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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甜还是我甜?

    顾茫慢慢地将身子调养起来。

    由于他的情况特殊,

    君上也好,墨熄也罢,

    都无法在此刻还给顾茫一个公道。墨熄明白君上的意思——重塑重华之格局,这是顾茫的心愿,如若就这样将顾茫的身份公之于众,所有的牺牲与努力都将付之一炬。

    所以无论是君上,

    还是顾茫,

    都希望他能够保守这个秘密。

    可是墨熄从来都不是个长于伪装的人,这不是说他口风不言靠不住,

    相反的,他严谨、自律,一定能够守口如瓶——无法遮掩的只是他对顾茫的感情。尽管他什么也不说,也尽力在外人面前克制着自己,

    但没出几日,羲和府上上下下差不多都看出来他对顾茫的态度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从前他总板着张俊脸,好像顾茫欠了他五百万的金贝币没还,

    如今却是连说话都很沉和,

    低低的充满磁性的声音很好听,一点脾气也没有。

    顾茫休息期间,曾有不长眼的小厨娘来差遣他去帮忙烧火。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劳累的事儿,只是脏了些而已,

    何况顾茫之前就总是负责劈柴生火这一类的活儿的,

    于是也就跟着去了。结果墨熄外出回府,听闻顾茫被拉去烧柴,

    径直就去了伙房,在众仆伺的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中一把将顾茫拽出来。

    厨娘惶惶然:“主、主上……”

    “胡闹什么?”

    厨娘:“我就是看他闲来无事,想、想让他帮个忙。”

    “他还是个病人,怎么能来帮忙。”

    又对顾茫道:“躺回去睡觉。”

    厨娘:“……”

    谈及此类事件,有感触的还不止伙房的仆人,平日里负责羲和府珍玩保养的小厮也有话要说——

    “烧火这件事算什么?我跟你们说个更匪夷所思的,那天顾茫去捉饭兜,饭兜跑得快,顾茫追得急,一不小心撞翻了条案上的那只釉里红梅瓶,没错,就是全府最贵的那一只,摔得那叫一个粉碎啊!”

    他每说一段,周围听他讲述的人就发出“哇”“嘶”一类的惊叹声。

    有小厮心急道:“然后呢然后呢?您去通报主上了么?”

    那仆人一拍大腿:“那可不?那只花瓶都够买一套城北的五进宅院了,我能不通报吗?我立刻就去跟主上把情况说了。”

    “天啊……主上最喜欢那只花瓶了,他该有多生气……”

    “他是挺生气的,你们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众小厮齐齐摇头宛如拨浪鼓。

    那仆人模仿墨熄的严肃语气:“为什么要把花瓶放在那种地方?砸到人了怎么办?他受伤了吗?”

    “………………”

    几许静默后,有个小厮发出了一声令人极度尴尬地感叹:“哇哦。”

    没谁知道墨熄和顾茫之间具体究竟是发生了些什么,不过墨熄对顾茫的态度转变却是每一个不瞎的人都能看出来的。所幸羲和府人员清简,对墨熄也算忠心,加上李微管束得当,所以府外之人暂时也并不知情。

    “李管家,您说主上这是怎么了,顾茫再怎么说也是个叛臣,他现在待他这样,君上该怎么想,旁人又该怎么想啊……”

    李微笼着衣袖站在风雨连廊下面,望着院中池水粼粼,说道:“主上的为人你信得过吗?”

    “这是当然了,重华有谁比他更正气?”

    “那咱们就信任他,旁的就别再过问了,他行事一定有他的道理,而我们作为他身边的人,要做的只有一个。”

    “什么?”

    李微道:“守口如瓶。”

    在悉心调养下,顾茫的伤口很快就结痂了。由于淬了妖狼之血的缘故,他的体质比从前好了很多,但令人难受的是,姜拂黎虽然能治得好顾茫身体上的伤,却无法阻止时光镜效用的减退。那些被山膏“闪回”的记忆,慢慢地都开始从顾茫的意识中流沙般消散。

    顾茫大概也知道自己有些话若是现在不讲,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他拥有的清醒,到底也只是一场上天垂怜,赐予的镜花水月而已。

    于是他问墨熄讨来了纸笔,墨熄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与墨熄说话,墨熄不在的时候,他便独自在房中,将一些他回想起来的事情写在纸上,每天醒来,他都会看看头一天写下的内容,如果有淡忘的,他就会再去记一遍。

    他在努力尝试着延长自己的清醒。

    墨熄曾在他睡着的时候,看过他放在枕边的浣花纸,纸上最显眼处就写着他们在学宫的初见,信纸上顾茫写道——“他坐在树下吃粽子,虽然是抬头看了我一眼,但可惜此人面无表情,唉,应该对我毫无印象。”

    刚想再仔细看下去,顾茫就睁开眼睛醒了。他见墨熄在翻看他写的纸页,一下子坐起来,连忙将纸张从墨熄手中抢过去。

    “哎哎哎!不许瞧不许瞧。”

    “……”墨熄怔了一下,“你介意?”

    “你看了我多不好意思啊。”顾茫护住他的纸,“你要看也等我彻底把闪回的记忆都忘了再说,反正那时候我痴痴傻傻的,脸不红心也不跳,不知尴尬为何物。”

    墨熄的眼神黯了一下。

    顾茫又忙道:“哎呀,好了好了,我也不一定那么快就忘光了不是?你看我每天都在加深自己的记忆,没准过个一年半载,哦不,是十年二十年,我都还能记得呢?”

    墨熄没说话,也没揭穿顾茫的谎言,他只是抬起手,把顾茫的后脑揽过来,彼此额头相贴。过了一会儿,他捉住顾茫的右手,结着细茧的指腹摩挲着顾茫的食指。

    明明有那么多情深意切可诉,山盟海誓可谈,可羲和君却只是抚摸着顾茫的手指,低声道了一句:“怎么手上都沾着墨了,也不知道去洗一洗。”叹了口气,接着说道,“你啊……”

    顾茫笑了:“你是师兄还是我是师兄?你厉害还是我厉害?你怎么教训起我来了?”

    “自然是你厉害。”墨熄苦笑道,“我至今也无法想象你是怎么做到的,明明都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却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跟着周鹤去做了黑魔试炼。”

    “那有什么办法,我有我的无奈。你也有你的,君上也有君上的。其实君上做的那些事情,你不要太怨恨他。人在高处,身不由己,说句实话,他若真的心中不存任何善念公正,他完全可以找机会杀了我,但他到底没有那么做。”

    墨熄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他垂下睫毛,而后重新裹住了顾茫的手。

    宽厚的指掌碰到了顾茫戴着的蓝宝石扳指。这枚扳指他之前就已经问过顾茫,得知是慕容怜给他的之后,墨熄实在有些不明所以,但当时顾茫的身子骨还很虚弱,他也没有再多询探,现在再一次注意到它,墨熄不禁微微皱起眉头。

    顾茫觉察到了他在看那指环,睫毛不易觉察地颤动了一下。他的这种微妙的神情被墨熄尽收眼底,但是墨熄没有点破。顾茫曾是慕容怜家里的人,和慕容怜之间的纠葛长达近二十载,有些事情经过了漫长时光的盘扭,确实是难以一言蔽之的。墨熄也不勉强他,只道:“这枚扳指,要我替你去还给他吗?还是你想亲自去见他。”

    顾茫没有立刻回答,他展开五指,看着那枚溢彩流光的蓝宝石戒指,考虑了一会儿,说道:“我还是想自己去趟望舒府。”

    墨熄沉默须臾,道:“好。”

    顾茫听他声音闷闷的,忍不住抬眼笑了:“你不高兴啦?”

    “没。”墨熄顿了一下,“但是要记得戴覆面,披上斗篷。”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有些黯淡,“你知道的,重华许多人都想要为难与你。”

    顾茫道:“我会注意的。”

    屋内的水滴漏慢慢流淌着,时辰已经不早。

    墨熄道:“那我先回书房了,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些卷宗要看。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来找我,没人会拦你。”

    顾茫笑道:“你也别给我太多照顾啦,千万别忘了我是罪臣身份,在外人面前要收敛一些。”

    墨熄因这一句外人而怦然心跳,陡然心酸,心跳是因为他等了那么多年,从少年到而立,等到了三十余岁,才等来一句顾茫真真切切的认可。

    心酸则是因为他们经历了太多,许多崭新美好的东西都已经磨破,他们两个人都像打了补丁的布匹,虽然还完整,却终究是面目全非了。

    顾茫看出他心情不好,于是逗他:“墨熄。”

    “嗯?”

    顾茫趴在枕头上,抬头笑道:“批完卷宗回来我这里睡吧,别回你自己房间啦。你让我睡主卧,自己睡厢房,一连那么多天,传出去又说我欺负你。”

    墨熄低着头,抿着唇,不吭声。

    月光洒下来,照在他的耳缘,透出些薄薄的绯红。

    墨熄最后低声说了句:“你还是好好休息。”

    顾茫的笑意便愈发浓深了,他垂着眼睫,从被褥里伸出手,摸了摸小师弟的脸:“你好乖啊。”

    “……”

    “可惜师兄没有糖可以赏给你吃。”

    墨熄抬眸看了他一眼,忽然俯身,在他唇上轻轻地吻了一下。他自然是不敢吻得太深的,他心中有埋得那么深的火,而顾茫的气息会让火星成为火海。所以墨熄只是亲了一下,就坐直了:“我回去了。”

    顾茫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甜吗?”

    见墨熄不答话,继续颇不要脸地追问:“嘿嘿,糖甜还是我甜?”

    “……”墨熄不太擅说什么情话,把他惹急了惹怒了他还能崩出一些兽性十足的短句,但当他温柔缱绻的时候,他其实嘴笨得厉害,也老实的厉害。

    所以面对顾茫撩逗他的发问,他不知道该回应什么,于是只抬起手,伸出两指,在顾茫的额心中央轻轻点了一下。

    顾茫被点了,趴在床上踹了两脚被子:“好歹说句话呀你。越长大越闷,闷死你算了。”

    墨熄沉默一会儿,还真的说了一句话。他说的是:“那……。”

    顾茫:“………………”

    作者有话要说:

    墨熄:为什么隔壁表白之后情话能力up,up,而我表白之后成了语死早?

    隔壁二狗子:因为你没有经历过五年游学深造,你以为我四处游历多年,看的书只有正经的法术书吗?我也看了很多坊间话本好不好!

    第134章

    恋十四年

    第二天晚上,

    顾茫准备去望舒府归还扳指。

    为了掩人耳目,他披上了斗篷,

    戴上了银制覆面——修真界常有些修士会做这样的打扮,倒也不会分外惹眼。

    临走前,墨熄给了他一块玉佩。顾茫觉得好奇,摆弄着那块玉佩问道:“这是做什么用的?”

    “羲和府特使的佩件。不然望舒府的守备问你,

    你该怎么说?”

    顾茫笑道:“……我就没打算走正门。我要飞檐走壁。”

    墨熄当真了,

    一把将他拽过来,严肃道:“不要胡闹,

    慕容怜那个脾气你不是不清楚,一会儿又被他欺负。”他的手劲大,顾茫又猝不及防,俩人挨得极近,

    墨熄低着头,呼吸拂在他的耳鬓边,低声道:“站着别动。”

    他说着,

    低了头,

    将玉佩系在了顾茫的腰封处。他做这件事的时候很专注,侧着脸,五官立挺,睫毛轻动的时候就像两叶柔软的小扇子,

    在鼻梁处投下阴影。墨熄的皮肤特别紧绷光洁,

    顾茫这么近距离盯着他,居然也看不到什么瑕疵,

    就像溪水里浸润的瓷玉一样。

    “好了。”墨熄说,“你就说是我派去的人,给他们看这个玉佩,他们不敢拦着你。”

    顾茫笑着抚摸过玉佩穗子,忽然抬起手,捏过墨熄的下巴,凑近了亲了一下。

    “行,那我就说我是你的人。”

    墨熄:“……”

    墨熄望着他,看着他的师兄像他一生最好的梦一样立在他面前,忽然就有些舍不得:“要不还是我跟你一起去,我在望舒府外面等你。”

    顾茫怔了一下:“为什么?有了这个玉佩,你还怕我被慕容怜为难吗?”

    墨熄侧过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

    顾茫慢慢地反应了过来,笑了:“你是不是不想和你顾茫哥哥分开?”

    墨熄抿了抿嘴唇。

    他不是不想——他是怕。

    他怕与顾茫的离别。大抵是因为知道顾茫的清醒是有时限的,又大抵是因为他和顾茫曾经的分别实在是太苦又太漫长了,所以他那么强大的人,竟会如此畏惧顾茫离开他的视线。

    顾茫伸出手,兄长般摸了摸他的头,这个举动让墨熄的心坎愈发湿润。他已经很久没有被顾茫这样对待过了。

    “这件事我想单独去做,但你不用担心,我很快就会回来。”顾茫说着,纤长的眉眼倏尔展开一个柔和的笑,“你顾茫哥哥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这话说的过分了,墨熄道:“经常骗。”

    顾茫忍不住噗地一声笑出来:“哈哈哈,好好好,你讲的很有道理,你别瞪我——是我说错了,你罚我吧。”

    墨熄低声道:“你现在这个身子骨,经得起我怎么罚?”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些天生的侵占欲与控制欲,虽然不张扬,但却深不见底,顾茫被这样望着,不由地就有些胸腔发热,心头发软。

    他的小师弟就是这样,看似克制,却很爱欲凶猛。这具腰窄腿长的身躯里,包裹着熔流般炽烈的感情,别人从那张禁欲自持的脸上看不到的东西,顾茫却全都已经领教过。墨熄是青涩的,粗暴的、甚至是饥渴的。

    可顾茫其实并不反感。

    虽然没有哪个铁骨铮铮的雄性会喜欢被侵略,但是顾茫能深刻地感觉到墨熄是在把满腔的爱意都倾给他,把所有的欲念都注给他,好的坏的,理智的不理智的,这个初谈□□的年轻人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

    一晃白驹过隙,他的年轻人不再年轻,他的师弟成了他的羲和君。什么都变了,唯有注视着他时的那双眼睛,仍像他第一次对自己展露爱欲时一样真挚深沉。

    他们的这场初恋,原来已过十四年。

    顾茫最后还是自己去的望舒府,他出示了玉佩,顺利通过了望舒府的门禁守备,而后走在了檐角飞翘的风雨连廊之下。

    望舒府仍是与他记忆中一般通幽,到处都透着一股极具慕容怜特色的疏懒气息,院子里随处可见夏榻,软衾,小扇,茶桌。屋檐下挂着金丝绣眼鸟的鸟笼,里头的禽雀儿栖在木枝上,也和它们的主子一样的懒洋洋,不爱搭理人。

    与内庭守备作了求见禀报,顾茫便来到望舒府中庭等待,那里有个偌大的花园。

    顾茫记得这个院子,他小的时候,这座院子里有秋千,有倚在墙边的竹马,还养了一堆小鸡小鸭小兔子。孩子都喜欢这样的花园,慕容怜也不例外,时不时就来在这里打秋千,撵着小动物满园撒野。而当公子不在的时候,顾茫这些小奴隶也会跑进去,借着喂养小鸡仔的名义,偷得浮生半日闲。

    有一次院内无人,顾茫坐在秋千上玩,晃着晃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结果慕容怜进来一看,大怒。当即就把顾茫从秋千上推了下去。

    “你这个贱奴!我的东西你也敢碰!”

    “来人!这个秋千我不要啦!给我拆下来!丢到坑里当劈柴烧!真是脏死了!好晦气!”

    那时候慕容怜的神情犹在眼前,张牙舞爪地那么夸张,好像顾茫有毒,沾到一点跟顾茫有关的东西,他就会毒发身亡似的。

    顾茫被他从睡梦中推下秋千,半天才缓过劲儿爬起来,等他坐直了,转过头,慕容怜那叫叫嚷嚷的狰狞表情忽然就凝住了。

    “你……你……”

    顾茫在他那苍白的脸色中抬起手摸了摸额头,结果一掌的血。小孩子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阵仗,呆愣一会儿,哇的一下子就哭了。

    他一哭,慕容怜就慌了。

    慕容怜道:“你你你……你活该!!你这个小贱奴!”可看着顾茫额头的血越流越多,慕容怜就怕了,往后退了两步,居然掉头就跑。

    顾茫就坐在地上哭,他第一次见到那么多血,额头又摔得那么痛,他眼泪不停地往下滚,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哭到昏天黑地时,院门口匆忙忙跑来一个女人——

    “阿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呀,怎么摔成这样了?快让林姨看看……”

    林姨是望舒府最丑的女佣人,她的整张脸都烧烂了,五官模糊到宛如厉鬼,府邸里所有人都嘲笑她,所有孩子都畏惧她,只有顾茫与她亲。

    顾茫从小没有父母,不知道被爹娘疼爱是什么滋味,而林姨那时候会偷偷塞给他点心,会给他裁小衣裳,教他认几个字。他能从那么一些微末的照顾里,去努力汲取一点点与“亲情”有关的感受。

    所以他一看到她,就愈发害怕地大哭道:“泥姨!泥姨!我要死啦!”

    他那时候大舌头,那么小的孩子,讲话都还不利索,总是发不对“林”的音,而是管她叫泥姨。

    “好了好了,不哭了。没事的啊,林姨看过了,没关系的,阿茫乖,林姨带你去包扎。”

    丑兮兮的女人把脏巴巴的孩子从尘土里抱起来,饶是过了那么多年,顾茫依旧记得她身上的那种温暖和香味——那时候他曾想,如果他有娘亲,那么阿娘的怀抱,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从来都不觉得林姨丑陋,她的眼睛总是那么清澈,那么温柔,让他总觉得她烧糊的五官像是一盏已经摘不下来的假面,而假面背后藏着的,合该是一张秀美绝伦的脸。

    他伸出小手,颤巍巍地搂住她的脖子:“泥姨……”

    林姨将他抱去了望舒府的坐府药修那边,一路上他血流不止,哭得很凶,看到药修也并不配合。

    林姨就蹲下来逗他,分散他的注意:“叫林姨。”

    顾茫含着泪,抽噎着:“泥姨。”

    “林——姨——”她耐心地拖长音调与他重复。

    “泥——姨——”他笨笨地说。

    坐府药修是个中年男人,对这个卑贱的孩子和这个丑女人冷眼相加,治病归治病,嘴上却阴阳怪气地嘲笑道:“这个蠢孩子又什么好教的,教出来以后也是给慕容公子当牛做马的命。”

    林姨的眼梢似乎微微抽了一下,仿佛压制着什么不可见人的情绪。但她受惯了欺凌,知道以自己的地位争这些口舌之快也毫无用处,于是对药修笑了一下,又转过头,摸了摸顾茫布满泪痕的小脸:“来,喊林姨。”

    顾茫依稀能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态,他似乎是卯着一口气想要给自己和林姨出头,于是很努力地憋红着脸,也顾不得头上的疼了,歪着头较劲道:“泥,泥……泥姨……”

    药修在旁边理着纱布,毫不客气地大笑起来。

    顾茫就在那刺耳的笑声中愣了一会儿,哇地一声哭得更伤心了。他其实很努力地想要咬准字音,把泥姨老老实实地念成林姨,可是奶声奶气地总是说不清楚,他觉得好丢人,大概自己真的是个笨孩子,以后只能做牛做马的,这个药修说的一点儿也没错。

    只有林姨心疼又温柔地看着他:“很好了,阿茫以后会念清楚的,乖,不要难过。”

    “丑女人哄贱娃娃了,哈哈哈——”

    林姨丑吗?

    不,在顾茫心里,林姨是世上最美的姑娘,有着一双凝载着芳菲十里的凤眸,一双人间四月般的臂膀。

    他那时候暗下决心一定要快快长大,捋直了舌头,能够好好地唤出她的名字——可是他终究是没有等到。

    林姨在他四岁那年就去世了,她临终前告诉了顾茫一件事,而那件事最后成了顾茫留在望舒府、与慕容怜不争不闹近二十载的理由。

    那个女人,她说……

    “特使。”身后忽然有人这样唤他。

    顾茫从回忆中抽神,他眨了眨眼睛,让眼角的湿润淡下去,而后回过头来。望舒府的总管正站在廊庑边:“已经禀奏过主上了,主上有请。”

    第135章

    时慕容怜

    慕容怜正歪在内庭小院的一张春榻上吸着水烟。床头小几搁着几本闲书,

    一壶小酒。

    他见顾茫进来,不紧不慢地啜了一大口浮生若梦,

    缓然吐出,吩咐左右道:“你们先下去吧。”

    “是。”

    佣人们退下了,院落中只剩了他们两人。

    慕容怜懒洋洋地躺在竹榻上,也不正眼去看顾茫,

    只敲了敲烟锅里的灰烬,

    然后重新叼回嘴里,冷笑道:“火球儿还真有趣,

    派个特使来我府上,居然还是个戴着覆面披着斗篷的——说罢,有什么事儿。”

    顾茫道:“是我。”

    慕容怜一听他的声音,顿时被吸入的烟给呛着了:“咳咳咳!!”未几他起身,

    脸上飞快地闪过了许多情绪,震惊、焦虑、憎恨、犹豫……甚至还有一些旁人并看不透的复杂内容在里面。

    “你?你装成个特使来我这儿做什么,找揍?”

    整个重华除了极少几个人,

    没谁知道顾茫此刻是恢复记忆的状态,

    顾茫自然不会在慕容怜面前表现出太多的清醒。他是蛰伏在燎国五年的探子,伪装对他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于是他佯作迟钝道:“你别生气,我来还你东西。”

    “……”

    “主上说过,

    不能随便要别人的好处。所以我来把这个圆环还你。”

    说着他将那枚蓝宝石扳指褪下来,

    交递到慕容怜手里:“谢谢你把它送给我,但它什么用都没有,

    我不喜欢。”

    “……”

    慕容怜仿佛受了极大的侮辱,差点儿没跳起来:“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这样的扳指羲和府上有几百枚。你要是中意亮闪闪的小圆环,我还可以多送你几个。”

    “屁!他的那些能跟这个比?!”慕容怜怒气冲冲地劈夺过来,“这可是——”

    顾茫一脸平静地等着他说。

    “这、这可是、可是……”慕容怜却好像噎住了,噎了一会儿,他眼里闪动着些明暗不定的光,随即恶狠狠道,“……算了。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这本来就是借你的,什么时候成了送你的?哪怕你不来还,我过两日也会去羲和府要这扳指,你少给我自作多情!”

    他说着,重新把扳指套回了自己拇指上。

    顾茫心中暗叹,果然慕容怜也并不会那么轻易就把这枚指环的秘密告诉他。不过他原本也就只是想试一试而已,他来望舒府的目的,其实只是想回来自己走走看看,这个宅邸里终究还是有一些他太过怀念的痕迹。

    慕容怜见他一直不怎么说话,盯着他来回看了一会儿,问:“怎么着,被周鹤折磨傻了?倒是回个声啊。”

    顾茫钝钝道:“我不傻的。”

    顿了顿,瞥了一眼慕容怜的烟枪,说道:“抽这个的人才傻。”

    “你——!”

    顾茫道:“你又要生气了。你总是生气。好了,我是一只好狼,不惹你不开心。东西送完了,我回去了。再会。”

    慕容怜看着他转身,狭长的眼睛蓦地眯起,等顾茫走到了庭院月圆门的旁边,慕容怜忽然阴森森地说了句:“站住。”

    他踱步到顾茫身边,绕着顾茫看了一圈,吐字道:“顾茫。我怎么记得你去蝙蝠岛之前……已经恢复了不少神识?”

    “……”

    纤细的金色长柄烟斗伸出,勾嘴抵着顾茫的下巴,将之强行抬起,慕容怜眯着桃花眼,说道:“你不至于还觉得自己是头狼吧。”

    “……”

    “让我想想……你今天来这里,莫不是来怀悼你那位泥姨的?”

    顾茫蓦地一顿。

    随即侧过脸:“那是谁?”

    “……”慕容怜不吭声,眼神诡谲地盯着顾茫看了一会儿。

    两人僵持着,庭院里起了一阵清风,吹得顾茫斗篷袍袖猎猎拂摆。慕容怜说:“你当真想不起她是谁?”

    顾茫摇头。

    “你最好不要跟我说谎。你跟我这么久了,欺骗我会是什么后果,你心里应当很清楚。”

    “我不清楚。我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顾茫说着,抬手打开慕容怜抵着他下巴的烟斗,鼻梁上皱:“味道真难闻,你怎么会喜欢这个。”说罢打了俩喷嚏,转过了身,头也不回地向院外走去。

    他看似装的淡定,但其实心砰砰直跳。

    ——慕容怜怎么会忽然跟他提起泥姨?

    他恢复记忆的事情,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知情,是有人向慕容怜泄了秘?还是慕容怜并无把握,只是在试探呢……

    一路心里打鼓地走着,出了望舒府,顾茫原地站着思忖了片刻,却理不出什么头绪。最后他叹了口气,决定先不再想这个问题了,而是绕路去了一趟姜宅。

    他实在是受不了慕容怜现在嗜烟如命的样子,慕容怜这人很野,自幼没爹,母亲赵夫人去世后就再也没人看得住他,而且至今也没娶媳妇儿,说起来是个穿金戴银的贵族老爷,其实也就是个作死无人管的单身汉。

    顾茫觉得他再这样子下去不行,所以打算趁着自己还清醒,去姜药师处给慕容怜求个戒烟方。

    到了姜府,才发现今日在厅堂内开药坐医的是却并不是姜拂黎,而是他的夫人苏玉柔。

    苏玉柔照例戴着绡纱斗笠,遮着那张传闻中倾国倾城的容颜。她送走了一位病患,抬头看到顾茫进屋,淡道:“客倌是来问诊的么?”

    “抓药。姜药师在吗?”

    “拙夫前些日子外出云游了,您若非疑难病症,妾身也可以诊上一诊。”

    “怎么又去云游了……”顾茫忍不住低头思忖。

    这个姜拂黎真的行踪诡谲不定,而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大半辰光都是在外头度过的。人都说温柔乡埋葬英雄志,他倒好,娶了个绝代风华的美女,却天天让人家守活寡。不过再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没比姜拂黎好到哪里去,墨熄这样一个大美人放在他面前,他不也照样耽搁了人家十余年。

    苏玉柔问:“您的药笺,是非要拙夫开不可吗?”

    “倒也不用。”顾茫叹了口气,说道:“打搅夫人,我就是想问问浮生若梦这种烟草,有没有什么戒除的方法。”

    “……客倌是望舒府的人?”

    “算是吧。”

    “那客倌还是请回吧。”

    顾茫睁大了眼睛:“为、为什么?”

    苏玉柔道:“您应当知道,望舒君是自己无意戒除此烟。戒瘾一事,从来药是辅,心是主,他一心想抽,给他再好的药都是无济于事的,又何必砸了我药师府的招牌。”

    “……”顾茫张了张嘴,想辩些什么,可转念一想,这位苏夫人说的也不无道理。慕容怜自己想抽□□,又有谁能拦得住他。

    顾茫心下焦躁,却没有办法,只得重重叹了口气,谢过了苏玉柔,然后离开了药师府。

    其实不得不说,对于慕容怜这个人,顾茫的感情很复杂。

    他一方面确实很不赞同慕容怜的许多做法,一方面又还算了解慕容怜的内心,并且不由自主地怜悯他。

    慕容怜的父亲走得早,母亲赵夫人大概是希望他能成为故望舒君一样的人物,所以完全扼杀了慕容怜的天赋才能,执意要给慕容怜规置一条道路,而那条道路的终点是让他成为一个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人。

    顾茫记得很清楚,慕容怜小时候很喜欢幻术,他时常会坐在院子里,化出满庭彩蝶翩跹,花海摇曳——

    但赵夫人不允许。

    “幻术能做什么?只能去做军队的后援!都是没用的东西!你爹擅长的是器乐法术,你是他的孩子,乐修才是你该做的事情,你少给我走弯路!”

    “你看看人家墨熄!与弗陵君如出一辙的能耐,人家比你有天赋还比你刻苦努力,你自己不知道反省?”

    “慕容怜!你再买这些幻术卷轴回来试试!你信不信我全给你撕了!”

    一天天的打骂吵嚷过后,望舒府就再也见不到那些幻术变出的彩蝶和鲜花了,这些慕容怜觉得很美的东西,在他母亲面前全都不值一提,全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赵夫人还在世的时候,府中最常听到的一句话便是:“慕容怜,照你爹的样子好好学,别给望舒府丢脸。”

    他好像活在他爹的模子里,旁人不会去管他完全是另外一个生命,只照着这个模子把他套进去,一旦他做出了什么超出这个框子的事情,他们就残忍地将他的血肉切割去,全然不理会他梦想被阉割的痛苦。

    只要有些地方做的不到位了,惹来的就是色厉辞严的教训。

    “胡闹什么,还不去好生修行?”

    “吃那么点儿苦就喊累,慕容怜,你就不能有点出息!”

    “给你的都是最好的,你再不成器,我看你对得起谁!”

    顾茫记得初时慕容怜还挣扎得很厉害,还和夫人争吵,哭着跑出宅邸过——

    “可我就是喜欢幻术呀!我不喜欢琴!你为什么要这样一直逼我?我不要当慕容玄的儿子了!谁要当谁当去吧!”

    这一句话换来的是赵夫人的雷霆震怒,那是慕容怜唯一一次被打得皮开肉绽,那么小的一个孩子,被痛打成血糊糊的一团,趴在床上哽咽着,有气儿进没气儿出……那个模样,当真是可怜极了。

    顾茫一路看着他长大,看着他像病梅一样,被剥夺了所爱,剔除了天性,扭曲了命运,强制成长为他父亲的一个翻版。

    在这过程中,慕容怜从反抗到隐忍,从隐忍到麻木。

    最后,那个曾经坐在庭院阳光中,因幻化出满庭彩蝶而洋洋得意的孩子再也见不到了,唯有琴房的古琴铮铮如流水,玉笛声飞满王城,在严寒酷暑里,在芭蕉夜雨里,十年如一日地缠绵着。

    旁人都道那琴声曼妙,只有顾茫知道不是的,慕容怜在那些金玉丝竹声里,为他的蝴蝶和花海办了一场又一场的葬礼。

    慕容怜终究还是扭曲了。

    之前顾茫是缺失了记忆,所以面对如今醉生梦死,终日啜着迷烟的慕容怜,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劲来。可当他的童年记忆被时光镜溯回之后,他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

    旁人或许不了解慕容怜,觉得他是个烂到骨子里的人,但顾茫是从小伺候着他长大的,顾茫很清楚慕容怜的烂法儿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慕容怜从小的这种遭遇,令他性情变得非常恶劣,他会使坏,会用阴招损招击败自己的竞争对手。比如当初在学宫利用奴隶兄妹骗取墨熄同情,致使墨熄被鞭笞。又比如利用顾茫来要挟墨熄,让墨熄被迫在竞师大会上输给自己。

    他的这些行为虽然很下三滥,但是无疑都显示了一点——

    慕容怜喜欢赢。

    慕容怜怎么会不喜欢赢呢?他自幼被苛责训斥,已经像是挨惯了打的走狗,听到棍子敲响就会牙齿发战,浑身发抖。争强好胜已经成了他的本能,哪怕他母亲已经过世了那么多年,他都没有办法戒除。

    但浮生若梦是什么?是积弱者自欺欺人才会去啜抽的香料。脑子清醒的都知道,一旦沾上此类迷幻烟,那么这个人差不多就废了。

    试问以慕容怜这种削尖了脑袋都要出一口气的性格,他怎么就在自己叛国的五年里,忽然抽起了这种会让人烂到骨子里的东西?

    还有那枚戒指。

    那枚戒指虽然用途不明,但是应当不是什么害人之物。顾茫能在那枚指环上感受到一种非常奇异的气韵,他几乎可以确定当时慕容怜给他套上这枚戒指是为了帮他。

    慕容怜……慕容怜……

    这个人到底知道些什么,在隐瞒些什么,又承受了些什么?

    顾茫眉头深蹙,怎么也想不出个端倪来,只觉得头疼欲裂,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晌午了,正值午膳时间,顾茫进了厅堂,却并没有在桌上看到菜,也没有在屋里瞧见人。

    正觉得纳闷,就见一个佣人端着果盘从院子里进来,顾茫过去问她:“姊姊,羲和君呢?”

    羲和府的仆伺从前待顾茫没好气,但许多人都是会见风使舵的,墨熄这些日子待顾茫这么好,瞎子都能看得出来,他们又怎可能嗅不到其中一星半点的深长意味?

    那丫鬟立刻伶俐笑道:“哎哟,顾先生哪儿用得着叫我姊姊啊,叫我小苏就好啦。”

    顾茫还没来得及适应过来“顾先生”这般尊敬的称呼,就见得她把果盘摆在了桌上,擦了擦了手,笑着指引道:“主上头先在后花园的橙花树下,你可以先去那里找找,如果找不到的话,就去小厨房吧。”

    顾茫惊了:“小厨房?”

    “是啊。”

    “他在那里干嘛???”

    作者有话要说:

    《慕容家的人都不好过》

    慕容怜:怀念一出场就被评论区骂到退群的日子,唉,自从穿了品如的衣服后,我的仇恨值都没有了,我的心好痛。

    君上:怀念无论怎么作死评论区都恨慕容怜的日子,唉,自从学了演讲技能后,仇恨值都来我身上了,我的心好痛。

    慕容梦泽:怀念自己还没有出场的日子,唉,自从出场之后,一说话就被骂,我的心好痛。

    慕容楚衣:怀念评论区觉得我是攻的日子。

    顾茫茫:???四舅哥,你醒一醒,从来没有过那种日子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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