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谢浔之深深舒一口气,提了整整一天的心终于落地,他滚了下喉结,“抱歉,下次不会了。”易思龄委屈地撅起嘴,不做声,走到沙发上盘腿坐下,拿了一只胖嘟嘟的银绣猫咪纹抱枕箍在怀里,下巴压上去。小花花见主人心情不好,跟着跳上去,盘成一团,贴着她的腿开始打呼噜。
还是不放心,她的姨妈不太准时,总要来姨妈后才大石落地。
年轻的还没有经验的小夫妻就这样相顾无言。两人一猫安静地共处在一室,也不知彼此心中在想什么。
香炉里,用莲花熏蒸的沉香寂寞燃烧,淡香在空气里幽幽浮动。
三日后,易思龄的姨妈造访,这场风波才彻底平息。
谢浔之虽然表面看上去镇定从容,到底紧张了一回,吃一堑长一智,他暗暗告诫自己,不能放纵起来就不管不顾。
厨房里煮了玫瑰红枣生姜糖水炖蛋,谢浔之把糖水端来,监督易思龄一口一口喝完。最后半颗蛋她实在是吃不下去,谢浔之只能帮她吃掉。
因为经期第一天,易思龄有些恹恹地,有气无力靠在罗汉床上,虽然不疼,但小腹总感觉坠坠的,有些涨。
谢浔之找谢温宁要了艾草热敷帖,替易思龄贴在小腹上,大掌覆盖上去,温暖而厚重的感觉让她觉得缓解不少。
“谢浔之…”她猫哼。
“在。”谢浔之看着她。
“若这次真有了,你准备怎么办。”易思龄睁开眼睛,和他对视。
他似乎是很无奈地笑了一息,坐在她边上,法式袖口散开,卷上去,露出一截流畅的小臂,手腕上还是戴着那支航海图案的腕表。
若是易思龄稍稍留心,就会发现这只表他一连戴了半个月。
“有了就是有了的做法。不论是有还是没有,都不用担心,一切问题都有最好的解法。”他语气温沉,令人无端有安全感。
易思龄怎么不知道,他是一个强大又靠谱的男人。
“反正现在不行,我暂时没想这事。”易思龄拿手指玩着他的手臂,偶而用指甲来回剐蹭。
“你可别乱想啊!大过年的,搞这些吓死人的事。”她指甲忽然掐进去,瞥他一眼。
谢浔之笑了笑,声音沉哑下来,透着漫不经心的强势:“老婆,我会严防死守。你大可放心。”
百年好合
一场虚惊过后,
转眼就到了年下,这是易思龄第一次在他乡过年。
今年京城的年味很足,长安街两侧的树上挂满了灯笼,
连成长长的一条,
宛如游舞的烛龙。小巷胡同里更是张灯结彩,
各家各户都贴着对联,福字,
灰扑扑的胡同霎时就明亮起来,
如此热闹。
谢园是对联大户,
除开园大门,
东西侧门,
南后门要贴,
谢园内各处院门要贴,
入户主门也要贴,
加起来需要十几幅对联,如往年一样,
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谢浔之。
毕竟他的一手好字在兄弟姐妹中是最出彩的。
过年前后是谢浔之最忙的时候,要参加各种重要的政府、社会组织、集团内部的活动,要飞英国德国东南亚分部慰问海外员工,要给全球数十万蓝曜员工录制新年祝福,派发新年红包,
出席集团总部新年晚会,
除开这些,还有无法推脱的人情往来,
各种私人酒局饭局牌局的应酬,
这个俱乐部那个组织的邀请,名目繁多,
可以说铺天盖地。
这是谢浔之新婚后的第一个新年,这些邀请函都无一例外加上了易思龄的名字,从邀请谢浔之先生变成了邀请谢浔之先生以及太太易思龄女士。
各式各样的邀请函上,他的名字和易思龄的名字并排,堪称赏心悦目。
过年前下了一场鹅毛大雪,谢园里积雪未化,宛如银装素裹的冰雪世界,金红锦鲤鼓腮摆尾,在漂浮着冰凌的池塘里游来游去。
谢家向来注重团圆,这个年又因为有易思龄的到来,年味比往常都浓。
杨姝桦订制了一批非遗手工花灯,在大年三十的前几日陆续送到。佣人们忙着把几百盏鳌鱼灯、荷花灯、兔子灯、猫咪灯、花篮灯挂在园中各处,夜幕降临,灯花齐齐点燃,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看得人眼花缭乱。
温暖如春的室内,到处都摆着年宵花,有粉色的蝴蝶兰,玫红的澳洲腊梅,大红的冬青,冲天的大飞燕与剑兰,还有象征着大富大贵的寸寸金,无一例外用漂亮的花瓶装着,充满了富贵慵懒的气息。
易思龄和谢温宁一人抱着一盆开炸的大花蕙兰,风风火火闯进谢浔之的书房。
“谢浔之,你写好没有?快点写!多写一点,我要把这些花都挂满。”易思龄直接把这盆花放在谢浔之珍爱的那张雕花紫檀木书案上,手臂推开一堆还没写上吉祥语的精美卡片。
站在一旁磨墨的梅叔看见这两盆喜庆的花,拍须溜马信手拈来:“还是少奶奶会挑,这两盆花开得真不错。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再配一篮子糖果点心,看着就热闹。”
“还要挂满小卡片才漂亮。”易思龄喜气洋洋地走到谢浔之身边,戳戳他的肩膀,“你帮我写了没有啊。快点!等着!”
谢浔之无奈地搁下毛笔,案上铺着两张洒金龙凤纹对联纸,一副对联刚刚写完一半,墨迹还未干。,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天下午已经写了五十张福字,十二副对联,四十张卡片,还有两百张没有写,可能我要通宵才能写完。”
谢浔之牵过易思龄的手,抬起头,看着一脸懵懂无辜的女人,温和道:“耕地的牛也需要休息,昭昭,不是你这样用的。”
话落,梅叔和谢温宁都笑出声。
易思龄被臊得脸红,小声嘀咕,“什么耕地的牛…让你写几个字而已,有什么好累的。就知道喊。”
昨晚怎么不知道喊累!
谢浔之捏了下她的掌心,“再等等,我把对联写完就给你写吊卡。”
吊卡是挂在年宵花上的小装饰,写在精致漂亮的国风卡纸或木牌上,坠着长流苏或玉佩。大多写一些短句,譬如“长乐无忧”“顺颂时宜”“岁岁平安”“家和万事兴”之类的。
“你要这么多卡片做什么?家里的花似乎不够你挂。”谢浔之随意问道。
易思龄:“你的字还不错,我看得上。我要给爹地妈咪老二老三老四小炸鱼还有陈薇奇都送几张。他们过年肯定要备年宵花。所以你至少还要写五百张才够。”
谢浔之:“………”
五百张。
谢温宁憋笑:“大哥果然只听嫂子的话。我们每人最多收到两幅对联,再想让大哥写,他肯定罢工。”
易思龄嗔了谢温宁一眼,让她别明里暗里帮谢浔之说话。易思龄早就看透了,谢温宁就是打入易家内部的间谍。
接亲那天作为她的伴娘,却公然叛变,这事她可记着。
“反正你快点写,这事我交代你几天了,谁让你天天在外花天酒地,把事都堆在一起。明天就是除夕,我十二点之前必须把花都挂满。”易思龄下最后通牒。
梅叔听到花天酒地这几个字后,默默放下墨条,和谢温宁对视一眼。谢温宁飞快说:“对了,我还有事找二姐,先过去啦。大哥大嫂你们慢慢说。”
人都走光。如此机警。易思龄都怀疑这两人是搞特务工作的。
谢浔之这才把易思龄拽进怀里,手掌不轻不重握上她的肩头,看着她,“老婆,什么叫我在外花天酒地?”
易思龄懒得正眼看他,只轻哼。
谢浔之眉眼温和,但语气严肃:“先说,再哼。”
还厉害起来了是吧!易思龄抬起头,和他对视:“还让我说,你自己不知道吗。这几天喊你陪我吃饭你都没时间,那可不就是在外花天酒地。谁稀罕你陪我吃饭,我有小炸鱼,我以后再也不会喊你吃饭了,我只喊小炸鱼。”
小炸鱼小炸鱼。
谢浔之想把贺嘉语真炸了,但不可以,要讲风度。
他思忖几秒,解释:“我这几天的行程都可以让秘书发你,几点到几点做了什么,全部有记录。邀请函也都在,造不了假。老婆,真没有花天酒地,这几天都是重要的活动,推不掉,只能参加。”
“那你就是自己玩,不带我玩。”易思龄委屈。她也想玩,在京城天天快闷出病来了。
在港岛,她有一大帮相熟的姐妹朋友,有老二老四,有酒店需要打理,有数不清的社交活动,还需要拍杂志专访,封面,宣传照片…等等,总之生活非常充盈。
现在来了京城,她压根就没几个朋友,认识的人也少,每次出门除了喊老三、宁宁和小炸鱼,就没人了,何况老三和宁宁要上课,根本不能每天陪她。小炸鱼虽然好,但痴迷台球,每天拉着她打台球,她打得手指都要抽筋了。
易思龄是喜欢热闹的人,她和谢浔之不一样,谢浔之若是没有工作,可以在家里呆上一整天,看书练字泡茶,怡然自得。偏偏,喜欢安静向内求索的人每天都被迫社交,喜欢在浮华热闹里游走的人无事可做。
她才来京城不久,尚未在京城建立起自己的社交圈,这一段空白期,让她很不适应。
“没有不带你玩,老婆。”谢浔之无声地失笑,“我之前问过你,想不想去,是你说不去。”
“哪有…”
“你说平均四十岁以上的中年活动一律不参加。”
“…………”
易思龄凝噎,她好像是说过这句话。
“还说我天天与中年老男人打交道,只会越来越土。”
“…………”,尽在晋江文学城
易思龄咬唇,又可怜又倔犟地看着他。
“可我很无聊…”
谢浔之不知道她为何说出这种话,心脏很莫名地振了下,好似那根平日里松弛着的抽束带在她说无聊的那一刻,猛然收紧。
他带着三分玩笑的神情随之沉肃下去,换了认真的,探究的目光观察她,“…无聊?”
易思龄还没懂他已经想得很深,只是点头,“超级无聊。”
不过明天要过年了,她没那么无聊了。
他拿手指钳住她精致流畅的下巴,让她稍稍抬起头,和他对视,“老婆,别告诉我,我们才新婚两月不到,你就对我无聊了。”
他没有察觉到他说这话时,藏着一丝愠怒。
也不知是对他自己,还是对她。怒他自己抓不住她的目光和心思,怒她太不好抓。
易思龄皱起眉头,不懂他发什么神经,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还在那翻白眼,“又没说你,我是说天天这样过,好无聊。”
谢浔之保持温声:“不如细说。”
易思龄在他怀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对于坐在他身上这件事,已经习以为常。
后背慵懒地靠上他的手臂,把他当椅子,“京城很无聊,和港岛完全不一样。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老三最近忙着实习,压根没空理我,我最熟的就是小炸鱼。在港岛我不止有朋友,有各种社交,还有事做,你别看我不爱工作,我只是不爱上班,酒店虽然有职业经理人,但很多大事都是我做主的,每周有四五天都会呆在那,裕丰很多对外的活动都是我出席,我还能经常帮着妈咪办各种酒会茶会舞会,不是那种无聊的,还有……不说了,说了你也不懂,反正我在港岛很充实很好玩。”
简而言之,嫁给你之后,一点都不好玩。
她是立志做咸鱼没错,但她要做有趣的好玩的咸鱼,而不是无聊的咸鱼。
谢浔之蹙眉,面色隐隐沉滞,食指有一搭没一搭轻轻点着扶手,似乎在思考什么。
“再这样下去,我要回港岛了。”
“…………”
谢浔之眉心骤然一跳。
他想到了那一纸协议。
对,他是和她达成一致,她每年都能回港岛住三个月,这是她的自由。可当时的他不是现在的他,当时的他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会堕落至此,和易思龄分开一天就要抓痒挠心,休说断断续续三个月。
“母亲不是带你出去参加了几场晚宴?你还问我穿哪套礼服好看。”看上去很兴奋的样子,比和他在一起兴奋太多。
易思龄想到那两场晚宴就心烦意乱,恹恹说:“晚宴上都是长辈,我去那就是全程喊阿姨好叔叔好。”
还要被开玩笑催何时生宝宝,很尴尬。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不想说,因为单是想到就气愤。
那晚,她在洗手间时,听见几个年轻女孩在私下吐槽她普通话说的不好,吐槽她说话很嗲,说她是故意的,还说她很绿茶,说她就是用装嗲来讨谢浔之喜欢。若非场子里都是长辈,她要掀翻这座酒店。
说话嗲?她从小就是这样,她不觉得是故意,虽然的确有时候会故意,但那说明她心情好。
至于讨谢浔之喜欢?反过来还差不多。
她第一次觉得站在聚光灯下也如此了无生趣。她从没有想过,会因为普通话被人嘲笑。宴会后半程,那些女孩过来围着她,堆砌讨好的笑容,要和她交换联系方式,好日后约出来玩,无一例外,易思龄全部拒绝了。
她不介意多几个塑料姐妹,那无所谓,但塑料姐妹不能嘲笑她的普通话。
她普通话明明说的——很好!
谢浔之见她耷拉着眼皮,手指不停地戳着他,看上去心烦意乱,仿佛下一秒就要飞去港岛,再也不回来了。
他凝了凝心神,这才不疾不徐说:“不是说下个月要去巴黎看秀?到时候你就忙碌起来了,现在的无聊只是很短暂的。”
易思龄满脑子都是普通话,下意识刻意把字咬得很标准,这样一来,听上去越发嗲,“可是看完秀后回来,还是会无聊。”
易思龄嘴上说的和脑子里想的已经脱节了,她在想,要不要请一个老师教她说普通话。
她怎么能因为这种小事被人嘲笑呢?这群京城的世家贵女们抱团排外,她都没嫌弃她们品味不好,聒噪。
谢浔之被她嗲得手臂上起了一层很浅的鸡皮疙瘩,手臂如蛇,缓慢地将她缠紧,她都没有发觉。
“这样,昭昭。我想到一件好玩的事。”他低声说,是勾起她好奇心的话术。
“什么?”她果然被勾过来了,明媚的眸子盯着他。
谢浔之眼眸含笑:“若是无聊,不如来蓝曜?我们可以一起上班,一起工作,你也能接触很多新鲜的事,当然,也能每天看见我。”
“…………………”
易思龄快要气笑了,这就是他想出来的好玩的事?
她登时就要从他怀里站起来,可腰肢却被他看似谦和实则强势地圈住,被他钉在了原地,钉在他怀中。
易思龄气不过,拿指甲抓他的胸膛,他只穿着一件薄衬衫,覆盖着紧致饱满的肌肉。
抓了好几把,这才冷冷地盯着他:“你让我给你打工,你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你吃到你老婆头上来了。你就没想过我也是资本家?我还是星顶董事长呢!我都没让你给我家打工!”
“当然不是打工,老婆。”谢浔之慢条斯理地扣住她的手腕,避免她点出更多的火,他今晚需要熬夜为她写吊卡,不能做这些。
“是来主导工作。蓝曜有你的一半,不是吗?”
“若是你喜欢,可以把我们两家旗下的酒店品牌联合起来,在京城开一家新的。或者,你对蓝曜旗下哪个牌子哪家子公司感兴趣,我帮你安排妥帖。或者……”
易思龄听懵了,他居然是认真的。
认真地替她规划起她的职业生涯了?
“你想来我身边也可以。”
“…………”
易思龄哑然,“你不怕我把你的公司玩倒闭?”
谢浔之淡定地看着她:“有没有另一种可能,你能把我的公司玩得风生水起。”
.
谢浔之没有告诉易思龄,在离开港岛的几天前,易坤山把他叫去茶室,翁婿两人饮茶畅谈,说了许多。
多数话题是围绕易思龄。
易坤山虽说嘴上很放心,到底是怕易思龄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受委屈,又忧愁易思龄这一生到底该怎么过。
他总有一天是要老去,光靠乐龄一个人如何撑的起。
“你说她天天这样懒这样玩,能玩一辈子不成?浔之,我说实话,从最开始,我是属意昭昭来接班的,她毕竟是我第一个女儿。从小我和她妈妈就在各方面培养她,读什么学校,上什么课程,见什么人,交什么朋友,我都替她规划得非常完美,当然,她也很争气,剑桥就是她自己考上的,这件事我太骄傲了。”
“不过我最后悔的也是这件事。不该让她去伦敦,认识一帮上天下海的狐朋狗友,把她整个人都带野了,又是开飞机又是骑摩托车,你知道吗,她还玩高空跳伞,从飞机上跳下来的那种,把我吓得心脏病都出来了。毕业了也不想回来,不是我和她妈把她从伦敦抓回来,我看她还要在那边玩几年。”
易坤山说起这个就吹胡子瞪眼,恨不得把易思龄拖到面前,揍她一顿。
“若是她在京城还天天犯懒,浔之,你别惯着她,让她自己找点事做。”
谢浔之握着温烫的茶杯,若有似无地失笑。
——“荒唐和刺激的味道。”
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伦敦对她来说,不是什么荒唐刺激的恋爱,而是荒唐和刺激的人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生。
谢浔之能想到,易思龄的童年一定是和他一样。一样的枯燥,一样的无聊,一样的冗长,一样的循规蹈矩,被家族和使命安排好了所有。
但是他没有挣脱,也从未想过挣脱,他的使命感和责任心让他永永远远都会这样走下去,肩负起家族,承担起使命,把自己化成一块奠基谢家百年兴旺的砖石。
他要做一个所有人眼中完美的集团领导人,要坚毅,要强大,要肃穆,要庄严,要受人尊敬。
任何个人主义自由主义都是不被允许的。
倒也没人问过他喜不喜欢,他自己也没有,他觉得他喜欢,习惯了,就喜欢了。
他们同样是去了伦敦,一样的分水岭,却分出不一样的人生。
谢浔之记起一件很小的事,快要被他遗忘。回国前夕,朋友曾拉着他一起去玩高空跳伞,在一万五千英尺的高度上纵身一跃,看雪山峡谷和广阔的梯田。
朋友把那种刺激和自由的多巴胺描述得天花乱坠——“So
amazing!Xun!你必须去!”
谢浔之没有英文名,认识他的朋友都叫他Xun。
那年他二十一岁,正是追求刺激和荒唐的年华,虽说他从未做过任何一件出格的事,但鬼使神差,被朋友怂恿了报名。瞒着梅叔,他驱车两小时到跳伞基地,听教练讲解,换上装备,等待坐上直升机。
不知是哪一环出了错,远在京城的谢乔鞍得知他要高空跳伞,打来电话斥责他没名堂,玩这样危险的游戏,万一出事,他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他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是家族的,是集团的,是所有人的。
“浔之,你自己好好想清楚。为了这几分钟的刺激,值不值得冒这个险。”
电话挂断,他穿着沉重的不合身的跳伞服,站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中,眺望着远处。也不知想什么。
其实非常安全,这家跳伞俱乐部在近二十年里没有出过任何事故。谢浔之最后还是决定放弃,父亲说的没错,为了这一瞬的刺激,不值得冒险。他也没有多想体验那是怎样的amazing的刺激。
他回到俱乐部,换回自己的衣服,发动那台越野,如何来如何回。
他坚信自己不是逃兵,也不是懦弱,他只是选择了更坚实的方式。
这是很小的一件事。
而今想起,令谢浔之恍然。
他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喜欢易思龄。所有人都不懂他为什么会喜欢易思龄,因为他们看上去是如此南辕北辙的两个人。
他喜欢她光彩照人,喜欢她自由主义,喜欢她随心所欲,喜欢她肆意叛逆又勇敢,想象着她从高空纵身一跃的迷人(虽然,易思龄现在想玩跳伞,他仍旧会做一个老古板,阻止她)
易思龄是他成为不了的那种人,他惊叹,他迷恋,他坠落,他想吃掉她。
也想保护她。
让她永远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自己喜欢的自己。
.
,尽在晋江文学城
“风生水起?”易思龄莫名得意起来,像小朋友得到夸奖后的那种小欣喜。
她瓮声瓮气地说:“为什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地都对我失望了,都不让我去集团上班了。”
“爸爸不是对你失望。”谢浔之把她身前凌乱的头发拢至肩后,动作流畅,像在顺猫咪的毛。
“是让你换一种方式体验人生。”
他好会说话。
能让她泛滥成灾,也让她心潮澎湃。
“来蓝曜,也是换一种方式体验人生。”
他是一个成熟的,富有经验技巧,又十足耐心的猎人。
“你耍赖!”易思龄从他身上跳起来,抑制住心脏荡漾出来的一圈圈涟漪,“你就是想把我绑去你公司。”
谢浔之笑而不语,心思难猜。
“不好玩我是不会去的。”易思龄撑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虽然她心底很排斥,但还是被他吸引。
突然想去他工作的地方看一看。想知道他一天另一半时间是如何度过的。
“好了,你快点给我写吊卡。”
易思龄拍拍书案,“不然你不准吃晚饭。”
谢浔之面不改色:“耕地的牛不是这样用的。”
易思龄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庄严肃穆之下藏着一股下流的欲,非常变态。
她脸上晕开两团粉,和那盆大花蕙兰一样,“不准说话!不准说什么耕地的牛!快写!”
她何尝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本家。
谢浔之眯了眯眼,慢条斯理站起来,圈住她的腰肢,手臂的力道如迅猛的雄狮,轻而易举把她举起来,放在书案上。
他不说话,只是俯身吻她的唇,轻柔缓慢地吻,过度至重重地碾。
易思龄觉得浑身都酥酥麻麻,小猫似的呜咽了几声,双脚回勾,不小心蹭上他的腰,被他按压在那方古朴稳重紫檀檀木书案。
百年好合
两百张卡片一直磨蹭到零点才写完,
书案上的毛毡已经一片狼藉,淌湿,洇开,
好似失手弄翻了茶杯,
水淌得到处都是。
易思龄握着毛笔,
写出来歪歪扭扭的一行字,她想撕掉,
被谢浔之拦下,
妥帖地收进抽屉。
“就当送我的新年礼物。”他声音混着一丝沙哑,
语气很淡,
几乎听不出他在做什么坏事。
身上的西装也完好如初,
没有一丝皱褶。他一本正经得过分。
易思龄回头,
羞恼地看他一眼,
很快,
男人覆上来,从后方圈住她的背,
他衬衫上好闻的沉香夹杂着浓烈的荷尔蒙,可神情很沉冷,不疾不徐地握上那支黄玉杆毛笔。
“我教你写。”
用这样的方式教她写吗?他们叠坐在一起。
易思龄脸上的红云经久未歇,像翻涌的云雨,她快呼吸不过来,
有些晕眩。
安详的夜晚,
静谧的书房,竹帘垂下,
挡住院外的花灯点点,
书案上那盆内门竹如此飘逸,叶片在无风的室内轻轻摇晃。
溶溶的暖灯在墙上勾出两人相互依偎的影子,
大手叠着小手,同握那支毛笔,在卡片上一笔一划地写下。
——昭昭若日月之明。
有他在,她那小鸡爪一样的毛笔字顺眼了许多。易思龄没有练过毛笔字,却能写一手漂亮到宛如印刻的花体英文。
“为什么写这个?”易思龄好奇。
谢浔之佩服她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好奇,又为她在这个时候分心而气恼,面无表情地动了下,深沉地注视着她,惜字如金:“像你。”
他找不出其他的祝福送给她,唯有祝她一如既往,如日月之明。
易思龄难耐地眯了眯眼,难得乖巧,鼻息里哼出轻轻浅浅的声音,无力地靠在他怀里,“…反正明年的卡片不会找你写了……”
黑心资本家。
写几个字还要报酬。
.
谢园人多,除夕的团圆饭吃得很热闹。
餐厅里摆了四桌,包括管家、佣人、司机、厨师都在一起吃,他们虽然不能回去过年,在谢园也要过得像家,要体面。
今年的菜色无疑带了港府特色,各色海鲜琳琅满目,易思龄最爱那道鲍鱼炒饭,一连吃了两小碗。她全程都很高兴,唯有在谢浔之喝酒的时候皱了皱眉。
但今晚是年夜饭,滴酒不沾不太可能。
就在她皱眉的下一秒,手机收到一条微信。
老古板:【只喝一点。】
易思龄今晚很忙,有太多人情往来的消息要回,大部分时候都盯着手机,他这条消息滚进来时,她倒是吓了一跳。
人就坐在她身边,却要发信息。
易思龄举着亮屏的手机,侧头看过去,对上男人幽幽的深眸。
这什么眼神?易思龄怔了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谢浔之就这样偏头看着她,面色平静,右手漫不经心地搭在餐桌边缘,两指摁住酒杯底座,轻微地晃,色泽如宝石的液体挂在杯壁,缓慢地回落。
他不说话亦不笑的时候,太像一只在夜色中慢条斯理踱步的狮子,周身散发出危险又迫人的气场。
易思龄觉得他简直是没事找事,吞咽一下,继续这样有些笨拙地举着手机,“看我做什么…?”
谢浔之笑了笑,目光很轻地在她手机屏幕上点了下,随后波澜不惊地说:“没什么。”
又提醒她:“吃饭的时候少玩手机,对消化不好。”
易思龄小声嘀咕,“又不是我爹地,管我这么多。”想到他刚刚故弄玄虚,不爽地踢了下他的小腿。
她现在学乖,不会动不动踩他脚,改为踢小腿肚。
谢浔之没有动,长腿维持着松弛却不散漫的姿势,满桌子的热闹,唯有他很心不在焉,想着刚刚不经意瞥见的备注——
【老古板】
吃过团圆饭,就到了所有人最期待的派新年红包。
佣人们喜气洋洋地排成长队,整齐有序,一个接一个上来领红包,嘴里说着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时兴吉祥话,都不带重样,主厅里暖气开得很足,又有地暖,还烧着红彤彤的壁炉,茶几上坚果糖果糕饼水果堆成小山。
每人能领三份红包,一份是谢乔鞍的,一份是杨姝桦的,一份是谢浔之的。今年不一样,佣人们收到易思龄派发的第四份红包时,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
“谢谢少奶奶!少奶奶新春快乐,永远漂亮!”
易思龄的笑容被明灯照亮,发红包丝毫不手软,“那就借你吉言,永远漂亮。”
“少奶奶的红包好大啊!”
“比少爷的红包还厚!我好像拿着一块板砖!”
“少奶奶无敌!!”
梅叔笑这群小崽子收了大红包,嘴比抹蜜还甜。
易思龄把最大的那份红包拿给梅叔,“这是你的,梅管家。”
梅叔有些受宠若惊,“连我都有?”
“当然,收了我的红包,以后要站在我这边。”易思龄双眸很明亮,若有似无地往谢浔之那儿瞥,带一点点挑衅。
谢浔之无声地笑了笑,觉得易思龄好厉害。她今晚收买了整个谢园,轻而易举把这里变成她的主场。
梅叔丝毫不犹豫,接过红包,给易思龄鞠上一躬,“我以后人在少爷身边,忠心在少奶奶这里。”
谢浔之简直被梅叔的骚操作给气笑,挥挥手让他赶紧消失,免得看见心烦。
“这是穗穗的。”
“这是宁宁的。”
“这是小起弟弟的。”
易思龄依次把红包派给谢浔之的弟弟妹妹,明明她也才二十四岁,比谢明穗都小三岁,眼角眉梢透出孩子气的娇意,却像极了大嫂。
她对于谢园少奶奶这个新角色,过分得心应手,没有谁比她做得更好,更自然,更大方。
杨姝桦很得意地看了谢乔鞍一眼,凑过去,在他耳边低声说:“老谢,甘拜下风吧。我的眼光比你准多了。你瞧,咱们儿媳妇就是当家做主的派头,捡到宝啦。”
谢乔鞍威严的脸上到底染上慈爱的笑容,随手给妻子喂了一张牌。
领了红包佣人们都散去,一家人在客厅守岁,打牌,吃零嘴,看电视,吐槽春晚,在手机上进行必要的人情往来,左不过这些。
易思龄坐在暖气房里嫌太闷,出来院子里透气。
庭院被无数精巧的花灯照亮,宛若定格在人间的烟花。夜空被城市的灯光照亮,像一张巨大的深蓝色的丝绒幕布。
谢浔之意兴阑珊地陪杨姝桦打了两圈牌后找借口脱身,杨姝桦早就看出他的心不在焉,笑着让他滚蛋,换谢知起来顶牌。
谢知起只差泪流满面,“妈,我能不能不打牌?”
杨姝桦:“小兔崽子,你那手牌技太烂,还不多练练。今晚陪我打四圈,不然不准下桌。”
谢知起:“………”
他烦躁又不敢表露,小声说:“大嫂给的红包还没捂热呢……”
谢明穗:“把大哥的红包输完,大嫂的给你留着。”
谢知起斜眼睨她:“二姐你是魔鬼吧。”
谢浔之听着身后的喧嚣热闹,嘴角勾着微微的笑意,步伐迈得沉稳,踏出屋门的一瞬间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凛冽雪意,视线一眺就落在了那道优美而漂亮的侧影。
今天是除夕,易思龄穿着喜庆的正红色长裙,类晚礼服样式,但更轻盈,脖子上束着一串钻石拼珍珠的高定珠宝,整整三圈,绕着她那修长白皙的颈,在夜色中也闪闪发亮。
如此隆重而华丽的她,不该寂寞地站在无人的庭院里,盯着花灯出神。
她很少流露出破碎感。
破碎是不该出现在她人生中的词,这不是什么好词。
谢浔之沉静的眼眸泛起一丝涟漪,他就站在连廊下,端详几秒,随后的步伐迈得很快。
鞋面踏在凹凸不平的鹅卵石地面,不可能没有动静,易思龄很警觉地抬眸望去。
男人罩着一件及小腿的黑色羊绒大衣,风衣款式,大步流星地走过来,衣角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