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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1章

    至于一截柳叶的飞剑跌境,当然损失极大,不过只要姜尚真跻身了飞升境,两事并一事,都会迎刃而解。

    只不过这些心知肚明之事,说出口就比较大煞风景,吴霜降也没觉得与这些年轻人做买卖,需要自己如此坐地还钱。

    何况四人联手,一人塑造瓷人碎瓷人,三人合力剑斩十四境,这等壮举,哪怕吴霜降正是被斩之人,他也觉得极有意思。

    会

    让吴霜降有些期待百年之后的光景。

    只是不知道百年千年之后,年轻人们都已飞升境,那么就是四飞升,其中三剑修?

    会不会后世有人提及此事,就要来上那么一句。

    岁除宫曾经有人名叫吴霜降,一人力战陈平安,宁姚,姜尚真,崔东山?

    壮哉。

    吴霜降大笑一声,破例取出一壶酒水,痛饮一口,开始娓娓道来一些老黄历,“岁除宫有了我之后,大不一样,不到百年光阴,很快就崛起了,要知道我当时才是金丹境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座宗门账房先生财神爷了,等到跻身了元婴,又兼了掌律一职,当然,这与岁除宫当时只是个二流山头,关系不小。不过你们应该翻过的秘档记录,一个金丹符箓修士,捉对厮杀过程中,斩杀一位元婴剑修,以及元婴之时,击杀过两位玉璞境,非是我自夸,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我生性谨慎,修行路上的一些个意外,看似凶险,其实都不算什么,但是我如此,不意味着身边人也是如此,所以有个女子,她在下山历练过程中,误杀了两位练气士,两人都是世俗朝廷的道牒官员,厮杀过程中,还殃及无辜凡俗十数人,这笔账就算在她头上了,这其实不算过分。所以我就不得不走了一趟山下,帮着她四处周旋,原本方方面面都已经被我摆平,幕后设局之人,都被我顺藤摸瓜找到了。”

    那女子,就是吴霜降的山上道侣,在岁除宫,她是一个修行资质很平常、容貌也很平常的女子。

    其是一个山上修士设置的局,当然是针对吴霜降,一个姿色平平、修行资质更不算太好的女子,还不值得幕后人如此兴师动众。

    牵一发而动全身,最终吴霜降惹上了白玉京二掌教,真无敌余斗。连那些幕后布局人,都觉得是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

    而那个时候的吴霜降,才是一位元婴境修士。

    掌管白玉京那一百年的道老二,最终给了吴霜降一个选择,要么去敲天鼓,再被他余斗打死。

    要么交出那个女子,按照道律,魂飞魄散。你吴霜降只需袖手旁观,就可以不用死。

    吴霜降突然提了一句题外话:“咱们那位三掌教闲来无事,也为他的小师弟设置了一个差不多的问心局,只是在道心细微处,始终没有让他这位小师兄满意。不然那少年,当时就可以得到一桩仙缘,能够一步登天,跻身玉璞境。如果他可以心境上不拖泥带水,比你胜出一筹,然后再与你做同样事,看似自找麻烦,做些多余事,陆沉就愿意高看他一眼了。”

    陈平安说道:“是那个道号山青的?”

    同样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

    吴霜降笑着拎起酒壶,指了指陈平安身边的女子。

    宁姚直到这一刻,才随口说了句,“这人行事,不太地道,被我砍了几剑,躲去闭关了几年。”

    一直竖起耳朵的姜尚真,偷听至此,立即小声重复两字,“保重,保重。”

    吴霜降斜靠栏杆,只是喝了一口,就不再饮酒,眯眼望向远方岁除宫的一处处山水形胜,微笑道:“要知道,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我被视为是青冥天下最有儒家圣贤气象的道门修士,并且还有希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因为我坚信世间所有事,是非分明,对错分明,黑白分明。”

    山水依旧在,人已是过客。

    所以吴霜降之前才会说那句。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书简湖。

    可能姜尚真的那座书简湖,会有个蘅芜一般的柔弱女子,亭亭玉立,年复一年徘徊不去。

    可能会是神篆峰的那座祖师堂,从曾经的闹闹哄哄,变得空无一人,再无一句骂声,也无人摔椅子。

    可能崔东山的心中书简湖,会有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空有一肚子学问,依然饿着肚子,带着初次相逢的少年,一起走过鸡鸣犬吠、炊烟袅袅的小街陋巷。

    可能是昔年学塾,有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读书人,前一刻还在代师授业,转眼过后,座下几个听课之人,都已远去,再不回头。

    可能是一位远游还乡的南婆娑洲老剑仙,在泥瓶巷曹家祖宅内,回头望去,仿佛看到了个手持扫帚的妇人。在那大雨天的家中,那处四水归堂的小天井,就是一处书简湖,直教一位活了千百年早已铁石心肠的老剑仙,回首时也要视线模糊,轻声呢喃,娘亲,傻娘亲唉。

    一处书简湖,可能只是那处不起眼的乡野乱葬岗,曾经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是鬼却最怕鬼,在她彻底离开人间后,却能让一位重游故地的剑客,不至于伤心得如何揪起心肝,就只是一夜独坐,不敢喝酒。

    可能是一位孤零零的账房先生,在湖边掬水洗脸。可能是更早时候的某个少年,在远游路上的一张酒桌上,说自己年纪太小。

    可能是一位随城远游、好似天上月的女子,满脸泪水,看着那座城头上,一个连脸庞、身形体魄都已失去的心上人,依旧好似有那笑颜,使劲与她挥手告别,好让那个明明境界更高、剑术更高的女子,千万不要担心,更不要愧疚。

    一楼寂然。

    各有心思。

    先前对峙双方,看似从生死相向,变成了谈笑风生,甚至有望做成买卖,缔结盟约,可其实依旧剑拔弩张,暗流涌动,双方随时都要继续分生死,都不需要什么一言不合,不用谁怒目相视,就会死人。

    吴霜降收起些许思绪,指了指那张青色符箓,与陈平安说道:“我的十四境合道人和,只要我和道侣天然,不同时被杀,就可两人都不死。至于其中大道折损是多少,以及我的境界恢复之法,太过涉及大道根本,就不与你明说了。关于今天一场切磋,你们几人的折损,我自会一一补偿,比如这张上尸解符,除了能够让一位无望上五境命不久矣的地仙,转为鬼仙之姿,还能够跻身玉璞境,此后是否塑造金身,转去担任山水神灵,从断头路改道,换路继续登高,你都可以随意。而且此符贵重,还在于符纸材质本身。这是对你体魄受伤的补偿。”

    陈平安这才招手将那枚符箓收入袖中。

    吴霜降继续道:“姜尚真与崔先生,之所以能够突兀现身,都是祭出了那张三山符吧,画符之法,并无问题,可惜还是那个问题,符箓材质太差了,承载不起太多道意,所以三山远游对你们三人的神魂裨益,实在太小。”

    吴霜降又取出四张在那白玉京都不易见到的“降真青绿箓”,轻轻挥袖,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

    在浩然天下,所有白玉京三脉道门下宗,例如宝瓶洲的神诰宗,桐叶洲的太平山,每次有人跻身天君,都会燃烧此符,请下各自尊奉的三位掌教祖师。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吴霜降瞥见那陈平安的脸色,笑道:“就这么多了。”

    陈平安呵呵一笑,骗鬼呢。如此抠搜不爽利的十四境大修士,不多。

    “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五张,不过岁除宫祖师堂里边还有三张,不如你随我一起去拿?”

    吴霜降微微一笑,看破陈平安的心思,打趣道:“反正你与孙道长也是忘年交,说不定咱们那位白玉京三掌教瞧见了你,还要与你叙旧几分。早些年一起远游玄都观,他一路唠叨了你不少。有这么两位朋友,别说是我那岁除宫,在青冥天下哪里逛不得。”

    陈平安问道:“孙道长还好吧?”

    吴霜降点头道:“很活蹦乱跳。”

    吴霜降好像想起一事,抖了抖双袖,瞬间又有两宝现世,一把剑鞘,以及那根“行气铭”绿竹杖,再次丢给姜尚真和崔东山,“剑鞘是斩龙台炼化而成,剑鞘又是一座符阵,我已经撤去所有三十六重禁制,正好可以温养那一截柳叶,提升飞剑品秩做不到,就当是预祝姜宗主跻身飞升境了。”

    “这根行山杖,就送给崔先生当见面礼了。其中诸般妙用,崔先生可以自行琢磨。”

    崔东山接过绿竹杖,姜尚真握住剑鞘,两人相视一笑,早先真要宰了吴霜降,咱哥俩岂不是发了,从此阔气得无法无天?!

    吴霜降再对宁姚说道:“回乡之后,我会降下一道法旨给第五座天下的门内弟子,让他们为飞升城效力一次,不惜生死。”

    毕竟是那少年窟。

    这样的盟友,看遍天下,绝无仅有。

    宁姚道了一声谢。

    吴霜降说道:“天然在剑气长城,在你心境做客一场,先后遇到三人,其中第一个,就是与我做买卖的人,换成别人,带不走天然,即便带走,也太过落了痕迹。所以在剑气长城那边,天然看到了他,还说要与她切磋道法,当然会被吓个半死,她从来就胆子小。”

    陈平安点头道:“是孙道长的师弟。”

    五行之木宅,中年道人的神像,是大玄都观的一株祖宗桃木斫成,而陈平安的五岳山根,是炼化道观青砖而成,其中蕴藉之道意,也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的根脚。

    这位中年道人面容的远游客,是大玄都观观主孙怀中的师弟,也是那位“千古一人”宋茅庐的师父。

    “好像她还遇到了一个暮气沉沉的人,穿草鞋,悬柴刀,一直在行走四方。”

    吴霜降蓦然变出一把拂尘,拂子画圆相,再单手竖拳,笑道:“取经只是空废草鞋,不知你在寻个什么。”

    陈平安微微讶异,仍是直截了当说道:“不就是寻个安身立命处,何况走路何处不废草鞋。”

    吴霜降与陈平安递过拂子,笑道:“我在家乡,曾经与陆沉一起遍参尊宿,不过只能算是略通佛法。希望你小子以后心诚学禅,不要逃禅。”

    陈平安接过拂尘后,竟是直接一个肩头歪斜,差点没能接住那把在吴霜降手中轻飘飘的拂子。

    吴霜降突然问道:“佛陀十大弟子,各有第一。请问密行第一的罗睺罗尊者以何为第一?”

    陈平安没有刻意打机锋,如实答道:“当年第一次在书上看到这桩佛门公案,其实也不知那位僧人为何要答‘不知道’。后来与一位崖间僧人询问过后,才知道答案。”

    既然是密行,旁人听此问,如何能够回答?当然是不知道。

    书上将道理说破了,好像很简单。只可惜人生各有症结,太难知道一个自己不知道了。

    吴霜降又接连问:“如何是无缝塔,如何是塔中人?如何是打葛藤去也,如何是只履西归意?如何夺境又如何夺人?为何老僧蓦一喝,独有僧人惊倒,便是所谓俊家子了?为何要歌马驹?为何要低声低声,为何又要掩口不言?为何要捏拳竖指,棒喝交驰?如何是同时别?如何是本来面目?为何竖杖有定乱剑,放杖就无白泽图?且作么生人剑活人刀,怎么参?为何把断要津第一句,是官不容针,车马私通?何谓三玄三要?如何坐断天下老和尚舌头?如何是向上事?!”

    陈平安叹了口气,还是如实答道:“书上都有记载,我如果只是背诵照搬,这些问题,我能说出三百余个答案。”

    远游路上,读书不停,光是一问“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陈平安就一一记住,汇集整理了将近百余个答案。

    比如一百个典故,可能有人知道了九十个,都不敢说自己知道。可有人只知道三两个,就已经觉得自己都知道了。

    吴霜降最后笑问道:“那么如何是落魄境?如何是落魄家风?身在自家山中,你这总该晓得吧?”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答道:“先赤脚走路。同时缝补草鞋,自己穿鞋,也愿意送给路人,旁人不愿意收,我们也不强求,毕竟真要计较,人人早已各自穿鞋。”

    吴霜降摇摇头,似乎很不满意,“先?意思全无矣,亏得我方才还担心你会逃禅。”

    宁姚单手托腮栏杆,她只是安安静静,看着陈平安。

    没觉得他在与吴霜降的这场问答当中,就落了下风。这个吴霜降如今多大岁数了,陈平安怎么比。

    崔东山坐在栏杆上,这“少年窟”岁除宫周边,大好河山,风景壮阔,看得让人唏嘘不已:“光阴似箭,日月如移越少年。”

    姜尚真趴在栏杆上,点头道:“更何况少年乘白驹过隙,不觉白头。”

    吴霜降笑问道:“我现在只好奇一事,你为何对佛门天然亲近?”

    陈平安说道:“家乡小镇,有四块牌坊匾额,小时候听人说了内容,觉得只有‘莫向外求’这一个道理,听得懂,勉强做得到,做到了还有用。”

    吴霜降笑了笑,运转神通,下一刻只有他和陈平安离开鹳雀楼中,来到了山巅的岁除宫祖师堂外。

    这是吴霜降第一次流露出肃穆神色,取出一张符箓,正色说道:“如果万一,连你在浩然天下,都未能护住天然,被同时剑斩两人,那你就对她使用此符。”

    陈平安点点头,“我答应了。”

    吴霜降疑惑道:“你就不问我,为何不担心你将此符用在别人身上?”

    正是那张道祖亲制的太玄清生符。

    陈平安说道:“有些事,真就只有我做得,别人做不得,前辈可以放心。”

    吴霜降笑着点头,让陈平安收好那张符箓,“你愿意揽下这么个大麻烦,看来你对那白玉京仙人怨念,一样不小啊。”

    陈平安说道:“白玉京里边,其实也有我很敬佩的前辈。”

    吴霜降双手负后,看着山外的云卷风舒,然后指向鹳雀楼附近一处江心大石,“那边的歇龙石,以后只要你做客青冥天下,还有本事返乡,可以搬走。”

    陈平安看了那歇龙石,眼角余光顺便瞥了眼鹳雀楼。

    吴霜降啧啧称奇道:“陆沉没说错,果然像我,贼不走空。”

    吴霜降突然说道:“小白在长平亭那边,跟那垂拱城城主聊得挺开心,然后约好了去揍一个叫高锡的人,好像还要请一个叫梁周翰的人喝酒,我对你们浩然历史知道不多,这两个人,有什么来头?”

    陈平安想了想,说道:“浩然天下这边,武庙人选,各大王朝,可以自己酌情筛选。高锡除了奉承君主,当然也是跟风文庙了,与几个同僚裁定

    武庙陪祀人选,最终只取功业始终无瑕者。梁周翰觉得此事不妥,觉得天底下没有十全十美的圣贤,觉得太过苛刻古人,似非允当。这肯定是一番平恕言论了,可惜没有被当时的皇帝采纳。”

    吴霜降点头道:“指瑕人雄,谁当无累。确实是一个读书人的平恕之言。”

    陈平安有些无奈,既然前辈都知道,还问个锤子?

    吴霜降看了眼陈平安所背长剑,说道:“如果你敢放心,我就帮你炼化一二。我离开浩然天下之前,还会解开天然那些禁制,到时候她的战力,就不是一位寻常飞升境能够媲美了。将来修行路上,你再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意外,你可以暂借长剑给她。”

    山巅修士的厮杀,其实真正比拼之事,就两件,术法或是飞剑的最高杀力之大小,以及逃命本事的高低。

    这也是吴霜降为何要炼出四把仿剑的原因所在。

    而且吴霜降的压箱底本事,还有几件。

    陈平安抱拳致谢,一声前辈,十分诚心。

    吴霜降问道:“所背长剑,名为?”

    陈平安说道:“夜游。”

    吴霜降点头道:“好名字。”

    沉默片刻,吴霜降笑问道:“那就回了?”

    陈平安没有异议。

    小天地就此消散,众人一起返回客栈屋内。

    陈平安与三人点点头,示意没事了。

    姜尚真问道:“正阳山那个婆姨,总不能辛苦盯了半天,就这么让她溜走吧?”

    崔东山笑道:“那就赶紧回去?”

    陈平安说道:“辛苦了。”

    结果一个首席供奉捶胸,一个得意学生顿足,不约而同,都是伤心状。

    然后两人哈哈大笑,抬手一拍掌,为双方心有灵犀的默契,相互喝彩。

    两人就要捻出一张山符,凭此重返那正阳山周边一处僻静山头。

    陈平安咳嗽一声,作为提醒。

    崔东山立即心领神会,可怜兮兮望向那位吴老神仙。

    姜尚真的画符手段,十分鬼画符,甚至还不如山主。

    而崔东山和陈平安,当下还真没有太多心神气力,来画这三山符。

    吴霜降笑道:“那就有劳崔先生先绘制出心中三山?”

    崔东山小鸡啄米,使劲点头。

    白衣少年没个动静,吴霜降就只是笑着不说话,重新取出茶盏,开始悠哉悠哉喝茶,你们仨都不急,我一个外人,急什么。

    陈平安更是不动如山。

    笔呢,丹砂呢?符纸呢?

    好像一屋子全是穷光蛋,一样都是没有的。

    崔东山伸手捂住心口,咳嗽不已。

    姜尚真一手抵住雪白鬓角。

    姜还是老的辣。

    陈平安转头询问宁姚要不要喝酒,宁姚说好啊,挑一壶,不要再是那桂花酿了,换一种好了。陈平安说没问题没问题,只是酒水种类有点多,你别着急……

    吴霜降笑呵呵道:“一条贼船,好个贼窝。”

    说完之后,吴霜降摇摇头,略显无奈地放下茶盏,拿出一支笔,一张符箓。竟然他娘的又是一张“青绿”符箓……

    看得陈平安瞪大眼睛,好家伙,不愧是一位与孙道长聊得来的前辈!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站起身,先一巴掌按住那张青绿符箓,再取出一张寻常符纸,赶紧丢给崔东山。崔东山接过了先生赐下的珍贵符箓,然后起身弯腰低头,伸出双手,毕恭毕敬赶紧从吴老神仙手中那支铭文“生花”的仙家笔。

    在那黄纸符箓上边,崔东山绘制出三山形貌,然后使劲甩动手中“生花”笔,好似那山下毛笔,蘸墨不够,枯笔都不成了。

    姜尚真埋怨了崔老弟一句,赶紧屁颠屁颠为吴老神仙送上自家珍藏的一支毛笔。

    突然之间,三人几乎同时愣在当场,崔东山看了眼手中毛笔,抬头看了眼先生,陈平安看了眼崔东山,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青绿符纸。

    吴霜降则取过那张黄纸材质的三山符箓,握着姜尚真递来的毛笔,微笑道:“崔先生和姜宗主,莫不是无需我帮忙画符了?”

    吴霜降抬起手,勾了勾,“两张。”

    姜尚真和崔东山各自乖乖递过去一张还没捂热的青绿符纸,吴霜降将手中毛笔收入袖中,又招了招手。

    崔东山只好交出那支“生花”笔,不曾想吴霜降接过笔后,将桌上两张青绿符箓都一并收入袖中了,朝陈平安招招手。

    显而易见,那张被陈平安落袋为安的符箓,也得还给他吴霜降。

    陈平安无奈道:“前辈,这就过分了吧?”

    吴霜降说道:“谁境界高谁说啥是啥,先前是谁说来着?”

    姜尚真眼观鼻鼻观心。

    三人偷鸡不成蚀把米,还搭进去一张青绿符箓,准确说来好像还是两张。

    崔东山硬着头皮说道:“先生,你那张还是留着吧,我和周首席还有一张呢。”

    姜尚真一拍额头,结果挨了崔东山一肘。

    吴霜降笑了笑,摆摆手,重新取出两张青绿符箓,手持“生花”笔,微微凝神,便一气呵成画完两张三山符,送给姜尚真和崔东山,最后还将那支“生花”笔丢给白衣少年,说道:“也预祝崔先生妙笔生花,多写几篇不朽诗篇。”

    如何与人做买卖是一回事,心情好送礼又是一回事。

    陈平安感慨不已,学到了,学到了。

    崔东山和姜尚真各自捻符,就要离开夜航船,凭此重返宝瓶洲陆地。

    陈平安站起身,走到他们身边,一手按住崔东山的脑袋,然后突然抱住姜尚真,轻轻以拳敲在姜尚真后背。

    与崔东山,与姜尚真,陈平安都没什么好多说的。

    姜尚真有些破天荒的神色尴尬,犹豫了一下,抱住陈平安,

    这辈子好像还没抱过男人呢。

    哪怕是嫡长子姜蘅,当年襁褓中,好像都没待遇啊,他这当爹的,就从没抱过。

    陈平安后退两步,笑道:“都顺风顺水。”

    姜尚真突然欲言又止起来。

    陈平安有些疑惑。

    姜尚真压低嗓音说道:“听说这边有座灵犀城,那城主女子,我仰慕已久,可以的话,劳烦山主帮我捎句话,随便说点什么都成,山主说话最得体。”

    陈平安听得一阵头大,得体你个姜大爷,脸色略显为难,转头望向宁姚。

    宁姚说道:“身正不怕影子斜,这种事也要心虚?江湖路上,藏了几个三百两啊?”

    陈平安收回视线,对那姜尚真微微一笑,表示由衷感谢。

    姜尚真试探性问道:“那就……别捎话了?”

    吴霜降坐在那边悠悠喝茶看热闹,觉得这个姜宗主,真是个妙人,投缘得很。

    崔东山赶紧帮忙转移话题,说道:“先生,若是得闲去了那座声色城,遇见个两腿打摆子,提灯登梯写榜书,最终再吓得一夜白发的老先生,一定要帮学生与他说句,他的字,写得真心不错,不该后世子孙禁写榜书的。”

    陈平安知道崔东山在说谁,毫不犹豫就答应下来。

    姜尚真捻起符箓,微笑道:“辛苦山主捎话,走了走了。”

    崔东山取出那“行气铭”绿竹杖,轻轻一拄地,大笑道:“先生保重,学生去也。”

    白衣少年,青衫书生,两个身形一闪而逝。

    吴霜降转头望向窗外,微笑道:“就要天亮了。”

    吴霜降转过头,起身道:“那就不耽误你们聊天了?我还得去看着柜台。”

    陈平安问道:“前辈何时离开渡船,重返岁除宫?”

    吴霜降笑道:“看心情吧。可能就算离开了夜航船,也会先走一趟蛮荒天下。”

    吴霜降离去后,陈平安和宁姚去了裴钱那边的屋子,小米粒还在酣睡,裴钱在师父师娘落座后,轻轻晃了晃小米粒的脑袋,没晃醒,就伸手捂住小姑娘的鼻子嘴巴,小米粒微微皱眉,迷迷糊糊,拍开裴钱的手掌,看样子还能再睡会儿,裴钱只得说道:“小米粒,巡山了!”

    小米粒立即一个蹦跳起身,使劲揉着眼睛,嚷嚷道:“好嘞好嘞!”

    然后看到了好人山主,山主夫人,还有一脸坏笑的裴钱。黑衣小姑娘双手挡在嘴边,哈哈大笑,裴钱果然没骗人,一觉醒来,就瞧见所有人哩。

    宁姚对神色疲惫的陈平安说道:“你先睡会儿,我陪裴钱和小米粒聊会儿天。”

    陈平安点点头,趴在桌上就熟睡过去。

    至于小米粒会不会说漏嘴什么,实在是顾不得了,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斜。

    客栈门口那边,依旧是年轻伙计面容的吴霜降,坐在板凳上,翘起腿,闭上眼睛,摇头晃脑,拉起了二胡,偶尔睁眼,笑意温柔,斜眼望去,好像身边有位怀抱琵琶的女子,就坐在一旁,她以琵琶声与二胡声唱和,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陈平安很快就揉着眉心,清醒过来,实在是那二胡声有些吵人。

    宁姚拉着裴钱和小米粒返回自己屋子,陈平安就刻意隔绝那二胡声,脱了靴子去床上盘腿而坐,开始呼吸吐纳,心神沉浸其中。

    等到陈平安这一觉醒来,发现已经是黄昏时分,所幸没有了二胡声响,陈平安穿上靴子,走到客栈大堂那边,发现宁姚三人都在那边,而那个吴霜降正摊开一本书,不拉二胡了,开始当那说书先生了,宁姚三个嗑着瓜子,桌上还有一碟溪鱼干,当那捧场的听众。

    陈平安只是站在原地,听了片刻,就开始冷汗直流,吴霜降说那书上有什么那江湖女侠问那少侠,敢问公子姓甚名甚,不知何时才能再会?还有那山野偶遇的艳鬼狐魅,妩媚笑问那少年郎,趁此美景良宵,不耍子待要怎的?

    听到这里,小米粒就皱着眉头,问裴钱是啥个意思,耍是咋个耍,裴钱说不知道,宁姚斜眼某人,笑着说可以问当事人嘛。

    陈平安哈哈大笑,一身浩然气,大步走去,“裴钱,小米粒,去整点花生毛豆拍黄瓜,我好跟吴大爷喝点。”

    “我又不喝酒。”

    吴霜降合上书籍,许多书页都有折角,约莫是“趁此美景良宵”之类的,都有提醒。

    吴霜降走了,去了门口那边斜靠而立,但是桌上留下了那本山水游记。陈平安落座后,如坐针毡,都不知道自己来这边凑个锤子的热闹。

    吴霜降笑着转头瞥了眼那张桌子。

    遥想当年,自己宗门,也曾是这般热闹的。

    陈平安随便找了个借口,来到大门这边,与吴霜降一人一边当门神。

    两人都双手笼袖。

    旁人看去,还真挺像。

    吴霜降轻声说道:“如果我没有算错,你很快就需要走一趟中土文庙了,极有可能是以一种阴神远游出窍的姿态。到时候你会同时拥有双重身份,站在一大帮的浩然山巅人物当中,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剑气长城的隐官。”

    陈平安思量片刻,“是商议如何处置蛮荒天下?”

    吴霜降点点头,笑道:“不然还能是什么。有点类似万年之前的那场河畔议事。没有意外的话,你还会是年纪最轻的那个人。”

    至圣先师,和礼圣,不知会不会现身。

    但肯定会有亚圣,文圣,文庙正副三教主,老夫子伏胜,三大学宫祭酒,七十二书院山长,等等。

    符箓于玄,龙虎山大天师,白帝城郑居中,裴杯,火龙真人,渌水坑青钟夫人,皑皑洲刘聚宝,怀荫,郁泮水,等等。

    可能还会有极少露面的穗山大神,青神山夫人等等。以及诸子百家祖师们。

    因为这场议事的结果,会决定两座天下的未来走势。

    吴霜降脑袋后仰,靠着大门,“可规可矩,谓之国士。”

    陈平安说道:“不敢当。”

    吴霜降微笑道:“是说我自己,是说那座我一手打造出来的宗门,青山绿水,少年窟。”

    陈平安点头道:“与孙道长的玄都观一样,令人神往。”

    吴霜降笑道:“如果去掉前半句,就更好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们落魄山,行走江湖,门风很正,诚字当头。”

    吴霜降揉了揉下巴,“我那岁除宫,好像就只有这点比不上你那落魄山了。”

    陈平安不搭话。

    落魄山的风气来源,一直是个不大不小的谜,就像周米粒每天兜里,到底放了多少颗瓜子。

    山主说是拜某位得意学生所赐,崔东山信誓旦旦说是大师姐的功劳,裴钱说是老厨子饭桌上的学问,她只不过听了几耳朵,学了点皮毛。朱敛说是披云山那边流传过来的歪风邪气,挡都挡不住,魏檗说是与大风兄弟下棋,受益良多。

    可怜辛苦看门好些年的郑大风,如今身在第五座天下,都没机会反驳什么。

    吴霜降自言自语道:“以卵投石,尽天下之卵,其石犹然,不可毁也。”

    陈平安说道:“我看未必。”

    吴霜降点头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总是要信一信的。”

    他又问道:“知道我最喜欢你们儒家哪句圣贤语吗?”

    陈平安试探性说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吴霜降啧啧道:“脑子怎么长的?这都猜得到?”

    屋内桌上,小米粒双手撑在桌上,大声喊道:“山主,吴先生,溪鱼干要没嘞。”

    吴霜降转头笑道:“没事,我那份归你了。”

    陈平安也笑着点头附和。

    小米粒使劲抿嘴再点头,抬起双手,竖起两根大拇指,不知是在道谢,还是想说么的问题,小小鱼干,不在话下。

    吴霜降突然感叹道:“一家和乐。”

    陈平安轻声接话道:“即是大年。”

    第七百八十一章

    齐聚

    暮色里,吴霜降突然说要走了。

    丢给了陈平安那把长剑夜游,半天功夫,竟然就已经炼化完毕。

    陈平安接过夜游后,厚着脸皮跟吴霜降讨要一幅字帖。

    在青冥天下,公认岁除宫修士写的字,是可以驱鬼的。挂字如悬符,甚至还要更管用。陈平安当然不是想着靠吴霜降的字,去做什么驱鬼辟邪的勾当,那也太过暴殄天物了,留着当个夜航船之行的纪念,以后挂在自家落魄山的书房,有客来访,无论是谁,还不都得问一句真迹赝品?

    吴霜降答应下来,陈平安就在大堂里边,取出笔墨纸砚,小米粒收拾好桌子后,帮忙铺开宣纸,趴在桌上研墨。

    吴霜降看着那些山下寻常之物的毛笔、墨锭,好像没了写字的兴致,陈平安无奈道:“我身上真就只有这些家伙什,前辈将就一下?”

    吴霜降笑道:“落魄山丢得起这个脸,吴某人可丢不起。既然如此,还是算了吧。”

    陈平安赶紧说道:“那容晚辈去与李十郎借来文房四宝?”

    吴霜降瞥了眼外边的天色,摇头道:“不能让小白久等。”

    小米粒还在那儿研磨墨锭,急得抬手自挠头,可怜兮兮道:“吴先生吴先生,随便写几个字,中不中?咱们出门在外,行走江湖,讲究不如将就哩。”

    吴霜降想了想,点头道:“有理。”

    吴霜降从袖中取出自己随身携带的文房清供,铺开一幅彩云笺,取出一支青竹杆毛笔,刻有一行小篆,胸有成竹万里翠。一方砚台,侧面砚铭神仙窟,古砚趴着一对袖珍螭龙,吴霜降以笔杆轻敲螭龙头颅,两条螭龙立即睁开一双金色眼眸,古砚内顿时浮现一层金色涟漪,吴霜降蘸墨过后,笔尖金黄色,在那笺纸上写下一幅按例可算《当时贴》的行书字帖。

    “当时只道是寻常,不信人间有白头。明月高楼休独倚,忽到窗前疑是最后在这幅字帖三处,分别钤印有吴霜降的两方私人印章,一枚花押。

    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人书俱老境。心如世上青莲色。

    陈平安站在一旁,双手轻搓,感慨不已,“前辈这么好的字,不再写一副楹联真是可惜了。好事成双,讲究一下。”

    吴霜降笑了笑,桌上出现两张岁除宫万年红材质的楹联纸张,每张楹联上,都有七处金色团龙图案,好似虚位以待,只等落笔写字。不但如此,还从袖中取出了一只小木匣,打开之后,排列着七色小瓷盒,是那岁除宫名动天下的七宝泥。山上君虞俦,曾经从仙府遗址获得一桩极大机缘,搬了座古山回宗门,山头落地生根后,异象横生,经常有那丹砂如彩云飞流的景象。仙人炼化飞砂之后,凑齐七色,就是七宝泥,有那一两彩泥一斤谷雨钱的说法。

    陈平安有些疑惑,书写楹联,没有七色文字的讲究吧?只是不敢多问,怕一问,煮熟的鸭子就要飞走。

    吴霜降也没有解释什么,以笔蘸七色宝砂,在两张春联上边写下各七字,退笔如山未足珍,读书万卷始通神。

    吴霜降朝着那副楹联轻轻呵了口气,一副楹联的十四条金色蛟龙,如被点睛,缓缓旋转一圈再寂然不动。

    苏子的诗文,吴霜降的题字。

    顺便占了些身边求字年轻人的小便宜。

    白白当了一次二外甥的陈平安,毫无芥蒂,只当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个典故。

    吴霜降笑道:“就当是预祝落魄山下宗建成了,可以当那祖师堂大门楹联悬挂,楹联文字跟随时辰而变,白日黑字,夜间白字,泾渭分明,黑白分明。品秩嘛,不低,若是挂在落魄山霁色峰门上,足以让山君魏檗之流的山水神灵、鬼魅魍魉,止步门外,不敢也不能逾越半步。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而且有错难改,你就必须摘下这幅楹联。”

    陈平安退后一步,与这位笑言“曾经有望炼出一两个本命字”的岁除宫宫主,作揖行礼。

    吴霜降摆摆手,只是收起了几枚印章,转头与那黑衣小姑娘笑道:“小米粒,桌上其余的文房用物,都送你了,就当是回礼你的那些鱼干瓜子。至于回头你转手送给谁,我都不管。”

    周米粒赶忙使劲摆手,“使不得使不得,鱼干瓜子都不用钱的。”

    吴霜降微微一笑,转身离去,大步跨过门槛,小米粒飞奔过去,追上那位吴先生,从袖子里掏出两袋子鱼干,挠挠脸,有些难为情,“吴先生吴先生,就这么点了,都送你吧,别嫌少啊,真要嫌少,也么的事,以后去我家做客,管够啊。”

    吴霜降笑着接过两袋子溪鱼干,道了一声谢,轻轻一拍小姑娘的脑袋,走了,吴霜降一步跨出,就离开了条目城。

    小米粒挥挥手,站在门外原地张望许久,叹了口气,有些羡慕这个吴先生的道行,都不用御风远游,嗖一下就没了踪迹,那还不得是金丹起步的神仙境界?!呵,想啥呢,地仙怎么够,说不得是那传说中的玉璞境嘞,唉,境界这么高,跟魏山君都一样高了,吴先生在家乡,得开过多少场夜游宴啊?难怪送人礼物都眼睛不眨一下的,阔气,大气,走江湖,就得是这样啊,当年那个在哑巴湖遇到那个憨憨傻傻的姑娘,人不坏,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一颗谷雨钱就能卖了哑巴湖的大水怪。

    小米粒大摇大摆走回大堂桌旁,陈平安收起了字帖和楹联,都放入了方寸物当中,对小米粒笑道:“古砚,青竹笔,七宝泥,三样东西,都让裴钱先帮你收好。”

    小米粒愣了一下,小姑娘瞥了眼桌上物件,“可我都想好了怎么送人啊。”

    陈平安笑道:“不用送人,你好好收着就是了,以后回了落魄山,记得别乱丢。”

    小米粒一本正经说道:“我一开始是打算全都送给山主夫人,如果山主夫人不收,我也么胆子坚持到底哩,那我回了家,就把七宝泥送给暖树姐姐,她喜欢每天记账嘞。把古砚送给景清,再把青竹笔送给魏山君,披云山不是有一片竹林嘛,老厨子和裴钱不晓得为啥,自己不去,让我偷偷跑去那边仔细数过有几棵竹子了,我这不琢磨着魏山君要是收了礼物,一个高兴,就要白送我一棵竹子哩。”

    宁姚忍住笑,揉了揉小米粒的脑袋。

    裴钱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反正只要师父问起,就全部推给老厨子。

    陈平安则破天荒有些良心不安。不知道当时小米粒在竹林那边逛荡,认认真真扳手指数竹子,魏山君作何感想?

    一个白发童子,在廊道拐角处那边探头探脑,问道:“隐官老祖,那人呢?走了没?你们聊得咋样?”

    陈平安转头说道:“离开条目城了。聊得还行,不用你出手。”

    白发童子哈哈大笑,双手叉腰,晃动肩头,大步走向桌子,“隐官老祖果然无敌啊,让我都没有表现忠心的机会了,不然只要我略尽绵薄之力,肯定就能与隐官老祖联袂退敌!惜哉惜哉,恨事恨事!”

    陈平安微笑道:“那我把他请回来?”

    白发童子膝盖一软,伸手扶住桌面,颤声道:“我看就没有这个必要了吧,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从头到尾,都很莫名其妙,见着了吴霜降,跟裴钱聊得好好的,就如坠云雾,出了迷障,吴霜降又没了,一起没有的,还有它这头化外天魔的境界,以一种类似“无境之人”的姿态现世。

    陈平安看了眼,说道:“去屋子那边聊。”

    一起回了陈平安那间屋子,陈平安取出那幅字帖,“应该是前辈希望我转交给你的。”

    白发童子点点头,它刚接过手,字帖上的两方印文,“戎马书生,统兵百万”,与那“人书俱老境”,总计十三个字,瞬间黯淡无光。

    它神色复杂,呆滞无言。

    陈平安更是取出养剑葫,喝了口酒压压惊。

    一位十四境大修士的术法神通,实在是不讲道理。

    它使劲摇头,很快就恢复如常神色,看着那些陈平安在条目城捞到手的虚相物件,拎起那只水仙瓷盆,翻转一瞧,嗤之以鼻,随手丢在桌上,小米粒赶紧一个前扑,双手扶正,挪到自己身边,对着小瓷盆轻轻呵气,拿袖子擦拭起来。

    白发童子双手搬过那件铁铸三猴捞月花器,微微点头,说道:“若是实物,就还凑合。”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讲?”

    白发童子说道:“每逢月夜,就可以取出此物,只是晒月光,就可以凝聚月华,逐渐孕育出一粒类似‘护花使’的精魄,如果修士的运道再好些,说不定还能变成一位花神庙的司番尉,掌管某种花信香泽。在里边插花,桂花最佳,昙花次之,牡丹再次之。天底下那些个走拜月炼形一道的精怪,不管境界怎么个高,肯定都愿意出高价,有了这件东西,可以省去好些麻烦。拿去那啥百花福地,更是随随便便,找个福地花主,或是那几位命主花神,就能卖出个天价。”

    白发童子疑惑道:“这百花福地,隐官老祖咋个一脸没听过、没兴趣的表情?当年在牢狱刑官修道之地的葡萄架下边,那些个花神杯,隐官老祖可是看得两眼放光,摩拳擦掌,我当时觉得自己若是福地花主,就要开始担心自家地盘会不会天高三尺了。”

    陈平安微笑道:“天底下只要是有钱的地方,就会有包袱斋。”

    白发童子哦了一声,拿起那块“叔夜”款乌木镇纸,问道:“不曾想隐官老祖也是一位琴师啊?果然多才多艺……”

    陈平安放下手中养剑葫,问道:“你能不能写出完整的广陵止息谱?”

    它点点头,“这有何难。”

    岁除宫宫主吴霜降,是青冥天下出了名的好才情,诗词曲赋,琴棋书画无所不精。

    作为吴霜降的心魔,除了一些个杀手锏的攻伐手段,已经被吴霜降给设置了重重禁制,其余吴霜降会的,它其实都会。

    白发童子手指虚点,写出了在浩然天下失传已久的完整曲谱。陈平安抄录在纸上。

    它打了个哈欠,满脸疑惑道:“隐官老祖,就这么点收获?”

    陈平安点点头,裴钱面无表情,只是嗑瓜子。

    周米粒使劲摆手道:“没了,真没

    了!”

    白发童子嘿嘿笑道:“可以有,肯定有,将那压箱底的宝贝,速速拿来,”

    周米粒双臂环胸,一脸严肃道:“如果有,我请你吃酸菜鱼!酸菜鱼好吃吗?天底下最不好吃了,谁都不爱吃的,既然没人吃酸菜鱼,请人吃都没人吃,那么就是没了啊。”

    陈平安伸手捂住额头。好有道理的一套措辞,真是难为小米粒了……

    宁姚嘴角翘起。

    裴钱看了眼师父。

    陈平安无奈点头。

    裴钱与周米粒说道,“拿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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