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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5章

    石柔站在柜台后边,瞥都懒得瞥一眼贾晟。

    这人精儿似的老道,还会做什么,以前没去黄湖山结茅修行,没有瞎猫撞上死耗子破境的时候,就来自己这边闲着没事成天瞎扯有的没的,翻老黄历摆祖上阔过呗,等到天上掉下个龙门境,好嘛,就立即开始换花样了,连那石大掌柜都不乐意喊了,再不说什么石大掌柜咱哥俩要相互照应了,一口一个“石老弟”,再显摆他那龙门境的种种玄妙不可言,不可言不可言,你怎么就不晓得直接闭嘴呢?

    如果不是石柔看那酒儿和登高是真可怜,她不愿让他们俩师兄妹难做人,老道人敢登门,她早就要拍算盘骂人,再拿扫帚赶人了。

    老道人斜靠铺子大门,手里边拎了把玉竹折扇,笑呵呵道:“石老弟,灵椿姑娘怎么今儿不在铺子啊。”

    石柔置若罔闻。

    老道人一下子打开折扇,扇动清风,沉默片刻,一把扇子哗哗作响,突然恍然说道:“石老弟你瞧瞧,不小心闹了个笑话了,老哥我久在山下江湖,只顾着降妖除魔,差点忘记自己如今,其实已经不知人间寒暑。”

    石柔只是呵呵一笑。

    老道人神色释然,重新啪一声并拢折扇,也怪不得石老弟会如此不自在,毕竟双方都是落魄山的记名供奉,可是境界悬殊嘛。

    贾晟缓缓而走,点评了几句各色糕点的香味,捻起其中一块,就知道石老弟要开口说话了,呵,石老弟如今就只能守着铺子掌柜这个身份喽,果不其然,石柔开口说了句我先记账,月底一起结账。

    贾晟笑道:“石老弟按照双倍价格算,都是可以的嘛。毕竟糕点这玩意儿,卖了几十斤上百斤,也未必抵得过我那铺子卖出一件。”

    石柔低头翻开账本,“用不着。”

    贾晟心中微笑不已,石老弟脸皮也太薄了,与老哥我还是见外啊。我就算成了龙门境的老神仙又如何,还不是你铺子隔壁的贾老哥?

    贾晟在压岁铺子待了得有半个时辰,没能等到那位灵椿姑娘,这才将那折扇插在后领口处,双手负后,缓缓踱步回自己铺子。

    结果就“看到”一个白衣少年郎,吊儿郎当坐在柜台上,贾晟没有任何凝滞动作,只见老道人一个伸手换扇别在腰间,同时一个快步向前,弯腰打了个稽首,惊喜大呼“崔仙师”。

    崔东山没搭理他,只是让看着铺子的酒儿先去隔壁铺子吃些糕点,账算在石掌柜头上,不用客气,不然他崔东山就去跟石掌柜急眼。

    至于田酒儿的师兄赵登高,则去了龙泉剑宗找那阮邛的大弟子董谷,双方投缘,赵登高经常找后者请教修行学问。一向不好说话的师傅贾晟,在这件事上,倒是显得比徒弟还热情,好似真正修行的是他贾晟。私底下还一个劲儿劝说赵登高,说你小子莫要脸薄,得常去那边做客,那位董神仙可是位陆地神仙,你小子脑子再蠢,也能沾沾仙气回来,至于铺子这边的生意,有你师妹一人照顾就是了。

    田酒儿一离开铺子,崔东山坐在柜台上,看着那个身材枯瘦却身穿一件极为宽大道袍的老人,啧啧道:“好一位龙门境老神仙,九十斤重的身子骨,得有一小半的斤两,是身上这件仙家法袍的功劳吧,贾老神仙这不是穿道袍,是穿着一大堆神仙钱啊。呦呦呦,这道袍大的,袖子都要垂地了,怎的,老神仙这是去骑龙巷扫地呢?”

    贾晟额头满是汗水,干笑道:“崔仙师说笑了,说笑了。”

    老道人是真不傻,这些年在小镇铺子,或是去那州城或是山上,只要听了个小道消息,甭管是不是空穴来风,都能给老道人翻来覆去,掰碎了去多想些。好事往小了想,坏处往天大了想,小心再小心,琢磨再琢磨,这就是老道人行走江湖不翻船的立身之本。

    对于崔先生的风凉话,好得很,大夏天的清风拂面倍感荫凉哩。

    贾晟本来没觉得有半点难堪,这点脸皮掉地上,老道我都不稀罕从地上捡起来,弯个腰不费劲啊!

    花点小钱,随便吃几块隔壁铺子的糕点就能找补回来,不曾想灵椿姑娘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会儿站在了自家草头铺子的大门口,一侧肩头靠着门,双手笼袖笑眯眯。

    苦也苦也。

    当这贾晟就真的只是老道士贾晟而已,崔东山都懒得多废话,以手指轻敲柜台,开门见山道:“如今落魄山的记名供奉,有多紧俏,你清不清楚啊?”

    老道士当然清楚啊,当年落魄山祖师堂建成,魏大山君都是来观礼了!

    再说了,年轻山主跟阮姑娘那点事儿,老道我真眼瞎又如何,有没被猪油蒙了心窍,一清二楚!

    刚刚走了一趟玉液江水神府的崔东山,缓缓道:“你可是收了个好徒弟的,敝帚自珍已经很不大气,很不落魄山供奉了。”

    崔东山突然一巴掌拍在柜台上,吓得老道人立即脖子一缩,低头更弯腰。

    崔东山跳下柜台,绕着那噤若寒蝉的老道人转圈,骂骂咧咧,“暴殄天物,私心太重,可就是为人不厚道了!当了龙门境老神仙,就活腻歪啦?老寿星吃砒-霜?你要吃几斤,给老子一个准话!他娘的老子少你一两,都算老子跟你一样不大气!”

    贾晟微微抬起头,心中惴惴不安,一张老脸委屈万分,颤声道:“崔仙师,你老人家的意思,我是明白的,只是我心里有苦说不出啊,今儿碰到了崔仙师,便是舍了脸皮半点不要,也要斗胆与你老人家说一说咱们师徒仨那本难念经了。”

    说到心酸处,老人揉了揉眼角,只是没耽误嘴上言语,“我家酒儿的体魄,确实契合天理,非是老道舍不得这点‘天材地宝’啊,老道我身为记名供奉,哪里是个昧良心的人,对落魄山和山主大人,那是感恩戴德得只恨不在家里供设牌位、日日敬香才好。可不是托了咱们山主的洪福,老道在那黄湖山跻身了小小龙门境,理当为落魄山做点实在好事才对,只是老道我早年云游,杀妖降魔,还算心硬,只是微末道行,本事不济,教崔仙师看笑话了,徒弟酒儿的鲜血,老道如何不知好处,只是怕就怕此举,有伤人和,以后给山主知道了,反而怪罪。如若不然,老道早就让酒儿做此事了,哪怕她心中不肯,眼窝子浅了,不晓得对落魄山感恩,老道身为她的传道恩师,不但要她定时给出几斤符泉不说,还要好好教她一番为人处世的道理!老道不管如何心疼俩弟子,也舍得棍棒之下出孝子!”

    这贾晟当然是在胡说八道,纯属瞎扯淡。往自个儿头上戴高帽不说,还要往弟子田酒儿身上泼脏水。

    龙门境“老神仙”贾晟,其实就一句真话,怕落魄山山主陈平安觉得此举有伤人和,让他贾晟卖好反而不讨好。岂不是一桩天大的亏本买卖。

    贾晟眼瞎心不瞎,知道落魄山的底线,就是讲点良心,当个人。

    其余耍小聪明和抖机灵啥的,都不至于让他丢了这只落魄山记名供奉的神仙饭碗。

    事实上,到现在,精明如老道人,仍是搞不太清楚,那位年轻山主,怎就法眼一开,相中了他们师徒三人,能让风餐露宿惯了的他们,有幸在落魄山端碗吃饭。

    崔东山扯了扯老道人的道袍袖子,又拿走那把给老道人拿来附庸风雅的玉竹折扇,轻轻打开,一边绕圈行走,一边扇动清风。

    崔仙师不说话,老道人卯足劲说完了那番“肺腑之言”,也真是没气魄和没脑子言语更多了。

    崔东山说道:“从今天起,定时定量,让那酒儿积攒符泉,以后有大用处。只是记得别伤了酒儿的大道丝毫。”

    老道人小鸡啄米,抱拳道:“谨遵崔仙师法旨。既会帮着崔先生积攒符泉,也会惦念着酒儿,哪里舍得上了她,到底是自家闺女似的。”

    这个贾晟,修行含糊,说话是真不含糊。

    事实上,正是贾晟太精明,反而老道人一些个不聪明的选择,才让落魄山看在眼里。

    那俩徒弟,摊上他这么个师父,惨是真惨,动辄打骂,什么难听的话都能说出口,打起徒弟来,更是半点不输为了挣钱的杀妖除魔。但是有些事情,贾晟就做得很不山上仙师了。比如收了个精怪出身的弟子在身边,还要帮忙掩饰身份。又比如没有将那田酒儿转手卖给符箓山头的谱牒仙师。

    老道人的徒弟田酒儿,天赋异禀,鲜血是那天然适宜修士画符的“符泉”。

    昔年贾晟挣钱也好,假装道门真人拐骗有钱人的钱袋子也罢,掌心画那旁门雷符,符泉都会派上用场。

    只不过凭真本事和做样子坑骗来那点金银钱财,比起高价卖掉田酒儿,天壤之别。

    崔东山点头道:“那就这样。晚辈就不叨扰老神仙修行了。”

    崔东山将那把折扇丢还给老道人。

    贾晟赶紧双手接住,如获至宝一般。

    崔东山走向门口那位长命道友,突然转头:“一斤符泉,一颗小暑钱。当是我个人与酒儿姑娘买的,跟落魄山不搭边。”

    贾晟立即说道:“要不得这么多,两斤符泉,收崔仙师半颗小暑钱,已经是咱这草头铺子的昧良心挣钱了。”

    崔东山微笑道:“哦?怎么个昧良心?”

    贾晟立即直腰,天可怜见,竟是有了几分仙风道骨的老神仙风采了,说道:“所有神仙钱,都归酒儿所有,我这当师傅的,为酒儿传道不多,已经愧疚难当,若是酒儿能够凭此神仙钱,离了没用师父的搀扶,让她自己远行登高几步,就真是善莫大焉了,善莫大焉啊!”

    崔东山伸手点了点老道人,“他娘的以后落魄山新收的年轻人,都得先来这边跟你学说话!”

    崔东山屈指一弹数次,每次都有一颗谷雨钱叮咚作响,最后数颗谷雨钱缓缓飘向那老道人,“赏你的,放心收下,当了咱们落魄山的记名供奉,结果整天穿件破烂瞎逛荡,不是给外人笑话我们落魄山太落魄吗?”

    贾晟立即懂了。

    身上法袍可以换,以后外边少逛荡。

    崔东山与那长命道友笑道:“灵椿姐姐,走走逛逛?”

    长命微笑点头,她心中还真有几个小疑问。先前不适合问,如今崔东山自己找上门来,就不用太客气。

    两人沿着那条骑龙巷拾阶而上,期间路过几间大屋子,如今都是长命道友的家业了。

    钱多没地方花,不然长命都想更换容貌身份,要去偷偷买下西边的几座山头当院子了。

    崔东山走到了一处晒谷场边缘处,低头看着,笑道:“长命掌律,有问必答。”

    长命道友没有将那掌律祖师太当真,问道:“你身上穿着这件不常见的皮囊,是为了有朝一日,有机会吃掉泥瓶巷那个稚圭……王朱?”

    崔东山嗯了一声。

    不过那是最坏的结果。

    如今则是最好的结果。

    对付蛟龙之属,崔东山“天生”很擅长。如今在那披云山林鹿书院,当副山长的那条黄庭国老蛟,就早早领教过。

    不过崔东山真正要“压胜”的,从一开始,就是骊珠洞天的世间最后一条真龙“骊珠”。

    若是扶不起,不成材。那就让我崔东山亲自来。

    一个形势不对,崔东山发起狠来,不但连那王朱,其余五个小东西,加上那条黄庭国老蛟,以及他那两个不成气候的子女,以及黄湖山泓下,红烛镇李锦……再加上古蜀地界的一些遗留机缘和余孽,我全要吃下!

    长命说道:“如今反而是负担了,跻身飞升境会很难。杨老先生,绝对不会为了你特意开启一次飞升台。”

    崔东山摇摇头,“天下算计,忌讳圆满。”

    长命点点头,“是我多虑了。”

    崔东山双手抱住后脑勺,重新挪步,带着他心目中已经落魄山掌律的长命道友,一起散步。

    长命想起那草头铺子和符泉一事,笑道:“不劳而获,确实不是好习惯。时日一久,就真是云淡风轻了。”

    崔东山说道:“不付出,就不会珍惜。付出越多越在意。跟好人坏人没什么关系。同样一壶酒,不管原因为何,涨价了还是降价了,喝出来的滋味,喝酒的快慢,都是不一样的。”

    崔东山转头笑道:“长命道友,说一说你与我家先生相逢的故事?你捡那些可以说的。”

    长命娓娓道来。

    其实没什么不可以说的。

    除了旧主人刑官,没有任何提及,还有隐官大人的缝衣过程也没说,其余的长命就都没有怎么隐瞒。

    比如缝衣人捻芯的存在,比如老聋儿的收取弟子,还有那些关押在牢狱的妖族,什么来历,又是如何与隐官相处和厮杀的。

    而崔东山身上那件遗蜕,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缝衣人的头等心头好。

    至于某些修士的皮肤,跟境界高低没有关系,则天生就适宜拿来当做符纸,缝衣人最擅长此道。清风城狐国用狐皮炼制而成的“符箓美人”,勉强与此沾边。

    缝衣人拣选修士,杀人剥皮,储存符纸。或自己拿来画符,或高价卖给魔道修士。

    所以缝衣人与那南海独骑郎、采花贼并列,一起被视为十大歪门邪道修士之一,人人得而诛之,当然不是理由的。

    崔东山听完之后,缓缓说道:“大道有些相似的缝衣人和刽者。窃取天下水运的南海独骑郎。引发阴兵过境的过客。修行彩炼术、打造风流帐的艳尸。被百花福地重金悬赏尸体的采花贼。一辈子都注定命途多舛的瘟神。出身阴阳家一脉,却被阴阳家修士最痛恨的讨债鬼。帮人渡过人生难关、却要用对方三世命运作为代价的渡师……除了鸩仙暂时还没打过交道,我这辈子都见过,甚至连那数量最为稀少的“十寇候补’卖镜人,而且是名声最大的那个,我都在那婵娟洞天见过,还与他聊过几句。”

    崔东山神色淡然,也与长命道友娓娓道来一些故人故事,“我曾与南海独骑郎一起御风海上。我曾站在过客身旁的马背上。我曾经醉卧风流帐,与那艳尸谈论圣贤道理到天明。我曾赠送诗歌给那采花贼。我曾听过一个年幼瘟神的伤心呜咽声。我曾经与那讨债鬼斤斤计较算过账。我曾问那渡师若是渡客再无来生怎么办。我曾问那卖镜人,真能将那荧荧明月炼化为开妆镜,我又能抬头看见谁。”

    说到这里,崔东山蓦然笑起,眼神明亮几分,仰头说道:“我还曾与阿良在竹海洞天,一起偷过青神山夫人的头发,阿良信誓旦旦与我说,那可是天底下最适宜拿来炼化为‘情思’与‘慧剑’的了。后来泄露了行踪,狗日的阿良二话不说撒腿就跑,却给我施展了定身术,独自面对那个杀气腾腾的青神山夫人。”

    “我还是与师弟左右一起游历的婵娟洞天,之前先去了趟蛮障福地和青霞洞天,最后才绕远路再去的婵娟洞天,只因为一根筋的左右,对此地最不感兴趣。所以左右连累我至今还没有去过百花福地。婵娟洞天,那可是山上即将成为神仙眷侣的修道之人,最心心念念的地方了啊。当时我们师兄弟二人身边那位仙子,当时都快要急哭了,怎么就骗不了左右去那里呢?”

    “因为里边有座西京城,据说天下有情人,哪怕是那害单相思之苦的人,若能来此烧香许愿最灵验,不但有希望终成眷属,还能够白头偕老。记得那位庙祝姑娘,是位很好看的女子,手持一把桃花纨扇,上边绘有明月,写有竹枝词。她名为沉禧。腰肢袅娜,体态婵媛。据说是白也还只是诗仙不是剑仙的时候,携好友君倩一起游历婵娟洞天,盛情难却,亲笔题写扇面。事实上,是当时白也与朋友刘十六身上没带钱,进不去婵娟洞天。白也只好写诗卖文,换取过路钱。所以后世婵娟洞天大门口,才会崖刻‘千万人心同一月’,那可是我师弟君倩的手笔,如今哪个猜得到?最后离开婵娟洞天的时候,仙子悄悄问左右,那个庙祝长得不是那么好看,对吧?左右说挺好看的。左右身后的洞天门口那边,有个姑娘笑得美如弯弯月,左右身边,有个姑娘便没那么开心了。等到左右又说,好不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两个姑娘就又心情颠倒了。”

    “仙子走后,我就笑骂师弟你莫不是个痴子,求你开个窍吧。师弟笑答师兄,真当我傻?不晓得那喜欢师兄的仙子,是在旁敲侧击,瞧见庙祝长得好看,担心师兄见异思迁,所以心里边不舒服了?这点粗浅的女儿心思,师弟还是懂的!我当时伸出两根大拇指,当时师弟左右,笑容很灿烂。”

    长命发现与这个崔东山“闲聊”,很有意思。

    所幸不是敌人。

    一个经历越多、攒下故事越多的人,心狠起来最心狠。

    两人走过泥瓶巷,当他们走过旧学塾时,长命停步问道:“又如何?”

    崔东山却没有停步,反而加快脚步,大袖却始终低垂,“说不得,没得说。”

    长命跟上白衣少年的脚步,换了一个轻松话题,“先前造访玉液江水神府邸,做了什么?”

    崔东山说道:“没做啥啊,只是拽着水神娘娘的那头青丝,随便转了几个大圈。”

    长命打趣道:“能不能做个人?”

    崔东山却说道:“很难的。相信我。”

    长命道友喟叹一声,“很难不信崔先生。”

    崔东山笑道:“朱荧王朝那对余孽主仆,还有青泥坡那云子,我就不去当恶人了,赶路不累,与人闲聊最心累。所以劳烦长命掌律帮忙当恶人,反正是你自己说的,不劳而获不是好习惯。不过注意一件事,那个化名石湫的姑娘,就别去画蛇添足了,整个落魄山都假装她不存在,就是让她最心安的相处之道。私底下,你还要多护着点她,反正分寸火候,长命道友自己掌握。不然先生怪罪下来,会与你讲理,至多是气不过骂你几句,轮到我,估计先生都不稀罕讲理了,会直接动手打人的。”

    长命点头道:“好的。”

    灰蒙山青泥坡的云子,暂时龙门境。真身为棋墩山黑蛇,却非真正意义上的山泽精怪,而是昔年两位对弈仙人的其中黑色棋子所化。腹生金线,已有龙鳞雏形。相较于水蛟泓下,因为当年那场棋局,黑棋落子棋盘,杀心极重,使得后来的“云子”,比寻常山泽蛇蟒,更加天性残虐,桀骜不驯。

    崔东山最后带着长命去了趟龙须河畔的铺子。

    刘羡阳站起身,双手叉腰大笑道:“东山老弟啊!”

    崔东山大摇大摆道:“羡阳老哥啊!”

    刘羡阳高高抬起手掌,崔东山跳起来就是一巴掌,给刘羡阳握住手,然后以眼神询问一事。这位灵椿姐姐?嗯?

    崔东山以眼神作答,此事不成,换个姑娘。

    刘羡阳哀叹一声,与那长命抱拳道:“见过灵椿姑娘。”

    长命道友微笑点头,觉得还是与此人客气且生疏些,于是抱拳还礼道:“见过刘先生。”

    她已经在心中打定主意,以后铺子这边,有事也要少来。没事绝对不来。

    于是长命告辞离去,去灰蒙山青泥坡那边忙正事。

    刘羡阳和崔东山坐在小竹椅上,刘羡阳小声提醒道:“老弟悠着点,你屁股底下,那可是咱们大骊太后娘娘坐过的椅子,金贵着呢,坐趴下了,亲兄弟明算账,赔得起吗你?”

    崔东山挑了挑眉头,瞧了瞧刘羡阳那张竹椅,笑而不语。

    刘羡阳哈哈笑道:“老弟想啥呢,下流不风流了不是?那张椅子,早给我师父偷藏起来了。”

    崔东山倒抽一口冷气。

    了不得!不愧是羡阳老哥!

    这话要是给那老古板阮邛听见了,真会动手往死里揍他刘羡阳吧?

    崔东山陪着刘羡阳一起侃大山,反正就是跟陈灵均喝高了的差不多言语。

    最后崔东山说道:“羡阳羡阳好名字。心如花木向阳而开。”

    刘羡阳笑道:“你不说,还真没觉得,只记得姚老头早年说过,那阳羡土,是一种烧造瓷器的好土,就是不太容易找着,当年陈平安跟着姚老头进山找土,吃了不少苦头的。”

    崔东山却突然笑眯眯道:“白也、君倩是好友,都与你有缘。那么羡阳、赊月呢?”

    刘羡阳哈哈笑道:“高攀了,是我高攀了啊。”

    看架势,听语气,已经与那位年轻十人之一的赊月姑娘,八字有一撇了。

    刘羡阳突然问道:“那位赊月姑娘,长得如何?”

    崔东山却答非所问,“这位姑娘,十分奇怪,出身蛮荒天下,在那桐叶洲却几乎不杀人,只找人。”

    刘羡阳一拍膝盖道:“好姑娘,真是个痴心一片的好姑娘!她羡阳哥哥不就坐这儿了吗?找啥找!”

    赶紧转身递过去一把瓜子,“崔哥,嗑瓜子。”

    崔东山拿了瓜子,又给刘羡阳抓走些,“好歹给羡阳老弟留点。”

    崔东山嗑着瓜子,弯腰望向远方,随口问道:“信不信姻缘,怕不怕红线?”

    刘羡阳也嗑着瓜子,笑道:“我只看姑娘好不好。”

    崔东山笑道:“是不是少说了个字。”

    刘羡阳点头道:“一个字当两个字说嘛,省点力气。”

    只看姑娘好不好看。

    崔东山一拍膝盖,“羡阳老哥,真不是我夸你,机智得可怕啊!”

    刘羡阳一脸腼腆道:“换成可爱,可爱好些。讨个好兆头,才能找个好媳妇。”

    崔东山嗑完了瓜子,说回家吃饭去了。

    刘羡阳摆摆手,示意自己就不跟着去蹭吃蹭喝了。

    崔东山起身,刚走没几步。

    刘羡阳突然问道:“那赊月寻找之人,是不是剑修刘材?”

    崔东山缓缓转头,“是也不是。很难说清楚。”

    刘羡阳又问道:“离我多远?崔先生能不能让我远远见上刘材一眼?”

    崔东山摇头道:“别掺和。”

    刘羡阳再问道:“是我目前根本没办法掺和,还只是我掺和了代价比较大?”

    崔东山笑道:“两者皆有,前者居多,所以不用多想。”

    刘羡阳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崔东山没有御风返回落魄山,而是徒步行走,最后坐在了那座石拱桥上。

    桥下已经不再悬挂老剑条。

    崔东山皱紧眉头,双手笼袖。

    那赊月寻找之人,确实正是刘材。

    一个与先生已经远在天边、却好像近在眼前的人。

    一个崔东山早年只是以防万一便比较心怀戒备的人。不是当时就觉得那个人有古怪,而是那个人的传道人,太古怪。

    所以一有机会,崔东山就会不露痕迹地询问一些桐叶洲游历旧事。

    加上先生对那个偶然相逢于远游路上的好友,又算是比较愿意多聊几句的,所以崔东山就自然而然知道更多了。

    那么崔东山如今就大致清楚了当年,在先生进入藕花福地之前,就已经与未来的刘材见面了。

    不但见面了,而且近在眼前,近在咫尺!

    并且是双方皆真心的至交好友,那人甚至发自肺腑地希望先生,能够成为大乱之世的中流砥柱。

    崔东山哪怕只是想一想,哪怕身为局外人,又过去这么多年,哪怕他是半个崔瀺,都会感到背脊发凉,心惊悚然!

    当年。

    先生大致说,“要余一点,不能事事求全占尽。”

    那人大笑道,“陈平安,你竟然在躲那个一。”

    先让你躲个一。成为那个一。

    等你成为一,再来以一杀一。

    先生陈平安,与那昔年陆抬未来的刘材,其实两人就是面对面在说此事啊。

    这就是真正的算计。

    当年骊珠洞天的那串糖葫芦,你邹子还不够?!有完没完?!

    崔东山一巴掌打在石拱桥上,却骤然间收力,变成手心和袖子,一起轻轻拂过桥面。

    崔东山以心声言语道:“**圣,来还债!先生气运,大半在你,既然先生没有收下你那块桃符,你就该……”

    其实崔东山是准备撒泼打滚耍无赖了。

    道理不能这么讲,只是不得不这么讲。

    崔瀺那个老王八蛋,知道此事,推衍更多,演化更远,老王八蛋偏要觉得杀就杀,让那刘材试试看好了。

    崔东山哪里愿意如此,很多事情,若是只在捉对厮杀,半点不难,问题在于那个邹子如此精心设局,牵扯只会更大,可不是什么书简湖问心局!

    **圣微笑现身,坐在崔东山身边,然后轻轻点头,“我去与邹子论道,当然没有问题,却不会为了陈平安。不过你就这么看不起陈平安?当学生的都信不过先生,不太妥当吧。”

    崔东山病恹恹道:“我身在局中,当然不如你心稳。”

    **圣双手轻轻放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那你有没有觉得,陈平安其实已经猜到了刘材是谁?当然了,是将那万一去猜测的。”

    崔东山摇头道:“我先生脑子又没病。”

    心存小小算计。

    打算与**圣讨个言出法随的大大吉言。

    昔年绣虎崔瀺,不过是代师授业。

    而曾经的白玉京道老大,那可是代师收徒。

    **圣却没有让崔东山得逞,只是笑道:“有无此心,是否得一。那个一,是那么好躲的吗,又是那么好杀的?我师父都不觉得一定能成。所以我觉得你我在旁观道即可,真要有事了再说。”

    **圣一挥手,将那金色过山鲫与金色小螃蟹一并丢入水中,只是它们即将落水之时,却蓦然出现在了远处大渎之中。

    **圣微笑道:“化蛟去。”

    崔东山可怜兮兮望向水中。

    **圣淡然道:“风雪夜归人。”

    崔东山置若罔闻,无动于衷。

    等到**圣身形消逝,去那大渎。

    崔东山面无表情站起身,御风重返落魄山,见到了那个在大门口等着的小米粒,崔东山袖子甩得飞起。

    不管还要再等多少年,终究有个风雪夜归人。

    去他娘的什么邹子什么一不一的,我是崔东山!老子是东山啊!

    第七百二十章

    不能白忙一场

    (抱歉抱歉,更新晚了。两万字章节。)

    落魄山上无大事,如那朱敛与沛湘所说的风和日丽,风吹山雨打水,只是赏心悦目事。

    落魄山有此安稳,当然不是因为落魄山与世无争,而是一个已经成长起来的大人、长辈,在远远近近的不同地位,为落魄山遮风挡雨。

    比如已经走过一趟老龙城战场的剑仙米裕,还有正在赶赴战场的元婴剑修崔嵬。

    落魄山头,连当年个子只比周米粒稍高些许的裴钱,当下都已经置身于金甲洲中部战场,裴钱心中追赶之人,是那个被她视为师父武道宿敌一般的十境武夫曹慈。裴钱既追拳法之高低,也追战场杀敌之多寡。哪怕目前始终追赶不及,与那曹慈差距还是很大,可对裴钱来说,学了拳,总得做点什么。所以如今岌岌可危的半座金甲洲,都知道了曹慈身边,除了大名鼎鼎的天才武夫郁狷夫,犹有个叫裴钱的年轻女子武夫,更加天赋异禀,尤其出拳更加霸道,最擅长以伤换死,在战场上更喜欢主动追寻妖族强敌,不幸与之对敌妖族地仙修士,女子拳下无全尸。

    作为大骊半个龙兴之地的北岳地界,虽然暂时尚未接触妖族大军,可是先前接连三场金色大雨,其实已经足够让所有修道之人心有余悸,其中泓下化蛟,原本是一桩天大事,可在如今一洲形势之下,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加上魏檗和崔东山这两个有“大骊官身”的,在各自那条线上为泓下遮掩,以至于留在北岳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至今都不清楚这条横空出世的走江水蛟,到底是不是龙泉剑宗秘密栽培的护山供奉。

    而沛湘的狐国搬迁至落魄山,因为选址莲藕福地,而清风城许浑又必须凭借老龙城战功,偿还大骊的飞升台道缘,所以即便清风城那位许氏妇人有些猜测,一时间也无可奈何,只能战战兢兢,等候发落,城主许浑给外人印象就是专注修行,不谙庶务,使得大权旁落妇人之手,但是沛湘和颜掌柜当然心知肚明,清风城幕后真正的主心骨和掌权人,一直是“每逢大事,一锤定音”的许浑。

    又比如说要去那风雪庙看看的老夫子种秋,隋右边都已经死过一次,魏羡和卢白象,先后都有了大骊边军和官场身份,在大骊王朝,外人挣官身,除了战功,就只有更大的战功。连关翳然、刘洵美这样出身意迟巷和篪儿街的豪阀子弟,将种子弟,都是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哪怕是督造官曹耕心、袁正定的上柱国姓氏子孙,也都是先有了科举功名,然后被家族丢到地方官场上摸爬滚打,在哪里作为首选官场,家族兴许可以运作一番,可在这之后能不能升官,是否平步青云,都得按照大骊事功规矩来。

    崔东山在下山之前,指点了一番曹晴朗的修行,曹晴朗的破境不算慢也不算快,不算慢,是相比一般的宗字头祖师堂嫡传谱牒仙师,不算快,是相较于林守一之流。

    这就很好了,登山修行,只要资质足够,其实不用太过吓人,天才多早夭,所以稳当第一,左右当年转去学剑,能够一鸣惊人,就是因为之前求学太稳当。

    如今那个连小米粒都觉得憨憨可爱的岑姐姐每次回家,家族里边都有了催婚事,尤其是岑鸳机她娘亲好几次私底下与女儿说些体己话,妇人都忍不住红了眼睛,委实是自家姑娘,明明生得如此俊俏,家底也还算殷实,姑娘又不愁嫁,怎的就成了大姑娘,如今登门提亲的人,可是愈发少了,好些个她相中的读书种子,都只能一一成为别人家的女婿。

    崔东山坐在山门口的板凳上,听着曹晴朗娓娓讲述自己的少年时光,崔东山唏嘘不已,先生这趟远游迟迟不归,到底是错过了不少有趣的事情。

    曹晴朗在藕花福地就治学勤勉,又有种夫子倾心栽培,陆抬辅佐,后来跟随种秋在浩然天下远游多年,学有所成,言谈得体,温文尔雅,曹晴朗唯一的心中遗憾,便是自己的及冠礼,先生不在。

    崔东山离开前,既高兴又忧心,高兴的是曹晴朗这孩子,揪心的事,比较难言之隐,得嘞,左右第二。

    高兴的事,是曹晴朗言语难得不那么自家落魄山,毕竟此风不可长啊,不然以前先生略有几分心虚,至多坚持落魄山风气如此,功劳他这山主不敢全占,其他比如崔东山和朱敛、郑大风都一样是有大功的。如今先生远游多年,如果落魄山年轻一辈,在崔东山的眼皮子底下,待人接物越来越像先生,那他这个当学生的,真是跳进玉液、绣花和冲澹三江,凫水个遍都洗不清冤屈了。

    “师弟啊,你觉得岑鸳机与那元宝两位姑娘,哪个更好看?说说看,咱们也不是背后说人是非,小师兄我更不是喜欢嚼舌头生是非的人,咱俩就是师兄弟间的谈心闲聊,你要是不说,就是师弟心里有鬼,那师兄可就要光明正大地疑神疑鬼了。”

    “岑姑娘姿容更佳,对待练拳一事,心无旁骛,有无旁人都一样,殊为不易。元宝姑娘则性情坚韧,认定之事,极其执着,她们都是好姑娘。不过师兄,事先说好,我只是说些心里话啊,你千万别多想。我觉得岑姑娘学拳,似乎勤勉有余,灵巧稍显不足,兴许心中需有个大志向,练拳会更佳,比如女子武夫又如何,比那修道更显劣势又如何,偏要递出拳后,要让所有男子宗师俯首认输。而元姑娘,机敏聪慧,卢先生若是当适当教之以宽厚,多几分同理心,便更好了。师兄,都是我的浅显见识,你听过就算了。”

    “就只是这样?”

    “不然?”

    “元宝姑娘喜欢谁,清不清楚?”

    “这种事情,哪能知道。何况也不好去妄自揣度的。”

    崔东山便不好多说了。

    元宝是喜欢曹晴朗的。就像元来是喜欢岑鸳机的。

    姐姐一身江湖气,锋芒毕露,却偷偷爱慕一个不常见面的读书人,让女子喜欢得都不太敢太喜欢。

    元宝其实许多看似桀骜不驯的行事,故作惊人语的稚嫩手段,为何?既然不好意思与他当面言语一句,那就只好让那人辗转听了去好多句。

    弟弟喜欢翻阅圣贤书,更喜欢当个读书人,甚至连那科举制艺的书籍都偷藏了几本,却喜欢一个痴心武学的岑鸳机,喜欢得落魄山仿佛有了两轮明月,一轮在山上,一轮在心上。

    崔东山自认太聪明太无情,擅长处理很多“坏事”和解决意外,所以唯独这些美好,不太敢去触碰,怕气力太大,一碰就碎再难圆。

    毕竟人心不是水中月,月会常来水常在。人容易老心易变,人心再难是少年。

    没关系,余着吧,余给先生。

    先生这次只要回家后,就不太容易出门难归了吧,落魄山就会有几百年几千年的大好岁月,嫡传再传,祖师堂的椅子会越来越多,落魄山和藩属山头会处处人来人往,再传弟子都会有再传,落魄山的那本山水谱牒会越来越厚,然后一本本堆积成箱,甚至连那么喜欢记住每个人每件事的先生,都会照顾不来,一定会见到一些连先生某天出门,都会有那认不出、不知名字的年轻面孔。

    早年一心修道只为“两拳事”的陈灵均,都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年轻人心目中,术法通天的护山供奉之一,无法想象当年祖师陈灵均会只为了一份朋友义气和江湖人情,在披云山山脚大门口徘徊不去,最终还要吃闭门羹,灰溜溜回了落魄山后差点偷偷掉眼泪。

    早年连落魄山都不敢来的水蛟泓下,会成为未来落魄山子弟眼中,一位高不可攀的“黄衫女仙”,觉得自家那位泓下老祖师,真是水法通天。

    甚至可能连那暖树,都再难有机会每天忙碌那些小事了,可能连小米粒兜里的一把瓜子,就会成为落魄山修士心中比谷雨钱还值钱的存在。

    将来肯定会有天,每一个落魄山子弟,都会津津乐道自家开山祖师的拳法无敌和剑术第一,仰慕自家陈老山主的相交满天下,与哪位老祖是挚友,与某某宗门宗主是那兄弟……等到以后的年轻人再去山下游历,或是行走江湖,多半就会喜欢与他们自己的好友,道几句我家老祖师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做过什么壮举……

    那么落魄山如今年轻山主订立的规矩和道理,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而崔东山就是要保证在这些未来事,成为板上钉钉的一条脉络,山绵延河蔓延,山河道路已有,后世落魄山子弟,只管行走路上,有谁能够别开生面是更好。只是在这个过程当中,肯定会有种种错误,种种人心离散和众多大大小小的不美好。都需要有人传道有人护道,有人纠错有人改错。绝不是先生一人就能做成全部事的。

    所以崔瀺给崔东山的那个道理,说服崔东山不要意气用事的原因,与外人无关,只是一件崔瀺和崔东山的自己事。

    你觉得自己是崔东山,不再是崔瀺,无妨,那我崔瀺已经让大骊王朝和宝瓶洲成为一个不小的“一”,那你崔东山就让落魄山成为下个在人间极大的“一”。

    我们就与自己问道一场,且当崔瀺比崔东山多活百余年,再给你最少百年,来与我掰掰手腕,到底谁的“一”更大,更坚不可摧。

    崔东山每每想到这个,都想破口大骂,可每次只骂了个老王八蛋,就又骂不出口更多。

    那米剑仙心烦个屁,能跟我东山比?!还想老子带你去玉液江水神府解闷,米剑仙做梦去吧你!老子眼馋死你。

    毕竟亲疏有别,崔东山自认对米剑仙那还是很呵护的,毕竟是以后镜花水月的扛把子,不过崔东山对某些新来的,并且不太看得起的,那就不太客气了,都捏着鼻子认你们是半个自家人了,太客气反而生分。

    例如狐国之主沛湘那件给朱敛添了铭文的方寸物,私底下已经成了崔东山的囊中物,崔东山很喜欢那句“真心几年”,所以送了件早就不太喜欢的咫尺物给沛湘姐姐,既是一桩你情我愿的公道买卖,又是落魄山一份的小小回礼,得了件上五境修士都未必全有的咫尺物,让本已见惯了神仙钱的狐国之主好似做梦一般。

    一天老厨子在灶房烧菜的时候,崔东山斜靠屋门,笑嘻嘻拿出那件砚池方寸物,轻轻呵气,与朱敛显摆。

    朱敛瞥了眼,笑问一句“真心几钱”?崔东山笑眯眯说可多可多,得用一件咫尺物来换,当然不止是什么钱财事,沛湘姐姐位高权重,当然也要为狐国考虑,老厨子你可别伤心啊,不然就要伤了沛湘姐姐更多心。

    朱敛笑着说已经很出乎意料了,神色从容,而且十分真诚本心,崔东山又问若是沛湘主动与你道歉,又该如何。朱敛说自有手段,帮她宽心,不然还能如何。崔东山便愈发佩服老厨子,真是个油盐不进的老厨子,都不是修心有成可以形容的了,而是修心老成。

    在山门这边,崔东山顺便问了些那位陆先生在昔年藕花福地的琐碎小事,越细微越好。一来不会让心思缜密的曹晴朗起疑心,再者一两件鸡毛蒜皮事,几句拉家常闲话,当然难见真正心性,可只要多了,反而比大事壮举更能彰显本心。何况陆抬在曹晴朗这边,本就比较真诚,所以崔东山距离那个“真正的陆抬”,就可以越来越靠近。

    邹子一旦觉得时机成熟,真正出手了,什么数座天下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什么两枚养剑葫两把本命飞剑的先天克制,既是专门压胜先生的手段,同时更是障眼法。问剑不只在剑,先生早就想明白了的事情,以后甚至会拿正阳山拿来练手,问此人心一剑。那么单凭一人凌驾于整个“说地陆氏”之上的“谈天邹”,岂会不知。

    到时候那个邹子,肯定会让昔年的陆台极其难熬,再成为一个邹子心目中的剑仙刘材,最后让先生更加心境难熬,双方昔年所有诚挚心思、过往恩怨、大小美好,都会是邹子为陆抬打造的又一把本命飞剑,刘材真正最凌厉的一把剑。最最麻烦的地方,在于邹子心中的以一杀一,未必真是要逼着刘材杀先生,可能是道心所指,山上所谓的身死道消,看似是一人一家事,实则很多时候会是相邻两家事,只需让人身心,分家即可。

    崔东山很少如此忌惮一个人。

    一个敢拿石柔当道场、去跟陆沉比拼心算“陆沉你无聊”“我来解闷”的家伙,如此忌惮之人,肯定比某个只会用几条红线、搬动一洲剑运来砥砺大道的婆娘,要强上千万倍。

    只是这种天大事,在师弟曹晴朗这边提也别提,曹晴朗终究年纪太轻,尚且缺少几场真正的磨砺。

    不过哪怕只是与曹晴朗“闲谈”,崔东山心情还是好转几分,同一文脉之内,后继有人,眼瞅着就个堪当大任的,这比落魄山上谁已拳高一两境、或是将来谁能跻身下一个山巅境,更值得崔东山期待。

    身边这个好像一年年让小竹椅变得越来越小的小师弟,当年在家乡那个略显消瘦的青衫少年,如今都是面如冠玉的年轻儒士了。

    文圣一脉嫡传,除了君倩,那么连同先生在内,其实女人缘其实不差的,相当不差才对。

    到了曹晴朗这边,就连崔东山都不敢确定了,毕竟女人缘再好,也得开窍不是?不然学那左右的榆木疙瘩,哪怕月老殷勤登门,次次给你锤烂红线,或是拽着红线使劲往师兄弟那边跑,自个儿还挺得意,觉得自己什么都明白,一旁当先生的,做师兄弟的,能咋办?

    崔东山与曹晴朗的那场闲聊,其实也就是与落魄山暂且道别。

    一团白云御风远游时,忍不住回望一眼山清水秀。

    走了走了,多看几眼,真要忍不住回去多嗑瓜子了。

    自家山上有老厨子和掌律长命在,放得心。山外还有那羡阳老哥,也是能放心的。

    刘羡阳真正能让崔东山放心的,倒还真不是梦中练剑练出来的金丹剑修境界,而是那句“能否远远看一眼刘材”。

    看过之后又如何?刘羡阳当然是要去梦中杀人!刘羡阳都完全不去问因果缘由,更不问需要付出的代价大小,甚至连饱读圣贤书的儒生身份,刘羡阳都要先放一放!

    有些鬼门关打转的生死大事,经历过一次,尝过一次大苦头了,是会让人学聪明的。

    刘羡阳当年在家乡,就已经为朋友做过一次。如今遇到同一个朋友的其它事情,却还是如此不聪明。

    崔东山确定自家先生,陈平安哪怕到如今,还是觉得刘羡阳是比他要聪明许多许多的人。可能这辈子都是如此认为了。

    所以崔东山当时才会好像与骑龙巷左护法暂借一颗狗胆,冒着给先生责骂的风险,也要私自安排刘羡阳跟随醇儒陈氏,走那趟剑气长城。

    崔东山作为一个藏藏掖掖偷偷摸摸的小小“仙人”,当然也能做许多事情,但是可能永远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尤其是没办法像刘羡阳这样发乎本心,觉得我做事,陈平安说话管用吗?他听着就好了嘛。

    “如果我的话在陈平安那边不管用,我就不是刘羡阳,陈平安就不是陈平安了。”

    饶是崔东山都不得不承认,这句刘羡阳没说口的言语,很牛气哄哄啊。

    那样的刘羡阳,是配得上天底下任何一位好姑娘的。

    崔东山没有去往大骊陪都或是老龙城,而是去往一处不归魏檗管的大岳地界,真武山那边还有点事情要处理,跟杨老头有些关系,所以必须要慎重。

    翻动老黄历,那些曾经高高在上的远古神灵,其实一样山头林立,若是铁板一块,不然就不会有后来人族登山一事了,可最大的共同点,还是天道无情。阮秀和李柳在这一世的改变极大,是杨老头有意为之。不然只说那转世多次的李柳,为何次次兵解转世,大道本心依旧?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在两岳地界接壤处,从脸朝天背朝地的凫水姿势蓦然一个颠倒,往人间瞥了眼。

    北岳地界城隍庙的大小夜游神,如今大概是对自家魏大山君最“感恩戴德”的存在了。

    披云山上,暂时无事的魏檗在一片小竹林内,

    仅剩这几棵竹子,不但来自竹海洞天,准确说来,其实是那山神祠所在的青神山,珍稀异常。当年给阿良祸害了去,也就忍了。其实每次去落魄山竹楼那边,魏檗的心情都比较复杂,多看一眼心疼,一眼不看又忍不住。

    如今竹林光景寒酸,有些青黄不接。魏檗叹了口气,夜游宴可以硬着头皮再办,竹子必须要铁了心肠护好。

    先前找到崔东山,询问白衣少年与竹海洞天有无香火情,能否再购买几棵品秩相当的祖宗竹亲近旁支,他披云山这边,可以砸锅卖铁高价买。崔东山当时脸色古怪,说我是愿意硬着头皮、豁出半条性命去为山君开这个口的,怕就怕我被青神山夫人打了个半死不说,还要连累披云山直接成为青山神祠庙名单上的“头等贵客”。

    魏檗只好作罢。

    不过却将希望寄托在陈平安身上,反正与女子打交道也罢,或是与前辈往来也罢,这位落魄山年轻山主真擅长。

    按时来落魄山点卯的州城隍庙香火小人儿,被周米粒私底下封赏了个暂时不入流的小官,骑龙巷右护法,也就是周米粒卸任的那个。并且与它坦言,说最后成不成,还是得看裴钱的意思,目前你只是暂领职务。小家伙高兴得差点没回家敲锣打鼓去。

    香火小人儿当时回到一州城隍阁,大概是头戴官帽,腰杆就硬,小家伙口气贼大,站在香炉边缘上边,双手叉腰,抬头朝那尊金身神像,一口一个“以后说话给老子放尊重点”,“他娘的还不赶紧往炉子里多放点香灰”,“饿着了老子,就去落魄山告你一状,老子现在山上有人罩着,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那位在整个龙州、大小城隍位列第一尊的城隍爷,笑呵呵回了句好大的官威啊。

    小家伙胆气稍减几分,学那右护法双臂环胸,刚要说几句英雄豪气言语,就给城隍爷一巴掌打出城隍阁外,它觉得面子挂不住,就干脆离家出走,去投靠落魄山半天。骑龙巷右护法遇到了落魄山右护法,只恨自己个头太小,没办法为周大人扛扁担拎竹杖。倒是陈暖树听说了小家伙埋怨城隍爷的诸多不是,便在旁劝说一番,大致意思是说你与城隍老爷当年在馒头山,患难与共那么多年,如今你家主人好不容易升为大官了,那你就也算是城隍阁的半个脸面人物了,可不能经常与城隍爷怄气,免得让其它大小城隍庙、文武庙看笑话。最后暖树笑着说,咱们骑龙巷右护法当然不会不懂事,做事一直很周全的,还有礼数。

    小米粒就在旁使劲点头,动作轻柔搁在香火小人的脑袋上,说咱们当过和正在当骑龙巷右护法的,都鬼精鬼精机灵得很嘞。

    香火小人儿先是一愣,然后一琢磨,最后开怀不已,有了个台阶下的小家伙便一个蹦跳离开石桌,开开心心下山回家去了。

    刘羡阳今夜独自行走在龙须河畔,一直走到了铁符江,对岸就是江水正神杨花的水神祠庙,刘羡阳这才转身。

    在离开南婆娑洲之前,老先生与他在那石崖上道别。与刘羡阳说了件事,然后让他自己选择。

    刘羡阳当时抬起手腕,苦笑不已。没有什么犹豫,作揖行礼,刘羡阳恳请老先生帮忙斩断红线。

    陈淳安笑着以双指捻断那根红线,提醒刘羡阳,“回了家乡,多加小心。能捣鼓这个的幕后人,肯定不简单。”

    刘羡阳叹了口气,使劲揉着脸颊,那个剑修刘材的古怪存在,委实让人忧心,只是一想到那个赊月姑娘,便又有些得劲,立即跑去水边蹲着“照了照镜子”,他娘的几个陈平安都比不过的俊小伙,赊月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啊。

    北俱芦洲。

    鱼凫书院的山长周密,在等两封回信,暂时又无法去宝瓶洲散心,就只好就近散心走了趟狮子峰。跟两位新老朋友,一起喝酒,好友峰主和武夫李二。

    其实前不久周密就造访过狮子峰,当时还有个自称来自山崖书院的年轻儒士,跟周密相逢时,年轻人在山上看书,一看就是个不会亏待自己的,一副碗筷一壶酒,几碟子佐酒菜,那个叫李槐的,将周密当成了狮子峰的修道之人,毫不怯场,很热情,硬拉着周密一起喝酒,将桌上剩余半壶酒,直接送给了自称姓周的“周大神仙”,说在家乡那边对付佐酒菜,甭管是盐水花生还是啥的,用筷子都是交情“没到门”,周神仙只要不介意,那就千万别讲究,还说他有个姐姐在山上修行,劳烦周神仙以后稍稍照顾几分,年轻人举起酒碗,说他先提一个。

    周密笑问你那儿子回宝瓶洲了?

    李二笑着点头,说回了,不能总是远游在外,我儿子是读书人嘛。

    李二与媳妇,到现在还是觉得自家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儿子李槐的读书人身份。

    至于女儿李柳,在李

    二这边,当然打小就是极好极懂事的闺女,如今也是。

    那峰主笑容尴尬,倒不是那李槐不懂事,而是太懂事,为了他姐的山上仙缘,真是什么肉麻话都说得出口,一来狮子峰上没这风气,再者老元婴在山外也是酒桌上吃惯了奉承话的,所以老修士倒不是扛不住那些个马屁,而是那小子左一句“我姐手脚笨心不坏,得是多大福气,才能在这狮子峰修道啊”,右一个“要是我姐不小心好心办坏事,峰主老先生一看就是饱读诗书的老神仙,多担待些,可打骂几句立规矩,那也是要得的”。老元婴只好笑呵呵,一个字都不敢多说。敢接话吗?哪里敢啊。

    那位狮子峰的开山老祖师,可不是李槐眼中什么金丹地仙韦太真的“身边婢女”,而是将一头渌水坑飞升境大妖,当做了她的婢女随便使唤的。

    与李二他们喝过了酒,周密独自一人,来到那处视野开阔的观景凉亭,轻轻叹息。

    “先生,天下可做可不做之事,我们先做了再说,先生要是觉得路远,学生就代劳,负责封正仪式。不过别忘了寄给学生那道青色材质的文庙敕令。”

    由于与某位王座大妖同名同姓,这位自认脾气极好的儒家圣人,给文庙的书信,一板一眼。只是给自家先生的书信末尾,就差不多能算不敬了。

    “若是先生连这都做不到,学生便要将先生传授的圣贤道理,还给先生了,不仅如此,还要辞了山长一职,儒生周密要去会一会那个蛮荒天下的文海周密,反正两个最后只能剩下一个。”

    婴儿山雷神宅那边,两个外乡大爷总算滚了。

    那个叫陈灵均的,到最后都没低头认错,还是“你们先认错改错,老子再道歉”的架势,雷神宅之所以放人,是因为龙亭侯李源寄来了第二封密信,信上就一句话,别给脸不要脸,老子的那位好兄弟,再在你家多吃一顿牢饭,老子就让你们雷神宅变成一座水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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