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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陈平安说道:“乘山前辈,帮忙跟老大剑仙打声招呼,我要炼物。”

    老聋儿的嗓音响起在心湖,“需要准备些天材地宝?”

    陈平安摇头道:“不用。”

    除了五彩-金匮灶,陈平安还有火龙真人赠予的“指点”机缘,跻身远游境之后,愈发明显,只需要让捻芯帮忙剥离出来即可,外加那门炼三山仙诀,足够了。

    白发童子有些神色郁郁,“真不打算从三境,一举跻身玉璞?”

    一旦陈平安炼制成功,极有可能跨过一道大门槛,得以跻身洞府境。

    陈平安置若罔闻。

    白发童子正色道:“那我退一步,放弃那点小动作,再无鸠占鹊巢夺你皮囊的打算,只求能够寻一处栖身之所,活命离开牢狱,希冀着有朝一日能够重返青冥天下。此外条件依旧,我就当是花钱买命了。”

    陈平安还是摇头。

    白发童子缓缓起身,变化模样,成了一位手捧拂尘的佩刀道人,道袍样式既不在白玉京三脉,也不是大玄都观剑仙一脉,竟是一件陈平安从未见过、更未听闻的紫色法衣,对襟,袖长随身,以金丝银线绣有日月星辰、太极八卦、云纹古篆以及十岛三洲、各种仙禽异兽,仿佛一件法衣道袍,就是一座天地广袤、万物生发的洞天福地。

    此刻身披一件天仙洞衣的道人,一双眼眸之中,仿佛有星斗移转,神色淡然,微笑道:“陈平安,你算计我,帮你飞剑传信一次,害我折损百年道行,但是你一个下五境修士,尚且有此心智,我先后五次游历,观你心境,岂会没有留下后手?”

    不但老聋儿转瞬即至,就连刑官已经赠予杜山阴的那道剑光,也一掠而至,破开层层叠叠的虚空迷障,璀璨炫目。

    兴许这就是青冥天下飞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身真相”了。

    陈平安摆摆手,示意老聋儿不用动手,与那化外天魔对视,问道:“真要强买强卖?”

    道人“霜降”微笑道:“试试看?”

    陈平安点头道:“试试看。”

    老聋儿皱眉不已。

    就算试完之后,这头化外天魔必死无疑,对你陈平安又有什么好处,像先前那般双方虚与委蛇不好吗?何必如此撕破脸皮。对于双方而言,都不是划算买卖。当然对那“霜降”而言,确实是走投无路了。陈平安离开牢狱之时,只要不与老大剑仙求情,帮着化外天魔网开一面,就意味着陈平安已经下定决心,要让老大剑仙出一次剑。

    陈平安如果拖泥带水,心存捣浆糊的念头,不救不杀,以老聋儿所知老大剑仙的脾气,就会由着陈平安自讨苦头了。

    一头飞升境的化外天魔,自有手段尾随而出,此后陈平安的修行路上,在重返浩然天下之前,只会后患无穷。

    当然前提是陈平安真能够活下来,还有机会见到那个与天地合一的自家先生,文圣老秀才。

    去而复还的捻芯,更是在心中大骂陈平安急躁,为何跻身了远游境,武运在身,好像整个人的心境都变了。那头居心叵测的化外天魔,先拖着便是。先炼物破境,再缝衣成功,到时候再搬出老大剑仙,总好过这么急匆匆与一位飞升境切磋道心。

    修道之人,擅长炼物,化外天魔,喜欢炼心。

    老大剑仙突然现身,“就不能让我省省心?”

    每次见着陈清都皆如鼠见猫的化外天魔,这次非但没有恢复白发童子的相貌,反而问道:“陈清都,你我约定到底作不作数?我到底能不能离开剑气长城!”

    老聋儿倒是不意外。

    陈清都没那闲情逸致,圈养一头化外天魔闹着玩。

    果不其然,陈清都说道:“你可以换个境界高的,比如侯长君,或者干脆找个天生皮囊出众的,比如老聋儿挑中的弟子。至于能不能活着离开?别问我。”

    捻芯哑然失笑。最后三字,好熟悉的措辞。

    老聋儿有些脸色难看,倒是不敢质疑陈清都的决定,只是后悔与陈平安的那桩买卖,做得早了些。

    霜降摇头。

    陈清都笑问道:“给脸不要脸是吧?”

    霜降默然。

    陈清都转头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说道:“我一个下五境修士,既要缝衣,结果还需要与一位飞升境的化外天魔勾心斗角,老大剑仙你没理由袖手旁观。”

    捻芯觉得这次年轻隐官又得遭殃了。

    不曾想陈清都笑着点头道:“总算晓得主动伸手讨要一次了,难得。”

    浩然天下的陈平安,事事求己不外求,陈清都懒得管。

    可既然当了剑气长城的隐官,不多求他陈清都几件事,当他这位老大剑仙是摆设吗?

    ————

    倒悬山,米裕求着邵云岩带他去那黄粱铺子,喝一喝那鼎鼎大名的忘忧酒。

    不曾想好不容易等到邵云岩点头答应下来,纳兰彩焕说也要跟着一起,坐享其成。

    三人进了那座酒铺,邵云岩发现老掌柜和年轻伙计之外,比起上次,多出了个年轻容貌的女子,姿色算不得如何出彩,她正趴在桌上发呆,酒桌上搁放了一摞书籍,手边摊开一本,覆在桌上。伙计许甲坐在自家小姐一旁,陪着发呆。

    邵云岩记得第一次来铺子喝酒,女子依稀是这般模样,如今还是差不多。女子修道,驻颜有术,是大诱惑。

    米裕落座后,取了酒便痛饮,喝了个酩酊大醉,倒是没说什么醉酒话,有些失魂落魄。

    纳兰彩焕小口抿酒,眼神恍惚,似乎勾起了伤心事。

    老掌柜在逗弄那只碧玉笼中的武雀,笑道:“拆猿蹂府,搬走梅花园子,如今就连水精宫那边也不消停,云签仙师有意要带人北游选址,开辟府邸,雨龙宗宗主亲临倒悬山,师姐妹两个,闹得很不愉快。都是你们那位新任隐官大人的功劳吧?”

    邵云岩笑着点头,“隐官大人还是心善。换成是我,就不蹚这浑水了。凡夫俗子,不知命理也就罢了,修道之人,还不晓得自求多福,半点不想着趋吉避凶,岂不是死有余辜。”

    黄粱福地饮酒,言语无忌讳。

    米裕踉跄起身,走到那堵墙壁之下,“拿笔来!”

    许甲起身送去一支笔,醉醺醺的米裕抹了把脸,写下一句,大夜点灯,小梦思乡,被莺呼起,一枕黄粱。

    纳兰彩焕也走去,跟着写了一句,亲近之人,最难相处得体。

    邵云岩转头瞥了眼墙上的落笔内容,男女两位剑修的性情差异,由此可见。一个花团锦簇,一个务实。

    那女子突然抬起头,与纳兰彩焕问道:“如今你们剑气长城戒备森严,我去不得南边城池,那个阿良如何了?”

    纳兰彩焕落座原位,笑道:“还能如何,老样子。”

    女子哀怨不已,一双秋水长眸,如春水池塘装满了情愁,“都回了剑气长城,也不知道来找我喝酒,有我在铺子,好歹喝酒不花钱啊。亏得我从白纸福地赶回倒悬山,如今连一面都没见着。”

    老掌柜笑道:“还是要赊账的,欠的钱也还是要还的。”

    女子说道:“阿良说了,赊欠的钱,都不叫钱。”

    老掌柜点头道:“他阿良的脸,也不叫脸。”

    女子重新趴在桌上,双掌乱拍桌面,“好无聊啊。早知道就不回倒悬山了,在那白纸福地,我都与阿良生了好些子女了。”

    老掌柜都懒得唠叨这个闺女了。

    邵云岩不愿多听这些黄粱铺子的家务事,问道:“掌柜有什么打算?”

    老人说道:“扶摇洲那处现世没几年的秘境,是昔年黄粱福地的一部分,打算去那边瞧瞧,等到哪家宗门吃下来了,我再谈谈看,如果谈得拢,我就花钱买下来,把铺子开得大些。马上动身,如果没意外,你们应该是倒悬山铺子的最后一拨客人了。”

    女子说道:“我不走,不见着阿良,我哪里都不去。”

    许甲伸手指了指高处,轻声道:“小姐,哪里都不去,不成的,说不定一下子就去那边了。”

    女子瞪了他一眼,年轻伙计缩了缩脖子。

    米裕笑问道:“敢问这位姑娘,浩然天下,风景如何?”

    女子瞥了眼米裕,模样还算不差,就是不如阿良。

    她随口说道:“凑合。”

    米裕喃喃道:“怎么可以只是凑合。”

    ————

    离开蛮荒天下妖族大军集结地之后,那个羊角辫的小姑娘,没有着急去那座搁置十四王座的古井。

    一路逛荡,不怕绕路。

    揪着两根羊角辫,晃悠悠御风远游,有高山处就去山巅赏景,有大水处就去寻觅水府。只可惜据说蛮荒天下的山水神祇,不如浩然天下那么花俏,事实上确实如此,她游历过几处山神祠庙、水神宫府之后,有些扫兴。

    一拳打杀一群废物,一脚踩死一片蝼蚁。

    没有任何规矩约束,随心所欲,滋味极好,如那无酒,就拿佐酒菜顶替一番,嚼黄豆,嘎嘣脆。

    然后她被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洛衫、竹庵追上,选择跟随她一起游历蛮荒天下,他们跟随萧愻一起叛出剑气长城,在军帐那边,实在是无事可做,何况他们也不会对剑气长城出剑,浩然天下,才是两位剑仙心心念念之地,到了那边,只要是剑宗,且无剑仙去过剑气长城的,都会被他们问剑一场。

    云海之上,洛衫见那隐官大人揪着辫子,整个人如竹蜻蜓一般旋转御风而游,有些无奈。

    竹庵剑仙笑道:“隐官大人早该离开剑气长城了。”

    他们接下来要去游览蛮荒天下的一座大城,是某个王朝的京城,门槛极高,想要定居或是入城,必须是人形,这就意味着一座城池之内,皆是术法小成的妖族修士,当然,也有诸多捷径可走,花钱为境界不够的妖族仆役,花钱购买符皮披上,装模作样。

    这种规矩,在蛮荒天下并不多见。

    同时也意味着这座王朝,势力极大。

    帝后眷侣,皆是仙人境,其中一位还是剑仙,此次双方都没有去往剑气长城战场,竹庵剑仙根据甲子帐那边听来的小道消息,属于破财消灾,国库一空。

    一拨京城驻守修士御风而起,甲胄鲜丽,拦阻三人去往京城上空,一位元婴怒喝道:“来者何人?!”

    萧愻只是旋转不停,围着那拨妖族修士绕出一个大圆,片刻之后,好似响起一串爆竹声,一团团血雾随风飘散。

    一道虹光从京城皇宫掠起,御剑悬停在远处,是位长发披肩的俊美男子,身穿衮服,大幅大幅的赤圆金织纬,再以孔雀羽绒绣龙纹,故而这件衮服,金翠夺目,十分扎眼,男人见着了那个羊角辫小姑娘后,立即弯腰拱手道:“隐官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萧愻依旧旋转不停,将那男子和洛衫、竹庵一起包括其中,“我已经不是隐官了。你骂我呢?”

    男子弯腰更低,“绝不敢冒犯隐官大人。在我心中,剑气长城的隐官,就只会是隐官大人。”

    竹庵剑仙会心一笑,弯来绕去的,作为一头妖族剑仙,偏偏学那浩然天下的人间君主,果然沾染了不少臭毛病。

    萧愻一拳将这头大妖打回京城。

    等到大妖砸穿皇宫一座大殿屋脊,如影随形的萧愻又一脚踩中对方背脊,最后一拳,打得现出真身的大妖深入地下百余丈。

    京城外云海上,洛衫笑道:“说了三个隐官。”

    竹庵剑仙点头道:“不长记性。”

    ————

    十万大山之中。

    守着茅屋菜圃的老瞎子,脚边趴着一条老狗,老瞎子将其一脚踢开,然后抬头望向远处,伸手挠脸。

    老人两颊凹陷,皮包骨头。

    那条老狗远远地开口言语,“剑气长城和剑道气运,很难切割干净,一旦被托月山收入囊中,进可攻退可守,以后万年,此消彼长,就该轮到浩然天下头疼了。”

    老瞎子缓缓道:“一条狗都知道的事情,陈清都会不清楚?”

    陈清都不会让蛮荒天下捞到手太多,只要能够做到这点,已经极为不易。

    想要半点不剩给蛮荒天下,那是痴人说梦。只说那堵屹立万年的城墙,怎么搬?谁又能搬走?那些身负气运、大大小小的剑仙胚子,又该如何安置?不是随便丢到一地就能够一劳永逸的,

    尤其是当陈清都兴许还想着年轻剑修们,以后修行路上,心中犹存一座剑气长城,愿意将此心思,代代传承下去,更是难上加难。

    那些剑气长城的年轻人,将来流散四方,相信很快就会明白一件事,没有了陈清都和剑气长城,生生死死,只会比早年在家乡的战场,更加莫名其妙。

    剑气长城,一座酒铺子,冷冷清清,没法子,只要是个剑修,不管境界高低,就都去城头那边厮杀了。

    冯康乐与桃板肩并肩坐在长凳上,一起吃着阳春面,冯康乐突然问道:“你说我们会死吗?”

    桃板想了想,笑道:“不会的,咱们年纪还小,钱也没挣着,酒也没喝过,没道理嘛。再说了,不还有二掌柜在?”

    冯康乐使劲点头,跟着笑了起来,夹了一大筷子阳春面。

    ————

    牢狱那道小门外,老聋儿问道:“真舍得那金箓玉册?”

    捻芯点点头。

    老聋儿感慨道:“神仙道侣,不过如此了。”

    捻芯冷笑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老聋儿挠挠头,翻脸比翻书快,娘们的心思,真是比化外天魔半点不差了。

    蹲在门口的白发童子喊道:“让开让开都让开,让我一人为隐官老祖守关护道!”

    行亭建筑那边。

    陈清都身处其中,环顾四周。

    儒释道。纯粹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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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七十九章

    人间俱是远游客

    捻芯不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不过对这头来自青冥天下化外天魔,第一次起了探究之心,化外天魔先前那副“真仙尊容”,捻芯颇为震撼,尤其是“道人霜降”身披那件品秩惊人的天仙洞衣,捻芯觉得若是能够将数以万计的“经纬”一一拆解开来,可以让自己的缝衣术,更上一层楼。若是运道再好些,指不定就是困守此地多年的大道契机所在。

    捻芯说道:“你叫吴霜降。”

    蹲地上的白发童子抬起头,“还有呢。”

    捻芯说道:“吴霜降生前是一位兵家修士,并非道士。”

    说到这里,“如今吴霜降也未必就一定是死了。”

    白发童子笑了,“为何是兵家,理由?”

    捻芯说道:“吴霜降,无双将,听着是个适合丢到战场上去的好名字,不是兵家修士,有点浪费。”

    老聋儿只觉得这个小姑娘的脑子,果然拎不清。按照捻芯的说法,我绰号老聋儿,南边十万大山有个老瞎子,那么是不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了?也对,小姑娘真要拎得清楚,就不会一直当缝衣人了。那些个最为臭名昭著的魔道修士,南海独骑郎,过客,瘟神,艳尸等,都属于无法更换道路的断头路。但是缝衣人、刽者和卖镜人这几种,是可以中途转入旁门的,只需运作得当,偷偷转去当个谱牒仙师都不难,但是这个捻芯,不管最早是如何成为的缝衣人,内心是否情愿,反正她是下定决心一条道走到黑了。

    白发童子吐了口唾沫,双手揉脸,一脸匪夷所思,“这也行?!”

    老聋儿问道:“真被捻芯说中了?”

    白发童子学那自家老祖双手笼袖,眼神怜悯,看了眼捻芯,又看了眼老聋儿,俩傻子,怎么不干脆认了父女。

    如果不是如今大道堪忧,有可能性命不保,不然光是顺着捻芯的所谓的兵家老祖身份,他就能一鼓作气编撰出吴霜降水淹水神宫、火烧火神庙、脚踏玄都观、擂破敲天鼓、攻上白玉京的一系列精彩故事,而且保证环环相扣,有理有据。

    他侧过身,抬起屁股,将双手和耳朵都紧紧贴在小门上,“怎么都没点动静,我好担心隐官老祖啊。就他老人家那的记仇,一旦炼物不成,非要跟我算账。孙子,曾孙女,你们俩赶紧帮我求神拜菩萨,心诚些,若是成了,我记你们一功,从今往后,咱们一家三口,自立山头,一同奉隐官为祖,就再不用羡慕刑官那边人多势众了,到时候我对付那捣衣女和浣纱鬟,老聋儿跟刑官相互打出脑浆子,捻芯你就在一旁拎个水桶装着……”

    捻芯一脚抵住白发童子的头颅,缓缓加重力道,使得这位化外天魔的半张脸颊都贴在了门上。

    白发童子半点不恼。

    老聋儿有些羡慕捻芯,自己跟这头化外天魔刚碰头那些年,没少较劲,至于它和刑官之间,那更是较劲到了现在,不知为何,霜降唯独对捻芯却不甚上心。老聋儿倒不是怕这头化外天魔闹幺蛾子,但是没个清净,终究烦人。当初化外天魔跟在老聋儿身边,形影不离八十年,老聋儿想要安心修行片刻,都很困难,后来只能喊了声爷爷,才勉强摆脱它的纠缠。

    捻芯收起脚。

    白发童子保持那个姿势,说道:“你与隐官老祖打声招呼,再让他老人家与我打声招呼,我就答应幻化出那件‘绛紫’法衣,让你看个够。”

    白发童子似乎担心捻芯身为浩然天下练气士,不明白“绛紫”法袍的高妙,解释道:“我那羽衣,那是道祖骑牛出关时身披道袍的三件仿品之一,虽是后世仿造编织,仍然道意无穷,是那座岁除宫的镇山之宝之一,是山水阵法中枢所在,只需老祖抖衣,山头如披羽衣,任你剑仙出剑千百次,一样坚不可摧。”

    说到这里,白发童子冷笑道:“岁除宫与大玄都观齐名,捻芯,你自己掂量掂量。”

    捻芯道了一声谢,不再待在门口这边挥霍光yīn。金箓、玉册上边的文字,可以着手剥离出来了。

    老聋儿称赞一句,“好手段。”

    霜降站起身,抖了抖袖子,“乖孙儿。”

    他此举帮了捻芯,获得一桩天大道缘。也帮了陈平安,可以不在捻芯手上吃额外苦头,同时还可以还上金箓、玉册这笔债,至于霜降,也算帮自己一把,他先前已经得到了陈清都的暗中授意,与其选择与陈平安在心境上为敌,不如选择与陈平安身边人为友。指点是假,威胁是真,明摆着是要他收手,不再在陈平安心境一事上动手脚、埋伏笔、挖井坑。

    霜降先前还真不是吓唬陈平安,数次游历,以三山九侯术为根本,再以衍生出来的二十四山向之法,谓之寻龙,勘定了一处“吉地”,谓之点穴,在人身天地当中一处无用洞府的僻静角落处,掘出一面镜子大小的圆坑,谓之破土,圆坑名为“金井”,然后覆以斛形木箱,此后心坑就如被覆顶、枯死之水井,再不见那“日月星光”。

    寻龙点穴,破土覆箱,每次游历都做成一个步骤,并且都要隐蔽躲开那条巡游火龙,尤其是那个乘龙佩剑挂经书的金sè小人儿,每次进入陈平安心湖,化外天魔都会与那个小家伙捉迷藏。

    这个手笔,隐藏极深,不会对陈平安的当下境界修为有任何影响,只是一旦这个读书人心境蒙垢,有一处不见光明,哪怕细微,等到陈平安境界高时,就会大如山岳,或是霜降当下就干脆打烂金井,也能让陈平安心境就此留下瑕疵,大道根本,不再齐全,能不能补上?当然可以,只需要陈平安将此处金井,赠送给它这头化外天魔,作为洞府,不但可以缝补无漏,还能够裨益境界,成为一位练气士的道法之源。

    至于炼制三山之法,霜降当然半点不陌生,哪里只是听说过而已。

    只是霜降到现在还是没有搞清楚一件事,从陈平安主动询问自己名字,到提及火龙真人的传授三山炼物道诀,是不是陈平安有意为之,是不是因为已经察觉到了那处古怪,这才不惜撕破脸皮,喊来陈清都压阵。

    白发童子不由得感慨道:“只能螺蛳壳里做道场,拘束了爷爷一身大好神通。”

    陈平安先后炼制四件本命物,老龙城云海,大渎入海口处的仙家客栈,龙宫洞天,剑气长城宁府密室。

    最后一件五行之属,还有两个可有可无的护道人,飞升境大妖乘山,飞升境化外天魔,霜降。

    小门缓缓打开,陈平安现身。

    白发童子立即谄媚道:“隐官老祖,资质卓绝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炼物如此之快,去他娘个曹慈啥的,给隐官老祖提鞋都不配……咦?隐官老祖怎的还没有开工炼化?是因为身上武运过多,尚未彻底锤炼的关系?这等忧愁,世间几个武夫能懂?”

    老聋儿觉得在溜须拍马恶心人这件事上,喊它几声爷爷,半点不亏心。

    陈平安说道:“出来透口气。”

    陈平安沿着那条台阶散步,四周皆天然幽冥晦暗,能看多远,只凭修为。

    因为年轻隐官是往下走,所以白发童子就走在了前头,侧身而行,弯腰伸出双手,提醒着隐官老祖落脚小心。

    若是拾阶而上,白发童子就会跟在身后,同样伸出双手,免得隐官老祖一个不小心后仰摔倒。

    论表面狗腿程度,估计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米裕加上顾见龙、曹衮四人,都不如这头化外天魔。

    看似有趣又无聊,白发童子却会在心中默默计数,看看陈平安何时会开口否定此事,也是真个无聊却有趣了。

    陈平安对于这头化外天魔的荒诞行径,根本不上心,随便它折腾。

    陈平安确实没有炼化那座岩浆熔炉,体内武运,不是原因,捻芯先前已经帮忙从那条火龙当中剥离出两粒火种,正是两颗火龙之睛,相对于纯粹武夫真气凝聚而成的那条巡游火龙而言,不断融为火龙点睛的两粒火种,本就是身外物,被捻芯剐出取走之后,不伤火龙元气,只是那个“取睛”过程,有些意外,身为玉璞境缝衣人,竟然无法压制那条桀骜不驯的真气火龙,真要强行剐走两颗眼珠子,估计就要大动干戈了,伤及陈平安体魄根本,这大概就是练气士与纯粹武夫的先天不对付。

    陈平安只好与那个金sè小人打商量,好说歹说,挨了无数的骂,后者才一脚踩下火龙头颅,使其温驯不动弹,任由捻芯取物。

    到此为止,都算顺利。可等到陈平安进了小门,开始运转火龙真人传授的那道古老仙诀,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尴尬处境,源于碧游府水神庙外的那块祈雨碑,演化而出的炼物口诀,竟然隐隐约约,好似一个失意人,躲起来自怨自艾,自行运转术法,牵扯起了丝丝缕缕的心湖涟漪,若是在平时,这是修道有成、天人感应的好兆头,属于天大好事,可在炼化火属之物的关键时刻,就是要命的麻烦,等到陈平安察觉到不妥,心神芥子去往水府一看,果然见那些绿衣童子们个个心神不宁,蜷缩在那幅宛如水仙朝拜图的壁画之下,显然而易,陈平安在人身小天地之中,有了一场水火之争的苗头,正因为陈平安大道亲水,要将一颗品秩无法想象的神灵心脏炼化火属之物,所以这场水火之争,最为显化明显。之前先有水府,再炼山祠,由于是山水相依,反而就会裨益炼化过程,继而炼化木属本命物,水土皆助,人身小天地的气象,同样没有任何扯后腿。

    此后不管陈平安如何压制心湖水府气象,都收效甚微。

    陈平安站在一座囚牢外边,里边拘押着一头元婴剑修妖族,化名黄褐,本命飞剑“淋漓”。真身是一头蝎子,按照《搜山图》记载,蜚蠊之属。

    陈平安经常来此站着,也不言语。而黄褐一直潜心养剑,也只当没瞧见外边的年轻人。

    陈平安开口问道:“你有没有压胜之法?施展封山术,将那水府关门。”

    白发童子哭丧着脸道:“隐官老祖,辈分归辈分,买卖归买卖,这会儿咱俩是清清爽爽一刀切了的关系,就莫要从我这边占便宜了吧?”

    陈平安说道:“为什么不做买卖,从现在开始,我们就开始真正做买卖,只要你给的足够多,就能挣着一条命。你发誓没用,我发誓却千真万确,到时候我去跟老大剑仙求情。不过有条底线,你算计别人去,我已经跟老大剑仙说好了,你再算计我,一剑砍死拉倒。”

    白发童子问道:“你真愿意改变初衷,任由我离开牢狱?”

    陈平安说道:“事分先后,是你算计我在先,想要夺我身躯魂魄,觊觎我那些因果纠缠和些许气运,好让你隐匿更深,一旦得逞,说不定连老大剑仙都再难杀你彻底,便宜占尽,我为何让你活着离开牢狱。真我当是你亲爷爷亲老祖了?真要是你家老祖,就你这种德行,不肖子孙,早就大义灭亲了。”

    白发童子撇撇嘴,说道:“你还不是想要让我为你铺路,与你多说些青冥天下的内幕规矩,好为你将来飞升去往青冥天下,为了那场问剑白玉京,早做打算。”

    “我有说过不是吗?”

    陈平安笑着揉了揉白发童子的脑袋,“怎么不喊老祖了。”

    化外天魔开心道:“好嘞,老祖宗!”

    陈平安变掌为拳,一头化外天魔砰然碎裂,然后在别处凝聚人形,珥青蛇、穿法袍,一路蹦跳返回,兴高采烈道:“隐官老祖这一拳,尽显远游境风采!”

    陈平安轻轻拧转手腕,跻身了远游境,确实比起金身境要强势太多。只是不知道那曹慈,如今身在哪一境。

    白发童子泄露天机,笑嘻嘻道:“道诀炼物,隐官老祖手握两门仙诀,双方都说可以炼化万物,那么以诀炼诀?”

    陈平安想了想,还是摇头道:“如果必须要舍一存一,实在难以取舍。何况炼为一诀之后,到底是怎么个光景,我心里没底。再者这个过程,意外太多。两道仙诀品秩太高,我作为练气士境界太低。所以你可以说你的真实想法了。这第一笔买卖,如何算钱,合计合计?”

    白发童子伸出两根手指,说道:“其实是第二笔,捻芯很快就会来找你。”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这个不算买卖,得算你认祖归宗的香火情。”

    白发童子也在双手笼袖,眼珠子一转,点头道:“贼有道理。”

    陈平安说道:“先前与你说了,天下无不可商量之事,是你自己不信。”

    白发童子坦诚道:“好歹是位飞升境,容易飘呗。”

    那头元婴瓶颈的剑修妖族,不再温养本命飞剑,睁眼看着剑光栅栏外那对“其乐融融”的祖孙,黄褐心中突然泛起个念头,若是浩然天下的年轻人,都是这么个鸟样,我们妖族还是别去那边闹腾了。读书识字,心肝都被墨汁浸透,心肝肚肠都黑得很。

    离开那处牢笼后,白发童子知道为何陈平安会长久逗留。只是它见识过年轻人的那两幅心境画卷,绝不敢在这种事情上嬉皮笑脸。

    陈平安问道:“关于五毒,青冥天下有无相对应的民间习俗?”

    霜降点头道:“多了去,比如市井门户,以彩纸裁剪五sè小葫芦,倒粘门扉上,名为倒灾葫芦。官府衙门那边,有那度牒的清流官员,会在这天专门换上一身道门赏赐下来的法衣官袍,绣有五毒之物图案,然后去往辖境内的所有百姓汲水处,投入一张张谷雨符。”

    陈平安说道:“北俱芦洲东南部,山上山下,也有张贴谷雨帖的习俗。富贵之家,如果有那神仙手书的发帖在门,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不比那悬挂正屋的堂号匾额差了。”

    霜降说道:“境界高了,兴许会有新烦忧接踵而至,但是有一点好,修道之人的境界,真的可以解决掉很多麻烦,境界一高,诸多麻烦,自行退散。福缘不请自来,恶客不斥自走。”

    陈平安似有所悟,点头道:“是句人话,受教了。”

    霜降抬手抹了一把辛酸泪,呜咽道:“老祖此言,感人肺腑。”

    捻芯很快赶来,涉及大道根本,无需赧颜。

    她又不是那陈平安,一个大老爷们,害臊个啥子,娘们唧唧不爽利。

    陈平安倍感兴趣,打定主意,在旁观摩。

    一件在青冥天下也有数的天仙洞衣,捻芯以缝衣神通,细细拆解三万六千条纵横交错的经纬丝线,光是这个过程,便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观道”。

    捻芯先祭出了金箓、玉册,说道:“本来打算等你炼物成功,先让你吃点小苦头,再帮你打造心室。”

    她突然说道:“你有没有品秩比较高的符纸?不然承载不住这些文字。品秩不行的话,就要叠在一起,不是个小数目。”

    陈平安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一张青sè材质的符纸。

    白发童子眼皮子微颤。

    捻芯点点头,让陈平安将符纸放在金箓玉册一旁。

    她取出那把炼化为本命物的法刀“柳筋”,开始从金箓玉册之上一一剥出文字,看似寻常短刀,实则刀尖极其纤细。

    每有文字离开箓册之后,捻芯就立即以刀尖挑到青sè符纸之上,文字落在纸上,立即嵌入符纸之中,微微凹陷下去,所幸未曾压破符纸。

    最后捻芯脸sè惨白,头颅之下的身躯,五脏六腑搅动不已,互相碾压,血肉模糊,好似一座烂泥塘。

    捻芯打开绣袋,取出一些不知如何炼化而成的猩红丹药,倒入嘴中一大把,胡乱嚼碎吞咽入腹。

    陈平安折叠起那张符纸,入手极沉,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站起身后,郑重其事,抱拳致谢。

    捻芯视而不见。

    从头到尾,大伤根本,以至于玉璞境都开始摇摇欲坠的女子,她的眉头始终不曾微皱一下。

    陈平安觉得捻芯其实可以转去习武。

    被他人刻刀在身,岿然不动,与自己刻刀在身,纹丝不动,是两种境界。

    捻芯望向白发童子。

    白发童子没有变作“飞升境大修士霜降”的真实模样,而是瞥了眼一旁面无表情的隐官老祖,然后缩头缩脑,伸出两根手指,捻住一角,缓缓扯动,顿时光华流转,霞光万丈,逐渐显露出那件道袍法衣,然后白发童子猛然一拽,就将法袍拎在手中,一件虚幻道袍,流光溢彩,如瀑倾泻,云霞蔚然。

    陈平安好奇问道:“法相是假,道袍也是假,为何如此真实?”

    捻芯眼神炙热,只觉得陈平安太过门外汉,说道:“蕴含道意,现世之时,几近大道显化,何谈真假。”

    陈平安大开眼界,自己那件法袍金醴,虽然靠着不断“喂养”金精铜钱,提了品秩到仙兵,但绝无此衣玄妙。

    白发童子怒道:“小丫头片子,你怎么跟我家老祖说话的?!你给爷爷放尊重点!”

    捻芯报以冷笑,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看了眼白发童子,白发童子左顾右盼,笑哈哈。

    捻芯接过那件入手极轻、几无重量的法衣,摊开手掌,细细摩挲过去,神sè如酒鬼饮醇酒,如一位有情郎爱抚佳人肌肤。

    陈平安有些犯怵,先前女子剑仙谢松花的荤话,如今捻芯看待心头好之物的眼神,都让陈平安难以招架。

    白发童子告诉了捻芯这件法袍的重重禁制所在,她坐下身,将法衣轻轻搁在双膝上,驾驭出十根本命物绣花针,合力挑起一根线头,缓缓抽丝之后,缠绕成一个线团,搁放在脚边。

    仅是抽出一根丝线,就耗费了足足一炷香功夫。

    捻芯大耗心神,闭上眼睛,缓缓呼吸吐纳一番。

    期间一个极其细微的挑针误差,就引发了数重禁制,道袍之上的日月星辰、山河万物,随之变sè,最终那件法袍竟是直接穿在了捻芯身上,捻芯魂魄震颤,整个人好像被丢入一座禁忌天地,霜降赶紧驾驭法衣离开捻芯之身。由此可见其中凶险。捻芯吐出一口淤血,又将鲜血收入绣袋之中。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看了个把时辰才默默起身离去。

    在这之前,就像置身于市井人家,灯下看待女子缝补衣裳。

    白发童子以心声询问,“无需水府关门了?”

    陈平安摇头道:“没必要,心静了。”

    白发童子难得没有跟随离去,双手托着腮帮,凝视着捻芯的针线活,轻声说道:“如果这是真物,你起手挑针,就会触发禁制,再没人帮你脱掉衣服,会死人的。”

    捻芯心无旁骛,只当耳旁风。

    脚边的线团越来越多,攒簇在一起,如一轮轮袖珍日月相依偎。

    白发童子突然说道:“捻芯,你为什么明明想活,却又半点不怕死。不说贪生的老聋儿,哪怕是那清心寡欲的刑官,也会畏死。在我看来,牢狱当中,就数你的心境,最为接近陈清都。”

    捻芯又抽出了一根在法袍上洞穿无数山河的经线,打算休歇片刻,答道:“生有可恋,又不至于太过牵挂,死足可惜,却也没有太大遗憾。已然如此,又能如何。”

    白发童子说道:“你就是先天资质差了点,不然大道可期,跻身飞升境,还是大有希望的。”

    见那捻芯没有搭话的意思,他笑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冥天下有个琉璃窖?哪怕你不求容貌,换身皮囊,也能增长好些道行。”

    捻芯说道:“只听说蛮荒天下有个狐狸窟。”

    白发童子有些无奈,捻芯的冷笑话,确实容易把话聊没了。

    就在此时,白发童子率先皱起眉头,站起身,破天荒有些神情凝重。

    捻芯刚要挑针,也停下动作。

    有人推门而出,他的心脏跳动之声响,犹如神人擂鼓之威势。

    每一次心脏擂鼓,整座牢狱小天地,就随之摇晃起来。

    ————

    避暑行宫,收到了一把飞剑传信。

    愁苗剑仙将密信交给宋高元,来自倒悬山水精宫,信封上只钤印了一个花押,并无署名,无法以此辨认花押主人的身份。

    宋高元正陪着玄参,一起关注地上画卷某处战场,看完那封密信之后,欲言又止。

    如今隐官一脉的剑修,轻松许多,只要想要去城头厮杀,已经无需遵循三人一拨的规矩,孑然一身也好,三五成群也罢,想去就去。当下董不得、郭竹酒和罗真意三位女子剑修就结伴离开了避暑行宫,除此之外,徐凝、顾见龙和曹衮也一同御剑前往。

    愁苗笑道:“犹豫什么,学一学林君璧。”

    宋高元犹豫之后,说道:“我这就回信一封去倒悬山水精宫,我要等到谢稚剑仙撤出战场,再与这位前辈一起去往倒悬山。”

    愁苗问道:“就这样把你的宗门前辈晾在倒悬山?不合适吧。”

    宋高元说道:“蓉官祖师不会介意的,她本就想要游历倒悬山一番。”

    愁苗也就随他去。

    第二天,董不得一行三位女子剑修,一起返回避暑行宫,罗真意记起一事,告诉宋高元,她在战场上曾与谢稚剑仙擦肩而过,让她捎句话给宋高元,不用等他。

    庞元济站起身,大步跨过门槛,御剑去往城头之前,说道:“宋高元,我就不为你送行了。”

    宋高元在这天离开避暑行宫,临行之前,愁苗递给这位鹿角宫修士一个包裹,说是隐官大人送的。

    宋高元斜挎包裹,独自一人,过了大门,到了倒悬山,找到那座水精宫,见到了见到了自家宗门的那位女子祖师,蓉官祖师。

    年轻剑修见到了自家祖师,无所谓蓉官祖师身边还有数位雨龙宗的女子仙师,年轻人眼眶微红,颤声道:“死了好多人。谢稚前辈也不返乡了。”

    蓉官祖师喟叹一声,不知如何安慰这个晚辈。

    金甲洲少年剑修玄参,这天与背负长剑的女子剑仙宋聘,一起跨过大门,来到倒悬山,直奔一处渡口。

    宋聘

    一身杀气煞气极重,似乎心神还未真正离开那座战场。

    跟随他们一起的,还有两个剑气长城的小女孩,皆是年幼便已是剑修,使劲板着脸的那个,名叫孙藻,姐姐孙蕖在习武。与孙藻不一样,在四处张望的孩子,名叫金銮。

    她们都会跟随剑仙宋聘修行,到了宋聘所在宗门,就会在祖师堂被正式收为嫡传。

    一行人到了麋鹿崖那边的渡船,会乘坐一条扶摇洲跨洲渡船。

    宋聘、玄参两人回乡,两个孩子则是就此离乡千万里。

    女子剑仙在渡口只买了两块登船玉牌,等到登船之时,渡船管着通行的练气士,便询问为何两个小姑娘没有玉牌,这不合规矩。

    剑仙宋聘当然认得,他又没眼瞎,如此容貌倾城的女子,又背着把传闻暗藏一洲极多剑运的长剑“扶摇”,金甲、扶摇两洲修士都会一眼识破身份。

    宋聘道:“给你们面子了,就接好。”

    玄参神sè自若,觉得宋聘前辈这句话,说得十分天经地义。

    最后渡船管事火急火燎赶来,亲自为四人开道登船。

    金銮微微张大嘴巴,小姑娘这会儿一头雾水,宋聘剑仙私底下与她们相处,可不这样,笑脸极多,嗓音温柔,是顶好的脾气。

    渡船腾出了几间上好房间,宋聘带着两个小姑娘去往视野开阔的观景台,微笑道:“这里就是浩然天下的风景了。”

    金銮小声说道:“剑气太少。”

    孙藻白眼道:“废话,能跟我们剑气长城相提并论吗?”

    金銮不再言语,倒不是怕那孙藻,主要是耳馋孙藻那些个稀奇古怪的山水故事。

    宋聘柔声道:“所以你们需要赶紧适应,等到了金甲洲宗门,师父帮你们预留两座灵气充沛的山峰,等到跻身金丹境,可以举办开峰仪式,然后就是你们的府邸了。从那一刻起,你们才算真正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

    隔壁房间的观景台上,少年剑修伸出手,轻轻摇晃,与两位小姑娘打招呼。

    金銮踮起脚尖,灿烂笑道:“玄参哥哥。”

    玄参做了个鬼脸。

    孙藻蓦然伤心,轻轻扯住女子剑仙的袖子,抽泣道:“师父,我想家了。”

    宋聘握住小姑娘的手,轻声道:“以后除了师父,对谁都不要说这种话。”

    孙藻不明就里,只是赶紧擦去眼泪,笑着点头。

    一天夜幕中,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过了大门,立即停步闭眼,仰头嗅了嗅,嘿嘿笑道:“久违了。”

    正是玉璞境剑仙蒲禾,只是如今已经跌境为元婴境,哪怕身穿法袍,依旧难以掩饰那一身血腥气。

    跟随蒲禾一起走入倒悬山的,还有曹衮,以及一双剑气长城的少年少女。

    曹衮在成为隐官一脉剑修的时候,才是龙门境,如今已是一位金丹客了。

    蒲禾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少年少女,少年只是洞府境,资质在剑气长城也不算出类拔萃,算不得如何天才。

    但是很对蒲禾的胃口。

    至于那位观海境的少女,资质更好,蒲禾却打算让一位山上挚友去传道,身为一位以厮杀见长的流霞洲剑仙,岂会没几个红颜知己。哪怕对方如今高出自己一境,哪怕她依旧貌若少女,可见了面,还是要百转千回喊自己一声蒲大哥的。

    少年埋怨道:“蒲老儿,你啥时候才重新当个剑仙啊,不然我这徒弟当得多没面子。”

    蒲禾嗤笑道:“收了你这么个洞府境弟子,你觉得老子就脸上有光了?晓不晓得老子在流霞洲的酒局,金丹修士都没资格落座,只能站着喝酒夹菜?”

    一旁曹衮无言以对。因为蒲禾剑仙所说,千真万确。有点骨气的金丹地仙,往往不会参加有蒲禾在的宴席,但是愿意去的,更多。

    少年怒道:“你少跟老子一口一个老子的。”

    蒲禾不怒反笑,“不愧是蒲禾的徒弟,不喝酒时说醉话,喝酒之后,一言不合,便要出剑,一洲侧目!”

    只是少年偏不领情,说道:“小小元婴,口气恁大,这要是不熟悉的人,都以为是位飞升境在这儿打哈欠呢。”

    曹衮愈发无语。

    什么样的师父,什么样的弟子,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个沉默寡言的少女,有些羡慕同龄人的胆大。她就绝不敢这么跟蒲禾剑仙言语。

    少年说道:“听说你在流霞洲仇家极多,这会儿跌境,会不会害我被仇家一起砍死?”

    蒲禾伸手按住少年脑袋,推远点,“少说几句晦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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