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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泛着苍白,时常带着捉摸不定的浅笑,眼睛里似是有情谊,然而他似乎是一个有着千张假面的男人,他情深意切的时候瞧上去那么真,意气风发的时候瞧上去那么真,嫉恶如仇的时候瞧上去那么真,悲痛欲绝的时候瞧上去依然那么真——墨熄见过他许许多多张脸,

    君上的情绪便如戏子脸上的妆一样可以画到极致。

    他到现在都不确定哪一张才是君上真正的模样,

    何种情绪才是君上心里真正的情绪。

    而如今江夜雪说君上支持他用黑魔之气,他虽感到不寒而栗,却发现自己连半点惊讶都没有。

    重华的君上亦是个疯子,

    他早就知道的。

    江夜雪盯着岳辰晴道:“我当时看你一点点成长,看你开始主动黏着楚衣纠缠不休,

    哪怕他刻意疏远你,

    你也不气不馁。我就觉得……你这个人,

    果然和蛞蝓一样,

    黏糊到死,令人讨厌。”

    “从小到大,你看中什么,

    我便要失去什么,我当真是恶心极了你,那种恶心越演越烈,到了最后。”江夜雪顿了一下,狭长的眼眸中闪着极恶意的光彩,“我便忍不住,想对你下个黑魔法咒。”

    “!”

    “你别那么惊讶,其实我倒是希望直接杀了你,只不过你若是死了,楚衣不免又要伤心。”江夜雪慢条斯理地,“我疼他,不得不留你一条狗命。所以我才想给你下咒,想让你变成一个浑浑噩噩的傻子,再也别围着楚衣打转。”

    “本来我就要成功了的,法咒都已经打入了你心里,只消等足一个时辰,谁也救不了你。”

    他说到这里,脸色慢慢沉郁下来。

    “只可惜,那天……有一个人,他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那个时候来府上做事。他碰巧发现了你的异状,便多事多情地把你送到了神农台医治。”

    岳辰晴:“……是……谁?”

    “还能有谁。”江夜雪神情极其厌恶,“自然是我的好兄弟,那位九死不悔一心不改,浑身浸透了黑魔之气还在做垂死挣扎困兽犹斗的——我们的顾帅啊。”

    墨熄:“!”

    江夜雪说到这里,免不了去打量不能动弹也不可言语的墨熄,森森然道:“我可真是厌弃极了他,所以他越不希望伤害的人,我就越要伤害,他越在乎的东西,我就越要毁灭……羲和君,其实你以为我不知道修复玉简之后你会瞧见什么东西么?你以为我那时替你还原了卷牍,是想要帮你么?”

    轻轻一声冷笑。

    “我只不过想让你生不如死,让他在黑魔之道里越堕越深!”

    “谁让当年是他阻了我的计划,坏了我的好事?他还差一点让我的行径暴露在老君上眼皮子底下!我怎能不恨他!”

    墨熄:“……”

    “当年就是他!是他多管闲事,将岳辰晴送到了神农台,让药修发觉了岳辰晴体内的黑魔气息,向金銮殿禀奏了这个消息。”江夜雪啧舌道,“太险了。如果被老君上知道我修炼黑魔咒,我必死无疑。”

    “幸好那个时候,老君上不在都城,而是和岳钧天等人一同在唤魂渊祭祀,于是这件案子便落到了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君上手里。”

    江夜雪顿了顿:“我不得不说,当今君上是个颇有能耐的人,他很快就查到了我身上,用诉罪水提审了我。我那时候以为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岂知,最后却并没有。”

    他眼中潋着幽光:“太子发现我可以炼制魔药之后,非但没将我供出去,反而将我收入麾下,还与我做了个约定。”

    岳辰晴:“……什么约定?”

    江夜雪道:“他要我以自己的黑魔之气,替他进行他所需要的试炼。而作为交换,他会替我在朝中隐瞒情况,并且许诺我,待到时机成熟,他会帮我名正言顺地夺回我在岳家的权位,让我成为岳家之主。”

    岳辰晴:“……”

    “所以那些年,我与他钻研了许多黑魔之物,禁忌之术。”江夜雪拂袖,“我几乎见到了帝国所有的黑暗,包括顾茫是密探一事,我也早就知道。君上的那些见不得光的筹谋,又有几件是我没有从旁出谋划策的?”

    江夜雪说到这里,似笑非笑地望向墨熄,“哦,对了。再告诉你们一件有趣的事儿吧,其实……陆展星当年所中的那枚珍珑棋子,根本就不是燎国的人打入他体内的。”

    墨熄:“!”

    江夜雪笑吟吟道:“是我炼的棋,君上出的主意。”

    几许沉默,一阵强烈的觳觫伴随着剧烈的恶心涌将上来!

    如果说墨熄先前只是觉得失望,可在他明白过来江夜雪这句话的含义后,他竟面色苍白几欲作呕!

    黄金台上,尊王的豪言。

    朱雀殿里,君上的悲语。

    --

    “顾帅,你与你的军队是孤最不可割舍的珍宝。”

    “你以为孤构陷忠良的时候心里能安吗?!”

    “火球,孤并非铁石之心,只是人在九重,身在囹圄。”

    “孤又何曾能安呢?”

    记忆里君上那张悲戚凝重的脸慢慢地扭曲,成了恶鬼之形。

    尽是谎言!

    江夜雪淡道:“君上很早之前就打算派人去燎国搜集更多的黑魔术法了,他也早就觉得顾茫的权势应当尽快削去。陆展星中蛊,凤鸣山兵败,黄金台之约——君上一步步都算得很清楚,为的就是将顾茫的羽翼拔除,成为他的牵线偶人。而最后,他也都做到了。”

    说到这里,江夜雪又冷冷地笑起来,似是在讥嘲顾茫的天真,又像是在嘲笑自己:“所以,谁不是君上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呢?我也是一样的。只是我看得透罢了。”

    “还有我那个未婚妻,秦木槿……从前她对于自己要嫁给一个无甚地位的庶子一事从来都很不满。却在君上收我入麾后,逐渐变得主动与热络起来。后来她家出了私铸货银的重罪,她孤立无援之中就愈发纠缠于我。”

    江夜雪面露鄙薄,漠然道:“我又怎会不清楚其中原委。”

    “君上不知晓我对慕容楚衣的心思,以为我多少与秦木槿有情,其实这个女人根本就是他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我心里雪亮,但我既想要他助我光明正大重夺岳家,便也不想得罪他,于是我也配合着,不顾岳钧天反对,坚持与她成婚。”

    唇畔的笑淡淡的,却浸满了讽刺。

    “而君上想瞧见的结果也就是这个。只要我身边有一位他安排的夫人,我登上岳家家主之位,岳家就日夜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只可惜啊……秦木槿自己不争气,在一次与燎国的对战中死了。”

    从前人人都道江夜雪夫妇伉俪情深,原不过就是假象而已,恩爱是一场戏,婚姻是一场局,唯有她的死是令他大为痛快的事情。

    “我们那位君上素来多疑,自然把她的战亡归咎成是我发现了他的心思,所以蓄意将她谋害。”江夜雪说到这里,稍事停顿,眉眼间那种鄙薄而狷狂的气韵便愈发鲜明。

    “真是太可笑了。她自己不中用,怨得了我?”

    “但不管怎么说,从此以后,君上便对我渐失信任。而那时候,顾茫也已成功地打入了燎国内部,成为了连结他与黑魔法术的新的引线,他便开始将我从党羽中渐渐孤立开去,许诺给我的岳家势力也迟迟没有着落。”

    江夜雪幽幽森森道:“再到后来,我在战役中伤了腿脚,成了残废,他对我的冷遇就愈发鲜明。我问他何时兑现承诺,他却总是敷衍了事,神态中也已有了极不耐烦的意思。”

    “所幸刻薄寡恩这四个字,我已于岳钧天身上领教了个透彻。”江夜雪冷笑道,“与虎谋皮,焉能不做周全打算?我心知他极有可能过河拆桥,见我再无可利用之处后就将我杀害灭口——所以有一天,我悄悄告诉他,我早已制作了百余法器,如果我死于与他有关的谋划,这些法器就会即刻触发……”

    他舔了舔嘴唇,豺狼一般的姿态:“将他这些年的阴暗丑闻,尽数公之于重华上下。”

    江夜雪嗤笑出声,犹如得了大胜:“他听了我的布局,这才慌了神,又端出那副惺惺之态,哄我说岳家迟早都是我的,让我再等等他。还亲自去了修真学宫,给我谋了个舒服去处。”

    笑容敛去了,剩下的唯有阴沉。江夜雪森森道:“可惜啊,我又怎会再信他。”

    “那个王座上的人不敢动我,我亦不再与他为伍,只是彼此都有秘密握在对方手里,有些事情看破不说破,互相留着几分薄面罢了。其实我很清楚他的一切所作所为,包括他一心夺得血魔兽的残魂是为了什么。”

    墨熄又是一阵齿冷。血魔兽残魂……?

    耳中嗡嗡血流声涌。

    墨熄心寒得厉害——血魔兽残魂,是顾茫冒着性命危险,为了阻止燎国重新唤出魔兽而夺回来的。难道君上得到它是为了……

    像是能洞悉他的心,江夜雪道:“君上自然没有骗你们。若要燎国得到了最后一缕血魔兽魂魄,势必战火骤起,重华也就完了。只不过,他夺血魔兽残魂,并非是为了九州太平,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千秋霸业。”

    “君上并非等闲之辈,也非厌战之人。其实你们更应当做的是自己设法将那魂魄重新封印,而不是交到他的手里。”

    他几乎是有些嘲讽地笑起来:“顾茫想要阻止的战争,恐怕非但没有阻成,而是加剧了它的催生。——看着吧,燎国很快就会为了那一缕魂魄重新无休止地向重华开战,而我们的君上……他自会在这场他期盼已久的战役中用你们的血和命来反杀,从此成就他的辉煌。”

    墨熄:“……”

    江夜雪温文尔雅却又极瘆人地说道:“如今他有了他新的走狗顾茫,我呢,医我的腿,夺我的权,谁也奈何不了我。”

    岳辰晴脸上挂着泪水与血污,不可置信地喃喃着:“医你的腿?”他终于是反应过来了,颤声道,“……所以你接近小兰儿根本不是为了照顾她,你是瞧中了她的灵核……”

    “是啊。”江夜雪大大方方供认不讳,“她的灵核在她身上是个危险东西,但被我夺来,就既能给我提供灵力,又能源源不断地为我嵌入自己腿中的义架提供灵流。有什么不合适的。”

    “你……为了自己能恢复康健,让她成为了一个傀儡……为了一个岳家……你谋划浑天洞之变……你杀了那么多人……”岳辰晴盛怒之下,血泪满眶,“江夜雪!!谁能认你?!谁能容你?!!!”

    江夜雪嗤笑:“你是不是猪啊?出了这个洞窟,谁还知道这些人是我杀的?我可是用了所有魔息催动了楚衣心里的魔种,哪怕派一百个验尸官来,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全部死于慕容楚衣之手。”

    岳辰晴失控道:“你还要毁他清誉!让他替你顶罪?!”

    “他早就没什么清誉了。”江夜雪淡道,“至于顶罪……那倒不必,我大可以威胁君上,让他把人给我从天牢里偷换出来,从此世上再没慕容楚衣这个人,我将他锁在岳家府邸深处,他照样还是为我所得,性命无忧。你放心吧。我就算杀尽岳府人,也一定会放了他。”

    说着手中凝起一道华光,江夜雪召来自己的佩剑,堪堪然点在了岳辰晴的喉尖。

    “岳辰晴,我让你在这世间多活了这二十载,也算是成全了你我兄弟一场。”江夜雪微笑道,“九泉之下,你可别恨我。”

    言毕抬手一挥,径直一剑刺了下去!

    第176章

    若当年是永恒

    言毕抬手一挥,

    径直一剑刺了下去!

    然而就在这时,江夜雪眼前忽地晃过一道青色,

    他蓦地回剑后撤,

    长眉凌厉竖起,

    震愕道:“竹武士?!”

    格挡了他杀招的正是慕容楚衣所做的竹武士,那青皮傀儡持着弯刀,发出呼喝之声,护于岳辰晴之前。

    江夜雪一惊之下,以为是慕容楚衣苏醒了,可是回头看去,慕容楚衣分明还躺在血泊里闭着眼睛。他心中骤冷,忽然反应过来——

    是岳辰晴!

    岳辰晴之前的窝囊竟是装的!

    当初打剑魔李清浅时,

    岳辰晴曾以一声惨叫便唤来了竹武士的回护,

    这些竹武士的第一主人是慕容楚衣,而一旦慕容楚衣失去了意识,它们第二个遵从的便是岳辰晴的命令。所以其实在江夜雪讲话的时候,

    岳辰晴就已经悄悄地把游荡在洞窟各处的竹武士都召了回来。

    江夜雪蓦然调转视线盯向岳辰晴,见岳辰晴的神情虽然极度悲痛,

    但却并不似方才那般涣散失神,

    他不由地咬牙道:

    “岳辰晴……倒是我小觑了你!”

    岳辰晴咳着血,

    喘息着抬起头来:“……我说过……我已是岳家的当家……又怎会……”血沫染得他唇齿都是猩红的,

    “我又怎会,容你在浑天洞里……为非……作歹!!”

    说罢厉声喝道:“都动手!”

    数十只竹武士得了令,瞬间从高处岩石后窜出来,

    前仆后继地扑向江夜雪,它们爆发出尖锐的嘶吼,展开激烈的厮杀。

    趁着数量庞大的竹子机甲和江夜雪缠斗一处,岳辰晴挣开了轮椅上的束缚,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到墨熄面前。

    他对魔毒未解而不能言语的墨熄道:“羲和君……抱歉……岳家的事,平白连累了你。”

    岳辰晴黑眸湿润,他瞧上去疲惫极了,眼睛里闪跃着某种决绝:“但是……我是不会……我是绝不会让四舅和你白白蒙冤受累的……”

    说完这句话,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转身一步步地朝血池方向走去。

    墨熄猛地一凛——

    他难道是要血祭怨灵,索了江夜雪的性命?!

    江夜雪显然也看出了岳辰晴的目的,他暗骂一声,手中佩刃忽然金光大炽,猛地一振,便将潮水般包涌着他的竹武士炸开了大半!

    紧接着,一道金色锁链游出,直取岳辰晴下盘!岳辰晴体力虽虚,却也是跟随了墨熄在外打了两年战役的人,他并不似他哥哥想的那样软弱无能,这一道锁链竟被他强撑着创痛避开。

    岳辰晴喘息着,眼中蒙着泪,恨意中却也混杂着许多别的情绪:“江夜雪,我从来就不喜欢吵嚷,不喜欢打架,更讨厌争来夺去……如果你的私心就是要让我把占了你的东西都还给你,那你为何不早与我言明!”

    江夜雪冷笑:“怎么,你还想退位让贤?别傻了岳辰晴,这世上所有的权位都是要靠夺的,哪怕是太子也一样。”

    “为了夺权,你就非要杀那么多人吗!你现在站在这些尸骨上得了岳家,你心里能安?”

    “如何不能安。”江夜雪阴冷地嗤笑道,“我早已过了什么心安不心安的愚蠢岁月,别说一个浑天洞的人了,哪怕要全九州的修士来给我铺路,我也不会感到丝毫不妥。”

    岳辰晴双目通红地望了他一眼,似乎不打算与他再多说了,只恹恹地:“……你不会如愿的。岳家也好,四舅也罢,你永远也得不到。”

    说完纵身欲往血池跳落。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忽然一道金索牢牢束住了岳辰晴的腰,将他殉灵的举动硬生生地止住。岳辰晴蓦地回头——

    小兰儿面无表情地擎着锁链,正极为冷淡地看着他。

    原来方才江夜雪一击未重,便将锁链灵力转移到了岳辰晴之后的傀儡小兰儿身上,小兰儿借此从背后突袭,岳辰晴猝不及防,竟被她紧束着挣脱不能。

    江夜雪趁机猛地震开了那些围攻他的竹武士,在爆开的断竹片与硝烟中,这看似斯文儒雅的男人步履从容而面目阴鸷,步步逼近,最终走到了岳辰晴面前,抬手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

    “岳辰晴,你急着死,我巴不得送你上黄泉路。”江夜雪指上用力,岳辰晴在他发狠的钳制下瞬间脸涨得通红,说不出一句话来,“但血池你就不用跳了,你休想着和池子里的怪物们拿魂魄做交易,来阻我好事!”

    他夺走的小兰儿的暴虐灵核,在他体内流窜着强大的焰电。

    “还有,请你不要可笑地再以什么岳家之主的身份自居。浑天洞的这些怨灵注定不会听命于你,你刚刚愚蠢地自爆了灵核之后,已经成了一个废物,再也成不了岳家的当家。”

    “而排在第二的继承人,是我。”

    言毕他忽地抬掌,对着岳辰晴的心脏位置当胸击落!

    岳辰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那嘶嘶灵流在一瞬间便将岳辰晴本就已经岌岌可危的灵核震作了齑粉……

    江夜雪眼中攒动着兀鹰扑杀时的寒光,他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让岳辰晴感到无力回寰,感到心如死灰,因此他在彻底毁灭了岳辰晴的灵核之后,蓦地一抬手,厉声喝道:“听我号令!”

    嗓音在浑天洞内回荡着,紧接着洞中响起了无数嘶叫,那些之前昏昏然不知当如何自处的怨灵恶魔一下子清楚了谁才是新的主人,引颈张嘴,发出震动岩层的怒吼。血池内更是猩红翻波,更多没有跃出池面的恶灵在池水中躁动地喝嗥着。

    江夜雪长笑,继而笑容狰狞,以一种极其鄙薄的语气,对岳辰晴道:“岳辰晴,清楚谁才是岳家的主人了吗?!你不能再驱使它们了,因为你根本就不够格!”

    “他不够格。”

    忽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江夜雪身后响起:“那么我呢。”

    江夜雪蓦地一怔,脸上那种轻狂傲慢之气尚未褪去,就倏地反应过来,立刻回头——“楚衣?!”

    慕容楚衣不知何时已经苏醒了,他挣扎着,捂着伤口,从血泊里站了起来。他比任何时候都狼狈,那白衣飘飞似仙若神的仪态已经不再,可令人不安的是他那种从容与淡漠却一点也没有少。

    甚至在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格外苍白的面庞上,显得比平时更甚。

    慕容楚衣漠然看着江夜雪:“岳夜雪,我够格吗?”

    同为庶子,江夜雪是谢夫人所出,慕容楚衣是楚姑娘之子,嫡子岳辰晴丧失了驾驭它们的能力之后,对于血池怨灵,其实无论是慕容楚衣还是江夜雪,那都是一样的。

    慕容楚衣同样燃起了炽烈的灵焰,那火光映得他那双凌厉的凤眸极为明亮。他沉声喝道:“听我召令!”

    怨灵们又翻沸了,之前遵从江夜雪命令的恶鬼们重新按着慕容楚衣的指示,调转头,向江夜雪和小兰儿逼近。

    江夜雪面色不虞,但依然沉冷,他眯起眼睛:“楚衣,你知道你不会是我的对手。”

    慕容楚衣没有答话,只源源不断地向那些血灵献祭着自己的灵力。

    江夜雪道:“你这又是在和我胡闹些什么。比灵力你根本比不过我,更何况我还能重新操控你的心智,你——”

    “都起!”

    慕容楚衣厉声一喝,那些怨灵全部嘶吼着向江夜雪扑杀过去。江夜雪拂袖,暴增了自己的灵流,欲重新将这些恶灵拉回自己阵营。

    可就在这时,他听得慕容楚衣冷笑了一声道:“岳夜雪,你说的对。”

    “你夺人灵力,毁人灵核,喂人毒药,操纵人心。我是比不过你,力不及你。”

    “……”江夜雪紧盯着他,一时还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当你傀儡,当得极腻,但为了守护岳辰晴,我一直忍着,再恶心我也扛着。”

    “……”

    “说实话我忍到头了,岳家的事我也不想再管。”

    江夜雪听他放弃,几乎是松了口气的,上前了一步:“楚衣,你若不插手今日之事,那么我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是不能……”

    慕容楚衣却平静地着看着他。

    “江夜雪,你不用和我谈条件,你这辈子,也都别想再操控我。”

    江夜雪一怔。

    慕容楚衣神情里模糊有一丝叹息的意味,他低声道了一句:“二十余年了,你我之间,该了结了。”

    江夜雪骤然反应过来,猛地上前,失色喊道:“楚衣--!”

    但来不及了,簌簌衣帛风声。

    他捉了个空,慕容楚衣的衣袂擦着他的指尖飞过。

    未及江夜雪挽回,那沾血的白衣已经倏然飘摆,坠入汹涌的血池熔流之中!

    死寂。

    一时间,岳辰晴也好,江夜雪也罢,甚至是墨熄,都不觉得这是真的。

    慕容楚衣太决绝也太干脆了,和他从前做的任何一件事情一样,他只要想好了,那就去做了,什么更多的话也没有,也不与任何人留恋,不向任何人解释。

    又或许是他知道江夜雪能够很快地再一次操纵他的身躯,所以他没有留给江夜雪挽留的机会。

    慕容楚衣好像一贯都是无情的。

    哪怕对他自己。

    有那么一瞬,墨熄觉得慕容楚衣很快会在从池沿下面御着照雪谪仙般重回地面,就好像曾经在击杀剑魔李清浅时,那人轻描淡写又胜券在握的模样。

    可是没有。

    血池汩汩翻腾着,再一次爆溅窜出的是一道猩红色的巨浪,浪潮幻化作扭曲的恶灵之形,嘶吼着向江夜雪猎杀而去!

    岳辰晴终于在这洪流中回过神来,声嘶力竭地喊道:“四舅啊!!不,不要啊啊啊!!!”

    而江夜雪呢,他却还怔在原地,双目大睁,目眦欲裂。

    他抬手,那瞬息间的攻击他明明是可以阻挡的,可是他眼前仿佛还晃动着慕容楚衣被血池吞没时的情形,耳边仿佛还萦绕着慕容楚衣最后说过的话。

    他甚至不觉得这是真的。

    他的算计里,算尽了所有人的死,谁的命都可以拿来做筹码。

    可他唯独没有算过慕容楚衣。

    江夜雪僵硬着立在那里,甚至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愣在原地。在他未及叩问自己的心,也未及明白自己的感受究竟是什么的时候,血池的狂流已怒席着劈来--猛地将他裹挟——!

    瞬间。

    那些浓烈的红色充斥了眼前的一切。

    江夜雪不由地颤声喃喃道:“……你当真……你当真就……这么厌我?”

    无人回答,眼前的猩红好像多年前那一树老梅,倚在粉白色的墙边,开得正是鲜艳……

    那时的他,年轻,端正,一尘不染,从未对不起任何人。他撑着伞,走到背对着他站着的少年身后,微笑着温柔地开口:“你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这么大的风雪,也不撑把伞呢?”

    而慕容楚衣回过头来,眼里没有恨,也没有后来的失望与伤悲。

    只安静地看着他。

    和初遇时不一样的,恍惚间他好像看到慕容楚衣朝他展颜笑了,那少年在风雪与梅花的映衬下,对他说:“初次见面,我叫慕容楚衣。”

    江夜雪心脏陡地触痛,过去二十年时光刺入胸腔。他前半生固守正道,未换得人世公正,但好歹有慕容楚衣信他护他,而后半生他血腥指染,筹谋尽算,就在他将要把权力都收回掌中的时候,却发现——

    阻在他面前的,竟是同一个人。

    但慕容楚衣曾是保护过他的。

    在众人皆与他远离,故友皆避之不及的时候,是慕容楚衣给了他一个容身之处,给了他一个认同、鼓励与一个家。

    或许慕容楚衣并不是厌他,是在他自己,在堕入魔途的那一刻,他已亲手把慕容楚衣所尊重的江夜雪诛杀。

    最后的知觉里,他听到的唯有岳辰晴撕心裂肺的悲嚎和哀哭:“四舅!!!!!”

    他哪里是你四舅啊。

    江夜雪这样想。

    在故事的一开始,他分明只是我的人……

    如若我们的时光只停留在那一年,那一天,那一棵老梅花树下,该有多好呢……

    “四舅……四、四舅……!!”

    怨灵狂流将他吞噬。

    血浪退去,连带着岸上的竹武士残骸,跃出血池的怨灵都被裹挟了回去。小兰儿倒在地上,已经彻底昏死过去,岳辰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跌跌撞撞着向血池方向爬过去,他脸上俱是泪,恸声哀哭着。

    “四舅……不要……不要你走……啊……”到了最后只剩呕哑不清悲痛欲绝地哀嚎,“我再也不生你气了……求求你……求求你……”

    像是终于回应他的哀求。

    忽然一道温润的白光竟自血池渊里浮起。

    岳辰晴蓦地抬头,瞳孔收促,浑身都在颤抖,嘴唇的颜色瞬息褪得干净。他是那么绝望又那么充满希望,手足并用着在地上磨出一道道血痕,他向那边爬去:“四舅……”

    浮出血池水面的确是慕容楚衣,但他已是献祭的魂魄之状,他没有更多的灵力,也没有更多的时间,那皓白的躯体已渐透明。

    就像从前岳辰晴闯了祸了,他出来救他时一模一样,慕容楚衣帛带飘飖,衣袂翻飞,照雪的剑光笼罩着他,令他若天神下凡一般落在了地上。

    而和从前不一样的是,慕容楚衣往日里救他,总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也不正眼瞧他,更不与他说话。

    可是这一次,失却了江夜雪施加在他身上的黑魔咒,慕容楚衣再也不用顾忌自己过于接近谁就会把魔气沾染给那个人,他终于如岳辰晴曾经渴望的那样,温和地、微笑着垂下眼来,抬起那浮着白光的手,轻轻地覆在岳辰晴的发顶上。

    岳辰晴泣不成声,终是泪如雨下。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岳辰晴。”慕容楚衣的声音缥缈如烟,在大劫过后的浑天洞内飘散,“只可惜,四舅从来没有好好地陪过你,教过你,也不曾疼过你。”

    “不是的……不是的!!你待我好的!是我辜负了你,是我……四舅你不要走!你换我好不好,换我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慕容楚衣伸出两指,轻点了岳辰晴的额头,“你还年轻,今后的路还有很长。这是我最后一次救你了,以后自己要多加勤勉,好生努力。你记住,你不止是慕容凰的儿子。”

    他顿了一下,温言道:

    “你也是我的外甥,岳辰晴。”

    说完之后,他行至墨熄身边,将手覆在墨熄的心口,将最后的魂力一点点地传抵过去,遣散那难以纾解的魔毒。

    墨熄呛出一口血来,终于可以动弹,喉间浑沉沙哑地:“慕容……”

    慕容楚衣摇了摇头,低声问道:“你还没有告诉顾茫,我就是他哥哥,是吗?”

    “……”

    “那就永远都不要告诉他了。”慕容楚衣轻声道,“抱歉了,羲和他的手从墨熄胸膛前移开,那虚影变得越来越渺然,越来越淡薄,几乎成了难以辨别的一场镜花水月。

    “人各有命,缘浅缘深。看来我与他注定无缘。明日之约我终难赴,还请你让他……让他自多珍重。”

    最后一点光华也渐消散,只有慕容楚衣的声音还弥于洞中,是这些年来人们从未听过的温柔。

    “别再盼我……”

    第177章

    容楚衣

    顾茫坐在客栈的窗边。

    他早已经醒了,

    看到墨熄设下的结界,也知道墨熄是有什么事情暂时出去了。所以他一点都不着急,

    乖乖地坐在那里,

    等着人回来。

    如今的他被折磨得太厉害,

    感官与情绪都迟钝得不成样子,他很少能体会到什么鲜明的情绪,喜怒哀乐在他这里都像是兑过了水,变得很淡。

    可是他看着天边慢慢泛起的鱼腹白,想到天亮之后,便是与“哥哥”约定好的日子了,他即将会有一个兄长,会有一个家,

    他仍然忍不住露出些高兴的神色,

    趴在窗户边,盼望地看着红霞漫天,旭日一点点地浮出地平面。

    他想了想,

    起了身,去将墨熄给他买的白衣取了出来。

    他觉得自己总是毛手毛脚,

    这样干净的衣裳实在太容易弄脏,

    所以他虽然喜欢,

    却不太敢穿。但是今天他要见哥哥,

    所以那必是不一样的。

    墨熄回来的时候,正是天色将亮未亮,晨昏交错之际。

    他推开门,

    恍惚看见窗边立着的人,颀长清秀,玉扣束着长发,皓白如雪的衣袍垂落及地。他有那么一瞬间心脏重重一跳,恨不能以为昨夜浑天洞的一切都是梦,倚靠在窗边的就是慕容楚衣,慕容楚衣来赴约了。

    可是没有。

    慢慢地他看清了,站在那边瞧着他的人是换上了新衣的顾茫。

    安静地、驯顺地、带着期待地——

    等他将他的兄长带来。

    “墨熄?”顾茫见他回来了,先是高兴,随即又瞧见他衣上尽是鲜血,又觉得茫然,他朝他走过去,“你怎么了?”

    墨熄没吭声,事实上他也说不出更多的话来。

    从浑天洞封地回来的人只有三个,除了被送去坐医堂救治的小兰儿,他和岳辰晴两人都近失语。岳辰晴经历了呜咽与嚎啕,便一直坐在血池旁发呆。他恐怕是一直在回想他曾经对慕容楚衣所言所行,想起他是如何听信了江夜雪的话,将原本就孑然一身的四舅推向更清冷的深渊。

    慕容楚衣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唯一可以勉强算上的,大概就只有洞窟内那些破碎残损的竹武士。

    它们如今都听岳辰晴的命令了,因为它们已经失去了亲手将它们斫刻出来的那个人。

    但是,在浑天洞,当墨熄无意触碰到其中一只时,它还是缩成了巴掌大小,安静地躺在地上,好像是为了完成谁的遗愿,等着他将它带回一般。

    墨熄将那只小小的竹武士取出来,递到了顾茫掌心里。

    顾茫愣愣地,但他也只是迟钝,并不是笨。他一直很善解人意,尽管这种善解人意有时候带给他的只不过是更多的苦难罢了。房间内静得可怕,过了一会儿,顾茫小声问:“他不会来了,是吗?”

    “……”

    “他是……不喜欢我吗?”

    墨熄抬手,将他揽进怀里,他压抑着悲伤,对顾茫道:“不,他有些自己的事情要做,不得不先离开。他很喜欢你,所以才要我把这只小竹人送给你。等他做完了自己的事情,他还是会回来的。”

    “那是要多久呢?”

    “可能要……很久很久……”

    “……”

    顾茫默默地,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问:“墨熄,你怎么哭了?”

    他怎么哭了呢?

    浑天洞里之变只在短短一夜之间,却好像把沉积了十余年的事情都搅了个天翻地覆。

    江夜雪的宽和温柔是假的,他与秦木槿的恩爱是假的,慕容楚衣的自私无情是假的,君上的种种言语亦是假的。

    他好像活在一个连环相扣的局里,他以真心待人,以赤诚示人,可换来的不过是一张又一张的假面。

    他曾经以为自己为家国做的都是对的,恩怨是非分得那么清楚,然而一场惊变之后,却发现他们不过都是棋盘上的一枚子。

    当今君上究竟是有多狠的心,才能谋算着让江夜雪去蛊惑陆展星,赔上七万将士的性命,再赚得顾茫无路可选只能听从他命?

    五年的密探生涯。

    背负着罪恶与血腥独自强撑下去。

    甚至为了夺回最后一片血魔残魂,再一次丧失了生而为人的意识,错失了与兄长相认的机会。

    ——付出了那么多,他们是希望战火平息,九州太平的。

    可原来不过是为君上磨快了手中的刀剑而已。

    他只觉得无限疲惫。

    因为这浑天洞惊变,墨熄没有办法再和顾茫留在临安寻那隐士大修。岳家的惨案不胫而走,烽火般很快从临安传遍了整个重华。

    举国震荡。

    墨熄和顾茫一起,帮着岳辰晴收拾打理,陪他扶柩返回帝都。

    丧礼进行的像是一场无声的荒诞戏,王室既要保有颜面,不可大肆揭露岳钧天曾经的丑恶行径,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其实众人心中都明白事情的真相原本是什么样的,哀悼和颂歌就显得格外可笑。

    墨熄隔着飘飖的白幡,密密麻麻的送葬之人,遥望着祭台之上,君上酾酒的端肃模样,指甲深陷入掌心——

    这个人到底将他的臣子、他的兵卒、他的百姓,看作是什么呢?

    岳家的群丧没有持续太久。

    除了岳辰晴本就已无心思之外,更多的是因为重华确实与燎国战事频发,这边君上还在祭拜,那边就已经有军机署地人等着向他禀奏边境战况了。

    风中弥漫着沉重的硝烟之气。

    江夜雪说的没错,重华与燎国的战役并没有因为血魔兽的残魂被他们所得而就此平息,反而变得一触即发。

    丧礼上人心惶惶,就连一贯最为乐观的几位王侯也都明白——重华与燎,大战在即。

    “听说燎国国师又创生了新的法术,在边境交战的时候他就用过,那法术就和瘟疫似的,可以在短短两三日就让几座城池的人全部沾染魔气。”

    “天啊,这该怎么办?”

    “唉,不知道啊,听说司术台和神农台都早就在想破解之道了,只希望这主意能想得快一些,燎国这些日子不断地往边境陈兵,恐怕很快就要大打。”说话的人一脸死灰之色,“要是没办法抵御这些魔气,谁敢冲锋陷阵,这不是送死吗?”

    “反正我是绝不会去前线的……”

    一片窃窃私语。

    这边是岳家的大伤痛,那边却是几个的老贵族在悄声商讨着如何在即将来临的战火中保命,人与人的悲喜忧虑到底是不相通的。

    岳辰晴无意在留于陵地,接受那些人并无太多真心实意的致哀。他回到了岳府——岳府死了那么多人,如今空荡得可怕。他慢慢地在廊庑下走着,每走到一处,想到一些往事,心就很痛,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佝偻下身子,要在原地坐上好一会儿,才能使得自己再往下走去。

    他明明还是这么年轻的,却一夕之间好像锈蚀了身上所有的骨骼关节,连行走都变得这样的困难和木僵。

    他来到慕容楚衣的炼器房门口,发了很久的呆。

    这是重华最难进入的地方之一,需要密术与令诀。但是岳辰晴好像福至心灵,又好像笃信着什么,他抬手去推门,守门的机甲小偶人吱呀着从暗匣内冒出来,问他:“所来者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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