在那之前他在一众年轻律师中表现突出,名气不小。

    同行对他的评价并不一致,一部分人觉得他非常敬业,性格温和,是个不错的朋友,也是值得重视的对手。

    另一部分人则觉得他“入戏太深”,认为他太过感性,对当事人和案子中的受害者都抱有极深的同理心,其实并不适合干这行。

    这点在念书的时候,就有人这样评价过。当初的柯谨刚入学不久,还带着学生特有的青涩和迷茫。

    他因为这样的评价,找燕绥之聊过。

    当时的燕绥之目光沉静地看着他说:“这其实是非常珍贵的品质……”

    “你很善良。如果有一天,你因为善良跟其他人起了冲突矛盾或是惹上了什么麻烦,永远不会是善良有错。“

    “但是教授……“柯谨那时候坐在院长办公室柔软的会客沙发里,有些拘谨地喝了一口燕绥之递给他的红茶,”您看过那句话的吧,印在《法外》扉页,说干这一行,很多时候是在地狱里跟魔鬼打交道。“

    “当然看过,但那并不意味着你要把自己变成魔鬼。”燕绥之挑着一边眉,把茶匙搁在杯盘里,“你需要熟悉他们的思维方式,但你没必要成为他们。这样久了,你可能会看起来不那么像好人,但你知道,你永远不会是他们。“

    年轻人很容易沮丧,但也很容易感受到鼓励。

    那时候的柯谨看起来有些如释重负,他默默喝了几口红茶,最后又问了一句:“那您觉得我适合这一行吗?“

    燕绥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你想做这一行么?“

    柯谨:“想。”

    “你做这一行抱有某种初衷么?“

    “有。”

    燕绥之笑着说:“那就去实现它。”

    柯谨端着杯盘,放松地笑了。

    那场谈天进行到这段尾声的时候,顾晏刚好来办公室找燕绥之审批一份研究文件。那时候柯谨的性格还有些腼腆,不太喜欢把内心想法暴露在其他人面前。所以顾晏到了之后,他只简单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但是能看出来,柯谨从那之后便坚定了许多,没再自我怀疑过。

    那段谈话可能是他毕业后坚持成为律师的重要动力。

    但是有些事情聊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其实困难重重,有太多难以控制的因素,尤其是情绪和心理。

    像柯谨这样善良柔软“入戏太深”的人,初衷或目标但凡有一瞬间的动摇,就太容易陷入极端矛盾和撕扯的境地了。

    他在两年前碰上了一件案子,搜集到的诸多漏洞和部分证据让他对自己的当事人抱有极大的信任,相信对方无罪,而对方也表现得像一个不小心跌入泥沼泽的无辜者,只有柯谨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他为对方做了无罪辩护,而陪审团最终跟他做了一样的选择。

    又一位无辜者得以沉冤昭雪,这样的事情让性格温柔的柯谨为之高兴了很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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