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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墨熄悲极而怒,厉声道:“你还要如何?!”

    他这般冲撞,这神之灵力却并不介意,只似乎是有些哀然地看着他,又好像并没有太多情绪。半晌后,开口道:“墨熄,你不必如此恨我,你的天命非我所控,我也仅是被真神遗留于石内的灵力而已。你既完成了逆转石的天命,我也便有了交代,你于我,实则是有恩的。”

    “有恩……”两个字停于齿间,最后碾成冷笑,墨熄红着眼眶,眸含血丝,沙哑道,“好。你报恩吧,将这一切都停止。顾茫也好,陆展星也好,还有那些并没有什么人记得的无名士卒……这几百年死的人已经太多了。”

    他望着那个渺然的神明幻影:“你若是神,你应当早已看见。”

    “……是。”

    “那为何不结束!!你作壁上观与魔有何异!!”

    神明之灵闭了闭眼睛,初时似乎并不愿答,但沉默一会儿,他还是说:“墨熄,天神不可救人,只可引灯而人自救。而我此时唤你来这逆转石天地内,便是要告诉你,这一切就快结束了。唯剩最后一步。”

    “花破暗在世间已经活了数百年,他与魔融淬,根本不再是个活人。我回到过去原是为了销毁血魔兽的力量,但最后却告诉我逆转石根本没有这样的作用——你告诉我,我们还当如何自救?”

    他步步逼问,神明也一字一句都听着。

    最后,这片神之灵力叹了口气,说道:“我知你心中有怨有恨,其余不作多劝,但是……”

    他顿了顿,对墨熄道:“花破暗并非是战无不胜的,他的能力与血魔兽相绑,而我召你来此,正是要告诉你破解他魔兽之力的法门。”

    墨熄沉默,咬着牙忍下无尽之怒:“……好。你说。”

    “那法门在于,”神明说,“你需要知道你自己的过去发生过什么。”

    墨熄愕然:“我自己的过去?”

    神明宽袖轻拂,指着那无风却起觳纹的湖面,说道:“是的。逆转石能照出一个人的魂灵。你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承载着你这一生遭受过的所有波折,得到过的所有爱恨——在这里,就在你的脚下,什么都能反照出来。”

    墨熄再次低头看去。

    倒影,意味着他自己。

    鲸鱼幻影,代表着他最厉害的武器。

    可那些胸口溢散又顷刻消失的黑气又是什么?

    “那是之前慕容辰在你身体里种过的魔蛊。”

    他如此一说,墨熄想起来了,这应当就是梦泽设法拔除的操控蛊。在逼宫金銮殿那一日,慕容梦泽曾经说过的,她在施救洞庭水战中被顾茫重伤的墨熄时,发现了这个蛊咒,背着慕容辰偷偷地将它拔了出来。

    为此她的灵核俱损,后来再也不能施展任何稍强大些的法术。

    他的所思所想,像是一字不差地都投射到了神明的眼中。

    神明道:“你错了。魔蛊从来就不是慕容梦泽所拔除的。”

    墨熄猛地抬起头来:“什么?”

    神明之灵重复道:“魔蛊从来就不是慕容梦泽所拔除的。”

    “……”

    “真正替你拔蛊的人,他剖了你的胸腔,解了你的魔咒。但他当时身在敌营,一来,不能让慕容辰发现他做了这样的事情。二来,他也无法在燎国之人的眼皮底下与你单独待太久,所以他只能除此下策,与慕容梦泽商量好,请她保守秘密。”

    墨熄只觉得浑身血流都涌向了头脑,他脑袋里嗡地一声,手指皆在发颤,嗫嚅道:“你说……什么?”

    “洞庭水战,顾茫对你当胸刺下那一刀,并非无缘无故。”

    “!!”

    “他在燎密探的过程中,觉察到了慕容辰曾经对你下过黑手,所以才特意在那一次交战之中,引你到了战舰之上,将你刺至重伤昏迷。”

    “你醒来之后,看到的是赶来援助的慕容梦泽带你回了军营,以她灵核崩裂为代价替你疗好了伤口。但事实的真相是……”神明顿了一下,说道,“你昏迷之后,是顾茫带你在战舰暗室,替你拔去了蛊毒,是他刻意让慕容梦泽杀进重围——把你,交到了她的手里。”

    墨熄脸色苍白如雪,血液更是凝冻成冰。

    什么……?

    “顾茫很清楚慕容梦泽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来就不简单,有野心,有权谋,虽也是个冷血无情的帝王种,但她至少没有她的兄长那么疯。顾茫也知道,你对慕容梦泽而言是一个极大的助力,她恨不能找尽一切办法拉拢你,所以白赠给她的这份恩情,哪怕带着危险,她也一定会收下。”

    墨熄觉得自己的喉咙都像是冰封了,良久之后他听到一个极沙哑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是如此陌生,以至于一时片刻,他都没有发现说话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问:“所以……所谓的救命之恩……从来就……从来就不是梦泽……是顾茫让她替代的……?”

    “他不得不这么做。”神明道,“他希望得到你的恨,希望你得到慕容梦泽的保护,也希望你日后不必被慕容辰控制,除此之外他别无办法。”

    “……所以梦泽……她的灵核也从来都……”

    “对。她从来都没有受过伤,她是药修,又是神农台主事,她给自己伪造出一个羸弱的假象再容易不过。这世间凡人,知道她秘密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她自己,一个就是顾茫。”神明淡道,“这也是她眼见着顾茫记忆要恢复了,就派周鹤在审讯时暗用邪法,想要阻止顾茫重拾回忆的原因。”

    墨熄更是震愕:“周鹤也受了她的指使?!”

    “是,周鹤是梦泽党羽,亦是她的好友。你说的不错,一直试图阻挠顾茫恢复的人,就是慕容梦泽。”

    “……”

    “她知道你的感激对她而言是一枚重要的棋子,而她又不确定顾茫想起往事之后,会不会因为时过境迁把真相与你和盘托出,所以她急于刺激顾茫,令他暴走,再一次丧失理智。只要他傻了,她救你性命的秘密世上就再没第二个人知道。”

    墨熄喃喃道:“不可能……她……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下手……可她却一直在耐心照看着顾茫,还给我指路,令我去临安寻找大修……”

    “指路?”神明之灵冷笑一声,“你赤子之心倒也天真。你不知道,岳家事变其实是救了顾茫一次。因为原本照慕容梦泽的计划,顾茫的头脑将会在你们寻找到‘大修’之后,彻底毁灭。”

    “!”

    对上墨熄愕然的眼神,神明平静道:“墨熄,你觉得她会在自己照料顾茫的时候,让顾茫出事吗?”

    “慕容梦泽前后下过几次手,第一次,是暗杀慕容怜,第二次,是在顾茫疗房修养时,告诉他关于天劫之誓的真相。在第二次计划里,她引发了顾茫崩溃暴走,几乎就要成功了,可你的出现偏偏阻止了顾茫的近一步沦陷。她若是这时候再急于求成,让顾茫在她手里发病,你会不会有可能怀疑到她的身上去?”

    “……”

    “所以……”墨熄心口窒闷,此时倒也不是愤怒了,而是无尽的冰冷与疲惫,他喃喃道,“如果我们去临安深郊,也是找不到真正的大修的……”

    “是。只会有一个她自己伪装成的修士,等着你们自投罗网。”

    墨熄闻言,怔愣片刻,不由仰头怆然苦笑。

    梦泽……梦泽……她……她竟也有自己的一盘棋?

    原来帝王权术,贵胄纷争,尔虞我诈,半生回首而望,竟什么人都有自己的谋划,什么都是假的。

    一个王座,一手权势,就真的有那么重要?值得把一辈子的心力,所有人的真心都算计进去。

    他忽然觉得,这一切是那么可笑。

    他周围的脸,这些年来,他真正看清的又有几个?

    这般机关算尽的人生,真的值得吗……

    “墨熄,你不当这么想。对你而言不值得的东西,对慕容辰,对慕容梦泽,却是值得的。”神明说道,“你是个太过淳直的人,顾茫则是一个太过理想的人,你们这样的人容易为圣,却不容易为墨熄阖了眼眸,倦怠地喃喃道:“慕容梦泽想要为不。她想要的东西,远比当个重华主君多得多,只是天不与她命,她便自己来夺。自古为君王者鲜有纯澈干净之人,她确实手段阴狠,但——”他顿了顿,“对于一个君主而言,最重要的是治国是否有能有道,其他则并不那么紧要。这番话说来残酷,亦会感到不平,不过人有千面,各有所长,对错且不论,我可以说的是,此人若驭一国,会比慕容辰,慕容怜,比顾茫,比你都合适得多。”

    “……”

    神明再一次停缓了片刻,而后道:“好了,现在你知道这一切了……”他衣袂轻拂,隔着缥缈的冷雾望着他,“墨熄,回去之后,你想去找她寻仇吗?”

    换作三年前,五年前,墨熄心里什么都是黑白分明,爱憎清晰的。好像觉得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能得到个是非对错的公正结局。

    而如今,他却知道,这天地间其实有很多的不尽人意,善恶不明。

    只是同时,他的顾师兄也指引着他,告诉他,无论他人如何,命运是否不公,人最需要对得起的是自己的内心。

    哪怕严寒霜雪,万物寂籁,也一样有寒梅斗雪,松柏迎风。

    名利、苦难、永夜乃至死亡都不改其心,这才是成就了自己的道。

    神明等了片刻,见墨熄不答,也没有去再行追问,而是重新指向湖面——

    “你若没想好,也不必答复于我,复仇与否,你回去重华,见了她之后,你自己亦会有一番定夺。我且与你说第二件关键之事。”

    “……什么?”

    “你瞧这湖水里的吞天,你的倒影里投映出吞天的影子,你是否感到蹊跷?”

    墨熄道:“吞天是我的神武,自然是能照应出来……”

    “那率然为何没有出现呢?”

    墨熄闻言一怔,抬起眼帘。

    神明之灵淡道:“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吞天会有这样移山填海的能力,甚至比寻常神武都更显暴戾的多?”

    “……”

    见墨熄不答,神明道:“其实吞天,并非是一件寻常神武。”

    墨熄愕然睁大眼睛:“!”

    “你已经知晓,当年你们重华的先君想要依照沉棠留下的禁术,炼出可以和血魔兽对抗的仙兽——人人都以为他失败了,老君上自己也这么认为。但真相并非如此。”

    神明衣袂轻轻拂摆,沉和道:“当年参与仙兽冶炼的那些人,慕容怜的父亲,周鹤的父亲……他们有的人始终和老君上一条心,有的人却看出老君上在黑魔术法面前,其实自制之力也在渐渐被蚕食,这其中有一个,就是你的父亲。”

    墨熄骤惊!

    “当年,圣仙兽其实早已顺利炼出,但它有灵,只在自己认同的人面前显露出力量,所以其他人以为他们冶炼失败了,那并不是真的,只是他们没有通过仙兽的窥测,不知道它已经成功孕育成珠。而你的父亲墨清池……他是唯一得到仙兽认同之人。”

    “那个仙兽只在他面前显形,认他为主。并且曾悲伤地向它的主人诚实预言,他将在不久后的一场战役之中牺牲,他的家族也将大乱——而唯一能保护他儿子不受欺凌的,只有最强大的法力——那便是它自己。”

    墨熄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什么……”

    “我知道你会很惊讶。但真相便是如此。墨熄,你父亲在得知自己将不久于世后,把仙兽灵珠封印在了你的身体里,让它将你认作主人,护你平安长大。否则你为什么生来便有如此异禀的天赋,强悍的实力?你的能力远在天纵奇才之上,根本就是异常的。”

    墨熄微微颤抖,回想过往种种,以及自己一直压制着的伏尸百万的杀招能力,指尖越来越冷。

    “你以为吞天是你开化之后召出的神武,不是的。”神明道,“那是墨清池留给你的仙兽之魂。你的强悍灵力,也正是源即于它。”

    神明盯着墨熄的眼睛,一字一顿道:

    “圣仙兽,一直被封印在了你的身体里。”

    “!!”

    “所以世上唯一一个,可以彻底消除血魔兽的人……就是你。”

    墨熄脸上再无血色。

    他怔忡地大睁着双眸,看着逆转石之神,而神明说完这句话,周围的仙雾愈加缥缈朦胧,将身形浸泡得更加模糊,声音也变得空旷渺远,像遥隔着山河湖海。

    “墨熄……逆转石选中你,自然不是偶然。接下来,我会解开你体内吞天的封印,你将彻底拥有圣仙兽的力量,能与血魔兽力量匹敌。”

    “而你,你也将有两个选择——出去之后,你可以选择去找慕容梦泽复仇,你有仙兽灵体傍身,杀了她,拥城为君,然后以吞天结界护住重华城,血魔兽的血水会吞并整个九州,但不会殃及重华城。你便可以偏安一隅。”

    “但是,你也可以选择在唤醒吞天后,潜入血海深处。在那里,你会在那里感应到血魔兽的心脏。只要将你的灵力与之抵消,你便能毁灭它,血池就会化为寻常湖水,花破暗也会失去力量来源,变成一个可以战胜的普通人。九州得保,但是……”

    神明顿了片刻,声如洪钟道:

    “你将会与血魔兽同归于尽,从此永脱轮回之外,不得转世投胎。”

    墨熄听着,原是如此残忍的事,可他竟不觉得有太沉重。

    他是刚刚裂了顾茫魂魄的人,又经历了如此跌宕起伏,此时对他而言,似乎没有什么过去的一切更痛。

    神明周围的仙雾缥缈,教人瞧不清他的神色。半晌后,他似乎是轻叹了一声,而后对墨熄道:“这两条路……无人强求于你,我说过,神明不会救赎人,只引灯,而人自救。同样的,神明也不会强让你做出抉择。走哪一条路,你自己选吧……”

    他说完之后,便在寒雾里消失不见了。紧接着一股强大的斥力将墨熄猛地一推,这空间里的黑暗骤然分崩离析,碎作无数晶莹纷乱的残片,在墨熄眼前纷纷扬扬飘零而落。

    他看到自己过去的三十余年时光闪烁在这些碎片里,看到孩提时立在月桂树下的墨清池,父亲束着护甲的手向他伸出来,微笑着对他说:“小火球,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看到他第一次见到江夜雪,温驯谦和的孩子安静地立在阙台边,正与他母亲说着话,受到母亲的指点后,江夜雪回过头来,对他说:“你好,我叫岳夜雪,你就是墨府的小公子吗?”

    他看到慕容怜在学宫内对顾茫百般欺负,当时却不知晓原来慕容怜心底深处,除了对顾茫的嫉恨,也仍存着些微的血缘挂念。

    他看到慕容楚衣孤高清冷地自游廊下走过,以为这人真如传闻中那边毫无人情,后来才知慕容楚衣的心里其实藏着江河湖海般的温柔缱绻。

    然后,他看到他与顾茫决裂那一日,在洞庭水战的甲板上,顾茫一袭黑衣,执着刺刀猎鹰,于焦烟星火里向他走来。

    顾茫当时额前配着从死尸身上夺来的重华英烈巾,他曾以为是顾茫对烈士的羞辱,却不知那是顾茫对重华的不舍。

    那时候顾茫薄唇启合,森森冷冷地对他说:“当将当士,生而为人,那都不能太念旧情。”

    可后来他知道,顾茫在燎国的每一时每一刻,都没有忘却过七万碑,三万人,一个国,九州城。

    他曾怨恨顾茫的冷血无情,不肯回头。

    其实顾茫从来没有背叛过他们走到另一条路上去,他只是自己兀然独行,往前去给后来人披荆斩棘,开出一条血路。

    他以为是顾茫剖了他的心而梦泽救了他的命,却原来……

    墨熄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苦涩与悲伤在他胸腔里野火般烧灼着,烧到心坎,湿红眼眶。整个逆转石的世界都坍圮了,无数故人的音容笑貌,尔虞我诈像灭世的洪流向他压迫而来,他被这巨大的力量推出这片天地外。

    逆转石之神的话犹在耳边。

    是复仇拥城,还是投身血海。

    ——“这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透过阖着的单薄的眼皮,墨熄能感觉到有天光在逐渐地亮起,他没有睁眼,却已听到了城郭内妇孺啼哭的声音,士兵们互相鼓劲的声音,兵戈之声,潮水之声……

    他明白自己是回来了,复又回到了六年后的战场。

    他甚至听到有人在远处遥遥喊着:“调左营的兵去给姜药师增援!”

    “花破暗简直是疯了!!”

    他知道姜拂黎已经去和花破暗交战了,姜拂黎虽执意认为自己不是沉棠,却承载着沉棠所有的记忆和如昨的心念,再一次走到了和燎国对抗的战火之前。

    顾茫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完成的事情。

    那些事情或许看上去很艰难,很残忍,很没有意义,很得不偿失,或许看上去有别人可以顶替,不用自己冲锋陷阵,可以偷得浮生,偏安一隅。

    有很多人会想,算了吧,我这一生犹如蜉蝣,只愿自己潇洒开心,无人愿意去逞这个英雄。

    可是总会要有人站出来,去放下那些私冤和仇恨,去想,算了吧,我这一生犹如蜉蝣,但只要能做一些使得这人间、这邦国、这街头巷陌更清平的事情,那也是好的。

    顾茫,慕容楚衣,姜拂黎,墨清池……

    他们都选择了这一条或许被讥笑作愚蠢的狭路。

    而此刻,墨熄知道,他们都在这条路的尽头等待着他的归来。

    他睁开眼睛。

    眼前那弥留的幻象消失了,他睫毛轻颤,发现自己又回到了之前所在的暖阁,而姜拂黎确实已经不在这里了。

    窗外,又一黎明已至,云霞壮烈如血。他举目望去,看见远处重华的士卒再一次不肯认命地与燎国的铁军厮杀在重云之间,御剑的狂澜似流星雨落地,扑卷向对岸的燎军营地。而顾茫殒身的血魔之河已逼至王宫暖阁之下。

    他走出阁去,迎着灿烂夺目的霞辉,站在初生的朝阳之中。

    修长的手指抚上雕栏,他凭风而立,看着这破碎混沌的河山,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的天命——那命运并不是注定的,只是命运注定会给与人无数的试炼,仇恨、迷茫、误解……能泅渡至最初所期盼的彼岸的人,其实寥寥无几。

    他垂眸望着那滚滚血浆奔流而过,最终抛下了用尽的逆转石,低声道:“师兄,我会选与你一样的路。”

    “你等我,我随你来了。”

    第195章

    深处

    “你等我,

    我随你来了。”

    墨熄说完这句话,遥远战场上的修士们忽然听得一声震耳欲聋的啸叫,

    而后天崩地裂一般,

    王城角楼处忽然跃出一只遮云蔽日的巨鲸,

    那巨鲸咆哮着,怒嗥着,灵体比从前人们见过的每一次都更具化,更庞硕。

    与姜拂黎战至正烈的花破暗蓦地抬头:“这是……”

    被墨熄彻底释放出来的吞天再也不是神武形态,它逐渐于壮丽云霞中聚成真身,绚丽无极,俯仰吐息间,端的是整城落雨,

    金光漫照,

    虹桥贯日。

    “圣仙兽?!!”

    花破暗骤然色变:“重华什么时候炼成了这种灵兽!!”

    姜拂黎身负重伤,却依旧咬牙一剑递去,对他道:“恐怕早炼成了,

    花破暗,是你一直太看轻了人心。”

    “……人心?”花破暗森然冷笑,

    脸上笼着一层近乎疯魔的阴影,

    “我一生当过奴隶,

    君主,

    国师……我遍换身份,尝尽百味,看尽了人世不公!人心是什么?不过是畜生心脏上刷一层金粉,

    卑劣不堪!”

    他眯起眼睛:“人心从来与兽无异,胜者为王败者寇,就因为我先祖的一念之失,后嗣做了数百年的奴隶。所以我花破暗笃信厮杀与鲜血!我从未看轻人心,而是你——!沉宫主,是你将人心看得太重了!你未免太瞧得起这群人!”

    他一掌拂过姜拂黎的胸腔,原要击中心脏,却指掌一转,转而狠打在了姜拂黎的肩头。

    苏玉柔于战场上见姜拂黎支持不住,不禁悲呼:“拂黎……!”

    花破暗面目凶冷至极,眼中闪着血腥的汪洋,目光睥睨而落:“闭嘴你这个贱人!是你私下勾得他背叛于我,此账我尚未与你清算!”

    苏玉柔哀然道:“国主,求您放过他吧……当年是我带他逃走的,是我抹了他的记忆,他什么都不记得……却还记得曾授予您的断水剑谱……五年一剑春秋变,十载一剑逆沧桑,此剑凌绝可断水,平生难断向君心……不是他背叛您,是我啊……”

    花破暗神色微动,似有迟疑。

    苏玉柔心切姜拂黎,见花破暗有所犹豫,接着道:“他……他心底里总是记得您的,求您莫要伤再他……求求您……”

    姜拂黎厉声道:“你不必求他!”

    “……”

    姜拂黎在这时承受不住内伤,蓦地呛咳出一口血来,他后掠数丈,以剑拄地,抬头喘息道:“花破暗。你听好了。我确实是……仍能记起断续往事,但那是因为我自己厌极了你,憎极了你!记得你,只是因为……我恨你……已恨到了骨子里去。”

    花破暗微微眯起眼睛,沉默地盯着他。

    若是细看花破暗此时的眼神,那疯狂与残暴里其实是闪动着一丝惶然的。

    姜拂黎喘了口气,接着道:“这一生,无论是姜拂黎还是沉棠宫主,对你,最后都只剩了一句话。”

    那种惶然骤然一闪,花破暗面目豹变,怒喝道:“住口!”

    他隐约地知道姜拂黎会说什么,那一句话,是百年前沉棠魂散时没有说出口的,而他在这数百年的时光沉浮里,时常会于梦魇深处听见。

    他心中的危城已风雨飘飖了数百载,到今日,似乎那一道雷霆终将摧城而落。

    姜拂黎在飒飒风中望着他,眼神既有属于姜拂黎自己的冷漠,亦有属于沉棠的悲哀。

    花破暗陡地寒毛倒竖,他几乎是厉声喝道:“住口!你给我住口!!”

    姜拂黎唇齿相碰,那一句停驻了百年的永诀之言,终于在这一日,在故往旧事的重演中,被道出了口。

    “花破暗,我恶心透了你。”

    花破暗蓦地抿住嘴唇,神情扭曲古怪,像是想纵声大笑,又像是被触到了某处百年未愈的疮疤,面色陡地惨白下去。

    他眼瞳收缩着,异样地盯着他。

    苏玉柔见状,忍不住急道:“拂黎,不要再说了!”

    姜拂黎却不听苏玉柔的话,他接着道:“那一年,是沉棠赎你出奴籍,收你为弟子,送给了你花破暗这个名字。此时此刻,这个名字,我要替他收回来了。”

    “从这一刻起,你可以是燎国的国师,国主,不死的魔头,你可以是你想做想自封的一切。但是……你再也不能是花破暗。”

    “沉棠门下,没有你这样的弟子。”

    花破暗目光若血,眼中蛛丝猩红,咬牙切齿地低吼:“师尊……!”

    姜拂黎木然道:“我受之不起。”

    “……”花破暗手指捏得咯咯作响,“沉棠!你当真要逼我到这个地步?!”

    姜拂黎道:“我不是沉棠,我只是你从地府拖回来的一个活死人。你也不是花破暗,你只是当年他在学宫,误信的一条……”他顿了顿,白齿细微颤抖着,却字句清晰地道出这两个字——“恶狗。”

    他这句话说完之后,花破暗蓦地一顿,仿佛被无形的鞣鞭狠抽了一下。那张素来只有恶毒能生长的脸庞上,竟闪过一丝痛的神色。

    半晌后,他骤然仰头长笑,笑甚痴疯,连声狠厉道:“好——好好!”

    三声好罢,陡地狂怒,正欲再击,墨熄那边角楼上空搅动风云的巨鲸,忽然俯仰升入九霄,继而在众人的惊呼之中,爆发出璀璨耀目的阜盛华光,鲸啸吞天,浩尾触日,紧接着它猛地扑向了那洪流涛涛的血魔池之中!

    “圣仙兽!真的是圣仙兽!”

    “墨帅能召唤圣仙兽!!”

    花破暗此时已近狂暴,一招一式凌厉至极,取向姜拂黎。听众人这般呼喊,他不以为意,森然道:“能召唤圣仙兽那又怎样?召来了也只不过能保重华王城偏安一隅,这后生也不至于会——”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已经没有了他恋人的国家牺牲。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存在着尔虞我诈明争暗斗的九州赴死。

    不至于,会为了这个曾指责他的爱人是叛贼逆子的国度,捐身殒命,同归于尽。

    可这番话还未说出,那边墨熄已引爆了圣仙兽的耀目穹光,朝着茫茫血海投去!

    “轰”地一声,势如卷席,天地震动!

    北境军的士卒们不由地恸呼出声:“羲和墨帅!!”

    花破暗一时大震,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疯了?!

    这人是疯了吗?!凭什么历经了那么多苦难,失去了所有亲眷所爱,受到了如此多的命运苛待,却还会走这一条成全旁人的路?!!

    能得到什么?为了什么?!!

    这个人……难道没有恨,没有私,没有欲吗?!

    为什么竟会做出如此抉择!?!!

    怔愣之间,姜拂黎已看准时机,一剑斩来!花破暗惊愕之间闪避慢了一拍,被刷地划破了肩膀,血花飞溅!花破暗闷哼一声,向后疾退,低头一看,只见得一道深狠狰狞的血痕纵于肩头,可见血肉下的白骨。

    姜拂黎执剑,在这决战的腥风中,望向花破暗这个百年未死的恶魔。

    他沙哑地,淌血的嘴唇启合着,低声道:“……想不明白,是不是?你永远也不会明白的。但是……”

    他顿了顿,抬手一寸寸擦亮剑芒,罡风扬起,将与花破暗最后一决。姜拂黎一字一句道:“百年前,你是怎么在重华城外败北的,今天也仍旧一样。世上并不止沉棠会阻止你的野心,愿意以血肉之躯保护的邦国黎民的人,也从来……都不止沉棠一个!!”

    海沸山崩,挥斥八极——他猛地向花破暗袭去!

    而与此同时,角楼那边铺天盖地的血水溅起,墨熄在吞天的护体之下,扎入了红河血海深处。

    “姜药师!!”

    “墨帅!”

    战场一片惊呼。

    然而墨熄却不再听得到了,他已投身进了血海之中。而说来奇妙,明明是人生中最后的时刻了,他却觉得一切忽然都变得那么安宁与祥和。

    福至心灵般地,他在血海里,满目的猩红中,很快就看到了底部沉降的那一颗血魔兽心脏。

    他知道,只要自己毁去这颗心脏,一切就都结束了。

    血海会变成清澈的湖泊,花破暗会失去力量,堕为可以被斩杀的凡人。

    只是他自己——

    逆转石守护神明的话仿佛就在耳边:“九州得保,不过你会与血魔兽同归于尽,从此永脱轮回之外,不得转世投胎。”

    墨熄淡笑,没有再犹豫。他伸出手,触及那一颗跃动的血魔兽之心。

    顾茫融入魔兽,而他为仙灵。

    但他们终究还是殊途同归了。

    墨熄缓然落在在血池之底,他低声对那心脏说:“这是我最终选择的路,顾茫。等我陪你。”

    双掌覆上,光辉涌动。

    吞天的灵力与净尘的灵力在这一刻碰撞着,却并不是预想中那般厮杀凶狠的。或许正因为两位与灵兽连结的宿主曾是如此的缠绵,尽管血海深处波涛汹涌,怒海腾风,但墨熄却感觉不到任何的疼痛。

    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身体也越来越轻,像是迟来的解脱。

    在他周围,血水逐渐淡作了清澈的河水,随着血魔兽之心的覆灭,澄澈的河水像是纸上墨渍一般扩涌。

    慢慢地,血海不再是血海。

    吞噬九州的猩红,成了滋润沃土的流水。

    他蓦地呛出淤血,灵力流散,河水倒灌,渐渐地呼吸不过来。他仰起头,知道这就是命运的最后了。逆转石给了他两条路,一生一死,他选择了后者。

    顾茫与血魔兽融魂,尚能燃尽一生光明。

    他既是与圣仙兽融合的人,又……又怎能输给他的顾茫哥哥呢……

    他有些释然地笑了起来,这时候,天光透过水面洒下,仿佛无数金色的雨丝飘落在墨熄周围,那光芒越来越灿烂,好像天地之间落了一场瓢泼金辉的雨。

    甘霖轻落,细雨迷蒙,一切竟都在此刻变得那样安宁。

    而在这温柔的雨幕深处,墨熄忽然看到一个人影慢慢地出现。

    墨熄怔住了。

    那个人,屐履风流,蓝金色英烈巾飘飞,走近了,能瞧见英挺年轻的容颜,灿烂耀目的微笑,一双眼睛黑黑的,身上无伤,从湖河的最深处,向他灿笑着走来。

    顾茫……

    原以为自己不会再痛再难受,再有所留恋的墨熄,在这一刻蓦地哽咽了。

    是顾茫……

    可这顾茫又好像并不是从湖底走来的,而是像十多年前他们第一次在战场重逢时,顾师兄从篝火边向他走近,向孤独的他伸出了手。

    墨熄红着眼眶,喑哑道:“师兄……”

    是你吗?

    是你的幻影,你的魂灵,还是我将死时的错觉?

    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顾茫只是像多年前一样,像他们都还年少时做的那样,一路走到他面前,把手摊开,递给他,向沉没在水底的恋人温柔道:

    “墨熄,我们回家了。”

    战火终结了,都结束了。

    我们回家吧。

    我们回家了。

    第196章

    大结局

    慕容梦泽负手立在雕绘着百爪游龙的汉白玉石场上,

    看着眼前麻衣芒鞋的工匠们敲敲打打,正忙碌地修葺着损毁破败的王宫。

    大战已经过去了一月有余,

    这些日子的修复监工,

    都是她在主理。

    慕容梦泽令匠人与修士们都去帮助城内百姓重建家业,

    直到重华的居民大都已经有容身之处了,她才下令,让工匠们开始恢复王室用度的修建。

    慕容辰曾经摆放在金銮殿的暖炉已经碎了个彻底,但挂耳耳缘的小金兽仍在奄奄一息地喃喃着:“君上洪福齐天……君上泽披万世……”

    匠工将暖炉的碎片扫到扁担里,挑着它们,打算倒去马车上,连同旧朝的残砖碎瓦一同弃之荒野。

    “泽披万世……”

    小金兽哼哼唧唧着,躺在一堆断木头破砖头之间,

    不住地重复着昨日的谗言媚语。它到底是个死物,

    不知自己将命运如何。

    只是磕碰的时候终究是掉了金漆,露出下面黑黪黪的玄铁料来,一副颓然之态。

    慕容梦泽侧眸看了那拉运的马车一眼,

    未置一词,只在工匠诚惶诚恐地与她招呼时,

    甚是温柔宽厚地展颜一笑。

    “辛苦你们跑这一趟了。”

    匠人们纷纷瑟然,

    又是惶恐又是惊喜,

    与她连声诺诺。

    慕容梦泽玄衣金带,

    独自又在原处看了一会儿施工的殿堂——度从简,式从新,这是她给与他们的要求,

    当然,她知道重华百姓都对她的举措感激良多,大战之后,哪里都要兴土木,她不扬王权,自然更讨得赞誉褒奖。

    她心里清楚,与燎一战,论军功,姜拂黎最盛。

    因为是他最终击退了花破暗。

    慕容梦泽没有直接看到这两人的最终决斗,但听闻有目睹全局的小修士说,花破暗失却了血魔兽的威力后,尚有九目琴可与姜拂黎一战。当时,花破暗换尽了其中八目,都被姜拂黎一一击破,最后一目却迟迟不开。

    有人以为那一目必然藏着什么惊世邪法,不到迫不得已不会祭出。

    可是直到花破暗最终败于姜拂黎剑下,九目琴的最后一只眼,仍然是闭着的。

    谁也不知道那最后的眼睛里藏着的是什么,花破暗没有让它显于任何人面前,它就像一粒深埋在他心里的种子,永远发不了芽。

    “花破暗死了吗?”她这些日子也时常听到有人在街头巷陌问这样一句话。

    而人们的回答,却也是众说纷纭的。

    “应当是死了。”

    “是啊,我亲眼看到他败于姜药师剑下,元灵散尽,成了灰。”

    “可是我总觉得说不好……他已经完全像一个魔了不是吗……”

    “就算没死,也翻不出什么天来了。”

    慕容梦泽想,姜拂黎应当是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只是并没有任何人能够从他口中得到回答。

    姜拂黎在战后,便携着苏玉柔离开了重华。他说自己从来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也觉得自己从前做的每一件事情除了图财,都没有太多的意义,如今他终于是做了一件不止与钱帛有关的事情。

    只是姜拂黎做的,而不是沉棠,不是傀儡。

    或许是这一次的际遇,让他终于想带着属于沉棠的记忆,去四海五湖再行走看看,而这一回,苏玉柔不会再禁锢他的内心与他的回忆,或许他终究能从之后漫长的跋涉中得到一个具体的答案,知道他作为姜拂黎,这一生所求究竟会是什么。

    而除了姜拂黎之外,另有一在战后民心大涨之人,那便是望舒君慕容怜。

    不过慕容梦泽知道,慕容怜因吸食浮生若梦太久,早已病入膏肓,不得久寿。慕容怜此人又是做事全凭自己痛快,他得了世人之认可,便算了却心愿,对帝王事他早已说不出的厌倦。昨日她去望舒府看他,见他在泡桐花下对月独酌,院落里有他变出的幻术蝴蝶,石案上有他搁着的神武胡琴。

    慕容怜终于与自己和解,他所挚爱的幻术,他曾排斥的器乐,最终都能被他召来自己身边。

    “怜哥,你真的不再考虑留在王都吗?”

    慕容怜依旧抽着他的水烟,眼波淡淡地:“不留了,左右不过尺寸大的都城,本王嫌此间逼仄,住着气闷。”

    “……那你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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