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再看一会儿沙盘。”“你自己的身体自己要多上心。”顾茫抬手戳了戳他的心口,“看完早些休息,哥哥我在床上等你。”
“……”墨熄因为他最后一句话而颇为尴尬地轻咳一声。
顾茫看着他故作镇定的样子暗自发笑,明明都是已经抵死缠绵过那么多次的人了,却还是会因为对方一句不加掩饰的玩笑而默默绯红了耳尖。
他这个小师弟啊……偏生就是那么惹他欢喜。
沙盘推了很多次,进军的方式与结界布置、路线谋划也重设了很多次,等墨熄熬完,回头瞧见顾茫已经伏在行军榻上睡着了。
就算是一军将领,墨熄的行军榻也比其余人宽敞不了太多,所幸顾茫睡觉习惯蜷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像是生怕占据了谁的地盘似的——他骨子里的卑微以兽性的方式体现出来便是这样的可怜又可爱。
专注地凝视了他一会儿,而后墨熄起身去洗漱沐浴,回来的时候顾茫还是一动也没动,猫儿一般蜷缩的睡姿。
他在床沿处坐下,动作很轻,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只是床褥微微地下陷。
而后他合衣上床,手规规矩矩地叠在腰腹处,阖眸休息。
墨熄实在是个很自律的人,曾经有过的那些失控、暴躁、激怒,也实在是因为他被困在了一团迷雾里不知真相所致,并不能说他本身的性子便是如此。所以他与顾茫冰释前嫌了,好不容易盼得了与爱人的真心相待,他却一心担忧着顾茫的身体,而不是像世上的许多男子那样恨不能立刻巫山云雨将爱人重新占为己有。
如今他只希望顾茫能好好的,无论记忆能维持多久,清醒还剩多少时光。
他只希望他康健就好。
……
只可惜男人的身体与男人的脑子并不是同一阵线的盟友,睡到正午时,墨熄迷迷糊糊地从深寐中醒来,却立时发觉顾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翻了个身,侧蜷着缩到了他的怀里。更要命的是顾茫睡前随意拢着的浴袍散开了,雪白的衣襟下露出大片紧实的胸膛,一只赤裸的腿还微向前伸着,贴在了墨熄的身上。
墨熄的呼吸一下子便凝住了。
——
心怦怦地跳着。
这般情形,实在是很像他们都还很年轻的时候,墨熄未曾向顾茫表露心迹之前。
那一阵子,顾茫也总喜欢黏着他睡。
事实上也不是顾茫喜欢黏着他,而是因为当时陆展星勾搭上军营里一个俏丽女修。
顾茫当时是和陆展星住在一个毡帐里头的,有一回顾茫咬着苹果悠游自在地回去,一掀帐篷帘子就看都自个儿兄弟和一个女的在榻上颠鸳倒凤。
顾茫差点被卡在喉咙口的水果块儿给噎死,脸瞬间涨得比苹果还红,连忙把帘子放下了拔腿就跑。尽管后头陆展星追着他道歉了很多次,什么“哎呀都怪我一不小心忘了施结界”,什么“哎呀茫儿我咋记得你说你今晚不回来了”——都不顶用。
别瞅着顾茫成天拈花惹草的风流模样,其实那时候他还是个连接吻都没和人接吻过的纯情小伙儿,这么近距离瞧见酣畅淋漓的活春宫,还是自己兄弟的活春宫,这惊悚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顾茫嘴上打着哈哈说着没事儿,鸡皮疙瘩却起了一身,所以那一阵子他特别不爱回自己帐篷,唯恐又看到什么刺激画面,但他又不能不睡觉吧?于是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投奔他所有哥们儿里看上去最清高最靠谱的那一位。
顾茫当时就是秉持着这样的心态,高高兴兴地骨碌滚到墨熄床上去的。
墨熄死活不肯,给出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
“我有洁癖。”
顾茫说:“我洗澡啊。”
“我床太小了。”
“睡俩人还是可以的。”
“我不习惯和人同寝。”
“多睡睡你就习惯了。”
“我睡相不好,梦中或许还会打人。”
“哎哟,这么严重啊?”
“是。”
“那哥哥可更加得跟你一起睡,替你好生纠正纠正了。”
“……”
软磨硬泡加霸王硬上床,最后墨熄被他折腾的没辙,只好由着他躺了大半张木榻,自己面对着墙壁贴着睡。
顾茫看着墨熄合衣而卧,发髻不松,规规矩矩清清冷冷的模样,心中十分宽慰且放心——他觉得自己选对了人,这是一朵多么自律又正经的高岭之花啊,绝不可能在军营里随意勾搭女修行那苟且之事的。
可顾茫不知道的是,这朵高岭之花的心里奔流着怎样的欲。那些欲若是放肆宣泄出来,足以将任何一个人烫伤烫坏,冲刷到破碎支离,而这份欲竟是由他而生,洪流一般意欲倾入他身体里的。
于是那一阵子顾茫自己是睡得安心踏实了,远离了他陆哥带给他的噩梦,却给墨大公子带来了无比糟糕的春梦。
墨熄每天晚上都睡不好觉,连翻身都不敢。偏偏那时候又是冬天,他天生体热而顾茫畏冷,所以顾茫睡熟了之后还会无意识地贴过来抱住他。过了很多年之后墨熄都还能记得那些夜晚——帐篷外头是弥天风雪北风呼啸,帐篷里一片漆黑,一床厚重温暖的被子下面,顾茫香甜地蜷着,一只手从他身后搭着他的腰,柔软的脸颊贴在他的后背,时不时梦呓着蹭一蹭。
顾茫那会儿还真的觉得墨少爷冷淡无情,男女不近。却没发觉这位“冷淡无情,男女不近”的年轻男人是用了怎样的克制力,才压住了想反身把他按在床上欺负的兽欲与野心。
他唯一发觉的是墨熄那时候每天早上不是起的比他早很多,就是要等他出了营帐才肯坐起身子,反正就是不愿意和他同时起床。
以及墨熄那一阵子总是上火,不是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有血丝,就是薄薄的嘴唇角起了一个泡,整个人也总是睡眠不足的样子,眼底还有些恹恹的熬夜才有的淡青色。
顾茫为此还忧心忡忡地问陆展星:“……我睡觉姿势是不是真的很差啊?我难道是梦游打他了吗?”
此时此刻,墨熄瞧着眼前熟睡的顾茫,目光一寸一寸拂过他师兄柔和的五官,微敞的衣襟……一切都和当年是那么相像。
他曾在最理想时,想过多年后能一直与他的顾师兄倾心相交,缠绵无止。
他也曾在最悲观的时候,想过要将那个叛国的男人捉回来,锁在他的府邸内,生生将之折磨到死。
他唯独没有想过原来过了那么久,他们经历了那么多,他还是会重温他的师兄就躺在他身边,而却不敢轻易触碰的这种感受。
在这张床上,一切又都好像回到了他们都还青涩年少的时候,中间十余年滚滚岁月,血海洪荒,都在此一笔勾销。
墨熄心头烫得厉害,他望着顾茫,目光是那么柔软又那么炽烈。他对他的爱也好,对他的欲也好,其实从来也没有比当年损却一分一毫。
“墨帅!”
外头忽然传来近卫的声音,拔高了嗓门在喊他:“膳点房已经将饭菜备好了,兄弟们的都派下去了,您也可以去主营用膳啦!”
这小修士喊的响,墨熄还未来得及制止,顾茫就被吵醒了。那双湛蓝的眸子睁开,十余年的时光便又在这一瞬间回到了他们身上。
“唔……”
墨熄嗓音有些低哑,轻声道:“晌午了。可以吃饭了。”
“困。”顾茫迷迷糊糊地眨了眨眼睛,打了个哈欠就想往墨熄怀里钻,“再躺一会儿……”
床就那么大,顾茫钻过来的时候墨熄猝不及防,想躲又没有地方可以躲,于是当顾茫紧贴着他,感受到那熟悉的硬度时,墨熄便十分尴尬地僵住了。
第145章
缠绵如昨
几许沉默后,
墨熄一下子坐起来:“你睡着,
我先去——”
话还未说完,
就被顾茫懒洋洋地拽下来了。顾茫的发髻很松散,
柔软的墨发垂在白皙的脸庞边,
他撑起身子半压在墨熄结实的胸膛上,
抓着墨熄的手腕,
透蓝的眼眸半醒半睡地望着他。大抵是因为终于回到了自己熟悉的战场,
能够以全新的身份去打一场自己心甘情愿的仗,顾茫的心情较往日好了许多。
他甚至是有些打趣地在逗着墨熄,一笑,咧两颗小虎牙:
“嗯?你这样子怎么出去?”
墨熄:“……放开。”
“遮得住么?”
墨熄在枕头上侧别过脸,
不愿意看他,
清丽而英俊的脸庞微微涨红,
低声道:“住口。”
顾茫笑起来,依旧伏在他胸口,
墨熄的眼睫毛太长了,
簌然颤动着的时候就像蒲絮一样,惹得顾茫很想吹一吹。顾茫笑道:“宝贝,
你不是说不凶我了吗?你看你又凶我。”
墨熄蓦地瞪大眼睛,
他是真的久违了他师兄的不要脸,明明是他先来招惹他的,
却反过来指他太凶,这实在是太过得匪夷所思。
他一睁大凤眸,那睫毛就很惹得顾茫心痒了。顾茫于是真的凑过去呼的吹了一下,
墨熄本能地阖上了眸子,侧着头无奈地:“顾茫,你能不能别——”
话未说完便成了一声闷哼。
因为顾茫趁着他闭着眼,俯身覆在了他的身上,低头亲吻了他的脸颊。
墨熄一下子就睁开了眼,眸色很深,有些错愕又有些不安地瞧着他。
喉结上下攒动着,墨熄低声道:“你别胡闹,想想你一身的伤。”
“差不多都好了。”顾茫道,“妖狼的血也不是白淬的。”
“差不多也不行,你若是再病了,这里可没有姜拂黎。”
顾茫俯身,抵着他的额头:“你要是再忍着,忍出什么躁郁症,这里也没有姜拂黎。”
“……”
“顾茫!”
顾茫自然是不会理会他的,他也不能将顾茫硬掀下床。只是墨熄的眼神看上去散乱又心焦,除却欲望之外,多的也是海一般的担忧。
顾茫于是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抬手拢了拢自己的发髻,束成一个柔软的丸子:“真的啊,不信给你看看?”
他说着,半除却了自己的白色袍衣。
说起来顾茫回国之后,墨熄也不是第一次瞧见他赤裸的上身了,只是那些时候大多伴随着愤怒、惊愕、悲伤等等过于浓烈的情绪,再或是光线昏暗,所以他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仔细重看过顾茫的躯体。
顾茫身上的伤疤确实是旧伤为多,新伤在他身上虽有痕迹,但很明显都在慢慢地淡化。
“虽然记不得太多细节了,不过燎国给我融血的妖狼,应当是仿照血魔兽饲育的。”顾茫说道,“不是相传血魔兽其实是永生不死的怪物么?只要没被封印,它死亡之后,过个几百年元灵血肉就能自然重聚,像凤凰涅槃一样能够重生。”
墨熄道:“这只是传闻而已。”
“是啊,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毕竟谁也没在世上活个好几百年对不对?”顾茫说着,捉着墨熄的手道,“不过血魔兽的自愈能力强是真的,燎国后来依照它复刻的妖狼也有同样的能耐,他们把它的血淬给了我,所以……”
他带着墨熄生着薄薄细茧的手,贴到微凉的皮肤上。
司术台给他留下的伤疤仍能看得到,但触手却已经感觉不着什么痕迹了。
顾茫低声道:“我也一样。”
指腹下面是薄薄的肌肉,顾茫握着他的手,一寸一寸地摩挲过去。墨熄一时说不出是感到些许的安慰还是感到更多的心疼,安慰是因为顾茫受到的创伤正在快速地消失,心疼则是因为这具躯体留不下太多伤痛的痕迹,而顾茫承受的痛楚远比肉眼可见的来得更深。
“不过这些老的疤痕一直都在。”顾茫道,“比如小时候和慕容怜打架留下的,还有其他一些印记……其实我一直觉得这些伤疤挺丑的,要是能都消退了就好了。”
顾茫道,“可惜妖狼血只能愈合重淬之后受的伤,重淬之前的它管不到。”
说罢又摸摸自己的肩膀,还有胸口的刀剑伤。
“真丑啊……”
回应他的是墨熄将他拉下来,将他拥在怀里噙住了他柔软的嘴唇,那温柔又炙热的亲吻里,墨熄低声对顾茫道:“想什么。”
“你受再多伤,有再多疤,都是好看的。”
顾茫被他亲吻着,很快地,腰就有些软了,唇舌纠缠发出暧昧的声响,彼此的欲念都有些不可遏制。
但墨熄再不是方才弱冠的青年了,他尚能存留他的理智。他知道他的顾茫哥哥总是纵容他,喜欢跟他说“没事”,喜欢跟他说“很好”,喜欢教他“放心”。从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顾茫就是这样,现在也没怎么变。
区别只是在于,十年前墨熄会信以为真,愣头小子不知轻重地就把所有的力道与热切都倾注在他师哥身上。
十年后墨熄终于不再那么傻。
愣头小子到底还是成了重华的砥柱与英雄,也成了顾茫哥哥再也没有那么容易蒙混过去的男人。
墨熄将他翻了个身,低声道:“腿并拢些。”
第146章
喜欢与感恩
缠绵过后,
他们的心脏怦怦跳动着,
周围的温度热得可怕。一切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了,
时间,
仇恨,
罪孽,
曙光,
此时此刻他们就好像是十多年前彼此爱慕的两个年轻人,
想就这样与所恋之人纠缠到地老天荒。
再一次高潮的时候顾茫搂着墨熄的脖颈,有些承受不住地哭了。
墨熄听到顾茫唤他的名字,又唤他师弟,还唤他公主,
唤他兄弟。所有他们人生中曾经有过的身份、关系,
只要是美好的,
顾茫都在这激烈的缠绵中喃喃着授予了他。
像是要把他们相恋十四年来所有的真心言语,都在此一朝补上。
·
“哎哎哎,
你今天中午的时候听到了吗?”
傍晚,
驻军统领们都去主营帐开会了,有几个闲下来的小修士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你是不是想说墨帅的帐篷里传来的……那种声音?”
“是啊!原来你也听到啦?我还以为我耳朵出了什么毛病呢!”
“不过我不确定……谁也不敢离墨帅的帐篷太近,
大概是别的什么动静。毕竟那可是墨帅啊。”小修士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
“咱们跟着墨帅南征北战那么多年,他是什么性子咱们都该清楚。他不会和军营里任何姑娘家胡来的。”
一众人都觉得他说的在理。
但没过一会儿,
有人小声道了句:“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你们别忘啦,梦泽公主不也已经来了前线了么。”
他这么一提点,
登时好几个人醍醐灌顶,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原来如此!”
“可是他们俩已经私下里发展到这一步了吗?”
“应该不会吧……”
“怎么不会!我早就听隔壁营的小花说,他端午节的时候在巷子里撞见过墨帅和梦泽公主幽会啦!梦泽公主为了出行方便,作了男装打扮,还带了张覆面,不过他们俩接吻的时候正巧被小花看到,墨帅谨慎极了,立刻就替梦泽公主挡住了脸!那护妻护的,啧啧啧,那叫一个没话说。”
他每说一段,众人就讶异地哇一声。
一时间几乎所有凑热闹的修士都笃信了梦泽公主一定在中午时去了趟墨熄的军帐,并且还和墨熄睡了一觉。
“那动静少说也有一个时辰了吧?后爹真能耐。”
“公主她身子骨那么弱,吃不吃得消啊。”
更有甚者,无聊到居然已经开始在忧心忡忡:“他们都已经这样那样了,君上知不知道?我寻思着咱们后爹这样做是不对的,还没把人家娶进门就生米煮成熟饭了,多不好啊。”
“你们说公主会不会意外怀孕……”
主营帐内,重新戴上黄金覆面的顾茫站在墙边,忍不住低低地打了个喷嚏:“阿啾——!”
帐篷里在商讨接下来一战应当怎么打,聚集了很多人,顾茫作为一个不起眼的小随侍站在角落并不是很起眼。可他打完喷嚏抬起眸来的时候,却看到双手抱臂立在沙盘旁的墨熄在遥遥相隔地看着他。
顾茫一看他,脸就有些烧,心更是发烫。
屋子里那么多人,慕容怜正咬着烟嘴在沙盘前讲着自己的见地,梦泽公主一身黑金色戎装,束着金发带,也在旁边认真地听着,其余伍长、队领都围簇在沙盘图纸边上,还有各个领首带来的随扈。
墨熄却隔着这么多人,因为他打了个喷嚏而特意看了他一眼。
众目睽睽之下,顾茫有些不可遏制的心虚。他想要与墨熄相望,却又生怕被人瞧出什么端倪来——不过他也没能纠结太久,慕容怜的推演很快就被梦泽给否决了,梦泽只用了两处军力部署就破坏了慕容怜的进攻线路。
慕容怜咬着烟嘴儿,眯缝着端详了沙盘上的局势一眼,最后吐出几个字来:“最毒妇人心,服。”
梦泽不和他计较,反倒是歉然地朝他笑了笑:“怜哥,真抱歉。”
慕容怜哼了一声。
接下来轮到的就是墨熄了。
墨熄将目光从顾茫身上收回来,径自走到沙盘前,看着慕容怜留下的推演残局,低头思忖了片刻,重新调整了几面代表战力的军旗,然后开始了他的进攻讲解。
说起来,这还是顾茫头一次瞧见墨熄作为主帅运筹帷幄的样子。
他“叛国”的那一年,墨熄还太年轻,虽然有过独自领兵的经验,但都不算是特别大的战役。后来他走了,墨熄也成长了,却与他当了那么多年的宿敌。
“左线由赤翎营的修士开疗愈阵法准备着,在我标着蓝旗的地方,留下两百名药修接应。”墨熄垂着纤长的睫毛,摘下了之前慕容怜插在南峰的两面蓝旗,改换到了城郊湖边,“北境军拨三千配合这些药修,开玄武阵和拒魔阵。”
顾茫靠在墙边,离墨熄最远的地方,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成为整一个屋子的焦点,听着他缜密而周详地布局着全盘的战局。
那个位置,从前是他站着的,如今墨熄取代了自己,成为了北境军的脊梁与核心,顾茫觉得没什么比这更好的安排。
只是隐约觉得自己的记忆最近消散得越来越快了,也不知道还能这样清醒地注视着他多久。
“哎,你,对,就是你。”忽然有人进了帐篷,低声唤他。
顾茫微怔:“找我么?有什么事?”
“你是羲和君的近卫吧?帝都供给法器符咒的押运官来了,烦劳你先去清一遍物资。”
顾茫回头想看墨熄一眼,但由于墨熄讲的仔细,战法又很是诡谲,许多之前随意站在周围的人都围簇到了沙盘旁。从顾茫这个角度,他已经看不到他墨师弟的全脸了,只能从人群缝隙里隐隐约约分得一点墨熄的侧影。
顾茫因此有些惆怅,又有些慰藉。
其实他早知道会这样,在他当年看到墨熄坐在学宫树下认认真真地读着卷轴时,他就知道墨熄总有一天会成为万人中央的那个角色。
他的明珠在散发着光华,这样真好。
顾茫应了小修士的请求,转身悄悄出了帐篷——曾经的北境军主帅如今是那么的不惹眼,这样悄无声息地走出去了,谁也不会关注到,谁也不会发现。
墨熄推演进军线路时一贯都很专注,待他讲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不过布局很精妙,众人听着不觉乏味,反倒是许多人都因为他的环环设计而感到背心发凉,汗湿重衫。他将整一场攻城战讲完之后,好几个队领都是重重地舒了口气。
“太可怕了……”
“后爹也是真敢想……”
军会散去时,那些人一边往自己的营帐走,一边聚在一处唏嘘私语。
墨熄讲的时候全神贯注,并不觉得累,全部说完之后坐下来,才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疲乏上涌。他抬手支额,缓缓按揉着自己的眉心。
主营帐的人都在渐渐离去,尽管这些人听得都觉得无懈可击,在场也无任何人能破他的打法,但墨熄自己仍觉得可以再减损失,于是他依旧在沙盘前坐着,打算歇息一会儿后再自己推演一遍。
正揉着眉骨舒缓,听到不远处传来斟茶的声音,过了片刻,一盏温热的茶水递到了他旁边。
这时候人已经散光了,墨熄自然以为能留在这里不声不响地陪着他的也只有顾茫,他阖着疲惫的眼眸,说道:“抱歉,方才一直在忙着,顾不到瞧你。泡了什么茶?”
“灵山妙雨。”
墨熄倏地睁开眼睛,微微色变地抬起头来。
“梦泽……”
慕容梦泽温柔地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方才一直在与他们解说沙盘,我瞧着也很是专注,又哪里会因为你不曾瞧我一眼而生气。”
这番误会有点大了,但墨熄又不好解释,不然他说什么?说我想看的人不是你,是我身边那个近侍?这简直是把顾茫往风口浪尖上推。
眼看着梦泽眼波流转,似因为他方才那太过柔软的话语而升起一星半点的希望。墨熄沉默片刻,说道:“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再行第二次攻城,你先回去歇息吧。”
“可是我想陪着你。”
见墨熄又欲开口,梦泽立时止住他道:“我知道你又想说什么,你又想说要我爱惜声名,不要成日随着你,要不就是又想说你对我没任何儿女私情,让我不要误会。”
墨熄:“……”
梦泽垂下秀长的脖颈,虽然仍不失仪态,但神色已然有了些凄楚:“这些话,你已经与我说了好多年了,背都能背出来。我心里也很清楚你待我只有感激,没有别的情谊。我也不吝求别的情谊——但你让我瞧一瞧你,陪一陪你,难道也不行么?”
墨熄道:“你若一直瞧着我,陪着我,就会看不到其他你真正应当看着的人了。”
梦泽抬起眸来,眼底流淌着湿润的光泽:“你不必替我担心,梦泽今生看着谁,陪着谁,都由梦泽自行抉择,无论结局如何,断无后悔。我亦不求那人回头瞧我一眼……我只想知道,大哥,如今你心里是已有别人了吗?”
墨熄没想到她竟会直接问出这样的话语,他沉默一会儿,将一口未动的茶盏放下,抬头对她说道:“一直都有。”
听到这四个字,梦泽并没有太意外,但仍是身形一颤,半晌才苍白着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道:“……也是……你从前拒绝我的时候……就与我讲过,说你不会喜欢我。只是我,我……”她有些说不下去了,嗓音微微发着抖。
她没有把话说下去,墨熄也能知道她言下的意思。
他早就对她表明过心迹,说过他心中已无他人位置。但梦泽从前哪里会信呢?只会当做是他拒绝她的一种方式罢了。
毕竟他和任何一个姑娘都没有过于亲密的交集,而他又不能指名道姓地说他付之全部爱意的人就是顾茫,所以曾经谁都不认为墨熄说的“心有所属”是真的。
直到最近,暧昧的痕迹越来越藏不住,诸多细枝末节浮上了水面,墨熄的话才终于变得令人信服。
梦泽扶着桌沿,缓了好一会儿,才强笑道:“是哪家的千金,你……你怎么瞒了大家那么久……”
“不是什么千金。”
梦泽的脸色愈发白了:“是……庶民吗?”
“……”
在这沉寂之中,梦泽的目光自墨熄束发的纚带上掠去。那一日墨熄错戴的发冠自然是早已被换下了,甚至这男人太不关心这些小物件,都不曾发觉自己曾经戴过一条明显不属于自己的帛带。
梦泽轻声道:“大哥,你可是亲贵。”
墨熄双手交叠于桌前,抬眼看着她。
梦泽哀然道:“你觉得你能和一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在一起吗?远的不提,近的你看一看先望舒君。重华那么多前车之鉴,你……你自幼长在王城,你不是不知道……”
墨熄道:“你以为先望舒当年不清楚?”
“那你也该想想他的下场!”
墨熄停顿些许,叹了口气:“梦泽,多谢你提点我。但我与他的事情,和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关系。我会保护好他的。”
“……”
“因为我喜欢他。”
梦泽的眸中已尽是水汽了。墨熄起身,接着对她说道:“我也会保护好你。”
梦泽含泪问道:“因为什么?”
“因为我感恩于你。”
梦泽闻言,闭目凄然而笑。
“很早之前我就对你说过,我欠了你一条命,若你何时需要我,所有能为你做的我都会为你做。”
“但是唯独这颗心。”墨熄抿了一下嘴唇,说道,“是我给不起的。”
梦泽复又抬眼,嗓音颤抖地问道:“……你断不会再变心意吗?”
作为金枝玉叶,问到这份上有多折辱她自己,墨熄不会不清楚。但这并不是折辱不折辱便能逆转结果的。
墨熄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会。”
几许沉默,而后,在这死寂之中,梦泽发出一声轻轻的凄笑,她怆然仰头,哽咽道:“……好……好……”
她没有再勉强些什么,又或许该说的,该做的,这些年都已经说尽了,做尽了。
“墨大哥啊……”
“我竟恨不得你虚伪一些,能骗我一番,也是好的。但你连一场梦都不给我。”
“你真是……真是……”
她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场对她而言已是一败涂地的对话,想露出一个笑来维持那碎了一地的尊严,眼泪却又几欲夺眶。她大睁着眼睛,努力将泪水忍回去。
而后她转过身,慢慢地,几乎是有些步履蹒跚地,离开了军营大帐。
第147章
慕容怜的异样
大泽是个雨城,
当顾茫清点完粮草时,
天色已然昏昏沉,
远山处有浓云翻墨,
朝着城郊不断逼近。顾茫安排了押运粮草的修士去营房休息,
又命人将油布盖到粮仓草垛上,
边塞外呼呼起风了,
小修士们闹闹嚷嚷地赶在暴雨落下时将油布的四个角压齐。顾茫听到有人在嚷着:“快点快点,
下雨啦,挡得快吃饭,挡得慢喝粥,咱们这是和老天爷抢饭吃呢!”
这番话是他从前在王八军里经常喊的,
因此顾茫立刻抬头,
果然瞧见一个自己的旧部卷着裤腿,
站在粮草垛上指挥吆喝。
那旧部瞅见顾茫在看自己,从金黄的谷堆上踢踢踏踏走过来:“你是墨帅的近卫?”
“……是啊。”
“新来的吧,
别傻愣愣的,
咱们北境军近卫也是要做事的,快点一起来帮忙!”
“哦,
当然好。”顾茫就卷起袖子单手一撑,
三两下跃上谷堆,和他一起把砖石压在油布的角角落落。
那旧部挺满意地看着他:“身手挺灵活,
难怪能在墨帅左右办事。”
顾茫踩着松软的谷堆,与他一边压布,一边闲聊。那旧部是个话痨,
一直在顾茫左右絮絮叨叨:“哎哎哎,这块旁边要再压一块。”
“你手上这块砖石不够重,你可不知道,边塞的暴雨狂风可厉害了,小砖头一吹就跟树叶似的上天了。”
“什么?夸张了?一点儿也不夸张,你别看我年纪小,我可是北境军的老人了,北境军还叫王八军的那一会儿我就在军营里头了,我跟顾——咳,我跟顾茫一块儿打过仗的。我这压砖头的规矩还是顾茫那会儿教给下头兄弟们的呢。”
顾茫觉得有趣,忍着笑逗他:“顾茫当年亲自教你压砖?”
“那可不?我一学就会,他还夸我聪明来着。你笑什么?不信?”小修士瞪大了眼睛,“我真没骗你,你别看顾茫那厮后来不是个东西,当年他在军队里的时候,还别说,挺像个人样的。”
“是么。”
“是啊,墨帅高冷,顾茫亲和,俩人治军风格差太多了,一开始把我们重新编入北境军的时候,咱还不适应呢。”
顾茫笑道:“墨帅那不是高冷,他只是不善言辞,其实待你们也很好。”
小修士挪了挪一块放的有些歪斜的砖石,说道:“哎,反正墨帅那人就那样,说话做事都那么严肃,还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不过习惯了也就好了,总比划给望舒君好。”
顾茫怔了一下:“划给望舒是啊。有传闻说之前君上重组王八军的时候,有想划给望舒君,或者干脆打散了分到各个军营里去的。不过后来也不知是怎么搞的,听说是墨帅去和他说了些什么,就把军队挪交给墨帅了。”
“……”
顾茫脸上的笑容有些淡去,他陷入了思忖——原来君上最初的打算,是想这样处置他留下的三万残部的。
可他知道君上是个怎样的人,如果没有利益交换的话,君上不可能随意变更最初的想法。墨熄是做了什么,才让君上改变了主意?
“哎呀,下雨了。”小修士戳了戳他,“还有最后一点,压完了砖头就回营里避雨吧。粮仓里有油纸伞,一会儿我带你去拿。”
顾茫回过神来,点头道:“好。”
雨很快就下大了,天地间的颜色都好像在瞬息间被冲得浅淡。大泽大泽,这座城的名字便是这样来的。
顾茫站在粮仓的屋棚子下面,帮着屯放粮草的修士们已经打伞的打伞,撑结界的撑结界,陆续笑闹着跑远了。北境军还是和他从前在的时候一样,大多都是极富活力也极乐观的年轻人,哪怕明日就是大战,也不妨碍他们此刻嘻嘻哈哈地在雨水潭里追逐嬉戏。
“来吧,雨大了点儿,不过可以踩水回去。”小修士邀他,“咱们这里就这样,从前顾茫留下的破习惯,改不掉了,闹闹腾腾没规没矩的,他那时候在雨里跑的最快了。”
顾茫站在干燥的棚檐下,笑道:“因为他那时候年轻啊,换成现在,他肯定也折腾不动了。你先回去吧,我等雨稍小一些再走。”
小修士不勉强,管自己踩着水一往无前地消失在了湍急的雨幕深处。
粮仓里没人了,顾茫安静地站在木栅栏边,仰头看着苍茫大地,雨水翻溅起浓重的土腥气,屋檐汇聚成流,地上洼泽一片。
他站在一边,看着北境军修士勾肩搭背闹闹嚷嚷,他看着他们年轻的背影一个接一个地远去,最后他瞧见二十岁的顾茫和十七岁的墨熄笑着顶着一块油布一头扎进了暴雨里。
他眨了眨湛蓝的眼睛,于是那些影子都模糊了。
雨势渐微的时候,顾茫撑开了油纸伞准备回去。路过中军主营帐时却看见帐篷内透出了烛光,那昏黄温暖的光泽投映在水潭中,雨点一激,就成了一道瑟瑟的光影。
顾茫停下脚步,心道,难不成这么迟了,墨熄还没回去?
他知道墨熄有讲完战略布局后自己再推演一遍的习惯,但这时间未免也太长了,别说一遍,五六遍都该推演过去了。他觉得奇怪,于是收了纸伞,倚靠在帐篷边,轻拂开帘子走了进去。
沙盘前确实有一个人在抱臂沉思,岂料那人却不是墨熄,而是……
顾茫微微吃了一惊。
慕容怜?
慕容怜半靠半坐在沙盘边上,手中擎着一管烟雾缭绕的烟枪,他眯缝着桃花眼,一边懒散地抽着□□,一边瞧着沙盘地图。也许是雨声太大了,又或许是他太专注,他没有听到顾茫进来的动静,只抬手捻起几面小旗,在沙盘的不同险隘处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