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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2章

    刘羡阳笑问道:“是你的安排?”

    陈平安后仰躺去,“怎么可能。多半是绣虎的手段。我跟白城主可没有半点香火情。”

    刘羡阳沉默片刻,问道:“怎么说?是一人一个,还是都一起?”

    陈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阳山好了,剑仙多。”

    第七百六十六章

    翻不动的老黄历

    两人沿着龙须河畔往上游走去。

    经过石拱桥的时候,刘羡阳笑道:“知道我当年为什么铁了心要跟阮师傅混吗?”

    陈平安点头道:“以前这儿有廊桥,每天黄昏,散步来这边纳凉、闲聊的人很多,仅次于老槐树下,后者老人孩子多,这儿青壮多,姑娘也就多。”

    刘羡阳揉了揉脸颊,惋惜道:“可惜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岁数都不小喽,每次路上见着我,老姑娘身边带着小姑娘,瞧我的眼神都不正啊,要吃人。”

    陈平安说道:“别多想,她们只是怀疑你是山上修道之人,没觉得你是相貌英俊,不显老。”

    刘羡阳是龙泉剑宗嫡传一事,家乡小镇的山下俗子,还是所知不多。加上阮师傅的祖师堂搬去了京畿以北,刘羡阳单独留守铁匠铺子,北岳地界哪怕一些个消息灵通的,也至多误以为刘羡阳是那龙泉剑宗的杂役子弟。

    刘羡阳感慨道:“如此说来,果然还是余倩月与我登对些,天作之合,有缘千里来相会。”

    陈平安笑道:“她如今化名余倩月?花了心思的。”

    赊月,余倩月。陈平安心思微动,念头一起,又是神游万里,如春风翻书,大肆翻检心念。

    刘羡阳点头道:“你嫂子她本就是个顶聪明的姑娘,不然也不会看遍两座天下的年轻俊彦,走过千山万水,独独挑中了刘羡阳,然后就不走了。”

    陈平安没搭话,站在石拱桥上,停步不前。

    刘羡阳望向龙须河的清澈流水,水草游曳,小鱼摇尾其中。刘羡阳没来由有些感伤,看看身边这个“陈凭案”,再看看自己,人比人气死人。某本差点给刘羡阳翻烂的山水游记上,深山溪涧,见女子坐水上石上梳头。月夜赶路,逢美妇人蹒跚而行。避雨古寺,女子敲门与借宿客借宿。不用想了,刘羡阳都不用翻书页,就知道是陈凭案的艳福来了。读书人只恨自己不是书上人。

    只是刘羡阳再一想,自己都有圆脸棉衣姑娘了,回去之后,就在住处墙壁上,挂上一幅字画,上书大大的知足两字。

    陈平安突然坐在桥上,开始闭目养神。

    刘羡阳蹲在一旁,沉默片刻,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双手撑在桥面上,双腿轻轻悬空晃荡,睁眼说道:“我有过一桩甲子之约。原本以为会提前很多年,现在看来,只能老老实实等着了,其实到底能不能等到,我都不敢保证。”

    刘羡阳点头:“我早先从南婆娑洲回到家乡,发现桥底下老剑条一没有,就知道多半跟你有关了。”

    悬挂桥下的老剑条也好,身边的陈平安也罢,在外人眼中,都是习以为常的某些不起眼。

    陈平安说道:“应该是绣虎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等到我返回家乡,脚踏实地,真正确定此事,就好像又开始像是在做梦了。心里边空落落的,以前虽然遇到过很多难关,可其实有那份冥冥之中的感应,藕断丝连,哪怕一个人待在那半截剑气长城,我还曾通过个算计,与这边‘飞剑传信’一次。那种感觉……怎么说呢,就像我第一次游历倒悬山,之前的蛟龙沟一役,我哪怕输了死了,一样不亏,不管是谁,哪怕是那白玉京三掌教的陆沉,我只要舍得一身剐,一样给你拉下马。回头来看,这种想法,其实就是我最大的……靠山。不在于修道路上,她具体帮了我什么,而是她的存在,会让我安心。现在……没有了。”

    人生道路上,无论是修道之士,还是凡夫俗子,其实都会有某个心念,作为自己的“靠山”,例如心善之人,笃定一个好人有好报,借此与世间一切苦难为敌。

    彻底斩断陈平安与她的那一缕心神感应。

    这就是崔瀺造化窟三梦之后第四梦的关键之一。

    陈平安好不容易在太平山那边,凭借姜尚真的那句太平山修真我,勘验“梦境”是真,结果等到了家乡的宝瓶洲,反而又开始难免犯迷糊,因为走了一路,剑气长城,造化窟,驱山渡,太平山,云窟福地,蜃景城,天阙峰……越往北,尤其是乘坐跨洲渡船到了宝瓶洲南岳地界,始终没有一丝一缕的心神感应。

    陈平安是一直走到了宝瓶洲大渎祠庙,才真正打消了这份忧心。

    修行练剑,问剑在天,剑仙飞升。习武递拳,山巅有我,身前无人。

    这些都是陈平安自认为心中极为牢靠、透彻的道理。

    与崔瀺“对弈”之后,陈平安是在齐渡祠庙翻书一宿,才猛然惊醒,自己太过害怕那个书简湖问心局的国师崔瀺了,以至于哪怕崔瀺成了护道的大师兄,可只要崔瀺身在对面的棋局,陈平安就始终觉得自己只能求个少输,根本没奢望过不输,甚至还能赢过浩然三锦绣的绣虎。

    如此一来,陈平安还谈什么身前无人?所以崔瀺所谓的“灯下黑”,真没冤枉陈平安,破题之关键,早就借此说破了,陈平安却依旧久久未能理解。

    陈平安自嘲道:“等我从倒悬山去了芦花岛造化窟,再踏足桐叶洲,直到这会儿坐在这里,没了那份感应后,越走近家乡,反而越是如此,其实让我很不适应,就像现在,好像我一个没忍住,跳入水中,抬头一看,桥下其实一直悬着那老剑条。”

    刘羡阳后仰倒去,双手做枕头,翘起二郎腿,笑道:“你从小就喜欢想东想西,闷葫芦又不爱说话。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尤其是离家近了,是不是觉得好像其实陈平安这个人,根本就没走出过家乡小镇,其实一切都是个美梦?担心整个骊珠洞天,都是一座白纸福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笑道:“美梦成真,谁不是醒了就赶紧继续睡,希冀着继续先前的那场梦。当年我们三个,谁能想象是今天的样子?”

    刘羡阳深有体会,“那必须的,在家乡祖宅那会儿,老子每次大半夜给尿憋醒,骂骂咧咧放完水,就赶紧飞奔回床,眼一闭,赶紧睡觉,偶尔能成,可大多时候,就会换个梦了。”

    陈平安说道:“小心被人假扮月老牵红线,乱点鸳鸯谱。我之所以如此提防正阳山和清风城,就在于某个躲在幕后的,手段娴熟,让人防不胜防。风雪庙魏晋,风雷园李抟景,甚至还要加上刘灞桥,有人在暗中掌控一洲剑道气运的流转。桂夫人这次观礼,也提醒过我。”

    刘羡阳笑道:“返乡之前,我就已经让人帮忙切断与王朱的那根姻缘红绳了。不然你以为我耐心这么好,眼巴巴等着你返回家乡?早一个人从清风城城外砍到城内,从正阳山山下砍到山顶了。怕就怕跑了这么一号人。”

    陈平安微微皱眉,“那可能就要多加上一个风雷园黄河。”

    风雷园李抟景,正阳山女子祖师。风雪庙魏晋,神诰宗贺小凉。

    龙泉剑宗刘羡阳,泥瓶巷王朱。风雷园刘灞桥,正阳山仙子苏稼。

    如果魏晋不是遇到了阿良,走了一趟剑气长城,如果刘羡阳不是远游求学醇儒陈氏,只是留在一洲之地,说不定真会被幕后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就像那李抟景。以李抟景的剑道资质,随便搁在浩然八洲,都会是毋庸置疑的仙人境剑修,但是身在宝瓶洲,李抟景却都始终未能跻身上五境。年轻候补十人当中,正阳山有个少年的剑仙胚子,占据一席之地,吴提京。

    蛮荒天下的赊月,在浩然天下化名余倩月。中土神洲的剑术裴旻,在桐叶洲给自己取了个裴文月的化名。

    风雷园李抟景,兵解离世二十余年,正阳山就多出了一个少年剑仙吴提京?

    李抟景,吴提京。

    正阳山是不是在提醒那风雷园黄河,“我是半个李抟景?”

    这个躲躲藏藏的幕后人,行事作风依旧,真是够恶心人的。

    跟杏花巷马苦玄这样的仇家,恩怨分明,其实陈平安没太多负担,无论是分胜负,或是分生死,该如何就如何。他是如此,马苦玄也是如此,清清爽爽。

    陈平安原本是打算晚些再让“周首席”下山跑一趟的,比如等到自己动身赶往北俱芦洲再说,好让姜尚真在山上多熟悉熟悉。

    只是一想到这个“吴提京”,又想到了朋友刘灞桥,陈平安就立即改变主意,取出那只剑匣,直接飞剑传信落魄山霁色峰山巅的新建剑房,让姜尚真和崔东山,现在就可以留心这个人的动静了,绝不让那个祖师堂位置靠后的妇人偷偷溜掉。不过落魄山暂时只需要盯着她,不着急出手。

    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祖师堂、祠堂谱牒,陈平安都已经翻检数遍,尤其是正阳山,七枚老祖宗养剑葫之一的“牛毛”,仙子苏稼的谱牒更换,少年剑仙吴提京的登山修行……其实线索不少,已经让陈平安圈画出了那个祖师堂谱牒名为田婉的妇人。

    再加上早年顾璨从柴伯符那边得到的消息,以及清风城许氏与上柱国袁氏的联姻,加上狐国的那桩文运谋划,极有可能,这个在正阳山祖师堂位置极其靠后、一向低三下气的田婉,就是清风城许氏妇人的秘密传道人。

    一个正阳山祖师堂的垫底女修,根本无需她与谁打打杀杀,只靠着几根红线,就搅乱了一洲山河形势,使得宝瓶洲数百年来无剑仙。

    山上修心,要不要修?

    若陈平安和刘灞桥,就只是早早问剑正阳山祖师堂,清风城夫妇,估计那个兴风作浪的田婉,会笑得不行。哪怕陈平安他们两个回过神,再问剑一场,田婉肯定早已不知所踪,如此一来,那才是真正的恶心人了。若是设身处地考虑,陈平安都觉得那个田婉,在打定主意离开宝瓶洲之前,多半会主动露出马脚,用来“提醒”自己的落魄山和刘羡阳这座铁匠铺子,再顺手搭上那个赊月,让刘羡阳疑神疑鬼。

    而且陈平安怀疑这个鬼鬼祟祟的田婉,与桐叶洲万瑶宗的仙人韩玉树,是一根线上的蚂蚱。

    只是猜测,并无证据。

    两人起身离开石拱桥,继续沿着龙须河往上游散步。

    陈平安双手笼袖,突然一跃过河,然后跃回对岸,乐此不疲。刘羡阳双手抱住后脑勺,始终懒洋洋走在河畔一边。

    两人来到坑坑洼洼的青石崖上,刘羡阳找了个相熟的“座椅”坐下,陈平安坐在一旁,两人中间,还隔着一个坑洼,是当年小鼻涕虫的宝座。

    龙州地界,在大骊王朝是出了名的水运昌盛。铁符江,冲澹江,绣花江,玉液江,四条江水,铁符江水神杨花,冲澹江李锦,玉液江叶青竹。一位头等神位的江水正神,三位次一等的江水神灵,四江水域广袤,不仅限于龙州,但是四尊水神的祠庙,都建造在龙州地界。

    刘羡阳说道:“这条龙须河,马兰花从河婆晋升河神,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建造祠庙,塑造金身神像。以前她怨念不已,等到那场大战过后,宝瓶洲中部以南,数以千计的江河或被捣毁,或被迫改道,她就开始偷着乐呵了,觉得升官当个了过安稳日子的河神,其实不差。”

    真珠山是昔年真龙所衔“骊珠”所在,所以龙须河确实是名副其实的“龙须”,只是两条龙须,一隐一现,隐在那条小镇主街,龙须之上,有螃蟹坊,铁锁井,老槐树,一直往曾经的东边栅栏门而去。

    杏花巷马兰花在提升神位之前,她这些河伯河婆之流,类似各处城隍辖下的土地公,是山水官场里边的浊流胥吏,在朝廷金玉谱牒上边,极难抬升品秩和神像高度。毕竟溪涧、河流与山头,水域和山头大小,往往固定,地盘就那么大,不可能白白多出几分山水地界来。

    而历史上每一场往往绵延百年、甚至是数百年的江河改道,都会导致一大拨山水神祇的没落,同时造就出一大拨崭新神灵的崛起,山水神灵的神像、祠庙迁徙,要比山上仙府的祖师堂搬迁难太多。一旦江河改道,河床干涸,湖泊水位下降,江水正神和湖君的金身神像,同样都会遭受“旱灾”,曝晒碎裂,香火只能够勉强续命,却难以改变大局。

    但是一场大战下来,宝瓶洲南方山水神灵消亡无数,大战落幕后,大骊各个藩属国,文武英烈,纷纷补缺“城隍爷”和各地山水神灵。

    陈平安说道:“这个杏花巷马婆婆,虽然喜欢骂人,但是心眼不坏,胆子很小,当年小镇里边,数她最信鬼神之说。当年龙窑,与她没什么关系,真正与我有仇的,是马苦玄那对贪财且一贯心狠的父母,所以马苦玄才会让他们搬去真武山地界,其实这本身就是一种表态,让我有本事去真武山找他马苦玄的麻烦。”

    刘羡阳说道:“也就是换成你,换成别人,马苦玄肯定会带上马兰花一起离开。哪怕马苦玄不带她走,就马兰花那胆子,也不敢留在这边。而且我猜杨老头是与马兰花聊过的。”

    陈平安点点头。

    刘羡阳突然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好像一次都没有去过我们龙泉剑宗的祖山?”

    陈平安愣了愣,还是点头,“好像真没去过。”

    刘羡阳犹豫了一下,问道:“陈平安,你是哪天出生的?”

    陈平安说道:“五月五。”

    刘羡阳嗯了一声,丢了一颗石子到深潭里,“于五月丙午日中之时,天下长日之至,阳气极盛之时,郊之祭,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

    “不管是宋和还是宋睦,在这里,就只有个泥瓶巷宋集薪,绰号宋搬柴。我在南婆娑洲,曾经与一位许夫子请教说文解字,说那帝字,其实就与捆束的柴薪,还有那炼镜阳燧,凭此与天取火,远古时代,规格极高。宋集薪这个名字,肯定不是督造官宋煜章取的,是大骊国师的手笔无疑了。只不过如今藩王宋睦,大概还是不清楚,起先他是一枚弃子,借助那座宋煜章亲手督造,污秽不堪的廊桥,帮助大骊国运风生水起过后,在宗人府谱牒上早就是个死人的皇子宋睦,原本是要被大骊宋氏用完就丢的。”

    “五月初五,搬柴,阳燧。”

    刘羡阳说到这里,转头望向陈平安,“我们仨,再加上这龙州水运,本来都是阮秀炼镜开天的‘天材地宝’。三者或魂魄或气运或皮囊,不管是什么,反正皆炼为一镜。你以为只有你觉得是在做梦吗?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陈平安默不作声。

    刘羡阳笑了笑,“只不过不管原因是什么,秀秀姑娘终究还是改变主意,可怜了李柳,替我们挡了一灾。”

    因为李柳的所有神性,都被阮秀“吃掉”了。

    陈平安说道:“托月山曾是远古两座飞升台之一,但是老大剑仙联手龙君、观照,打碎了道路。所以杨老前辈的那座飞升台,就是唯一的登天之路。”

    所以周密的谋划,其实最早就是盯住了这座宝瓶洲飞升台。

    能够打下浩然天下是最好,可蛮荒天下若是输了,那么周密就找机会开天而去,成为旧天庭的新神灵。

    文海周密,至高之一。

    周密身后除了尾随一小撮神灵转世的修士,还带走了数量更多的托月山剑修。

    所以战事后期,蛮荒天下的攻势才会显得毫无章法,三线并进,好像在破罐子破摔。

    托月山大祖才会舍了所有修为境界不要,也要打乱两座天下的光阴流水和所有“度量衡”,那是某种意义上两座天下的“大道天时”,在迎头相撞。

    刘羡阳叹了口气,“可惜杨家铺子再没老人抽那旱烟了,不然许多疑问,你都可以问得更清楚些。”

    陈平安摇摇头,“事已至此,没什么好问的。”

    刘羡阳无奈道:“咱仨就不去说了,都是这里人。关键是赊月姑娘,她怎么来的这里?你别跟我装傻,我先前说了,大报天而主日,配以月。‘配以月’!”

    陈平安说道:“这是崔瀺在与文海周密对弈,与……秀秀姑娘问心。”

    其实陈平安的这个猜测,已经无比接近真相了。

    齐静春当年最后一次从大渎祠庙现身,与崔瀺合力狠狠算计了一把周密,之后齐静春曾经说过,他原本是可以担任“门神”的,也就是他最早的设想,不是与崔瀺一起问道周密,而是为某个极大的万一而布局,齐静春最早是选择身在飞升台大门口,拦阻任何人的开天和登天。

    但是齐静春最终选择了相信崔瀺,放弃了这个想法。或者准确说来,是齐静春认可了崔瀺在城头上与陈平安“随口提起”的某个说法:天下太平了吗?是的。那就可以高枕无忧了,我看未必。

    在这中间,手握飞升台的青童天君杨老头,水神李柳的选择,以及金色拱桥上的那位“前辈”,在崔瀺的布局中,其实早就都有了各自的选择。

    只是这些秘密,除非有人能够重新开天,不然就注定成为一页无人去翻、也翻不动的老黄历了。

    齐先生已逝,人间再无绣虎,杨老头则应了陆沉那句“公沉黄泉,公勿怨天”的谶语。

    万年之后的又一场水火之争,李柳再次输了,而且这次直接失去了全部神性。而且这场竟然悄无声息的大道之争,其实李柳根本就没有出手,甚至在阮秀找到她的时候,李柳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她当时望向那个好像已经剥离出所有人性的青衣女子,选择剥离出所有神性的李柳,她看着阮秀,眼神有些怜悯。

    她们在这之前,曾经在那“天开神秀”的崖刻大字当中,双方有过一场不那么愉快的闲聊。

    “不太会做人”的李柳,真真正正做了人。“脾气确实很好”的阮秀,却开天而去了。

    陈平安眼神幽幽,与那幽幽水潭对视。

    刘羡阳说道:“问剑两地一事,不能只让你一个人出风头。你去清风城,祖传瘊子甲一事,虽说清风城有些强买强卖的嫌疑,可到底我是亲口答应的,我都不会想着讨要回来,把道理讲清楚就够了,讲道理,你擅长,我不擅长,反正因为狐国一事,你小子与许氏结怨那么深,所以你去清风城比较合适,我去正阳山问剑一场好了。”

    陈平安笑道:“那还是一起去吧。”

    刘羡阳问道:“行啊,大概什么个时候,你跟我事先说好,毕竟是出远门,我好事先与你嫂子打好商量。”

    陈平安说道:“暂时不好说,不过保证至多不超过两年。在这之前,我可能会走趟中岳地界,看一看正阳山在那边的下宗选址。”

    刘羡阳一听这个就烦,站起身,急匆匆道:“我得赶紧回了,免得让你嫂子久等。”

    陈平安跟着起身,“我也跟着回铺子?可以给你们俩下厨做顿饭,当是赔礼道歉了。”

    刘羡阳伸手按住陈平安的脸颊,重重一推,“滚远点,你小子几年没见,越看越像是那种‘我那嫂子长得真好看,咱哥俩一定要当一辈子好兄弟’的人。我以后得防着你一点,不然又像今天,我才出门去买个酒,回家一看心凉半截,好嘛,你小子在学当年那个摆摊算命的王八蛋道士,给你嫂子笑眯眯看手相呢……”

    陈平安歪着脑袋,黑着脸。

    刘羡阳哈哈大笑,突然一把搂过陈平安的脖子,压低嗓音道:“放心,当年你在泥瓶巷祖宅那边,喜欢每天听墙根这种事,我跟谁都没说过。年纪轻轻的,大冬天的屁股上边能烙饼,一大把气力没处耍,其实都是可以理解的。”

    陈平安皮笑肉不笑道:“谢谢提醒。”

    去时路上,刘羡阳耍了一套王八拳,左右张望一番,拿石头砸晕了一只欢快凫水的鸭子,偷溜下河,上岸后将那鸭子往袖子里一兜,然后撒腿狂奔,今晚宵夜佐酒菜就有了。

    陈平安没眼看这个,去了趟小镇,一路往西走,找李二喝了一顿酒。

    妇人瞧见了登门做客的陈平安,长吁短叹,只说怎么才来,怎么才来。

    饭桌上,夫妇俩坐在主位上,韩澄江自然而然坐在李柳身边,来此做客的青衫男子就坐在李槐那个位置上。

    韩澄江突然发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

    莫不是那个当山上神仙的林庙祝,财源广进的董半城,都不是真正的威胁?而是这个瞧着和和气气的山主,才是隐藏极深的笑面虎,劲敌?

    只是韩澄江给那人笑着起身敬酒道贺过后,立即就又觉得自己定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酒桌上,李二一家人都没把陈平安这个外人当外人,所以就聊得比较随意。

    韩澄江本就不是喜欢多想的人,关键是那个陈山主只是与自己敬酒,并没有刻意劝酒,这让韩澄江如释重负。

    按照刘羡阳的说法,一个外乡人,陪着自己媳妇回她的娘家,男人在酒桌上,得自己先走一圈,酒桌一圈再陪你走一个,两圈下来,不去桌子底下找酒喝,就算认了这个外乡女婿。如果这都没本事走下来,以后上桌吃饭,要么不碰酒,要么就只配与那些穿开裆裤的孩子喝酒“随意一个”。

    李柳第一次离开骊珠洞天,跟随爹娘去往北俱芦洲狮子峰,当时就是读书人韩澄江带着书童,恰巧与他们一路跟随,其实这就是道缘。事实上,这一辈的韩澄江,与兵解转世多次且次次生而知之的“李柳”,双方早有宿怨,也有宿缘,而且还不是一次,是两次,一次在中土神洲,一次在流霞洲。

    所以李柳才会与其在这一辈结为山上道侣,韩澄江才会陪着李柳一去重返家乡,昔年一去,如今一返,皆相伴,就是结缘再解怨解缘。只是原本双方约好了,会在李柳的小镇那边分道扬镳,此后有无再相逢,只看李柳会不会找他。但是那个一路上横看竖看女婿不是太顺眼的妇人,偏偏觉得结了亲没几天,就撕毁婚契,好没道理,天底下哪有这样负心寡情的女子,反正谁都可以如此,唯独自家闺女不行,哪怕女儿婚礼办得潦草,只在狮子峰山脚小镇办了一场,韩家都没有一个长辈露面,让妇人给街坊笑话了很久,有婆姨还故意拿话挤兑她,说这个姓韩的上门女婿,怎么看都不如当年那个在铺子里帮忙的陈姓年轻人嘛,模样俊,手脚勤快,与人相处有礼数,帮忙做生意既脑子灵光又为人厚道,要是你们家柳儿能与那人结亲,那你就真有晚福喽……

    但是妇人不管怎么偏心儿子,怎么想着让李柳夫家帮衬李槐,早先怎么念着陈平安,可有些最质朴的道理,妇人一向很拎得清楚,比如做人得本分,与街坊邻居相处,吵归吵,挠脸归挠脸,却不能背地里害人,至于女儿与人成亲,转头就不认婚约,那就更让妇人无法接受了,女儿你再是上山修习仙术的,还不是自己女儿?山上天大的道理,总大不过自己是你李柳的娘亲去吧。

    陈平安这顿酒没少喝,只是喝了个微醺,韩澄江却喝高了,李柳嗓音柔柔的,让他别喝了,竟然都没拦住,韩澄江站在那边,摇晃着大白碗,说一定要与陈先生走一个,看来是真喝高了。李二看着这个酒量不济的女婿,反而笑着点头,酒量不行,酒品来凑,输人不输阵,是这个老理儿。

    那座真珠山,离着李二宅子不算远。

    陈平安走到山脚那边,缓缓走到不大的山顶,登高远眺小镇的夜色,灯火在福禄街和桃叶巷连绵成片,此外灯火依稀,星星点点。

    陈平安随后御风远游,去了趟州城,并无夜禁,递交了文牒,去城内找到了董水井,其实并不好找,七弯八拐,是城内一栋地处偏远的小宅子,董水井站在门口那边,等着陈平安,如今的董水井,聘请了两位军伍出身的地仙修士,担任供奉客卿,其实就是贴身扈从。这么些年来,盯上他生意的各方势力中,不是没有手段下作的人,花钱只要能够消灾,董水井眉头都不皱一下,也就是玉璞境不好找,不然以董水井如今的财力,是完全养得起这么一尊供奉的。

    有人造访,找得到董水井的,两位大骊随军修士出身的地仙供奉,都会通知家主董水井。

    而一位练气士,如果是大骊随军修士出身,那么这就是最大的护身符。

    董水井能够重金聘请他们担任自己的扈从,光靠砸钱,根本不成事,还是要归功于曹耕心与关翳然的牵线搭桥,再加上董水井与大骊军伍的几桩“小买卖”。

    曾经的督造官曹耕心,郡守袁正定,早就是董水井的朋友了。大骊铁骑在书简湖的驻守将军,关翳然,后来转去了京城户部,以及老龙城孙家、范家,再往北,北俱芦洲,都有董水井生意上的朋友。山上山下,庙堂江湖,都有。董水井如今手上经营着十数生意,而且无论大小,都不起眼。

    除了州城内的几条大街,将近两百座宅子、铺子,龙州境内的三座仙家客栈,都是这位董半城名下的产业,此外还有两座仙家渡口,一座在走龙道边上,一座在南岳地界,其实都是他的,只不过都见不着董水井这个名字。董水井做生意的一大宗旨,就是帮朋友挣些既在台面下、同时又很干净的银子、神仙钱。

    进了屋子,董水井笑问道:“来碗馄饨?”

    陈平安点头道:“惦念多年了。”

    饭桌上,一人一碗馄饨,陈平安打趣道:“听说大骊一位上柱国,一位巡狩使,都争着抢着要你当乘龙快婿?”

    董水井笑了笑,“真要答应下来,生意就做不大了。”

    很多时候,某个选择本身,就是在树敌。

    董水井停下筷子,无奈说道:“伤口上撒盐,不厚道。”

    陈平安笑着不再说话。

    董水井说道:“大骊朝廷那边,肯定很快就会有人来找你,我猜赵繇的可能性,会比较大。”

    院子里边出现一位老者的身形。

    董水井转头笑道:“直接说事,这里没有外人。”

    那位地仙供奉说道:“州城刺史府邸,刚到了一拨贵客,没有走牛角山渡口。”

    董水井点点头。

    陈平安吃完了馄饨,放下筷子,起身笑道:“说谁谁来,董水井你可以啊。”

    董水井说道:“既然我们都没吃饱,就再给你做碗馄饨解解酒,不用挪地方。”

    陈平安想了想,就没有离开这栋宅子,重新落座。

    等到两人将第二碗馄饨吃完,就有客人敲门了。

    董水井笑道:“你们随便聊,我避嫌,就不见客了。”

    陈平安说道:“有你这样的避嫌?”

    董水井说道:“其实还是沾你的光,让某些人识趣些,以后少盯着我兜里那几两辛苦银子,银子是不多,撑不死人。”

    陈平安接过话头,打趣道:“但肯定比一碗馄饨烫嘴。放心吧,不谈私交,甚至不谈生意,我就冲今晚这两碗馄饨,都应该帮你捎句话。”

    董水井笑着抱拳。

    陈平安笑眯眯道:“对了,一直忘了说,我刚从李叔叔那边来。”

    董水井叹了口气,走了。陈平安如果早说这话,一碗馄饨都别想上桌。

    宅子不大,更无仆役。

    身为主人的董水井去了书房避嫌,将宅子让给了两拨客人。

    陈平安就只好自己去开了门。

    大骊陪都礼部老尚书,柳清风。这位老人,公认是皇帝陛下掣肘藩王宋睦的最大臂助。

    这位家乡来自青鸾国的年迈读书人,身形消瘦,皮包骨头,但是眼神熠熠。

    大骊京城吏部考功司郎中,赵繇。家乡就是骊珠洞天。

    还有一位大骊京城礼部祠祭清吏司的郎中,资历极深,负责所有大骊粘杆郎。

    陈平安望向三人当中,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书生,作揖道:“见过柳先生。”

    柳清风笑着缓缓作揖还礼,“见过陈公子。”

    各自直腰起身,陈平安笑道:“幸好巷子小,牛车进不来。”

    柳清风会心笑道:“幸好路上没有个‘郑钱’挡道,附近也无水塘。”

    赵繇以心声说道:“在飞升城,我见过宁姚一次,她很好。”

    陈平安没好气道:“你谁啊,关你屁事。”

    赵繇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对天各一方的山上道侣,怎么都这么欺负人呢。

    赵繇突然说道:“我见过你们女儿了,长得很可爱,眉眼相貌,像她娘亲更多些。”

    陈平安哦了一声,卷起袖子,下一刻,门外巷子,瞬间就没了两人身形。

    那个清吏司老郎中皱紧眉头,柳清风微笑道:“没事,出身同一文脉,师叔跟师侄叙旧呢。”

    老郎中只好装傻,叙旧总不需要卷袖子抡胳膊吧。只是反正拦也拦不住,就当是同门叙旧好了。

    片刻之后,陈平安从小巷那边独自返回,神清气爽的模样,笑着说那赵郎中告辞离去,先睡去了。

    州城内,有个鼻青脸肿的青衫书生,挂在树枝上,果真是昏睡过去了。

    第七百六十七章

    落魄山的镜花水月

    进了小巷宅子,柳清风和陈平安一路叙旧,只是相较于陈平安与赵繇两位老乡的叙旧,要更“见外”些。

    多是聊青鸾国的风土人情,也聊柳清山和狮子园。柳清风的弟弟柳清山,与师刀房女冠柳伯奇成亲后,这么些年一直在远游,期间去过一趟倒悬山,有点像是省亲,山上拜师如投胎,柳伯奇的恩师,正是驻守大门的那位倒悬山年迈女冠,与白玉京青翠城的“小道童”姜云生,以及剑气长城的剑仙张禄,一门之隔,就是两座天下。柳伯奇当年返回师刀房,柳清风首次游历倒悬山,避暑行宫那边是得到消息的,只是陈平安当时没有露面。

    落座后,陈平安笑道:“最早在异乡见到某本山水游记,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柳先生无心仕途,要卖文挣钱了。”

    那位与冲澹江水神李锦有旧的老郎中,是祠祭清吏司的一把手,清吏司与那赵繇的吏部考功司,以及兵部武选司,一直是大骊王朝最有权势的“小”衙门。老人曾经参加过一场大骊精心设置的山水狩猎,围剿红烛镇某个头戴斗笠的佩刀汉子。只是悬念不大,给那人单挑了一郎中在那之后,还曾带着龙泉剑宗的阮秀、徐小桥一起南下书简湖,最终在芙蓉山落脚,粘杆捕蝶捉蜓,追捕一位大骊本土出身的武运胚子。所以老话说老人的老故事多。

    他对这个落魄山的山主,很不陌生。况且二十多年来,不管北岳山君魏檗的披云山,如何帮着落魄山云遮雾绕,终究逃不开大骊礼部、督造衙署和落魄山山神宋煜章的三方审视。只是随着时间推移,宋煜章的金身、祠庙都搬去了棋墩山,督造官曹耕心也升官去了大骊陪都,加上飞升台崩碎,这场惊天动地的变故,大骊礼部对落魄山的秘密监察,也告一段落。而无论是两任大骊皇帝对北岳魏檗的扶植和器重,选择吊儿郎当的曹耕心,来担任密报可以直达御书房的窑务督造官,让宋煜章搬出落魄山,又都算是一种示好。

    所以年轻宗主落座后这句开门见山的调侃,让老郎中察觉到一丝杀机四伏的迹象。

    难道是打算要与大骊秋后算账?

    说实话,如果不是职责所在,老郎中很不愿意来与这个年轻人打交道。

    身世履历,太过复杂。行事风格,太过谨慎。老郎中这么多年来,经常时不时就翻阅礼部密档,当做一碟佐酒菜。想要从落魄山的年轻山主发迹过程当中,找出个“理所当然”。可无论是陈平安在家乡,当窑工学徒的那段惨淡岁月,还是后来在书简湖担任账房先生,老人都只看出了失魂落魄落魄一语。可仿佛每次书页翻篇,陈平安就会悄无声息地再登高处。换成一般的年轻人,诸多位于山低处的那些陈年恩怨,意气风发,早就干脆利落解决了,结果这位年轻山主,就这么一直余着,年复一年,偏不去动。

    如今一座北岳地界的山头,与大骊宋氏的龙兴之地,按照山上仙家的说法,其实才隔了几步远,就在皇帝陛下的眼皮子底下,悄然提升为宗门,而且竟然绕过了大骊王朝,合乎文庙礼仪,却不合乎情理。

    就像那鸡毛蒜皮一大堆的市井村野,一个忍气吞声了大半辈子的憨厚汉子,突然有天买了壶好酒,默然无语,痛饮一顿,满身酒气,夜间提刀而出。

    劣绅豪横和纨绔子弟的鱼肉乡里,还能让旁人提防,可一个老实人的暴起杀人,如何预料?

    桌上无茶水,也无酒。

    反正陈平安也是客人。

    柳清风笑道:“如果真是我捉刀代笔,除去开篇几千字,一字不改,全部保留,其余都要大改,江湖偶遇,大说其艳,仿骸骨滩壁画城的丹青手笔,再仿云窟福地花神山,配以彩画美人十二幅。山上奇缘怪境,多写曲折,浓墨重彩,着重一个仙字。与人厮杀,写其杀伐果决,绝不拖泥带水,侧重一个狠字。置身官场,夸其老道城府,为人处世滴水不漏,突显一个稳字。”

    “闲暇时,逢山遇水,得见隐逸高人,与三教名士袖手清谈,谈精诚,论道法,说禅机,无非一个逸字。教人只觉得虚蹈高处,群山为地,白云在脚,飞鸟在肩。看似缥缈,实则虚无。文字简处,直截了当,占尽便宜。文字繁处,出尘隐逸,却是绣花枕头。行文宗旨,归根结底,不过是一个‘穷怕了’的人之常情,以及通篇所写所说、作所作为的‘买卖’二字。得钱时,为利,为务实,为境界登高,为有朝一日的我即道理。亏钱处,为名,为养望,为积攒阴德,为赚取美人心。”

    “找到北俱芦洲的琼林宗,九一分账,甚至我可以不要一颗铜钱。只求所有的仙家渡口之外,山下每一处的市井书铺,都要有几本山水游记的,上册?上册撰写此人之心机幽微,深不见底,书中有那十数处细节,值得有心人推敲,能让好事者咀嚼。君子伪君子,模棱两可间,下册大写其行事光明,胸襟磊落,在乱局当中,潜入蛮荒天下军帐,结实诸多王座大妖,仅凭一己之力,玩弄人心,如鱼得水,一心为浩然,立下不朽功。”

    听到这里,陈平安笑道:“游记有无下册的关键,只看此人能否安然脱困,返乡开宗立派了。”

    所幸这些都是棋局上的复盘。所幸柳清风不是那个写书人。

    一个只会袖手谈心性的读书人,根本折腾不起浪花,妙笔生花,著作等身,可能都敌不过一首童谣,就天翻地覆了。但是每一个能够在官场站稳脚跟的读书人,尤其是这个人还能平步青云,那就别轻易招惹。

    柳清风笑了起来,说道:“陈公子有没有想过,其实我也很忌惮你?”

    陈平安不置可否,问道:“我很清楚柳先生的品行,不是那种会担心能否赢得生前身后名的人,那么是在担心无法‘了却君王事’?”

    柳清风拍了拍椅把手,摇头道:“我同样深信不疑陈公子的人品,所以从不担心陈公子是第二个浩然贾生,会成为什么宝瓶洲的文海周密。我只是担心宝瓶洲这张椅子,依旧卯榫松动,尚未真正牢固,给陈公子返乡后,裹挟大势,身具气运,然后这么一坐,一晃悠,一个不小心就塌了。”

    陈平安笑道:“所以那位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柳清风说道:“所以皇帝陛下希望陈山主,可以同时担任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山长。此后下宗选址,无论是宝瓶洲中部的旧朱荧王朝,还是桐叶洲或者北俱芦洲,大骊朝廷都会鼎力相助,帮助文圣一脉,开枝散叶,三洲山河之内,独尊文圣一脉的学问,却又不会排斥百家争鸣。争取百年之内,连同山崖书院,林鹿书院,观湖书院,鱼凫书院,大伏书院在内,三洲版图,至少有十座书院,会在山门口立碑铭文,以大隋山崖书院为例,铭刻《劝学》,林鹿书院立碑《修身》。说不定,终有一天,会有第三十二座书院立碑。”

    浩然九洲,儒家设置七十二书院,是定例。

    至于书院山门口的碑文,则无约束,山门有无石碑矗立,以及碑文的内容选择,只看历任书院山长的喜好。不过大体上遵循一个只增不减的规矩,只有一次例外,就是那场三四之争落幕后,因为文圣神像被搬出中土文庙,失去了陪祀地位,使得许多书院碑文都被撤销。

    陈平安靠着椅背,笑眯眯问道:“需要我做什么?”

    柳清风摇摇头,“陈公子只需要当这山主和山长,都当得安安稳稳,就是大骊和宝瓶洲的福气。”

    陈平安微笑道:“事关重大,得让我好好想想,圣人教诲,三思后行嘛。反正有一点可以保证,我绝不会让柳先生难做人,落魄山绝不会让柳尚书难当官就是了。”

    “恭祝落魄山跻身浩然宗门,蒸蒸日上,步步顺遂,如日中天,高悬浩然。”

    柳清风站起身,抱拳笑道:“相信这一天,肯定会来,不过按照关老爷子的那个说法,柳某人也已是走不动路、咬不动肉、舍不得梳头的三不岁数,多半是瞧不见这种盛况了,憾事。不管如何,陈公子有曹编修这样的得意弟子,柳某人有这样的半个门生,需要亲自答谢一句,再与陈公子额外道贺一声,文脉兴盛。”

    陈平安抱拳还礼,“曹晴朗是新科榜眼,又是柳先生的半个官场门生,幸事。我也需要为大骊朝廷道贺一句,文采荟萃。”

    大骊陪都的那场会试,因为版图依旧囊括半洲山河,应试的读书种子多达数千人,大骊按新律,分五甲进士,最终除了一甲夺魁三名,此外二甲赐进士及第并赐茂林郎头衔,十五人,三、四甲进士三百余人,还有第五甲同赐进士出身数十人。主考官正是柳清风,两位小试官,分别是山崖书院和观湖书院的副山长。按照科场规矩,柳清风便是这一届科举的座师,所有进士,就都属于柳清风的门生了,因为最后那场殿试廷对,在绣虎崔瀺担任国师的百多年以来,大骊皇帝一向都是按照拟定人选,过个场而已。

    赵繇相对名声不显,是众多阅卷官之一,分房阅卷,是十数位科场房师之一,而且赵繇的中式者门生,相对其余阅卷官,进士数量最少,二甲进士只有两人。

    状元张定,榜眼曹晴朗。

    探花郎杨爽,十八人中最少年,风姿卓绝,如果不是有一位十五岁的神童进士,才十八岁的杨爽就是会试中最年轻的新科进士,而杨爽骑马“探花”大骊京城,曾经引来一场万人空巷的盛况。

    此外十五位二甲进士的茂林郎当中,王钦若文采最好,被誉为“仙气缥缈,多神仙语”。此外兄弟二人都姓程,联袂登科二甲,文理质朴,“如圣贤立言”,由此可见大骊士林,对兄弟两人评价极高。

    一甲三名,加上王钦若和“二程”这三位茂林郎,这六人如今都辅佐册府学士、文坛领袖,参与翰林院的编撰、筛选、校勘四大部书一事。

    一行三人走出宅子后,柳清风在门口停步,笑道:“我与陈公子再闲聊几句。”

    那位清吏司老郎中点点头,与陈平安率先告辞一声,快步离去,走出小巷。

    柳清风跟陈平安一起走在巷弄,果然是闲聊,说着无关一国半洲形势的题外话,轻声道道:“舞枪弄棒的江湖门派,弟子当中,一定要有几个会舞文弄墨的。不然祖师爷出神入化的拳脚功夫,精彩纷呈的江湖传奇,就埋没了。那么同理,搁在士林文坛,或是再大些,身在儒家的道统文脉,其实是一样的道理。一旦香火凋零,后继无人,打笔仗功夫不行,或是宣扬祖师爷丰功伟绩的本事不济,就会大吃亏。至于这里边,真真假假的,又或者是几分真几分假,就跟先前我说那部山水游记差不多,老百姓其实就是看个热闹,人生在世,烦心事多,哪里有那么多闲工夫去探究个真相。好像隔壁一条巷子,有人哭丧,路人途径,说不得还要觉得那些撕心裂肺的哭声,只是有些烦人晦气。街上迎亲,轿子翻了,路人瞧见了那新娘子貌美如花,反而欣喜,白捡的便宜。若是新娘姿色平平,气态粗鄙,或是新郎官从马背上给摔得丑相毕露,耽误了洞房花烛夜,旁人也会开心几分,至于新娘子是好看了,还是难看了,其实都与路人没什么关系,可谁在意呢。”

    老人坐着说话还好,行走时言语,柳清风就有些气息不稳,脚步迟缓。

    陈平安已经伸手扶住这位老尚书的手臂,点头笑道:“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底下所有人都读得起书,认得理,明辨真假。”

    柳清风咦了一声,讶异道:“竟然不是明辨是非?”

    陈平安说道:“知道世事的真假,会一直比较难。至于心中有无是非,跟读不读书,关系不大。”

    柳清风点点头,然后提醒道:“越是太平盛世,读书人的媚态,尤其一涉官场,就会花团锦簇,读书人的凶性,更是蘸了墨汁,躲藏极好,落笔越好,存世越久,你都要小心再小心啊。你如果不是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这些都是身外事,无须在意,证道长生,断绝红尘,跺跺脚,抖抖肩,山下有事,山上无事,你还是你,无事一身轻。”

    进了门,是一个历经宦海风波的大骊陪都礼部尚书,在跟落魄山山主谈公事。

    出了门,就只是一个迟暮之年的书生柳清风,是与同道中人说世道,聊人心。

    分不清楚,是贵为一宗之主的陈平安依旧书生意气,还吃苦不多,不懂得一个身不由己的入乡随俗。

    分得清楚,入乡随俗,又不流俗。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昔年陋巷贫寒的少年,果真远游有成。

    陈平安说道:“柳先生,请放心,除了本就是朋友的柳清山和柳伯奇,还有青鸾国的柳氏祖宅狮子园,以及以后的一个个读书种子,我都会尽量护住该护住的人和事。”

    柳清风无奈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陈平安笑道:“不凑巧,我有这个心意。”

    柳清风又不是那种迂腐之辈,会心一笑,那就好意心领了。

    柳清风沉默片刻,与陈平安站在小巷路口,问道:“连同灰蒙山那隐居三人在内,你总喜欢自找麻烦,费心费力,图个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打趣道:“大雨骤至,道路泥泞,谁不当几回落汤鸡?”

    柳清风点头道:“雨后初霁,酷暑时节,那就也有几分冬日可爱了。”

    不远处有一驾马车,双方作揖道别。

    柳清风走出去没几步,突然停下,转身问道:“咱们那位郎中大人?”

    陈平安一脸茫然,“谁?”

    柳清风嗯了一声,恍然道:“年老不记事了,郎中大人刚刚告辞离开。”

    老人才转身,又转头笑问道:“剑气长城的隐官,到底是多大的官?”

    陈平安答道:“官不小,官威不大。”

    陈平安斜靠小巷墙壁,双手笼袖,看着老人登上马车,在夜幕中缓缓离去。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与柳先生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凭借药膳温补,和丹药的滋养,至多让不曾登山修行的凡俗夫子,稍稍延年益寿,面对生死大限,终究无力回天,而且平时越是温养得当,当一个人心力交瘁导致形神憔悴,就越像是一场势不可挡的洪水决堤,再要强行续命,就会是药三分毒了,甚至只能以阳寿换取某种类似“回光返照”的境地。

    天底下除了没有后悔药可吃,其实也没有包治百病的仙家灵丹。

    柳清风一走,大概陪都那边的藩王宋集薪会松口气,京城的皇帝陛下,却要头疼美谥一事,高了麻烦,低了愧疚。

    董水井来到陈平安身边,问道:“陈平安,你已经知道我的赊刀人身份了?”

    陈平安摇头道:“不知道。”

    董水井没有藏掖,“当年是许先生去山上馄饨铺子,找到了我,要我考虑一下赊刀人。权衡利弊之后,我还是答应了。光脚走路太多年,又不愿意一辈子只穿草鞋。”

    陈平安笑道:“咱俩谁跟谁,你别跟我扯这些虚头巴脑的,还不是觉得自己没钱娶媳妇,又担心林守一是那书院子弟,还是山上神仙了,会被他捷足先登,所以铁了心要挣大钱,攒够媳妇本,才有底气去李叔叔那边登门提亲?要我说啊,你就是脸皮太薄,搁我,呵呵,叔婶他们家的水缸,就没有哪天是空的,李槐去大隋?就跟着。叔婶他们去北俱芦洲,大不了稍晚动身,再跟着去,反正就是死缠烂打。”

    董水井差点憋出内伤来,也就是陈平安例外,不然谁哪壶不开提哪壶试试看?

    董水井突然打量起这个家伙,说道:“不对啊,按照你的这个说法,加上我从李槐那边听来的消息,好像你就是这么做的吧?护着李槐去远游求学,与未来小舅子打点好关系,一路任劳任怨的,李槐独独与你关系最好。跨洲登门做客,在狮子峰山脚铺子里边帮忙招徕生意,让街坊邻居交口称赞?”

    陈平安气笑道:“我跟你和林守一,能一样吗?既然喜欢一个女子,还畏畏缩缩,傻了吧唧的。”

    董水井叹了口气,“也对,你小子当年说去剑气长城,就去了。”

    董水井其实最佩服陈平安这件事。

    少年时分,就一个人背剑远游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只为与心爱的姑娘见一面。喜欢她,得让她知道。她喜欢是最好,她不喜欢,好像少年也不怕自己知道。

    董水井就做不到,林守一也一样。所以两怂包,到最后只能凑一起喝闷酒,摆些虚张声势的花架子。

    董水井突然说道:“能走那么远的路,千山万水都不怕。那么神秀山呢,跟落魄山离着那么近,你怎么一次都不去。”

    陈平安默然无声,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心中答案不宜说。

    人生路上有些事,不单单是男女情爱,其实还有很多的遗憾,就像一个人身在剑气长城,却不曾去过倒悬山。

    可能从来不想走去,可能想去去不得。谁知道呢。反正终究是不曾去过。

    ————

    陈平安隐匿身形,从州城御风返回落魄山。

    在主山集灵峰的档案房,是掌律长命的地盘,姜尚真和崔东山在这边,已经仔细看过了关于正阳山和清风城的秘录,数十本之多,归档为九大类,涉及到两座宗字头的山水谱牒,藩属势力,明里暗里的大小财路,众多客卿供奉的境界、师门根脚,错综复杂的山上恩怨,以及双方敌对仇家的实力……在一本本秘录之上,还有详细批注和圈画,内容一旁分别写有“确凿无误”“存疑待定”“可延展”、“必须深挖”在内的朱红文字。

    张嘉贞虽然是泉府账房小先生,但其实这些档案、情报的分门别类,这么多年来,始终都是张嘉贞在辅助掌律长命。

    见到了敲门而入的陈平安,张嘉贞轻声道:“陈先生。”

    习惯使然。

    就像那些剑仙胚子,见着了陈平安,还是喜欢喊一声曹师傅。陈灵均还是喜欢称呼为老爷。

    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来到桌旁,随手翻开一本书页写有“正阳山香火”的秘录书籍,找到大骊朝廷那一条目,拿笔将藩王宋睦的名字圈画出来,在旁批注一句“此人不算,藩邸依旧”。陈平安再翻出那本正阳山祖师堂谱牒,将田婉那个名字重重圈画出来,跟长命单独要了一页纸,开始提笔落字,姜尚真啧啧称奇,崔东山连说好字好字,最终被陈平安将这张纸,夹在书册当中,合上书籍后,伸手抵住那本书,起身笑道:“就是这么一号人物,比咱们落魄山还要不显山不露水,做事做人,都很前辈了,所以我才会兴师动众,让你们俩一起探路,千万千万,别让她跑了。至于会不会打草惊蛇,不强求,她如果见机不妙,果断远遁,你们就直接请来落魄山做客。动静再大都别管。这个田婉的分量,不比一座剑仙如云的正阳山轻半点。”

    姜尚真说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可能性很大。”

    姜尚真摩拳擦掌,神采奕奕,说道:“桐叶洲有了,宝瓶洲有了,那么北俱芦洲某个幕后主使,就躲在那座两袖清风不挣钱的琼林宗里边喽?”

    北俱芦洲,姜尚真很熟,是他的第二家乡,山上朋友遍及一洲,在北俱芦洲,只要报上姜尚真的名号,喝酒都不用花钱。

    崔东山轻声道:“先生,咱们只要动刀子,刀子一定要快,快到已经割了对手脖子,对手还不自知。准,稳,狠。就像先生在太平山,收拾一个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刘羡阳和我在明处,你们俩在暗处,三洲之地,离着中土神洲不近的,所以足够了。毕竟剑术裴旻,只有一个,刚好咱们又遇到过了。”

    能够让他们三个合力对付的人物,确实不多。

    崔东山笑眯眯望向周首席,道:“若是有人要学你们玉圭宗的半个中兴老祖,当那过江龙?”

    姜尚真笑道:“当然要尽地主之谊,哪怕没有什么过江龙,我们也要凭借田婉姐姐,和我这个‘韩玉树’,制造机会,让过江龙来宝瓶洲这边做客。”

    陈平安瞥了眼另外一摞册子,是有关清风城许氏的秘录,想了想,还是没有去翻页。

    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就喊上刘羡阳,直奔清风城而去。相较于正阳山,那边的恩怨更加简单清晰。

    所以陈平安只是抽出一本记录正阳山山水谱牒的册子,找到了位于前边几页的护山供奉。

    崔东山趴在桌上,感慨道:“这位搬山老祖,早已名动一洲啊。”

    姜尚真瞥了眼那头搬山猿的真名,袁真页。浩然天下的搬山之属,多姓袁。

    姜尚真神色凝重,“一个能够让山主与宁姚联手对敌的存在,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亲手筛选谍报、记载秘录的张嘉贞,被吓了一大跳。

    隐官大人与宁姚曾经联手抗衡袁真页?莫不是自己遗漏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内幕?可是落魄山这边,从大管家朱敛,到掌律长命,再到魏山君,都没有提过这桩密事啊。

    张嘉贞死死盯住那一页,心思急转,这位正阳山的护山供奉,昔年为陶紫护道骊珠洞天之行,曾经有过两桩天大的壮举。

    差点搬了披云山回正阳山。

    与老藩王宋长镜,在督造衙署那边,双方点到即止,问拳一场,不分胜负。

    后来那座披云山,就晋升为大骊新北岳,最终又提升为整个宝瓶洲的大北岳。

    至于宋长镜,也从当年的九境武夫,先是跻身止境,最终在陪都中部大渎战场,凭借半洲武运凝聚在身,以传说中的十一境武神姿态,拳杀两仙人。

    所以那头搬山猿的名声,随之水涨船高。

    这些事情,张嘉贞都很清楚。只是按照自己先前的评估,这个袁真页的修为境界,哪怕以玉璞境去算,至多至多,就是等于一个清风城城主许浑。

    陈平安双指捻住书页,翻过一页,再翻回,翻检内容,不去看那些袁真页的修道癖好、与谁交好,只将那头搬山猿,担任正阳山护山供奉千年以来,山上山下,大大小小的几十条栏事迹,反复看了两遍。

    张嘉贞愈发惴惴不安,轻声道:“陈先生,是我疏漏了,不该如此马虎下笔。”

    陈平安笑道:“这还马虎?我和宁姚当年,才什么境界,打一个正阳山的护山供奉,当然很吃力,得拼命。”

    姜尚真感叹道:“搬走披云山,问拳宋长镜,接受陈隐官和飞升城宁姚的联袂问剑,一桩桩一件件,一个比一个吓人,我在北俱芦洲那些年真是白混了,卯足劲四处闯祸,都不如袁老祖几天功夫积攒下来的家底。这要是游历中土神洲,谁敢不敬,谁能不怕?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陈平安合上书籍,“不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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