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见那老人不相信,王忻水补充道:“不是什么自谦之词。”老人笑道:“能与小兄弟和气言语一番,已经是这趟远游的意外之喜了。”
韦文龙已经从海市蜃楼返回春幡斋,说了些王座大妖的凌厉手段,比如那个叫黄鸾的,仿佛失心疯了,将十之五六的亭台阁楼,都一股脑砸向了城头,那些被黄鸾精心炼化的小天地,还隐匿有极多的地仙妖族,其中有那嚷嚷着“先过城头者,某某某”的妖族剑修,在一座道观破碎之后,凭借剑光飞掠,给它硬挨了剑仙一剑后,侥幸越过城头,流窜到了城池大阵之上,结果被米裕一剑当头斩下,连金丹、元婴一并劈成两截,轻轻挥袖,云消雾散,好一个剑仙风流。
纳兰彩焕瞅着韦文龙的仰慕神色,没好气道:“米裕再绣花枕头,仍是玉璞境。对付个重伤元婴,绰绰有余。”
邵云岩笑问道:“那个某某某是谁?”
自己这位剑仙,与米裕同境,其实真实战力还稍逊一筹,邵云岩的面子在倒悬山不算小,可怜米裕在剑气长城,就只能这么被纳兰彩焕一个元婴剑修随便调侃了。
韦文龙摇头道:“蛮荒天下的雅言官话,我听不懂,事后米剑仙没报对方名字,只说了‘先过城头者’五字。”
邵云岩感慨道:“水精宫云签祖师,应该快要登门拜访了。”
纳兰彩焕讥讽道:“隐官大人也是好眼光好手段,还真就只有云签这种练气士,不把自己的玉璞境当上五境。换成是其它宗门的上五境老祖师,何至于如此束手束脚,”
邵云岩是个几无锋芒显露在外的温和男子,今天难得与纳兰彩焕针锋相对,说道:“云签道心,比我都高。”
言下之意,我邵云岩是剑仙,你纳兰彩焕只是元婴,自然比你更高。
纳兰彩焕一挑眉头,“境界高道心高,又如何,与我分生死,她云签能不死?!”
邵云岩笑着还以颜色,缓缓道:“又又如何,不耽误人家道心比你高嘛。”
韦文龙在心中为自己师父喝了一声彩,这个“又又如何”,真是绝妙。
纳兰彩焕讥笑道:“邵剑仙与隐官大人相处时日不多,说话的本事,倒是学了七八分精髓。”
邵云岩笑呵呵道:“不敢当。”
只是言语闲谈之外,当韦文龙面对桌上账本,不知不觉变得怔怔无言。
倒悬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水精宫,作为唯一尚未被剑气长城染指的存在,好像还在争吵不休,没个定论。
先是雨龙宗宗主亲临水精宫,依旧没能说服师妹云签放弃北迁的想法,至于云签自然更无法说动师姐,等到云签将北迁一事小范围公开,山头林立的水精宫内部,矛盾重重,而且显然大多人都收到了祖师堂密信,让云签祖师碰了一颗软钉子,作为玉璞境神仙的云签,回了趟雨龙宗自家山头,不料嫡传子弟和诸多再传弟子当中,也有不少异议,不太愿意跟随云签一同北迁,尤其是那位与傅恪结为道侣的嫡传弟子,心意已决,说她不会离开雨龙宗,只能有负师恩。这令云签愈发心神憔悴。
云签只得隐藏踪迹,悄然拜访春幡斋,在议事堂落座,见着了剑仙邵云岩,以及剑气长城元婴剑修纳兰彩焕。
云签确实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来时忧心忡忡,等到落座了,又不知如何开口。
邵云岩不愿这位雨龙宗祖师太过难堪,主动说道:“雨龙宗祖师堂,是不是觉得即便剑气长城守不住,到时候再谈撤退搬迁一事,也不会太过仓促?因为雨龙宗祖庭所在,离着倒悬山还有一大段距离。真要形势险峻了,大不了学那江湖人,收拾些紧要物件和包裹细软,总归是能走的。何况归拢归拢方寸物、咫尺物,外加你们宗主的袖里乾坤,真有万一,也足够保住宗门元气。”
云签默然,轻轻点头。
邵云岩继续道:“可如果现在搬迁,动了山根水运,拆除山水大阵,再想要复原就难了。总之,困难多,不划算,不宜迁,静观其变,是雨龙宗祖师堂深思熟虑过后的决定。”
纳兰彩焕突然说道:“邵剑仙小觑了雨龙宗的生意经,如今都开始暗中大肆收购倒悬山店面商铺了。好嘛,如此一来,许多原本想要舍弃祖业的店铺,都不愿出手了。雨龙宗真是功德一桩!”
邵云岩看了眼纳兰彩焕,纳兰彩焕微微后仰,背靠椅子,示意邵剑仙,她接下来当个哑巴便是。
其实这算什么难听言语,真正戳心窝的话,她都没说,例如雨龙宗之中,肯定有位高权重者,还不止一两位,会想着在天翻地覆、山河变幻之际,做笔更大的买卖,别说是一座你云签没脸皮强取豪夺的芦花岛,在那桐叶洲割裂出一大块地盘作为下宗地址,都是有机会的。
邵云岩说道:“目前看来,雨龙宗祖庭显然是不会北迁了,之所以跟随云签道友的宗门修士没几个,其实怨不得他们目光短浅,反而是算盘打得精明了,才会如此。第一,跟随道友北迁修士,人人身负分裂雨龙宗的嫌疑,一旦祖师堂震怒,你师姐直接颁下一道法旨,就要从宗字头谱牒仙师,沦为一伙山泽野修。这是近在咫尺的实在忧患。”
“其次,就算涉险北迁,那么北迁去往何处?上哪里去找雨龙宗祖庭这般灵气充沛的仙家岛屿?难不成与人租借地盘,雨龙宗修士何时需要寄人篱下了?若是随便寻一处灵气稀薄的修道之地,以后百年千年,要耽搁多少北迁修士的大道前程?”
“再退一步,就算寻见了一处勉强适宜修行的海外仙岛,打造府邸,构建山水大阵,修行所需天材地宝的开销,这么一大笔神仙钱,从哪里来?云签祖师是出了名的不善经营、家底浅薄,况且云签祖师清心寡欲,素来不喜交游,人脉平平,跟随这样一位空有境界而无生财之道的大修士,流落他乡,怎么看都不是个好决定。”
云签哑口无言,连点头都省了。
纳兰彩焕终于出声,“怎么办呢?”
邵云岩伸手揉了揉眉心,也亏得是云签,换成一般上五境修士,此刻就该愤懑离去了。
纳兰彩焕瞥了眼那优柔寡断的上五境女修,问道:“云签,你能够带走几人?”
云签说道:“六十二人,其中地仙三人。”
纳兰彩焕说道:“这么多?”
云签赧颜。
误以为纳兰彩焕又在冷嘲热讽。
纳兰彩焕冷不丁说道:“我可以将自己积攒下来的一笔神仙钱,悉数借给你。”
邵云岩大为讶异,纳兰彩焕借钱给云签,此事不在计划中。
云签疑惑道:“这是为何?”
纳兰彩焕说道:“世道一乱,山下钱不值钱,山上钱却更值钱。我只有一个要求。”
云签点头道:“请说。”
纳兰彩焕说道:“如果你云签有朝一日,脱离了雨龙宗,自立门户,我来当宗主,放心,到时候我肯定是位剑仙了。如果没有,你依旧死守着雨龙宗谱牒修士的身份不放,一百年后,你到时候就按照山上规矩还钱。”
云签略微思量,点头道:“如此说定!”
总算有了点上五境修士该有的魄力。
邵云岩知道云签这种修士,是天生坐二把交椅的人,当不了宗主。
纳兰彩焕转头笑道:“邵剑仙,若有机会,来当个首席供奉如何?”
邵云岩毫不犹豫道:“可以。”
与纳兰彩焕,在春幡斋结下的这份香火情,不同寻常。邵云岩本就是一位交友广泛的剑仙,纳兰彩焕虽然做生意过于精明,失之厚道,但是将来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还真就需要她这种人来主持大局。
云签心中大定。
邵云岩在倒悬山的口碑,极好。不可以简单视为一位玉璞境剑仙。
更何况生死关头,更见品性,春幡斋愿意如此亲近剑气长城,邵剑仙本性如何,一览无余。相较于生财有道的纳兰彩焕,云签其实内心更信任邵云岩。
纳兰彩焕说道:“我买卖做完了,云岩兄你继续说正事。”
邵云岩无所谓纳兰彩焕的称呼更换,与云签说道:“隐官大人最后一次来到春幡斋,说如果云签道友北迁受阻,还有一个折中法子,云签道友可以再走一趟雨龙宗祖师堂,就说愿意亲自带领一拨宗门子弟,出门游历一趟,大概需要五年时间,再与师姐讨要一笔神仙钱,作为带队历练所需,当然数目不用太大,除了探访蛟龙沟,还有诸多仙家秘境,比如就会拜访芦花岛,游历一趟造化窟,寻觅其中上古仙缘,地仙之下的练气士,有意者都可以跟随。此外,还会游览歇龙石等地。”
邵云岩说到这里,笑道:“隐官大人本以为云签道友只能带走三十人,不曾想翻了一番,反而有点小麻烦。若是六十二人一起离开雨龙宗和水精宫,云签道友的师姐,以及整个雨龙宗祖师堂,想必脸上都会挂不住。”
云签又陷入两难境地。
纳兰彩焕实在见不得这女修的不谙世情,有些修士,真的就只适合潜心问道,她忍不住开口说道:“这有何难,你在祖师堂那边好好反省自责一番,就说放弃了北迁的荒谬念头,愿意将功补过,为宗门弟子们尽一尽祖师本分。然后让早先就愿意追随你北迁的修士,找些漂亮些的由头,乘坐婆娑洲、宝瓶洲的那些跨洲渡船,例如对外可以说去游历会友。切记,一定要他们分批次离开。而且这些人必须先行,隔三岔五走几个,不显山不露水,不然就你那师姐的脾气,等你带队远游之后,直接将他们偷偷关押软禁起来,这种事情,她做得出来。”
云签轻轻点头。
将那桩百年之约的买卖说定之后,纳兰彩焕再看云签这副柔柔弱弱的懵懂模样,突然就见之可爱了。这样与世无争的大修士,才不容易给宗主惹麻烦。浩然天下的仙家山头,毁在自己人手上的,可不少,比如有修士境界升为山头第一人后,野心勃勃,权欲熏心,就会是一场门户之争。
邵云岩说道:“兴师动众,拆房搬府,北迁一事,其实治标不治本,先前我所说三事,隐官大人其实早有顾虑,只是当时我们双方,还不曾开诚布公,担心云签道友误会我们的用心,所以不宜明言,当时所求结果,无非是帮着云签道友,为雨龙宗留下些修道种子。只是隐官大人也坦言,迁徙一事,没什么上策可言,只能争取不行下策。接下来我所说之事,有请云签道友好好考虑,所谓游历,当然是假,放弃北迁,反而是真,如此一来,才能够让雨龙宗安心放行。”
邵云岩说到这里,叹了口气。
云签神情专注,“恳请邵剑仙为我解惑。”
邵云岩笑道:“你们一路游历过芦花岛造化窟后,会一直东去,最终从桐叶洲登岸。先前隐官在信上写有‘柴在青山’一语,既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意思,也有柴在青山不在水的深意。然后云签道友你和师门弟子,会有三个选择,第一,去找太平山老天君,就说你与‘陈平安’是朋友。”
“然后一路北上,跨洲在老龙城登岸,先去找宝瓶洲南岳山君范峻茂,大骊宋氏如今正在开凿一条大渎,雨龙宗修士精通水法,既能砥砺道行,又可以积攒一笔香火情。做成了此事,此后继续北游宝瓶洲,从牛角山渡口乘坐披麻宗渡船,去往骸骨滩,继而乘坐春露圃渡船,此行目的地,是北俱芦洲中部的那座龙宫小洞天,为水龙宗、浮萍剑湖和云霄宫杨氏三方共有,其中大渎水正李源、南薰水殿娘娘沈霖,皆是隐官大人的好友,你们可以在其中一座凫水岛落脚修行,哪怕借住百年,也无不可。至于这三处,云签道友你最终愿意在何处落脚,是依附太平山,还是在宝瓶洲大渎之畔建立府邸,或是留在水运浓郁的龙宫洞天,皆看道缘了。”
邵云岩停顿片刻,沉声说道:“隐官大人曾说,这一路终究是在颠沛流离,肯定不会一帆风顺,难免需要处处看人脸色行事,还需云签前辈多多留心师门弟子的心境变化,多加开解。”
云签瞥了眼议事堂主位上的那把椅子,问道:“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恳请邵剑仙和纳兰道友,那位隐官大人,为何愿意如此行事?”
邵云岩会心笑道:“实不相瞒,我也奇怪,隐官大人对雨龙宗的观感……很一般。”
纳兰彩焕却直言不讳道:“我敢断言,那家伙既是帮人,更在帮己。一个没有仇家死敌的年轻人,是绝不能有今天如此成就,这般道心的!”
邵云岩玩笑道:“幸好文龙不是个喜欢告状的,米裕又是个被你欺负惯了的,不然就隐官大人那小心眼,呵呵。”
纳兰彩焕突然死死盯住云签。
云签一头雾水。
纳兰彩焕蓦然而笑,“你们雨龙宗多女修。”
云签不知为何她有此说法。
纳兰彩焕自顾自笑道:“还好还好,咱们隐官大人别的不说,对待女子,从来敬而远之,越是貌美,越是忌讳。”
邵云岩不愿纳兰彩焕继续信口开河,起身抱拳道:“预祝云签道友,远游顺利。”
云签站起身,还礼道:“邵剑仙谋划之恩,纳兰道友借钱之恩,云签铭记在心。”
云签离去之后。
纳兰彩焕和邵云岩一起走向账房,她问道:“陈平安在家乡那边的情况,你清不清楚?”
邵云岩摇摇头。
他在思虑一事,按照年轻隐官的预测,云签和雨龙宗修士,最终选址桐叶洲的可能性,看似最小,实则最大。
道理很简单,桐叶洲一洲之地,多半要支离破碎,众多仙家势力,十不存一。只不过其余两洲,云签都会先走过一趟。
纳兰彩焕气笑道:“我与陈平安非友也非敌,你说了又不会死。别忘了,以后我们可能就是一座山头的人。”
邵云岩笑道:“与陈平安当不当朋友,各凭喜好,至于当敌人,我看就免了吧。”
邵云岩还真知道不少陈平安的事情。
因为邵云岩会跟随陆芝、酡颜夫人去往南婆娑洲,陈平安希望邵云岩到了南婆娑洲之后,见一次刘羡阳。而嫡传弟子韦文龙,又是板上钉钉的落魄山供奉,所以双方十分坦诚,陈平安最后一次出现在春幡斋,就多聊了些家乡内幕。
年轻隐官身在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问剑正阳山一事,牵一发动全身,一旦与大骊撕破脸皮,落魄山就会处处皆敌,躲无可躲,霁色峰祖师堂,搬无可搬。
可一旦将棋盘放大,宝瓶洲位于北俱芦洲和桐叶洲之间,北俱芦洲有骸骨滩披麻宗,太徽剑宗,浮萍剑湖,春露圃,等等,桐叶洲有姜尚真坐镇的玉圭宗,相逢投缘的太平山。
大骊宋氏既然浸染事功学问百余年,自然会好好计算这笔账,具体得失如何,到底值不值得为一座正阳山担任护身符。
刘羡阳的那种问剑法子,当然可取。
但是陈平安内心深处却希望,那头搬山猿老畜生,有朝一日,会被正阳山亲手围杀。
他到时候甚至只需要在正阳山祖师堂落座,被一群所谓剑修捏着鼻子,奉为座上宾,他饮茶喝酒皆随心意,然后亲眼看着那头搬山猿沦落个众叛亲离。
问剑在心。
当然与刘羡阳直接登山,问剑正阳山,摘下搬山猿的头颅丢入祖师堂,也是一件快意事。
我不亏,你随意。
到了账房门口,纳兰彩焕突然说道:“只看云签的退路安排,邵云岩,你怕不怕?”
邵云岩笑道:“怕?怕什么?”
纳兰彩焕摇头道:“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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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之上,陆芝俯瞰着妖族攒簇如蚁窝的脚下战场,这位女子大剑仙,正在养伤,半张脸血肉模糊,战事胶着,顾不上。
何况陆芝也从不在意容貌一事。
先前出城太远,挨了大妖重光的一道本命术法,外加剑仙绶臣的一道飞剑。
但是当下,在这天底下最大的蚁窝当中,又有一线潮,向南方汹涌推进。
飞剑在前,数千剑修在后。
一线之上,飞剑与妖族率先对撞在一起。
无数妖族瞬间倒飞出去,迸溅出残肢断骸。
这是纳兰烧苇、岳青与米祜三位大剑仙领衔的出城剑阵,愿意出城厮杀者,只管放开手脚出剑。
在更远处,是阿良,陈熙和齐廷济三位在城头上刻字的剑仙,各自占据战场一处,互成犄角之势。
其中齐廷济倾力出手之后,每一次剑气震荡四散之后,方圆百余丈内便荡然一空,又被不计其数的妖族蜂拥而上。
除了负责扰乱城头的大妖黄鸾,仰止,白莹,金甲神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分别与阿良三人厮杀一场,偶尔还有其它王座大妖参与其中。
天高处,董三更与那头炼化了一半月魄的王座大妖,以一轮大月作为战场,厮杀已久。
仰头望去,巨大圆月之上,有一条清晰可见的纤细黑线。
如此远眺,尚且可见痕迹,若是置身大月之中,肯定需要御剑远游才能看尽剑痕两端。
那是董三更先前一剑使然。
老聋儿虽是妖族,但是杀妖起来,比许多剑仙更加直截了当,将庞大真身与巍峨法相以独门秘法叠加,专门撕裂那些庞然大物妖族的头颅、四肢,再当做飞剑随便砸向南方战场。
三教圣人,老道人身上那件道袍,绘有一幅古老的大岳真形图,远远不止五岳而已。
老道人手持一把本命物仙人多宝境,在云海之上,大如巨湖,镜光映照所及之处皆焦土。
儒家圣人从袖中取出一轴《黄流巨津图》,双指并拢,轻轻一抹,长卷铺开,从城头坠落,悬挂天地间,黄河之水天上来,将那些蚁附攻城的妖族撞回大地,淹没在洪水当中,瞬间白骨累累无数。
浑身浴血的佛门圣人,一身金色血液,凝聚成十条金龙。
这位僧人自断手指,作为一条条金龙脊柱,再以断指处的鲜血为龙点睛。
最后十指皆断的僧人,轻轻合掌,微微低头,佛唱一声。
战场之上,郦采孑然一身,仗剑孤军深入,四面八方,皆是妖族,皆是术法。
杀之不尽,如何是好。
再杀!
老娘今天要是死在此地,姜尚真你这个没良心的王八蛋,到时候记得挤出点泪花,做做样子!
数千位剑修,离开城头后,以一线潮开阵,随着战场不断推进,原本那条笔直一线,逐渐稀疏、扭曲起来。
一位少年剑修,名叫陈李,跟随那条剑气一线潮,在战场上穿梭自如,并不恋战,将那些伤而不死的妖族一剑戳死,一剑不成,绝不纠缠。
少年陈李,佩剑晦暝,本命飞剑“寤寐”,那把佩剑是剑仙遗物,与飞剑寤寐一旦神通叠加,可以造就出一座小天地的雏形。虽然才是观海境,战场厮杀,却极其精明,攻于算计,对于战场形势的把控,趋利避害,近乎本能。还喜欢在战场上疯狂捡漏,不见钱财宝物之前,四处流窜,只要见了钱,就属于要钱不要命的那种,所以赢得了一个小隐官的绰号。
少年也曾在那座酒铺一块无事牌上,留下“百岁剑仙,唾手可得”的豪言壮语。
陈李一剑剁死头魁梧妖族,一边持剑奔跑,一边随手抹去脸上血迹,一个翻滚,躲过一位隐匿妖族剑修的飞剑,同时驾驭飞剑寤寐直直而去,对方亦是躲过飞剑,双方就此别过,皆无追杀意图。
一位剑气长城的金丹年迈剑修,身陷包围圈,差点被妖族以斧劈掉持剑胳膊,不曾想被一位神色木讷的青衫剑客出剑挡下,随手削掉那头妖族修士的头颅,金丹剑修道了声谢,即便挨了一斧,也不致死,可在战场上断去一臂,就只能暂时撤退了,不曾想那剑修撕掉面皮,微微一笑,金丹剑修愣了下,哈哈大笑,狗日的二掌柜,随后心口一阵绞痛,被那“年轻隐官”一剑戳中心脏,以剑气震碎老人的金丹,那人重新覆盖面皮,一闪而逝,远去别处战场。
一边调养生息一边盯着战场的风雪庙魏晋,立即起身,御剑而去。
此人必杀。
不然后患无穷。
与陈平安、绶臣是一个路数的,并且十分极致。能够自保,又杀力足够,两事兼备,所谓的城府和手段,才有意义。不然还不如干脆利落出剑,直来直往。
战场腹地,有身材魁梧的披甲之士,骑乘一匹骏马,手持一杆长槊,长槊之上洞穿了三位剑修的尸体。
这头大妖单手勒缰绳,战马原地打转,以面甲遮掩容貌的魁梧甲士,似乎在耐着性子等待剑仙。
一位年轻剑修被一头人首猿身的兵家妖族,以双拳锤穿胸膛,颓然坠落之后,犹然被一脚踩烂头颅,妖族刚一抬头,就被一道远远而来的剑光炸烂整颗头颅。
一位本命飞剑已经毁弃的少女剑修,踉跄撤退之时,被侧面横冲而至的妖族抓住胳膊,再一拳砸她脖颈之上,整条手臂被一扯而落,妖族放入嘴中大口咀嚼,这头妖物朝远处两位少女的同伴剑修,晃动下巴,示意两位剑修只管救人。倒在血泊中的少女满脸血污,视线模糊,竭力看了眼远处青梅竹马的少年们,她摸起附近一把残破兵刃,刺入自己心口。
那妖族皱了皱眉头,丢掉手中才嚼掉小半的胳膊,刚要对那两位少年剑修动手,就被突兀一拳当场打得身躯粉碎。
到死都没能看见那位女子武夫的面容,只知道是个不起眼的瘦弱老妪。
甲子帐门口,灰衣老者神色淡然,望向战场。
大髯汉子刘叉站在老者身边,问道:“就这么任由剑气长城拖延下去?既然对方没有选择退到浩然天下,陈清都分明是要舍了剑气长城不要,也要留下一大拨剑道种子。”
灰衣老者笑道:“退去浩然天下?我倒是很乐意,只要留给我这整座剑气长城,随便这些剑修去哪里,只要他们撤出此地,去往倒悬山,就浩然天下那些练气士的德性,在南婆娑、扶摇、桐叶三洲之地,说不定根本不用我们出手,他们双方就先打起来了。可惜陈清都不傻。不然今天剑气长城剑修一退,明天南婆娑洲一退,后天桐叶洲、扶摇洲跟着再退,干脆八洲修士,都退到中土神洲去好了,我不拦着。”
刘叉说道:“根据越过城头的死士传信,剑气长城动用了一大拨阴阳家和墨家机关师,打算举城飞升。”
灰衣老者点头道:“如此一来,有点小麻烦,单凭剑气长城的阵法底蕴,就算有那海市蜃楼,作为开天之剑尖,加上那些个剑仙宅邸,帮着开路,还是拖不起整座城池。”
老者笑道:“陈清都这等行径,算不算狗急跳墙?”
刘叉不言语。
倒悬山,鹳雀客栈的年轻掌柜,坐在门口晒着日头,年复一年,也没个新意,不过总好过风吹雨打的光景。
旧门那边,小道童依旧在翻书,捧剑汉子蹲在一旁,在埋怨翻书太快。
大天君出关之时,领了一道师尊法旨。
敬剑阁早已关门,麋鹿崖那边还开着的铺子,也都冷冷清清,灵芝斋已经几乎人去楼空,捉放亭再无熙熙攘攘的人流。
雨龙宗的大多数修士,依旧觉得天塌不下来。
芦花岛的孩子们,还在纠缠着老人问些陆地上的奇人怪事。
第五座天下,一个老秀才在催促那位人间最得意的读书人,出剑爽利些,再霸道些,更剑仙风采些。
青冥天下白玉京最高处,一位远游归来的年轻道士,在栏杆上缓缓散步,怀里捧着一堆卷轴,皆是从各处搜刮而来的神仙画卷,一旦摊开,会有那游园春梦,置身其中,姹紫嫣红,有女子纨扇半掩面容。有那消暑图,一头小黄猫蜷缩石上纳凉,有那留白极多的独钓寒江雪,一粒小孤舟,可以去与那蓑笠翁一同垂钓。还有那画卷之上,青衫文士,在太平山观伐木者。
宝瓶洲,落魄山霁色峰祖师堂,涟漪微动,凭空出现了一位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
披云山之巅的大山君魏檗,睁眼又闭眼,假装不知。
小镇药铺后院的杨老头,在吞云吐雾。
剑气长城,牢狱之中,收起笼中雀的本命神通,陈平安拎着一颗鲜血淋漓的妖族剑修头颅,被一剑洞穿的心口处,出现了一道金色漩涡,却无半点伤痕血迹。
捻芯开始准备缝衣,让他这次一定要小心,此次缝补真名,不同以往,分量极重。
霜降蹲在一旁,询问盘腿而坐、裸露背脊的年轻人,既然隐官老祖你是读书人,有无本命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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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三章
何处不问剑
风雪庙剑仙魏晋,找出了那个青衫剑客的踪迹,却被一位腰系养剑葫的俊美公子哥,倏忽而至,挡在青衫剑客身前,伸出一掌,拦住了魏晋那一剑的全部剑光,抖了抖手腕,手心原本已经变作焦炭,只是瞬间就恢复如常。
这头在古井当中位置不高不低的王座大妖,化名青花。
那张很能蛊惑女子的精致面容,若是细细端详,皆是以他人面皮拼凑而成。
养剑葫内,装着不计其数的剑仙残余魂魄、破损飞剑。
大妖青花与身后那个蛮荒天下百剑仙第一的年轻剑客笑道:“小师弟,玩够了没?”
青衫剑客点头道:“你自己小心。”
大妖又挡住那位剑仙的遥遥一剑,被魏晋先后两剑冲荡而过,青花早已悬空在一座大坑之上,嗓音细柔,微笑道:“师兄小心什么?足够小心了,这不还没去找陈清都吗?”
陆芝御剑而至,对魏晋说道:“你继续追杀。这个娘娘腔交给我。”
青花笑望向那个毁了半张脸的女子大剑仙,“这就是剑气长城那位倾国倾城的陆大剑仙?”
陆芝不言不语,以一剑答之。
城头一端,那个浑身浴血的僧人,就像一座以剑气长城作为莲花座的金身佛陀。
中年面容的佛门圣人,身上所披袈裟自行脱落,已无手指的手掌,轻轻将那袈裟往空中一托,蓦然大如云海,一时间风卷云涌,袈裟越来越巨大,佛光普照人间。
最终那件遮天蔽日、霞光万丈的云海袈裟,一个下坠,覆盖在了城头之外的战场上,化作无数粒金光,纷纷依附在剑气长城的剑修身上。
僧人盘腿而坐,身前出现了一盏莲花灯,有一炷香。
然后战场之上的众多剑修,一炷香内,大小伤势,皆转嫁到了僧人身上。
皕剑仙印谱之上,曾见一枚印章的篆文,是年轻隐官从浩然天下那边照抄而来。
“定光佛再世落尘娑婆世界凡夫。”
一炷香即将燃尽之时,僧人双手合十,仰头远望,面带笑意,溘然而逝。
只是身前灯火犹在,不但如此,更加大放光明。
僧人在内的三教圣人,从头到尾,其实都在厮杀。
比如这位佛门圣人,消耗本命更换天地,帮助剑气长城压胜蛮荒天下,与其余两位圣人,联手三次造就出金色长河,抖搂一身狮子虫,断十指化金龙,脱了袈裟,庇护剑修……
有那攻城战的惨绝厮杀,血流成河,加上儒家圣人的那幅黄流巨津图,关键是有那佛门神通笼罩战场。
养剑已久,以至于让吴承霈觉得实在太久太久了,终于第一次全力祭出了本命飞剑甘霖。
这把甘霖,在避暑行宫的飞剑神通评点当中,位列前三甲。
城头之外的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妖族,被一场从大地升起的鲜血雨幕笼罩其中,瞬间剥削骨肉,被蕴含甘露剑意的每一颗雨珠,绞杀魂魄。
大妖白莹的王座,位置最为靠前,只是离着阿良、陈熙和齐廷济三处战场,还是有些距离。
以数十万副白骨累积而成的枯骨王座之上,这头大妖身无半点血肉,白骨莹白如玉,脚下依旧踩着那颗头颅。
当看到城头吴承霈祭出本命飞剑之后,白莹一脚将那头颅踢远,站起身,饶有兴致,盯着那座缓缓升空的雨幕。
白莹稍稍收起视线,战场之上,有个可怜兮兮的小小玉璞境剑修,断了一臂,单手持剑不说,一脚踝处还被平整剁掉,仍是不知为何,绕过了齐廷济他们开辟出来的三座剑阵,然后直直朝王座而来。
那汉子停下身形,与枯骨王座对峙,提起长剑,却不是看大妖白莹,而是死死盯住那颗头颅,说道:“观照一脉,剑修高魁,最后一剑,要问祖师。”
白莹瞥了眼地上那颗头颅,哈哈大笑,“我看还算了吧,一巴掌随便拍死你,好让你们徒子徒孙做个伴。”
一件内里无人的空荡荡灰色长袍,飘荡而至,缓缓落在枯骨王座之上。
当它出现之后,白莹便立即坐回原位,再不敢多说一个字。
灰色长袍站在王座边缘。
远处就是那个想要问此生最后一剑的高魁。
一个沙哑嗓音响起,“观照领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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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座大妖王座毗邻悬空,她们皆是女子形容。
大妖仰止,她以真身现世,人首蛟身,头戴帝王冠冕,身披墨色龙袍,高坐龙椅之上,巨大蛟尾拖曳在地。
一旁化名绯妃的王座大妖,并未现出真身,年轻容貌,一双猩红眼眸,身上法袍的数千条经纬丝线,每一根丝线,都是一条被她炼化的江河溪涧。她手腕上系有一串以蛟龙之属本命宝珠炼化而成的手镯,脚上一双绣鞋,鞋尖处也翘缀有两颗硕大骊珠,
仰止刚刚从战场撤回,硬生生挨了那齐廷济一剑,此刻不得不现出真身疗伤。
妖族修行一事,幻化人形,登山更快,但是养伤一事,仍是恢复真身,痊愈更快。
仰止眼神阴沉,死死盯住远处那个一人一剑,便占据一处广袤战场的齐廷济,那位剑气长城刻字的老剑仙,却是年轻男子的俊美皮囊。如果按照托月山最早的推衍,齐廷济此人,心比天高,绝不愿意身死道消,会跟随隐官萧愻一同叛出剑气长城,在关键时刻,对某位大剑仙给出倒戈一击,就像萧愻一拳锤在左右后背处。
不曾想齐廷济竟然改了主意,照理说不该如此,只要齐廷济愿意离开剑气长城,能杀他之人,唯有陈清都,可一旦陈清都选择出剑,在甲子帐那般一直袖手旁观的托月山蛮荒大祖,就一样会出手。唯一的解释,就是陈清都给了齐廷济一份更好的大道前程。
绯妃悬停在龙椅一旁,相较于人首蛟身的大妖仰止,绯妃显得极为渺小,她瞥了眼龙椅把手上站着的两个年轻人,与其中一人微微一笑,然后她以心声与仰止言语道:“你督战不力,是戴罪之身,不表示表示?你看黄鸾就很识趣。”
仰止脸色愈发难看,拖曳在地面的那条蛟尾轻轻砸地,方圆百丈之内大地悉数震动碎裂。
她与黄鸾的处境,如今最为不堪。
仰止曾是曳落河共主,自然与这位绯妃存在大道之争,只是在托月山的见证之下,仰止将整个曳落河水域赠给绯妃。
作为交换,绯妃需要在浩然天下大肆攫取水运的时候,帮助仰止成为浩然天下九洲的山下共主,仰止要成为天下大小王朝、所有人间君王的女主人,五岳敕封,人间香火,神灵生死,武运流转,皆要由她仰止一言决之。
而仰止也需要帮助绯妃完成一个最大心愿,那就是让绯妃吞食掉最后一条真龙雏形,补足大道,将来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一切水运,都在绯妃的掌控之中。
于是双方从蛮荒天下不死不休的大道之争,变成未来相互辅佐、结盟的格局。
巨大的龙椅把手之上,站着甲申帐的两位剑仙胚子,雨四和少年?滩。
雨四是那场围杀之后,才知道?滩竟然是仰止的嫡传弟子。
而?滩更是才知道雨四,竟然会被王座大妖绯妃称呼一声“公子”。
在那之后,甲申帐的气氛就有些诡谲。
除了木屐,其余同僚,再难心平气和与他们相处,所有人望向他们的眼神,多出了几份不可抑制、极难隐藏的畏惧。
所以今天两位剑修,相约来此散心。
?滩说道:“好像一直没有陈平安的踪迹。”
雨四点头道:“那就很难有机会帮流白报仇了。”
雨四身穿一袭黑色法袍,却以一条白缎系挽头发,黑白分明,十分玉树临风。
?滩神色黯然,“流白姐姐,换了一副肉身体魄,只是剑心有些不稳。”
雨四单膝跪地,眺望远处战场,“如果换成是我,一样难以保持先前的澄澈剑心。”
?滩咬牙切齿道:“我必杀陈平安!”
雨四微笑道:“算我一个。”
他转头望向大妖绯妃。
她笑道:“等到打烂了那座烂篱笆,我会为公子找出那个年轻隐官。”
仰止犹豫许久,看了眼城头那边,儒家圣人祭出了那幅黄流巨津图,使得城头之上,有源源不断的大水倾泻到战场上,以此阻挡妖族的蚁附攻城。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恋恋不舍。
作为曾经的曳落河共主,交出曳落河水域之前,率先炼化了三条万里长河,其中一条无定河,白骨鬼魅攒簇其中。
仰止将卷轴丢向剑气长城,躲过剑修飞剑十数把,滚落在地,一条滚滚流逝的无定河水,与那黄流巨津对撞,顿时激起千层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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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前战事中,始终没有出手一次的王座大妖曜甲,它仰头望向那位来自青冥天下老道人,据说还是位白玉京五楼十二城的一城之主?
大妖曜甲脚下山岳倒悬,高台平整如镜,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这座山体破碎不堪的倒悬之山,大小不输道老二那颗留在浩然天下的山字印,被誉为蛮荒天下的金精宝座。
以蛮荒天下历史上的无数山水神祇碎片炼化而成,故而需要用大妖尸骨打造而成的条条铁链,串联起那些大小不一的金色碎石,高台镜面,宛如天底下最大的一枚金精铜钱。
身穿一袭金色长袍的王座大妖曜甲,身处其中,并非刻意施展障眼法,依旧如被大日笼罩其中,光明照耀,不见真容。
大妖曜甲位于镜面圆心处,驾驭脚下山岳一闪而逝,赶赴战场上空,直接以整座金精王座,去阻挡那位老道人手持多宝镜映照出来的大日焦灼之威势。
老道人先前以多宝镜神通,勾连蛮荒天下的大日,对准一位玉璞境妖族兵家修士,既烧杀其坚韧体魄,同时又施展定身术,最终被十大巅峰剑仙候补的岳青,以佩剑“雄镇五嶽”砍掉头颅,搅烂身躯,再以两把本命飞剑“百丈泉”和“云雀在天”,将那想要逃遁的妖族元神一起镇杀当场。
岳青赢得些许喘息机会,环顾四周,战场四周并无妖族掺和这场厮杀,一脚踩在那颗妖族头颅之上,轻轻抖腕,震散遗留在剑身上的血迹。
痛快。
岳青仗剑往南而去。
这位杀力极高的大剑仙,也曾对文圣一脉的香火,公然嗤之以鼻,也曾主动找到年轻隐官,当面道谢也致歉。
光明磊落。
老道人微微点头,岳大剑仙客气了。
然后皱眉,手中多宝镜几次移转角度,宝光依旧被拽向那座金精王座,老道人心中叹息一声,一身道法境界修为,皆已不是巅峰,无可奈何。
大妖曜甲脚下的金色王座,被多宝镜岩浆滚滚,不断有金液溢出镜面,疯狂溅射出去,快若飞剑,无论剑修还是妖族,沾之即形销骨立,当场毙命。
曜甲笑问道:“你这老道,明明阳寿还多,却要命丧于此,好玩吗?”
这位在青冥天下德高望重的老道人,两件最重要的本命物,手中多宝镜,镜面已经出现极多裂纹,如蛛网密布,每多出一条细微缝隙,老道人原本已经可谓琉璃无垢之身的金仙体魄,便会多出一条黑色丝线,消磨道行,生命流逝,肉眼可见,至于那把拂尘,更是毁了大半,只余手柄而已。
老道人一手持镜高举,一手抚须笑道:“好玩你老母。”
用最老神仙风范的仪态,说着最粗鄙不堪的言语。
很难想象,这是一位说过“桃花开时,若是花上还有黄鹂,尤为动人,眼不敢动,心魄动也”的风雅老神仙。
更无法想象,老道人在白玉京自家城中说法传道之时,许多从别城他楼而来的高真仙人,坐在一张张蒲团之上,多有会心处。
曜甲不以为意,不再言语。
双方就这么耗着便是,不过耗费些山水神祇的金身碎片,这牛鼻子老道却是在急剧耗费大道性命。
这桩斩杀剑气长城三教圣人之一的不小功劳,我曜甲就笑纳了。
按照契约,托月山允诺拿出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版图之上,所有浩然天下儒家学宫书院、王朝敕封的正统山水神祇,以及大小淫祠神像金身,皆要被这座山岳熔铸一炉,无一存活。
尤其听闻多有古老神灵转世于浩然天下,更是曜甲证得大道的关键所在,一并炼化,它就可以大日悬空,以至高神灵之姿,俯瞰众生,真正获得大不朽。任你大道流转,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加上那光阴长河的流逝,也要为它绕路而行!
大妖伸出一手,缓缓抬起,镜面最外沿,浮现了一连串金色铭文,字极大,每一个金色文字,都显化为一尊身高十数丈的金身神灵。其中日月金木水火土七字,好似阵眼,显化之神灵,尤其巍峨,高达百丈,尤其是那诞生于“日、月”二字的神灵,背后分别悬有日晕、月华凝聚而成的宝相光圈,一条条金色熔浆,飘荡不已,仿佛水陆壁画上的天人衣袂彩带。
老道人突然站起身,朗声大笑道:“将来若有剑修游历青冥天下,记得去贫道城中做客!风景那是极好的,仙子更是极美的!与诸君相伴多年,贫道快哉快哉!”
此番言语过后,老道人身躯消融于魂魄之中,最终化作一道璀璨虹光,先去往悬空的那把多宝镜之中,最终激荡而出,直直撞向那座金精王座。
竟是连大妖曜甲都无法驾驭王座避开那道虹光,只能眼睁睁看着老道人的魂魄神意,如雪水消融于金精王座当中。
然后整座镜面之上,出现了一条老道人硬生生以魂魄扯出裂缝,最后的真正遗言,唯有三字。
请落剑。
大剑仙米祜倾力一剑,沿着那条裂缝,将整座金精王座一斩为二。
此役过后,本命物受损的大妖曜甲,只得退出战场,竭力修缮那座损失惨重的金精山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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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子帐门口。
大髯汉子与灰衣老者并肩而立。
刘叉说道:“陈熙,纳兰烧苇,都有些不对劲。”
不该这么拼命,不至于如此舍生忘死。
灰衣老者点头。
反观齐廷济,老聋儿,就很正常,看着出手凌厉罢了,战场上还是给留有退路的,至多跌一境。
而陈熙与那纳兰烧苇两位太象街豪阀家主,却是奔着死路去的。
至于董三更。
老者抬头看了眼离天很远、距地不近的那轮悬空圆月,看架势,董三更是不打算返回城头了,不光如此,此人彻底陨落之时,相信必有大风景。
虽分敌我,灰衣老者对那董三更,还是惋惜不已。
这等豪杰。
至于那位荷花庵主的生死,灰衣老者并不在意,背着托月山,擅自炼化半轮月魄,本就是该死的僭越之举,如今对阵董三更,得了天时地利,却也是一座牢笼。
刘叉问道:“依循甲子帐最新的推演结果,文庙这是要将那座天下的一半,送给剑气长城的剑修?”
灰衣老者点点头,“大手笔了。”
那个年轻隐官,以一种功利至极的排兵布阵,帮着剑气长城提了一口气,同时束手束脚厮杀数年,却也让剑修们憋了口气。那个从天而降的那个家伙,去了趟青冥天下又跑回来,又消去些剑修心胸间的郁气。
礼圣一脉,有坐镇此地的圣人。亚圣一脉,有阿良,醇儒陈淳安。文圣一脉,更有大剑仙左右,隐官陈平安。
这些远游而来的读书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讲道理,去让浩然天下文庙答应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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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场之上,郦采停下脚步。
百丈之外,出现了一位浑身仙气缥缈的王座大妖,黄鸾。
这头大妖穿过妖族大军,直接找到了独自一人凿阵极深的郦采。
黄鸾微笑道:“你叫郦采?听说你买下了那座停云馆,巧了,它是我的囊中物。收剑跪地,做我奴婢,饶你不死。”
黄鸾沉默片刻,眯眼道:“嗯,奴婢这个说法,对于一位女子剑仙而言,太不好听,就算是剑侍好了。”
连同郦采那座通体碧玉雕琢而成的停云馆,每逢月夜便有松涛阵阵的万壑居,种榆仙馆,甲仗库等等,一切剑仙遗留私宅,本就该是他的战利品。
郦采此刻身上伤痕密布,只是多被所穿法袍遮掩,只说她的脸庞之上,先前就被一位兵家修士妖族锤烂了颧骨,肌肤稀烂,白骨裸露。
郦采吐出一口血水,扯了扯嘴角,咧嘴笑道:“连我买下停云馆,你都知道?”
黄鸾点头道:“怕死惜命的剑修,还是有一些的。”
郦采收剑归鞘,动作迅猛,剑意激荡,一圈与她等人高的涟漪四散而开,刹那之间,从她和大妖黄鸾两侧向前涌去的妖族大军,头颅滚落无数。
黄鸾双指并拢,伸手在前,轻轻摇晃了一下,打散那股无形的精粹剑意,“既然已经强弩之末,就不要抖搂花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