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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1章

    表面上看,只差一个赵繇没在家乡了。

    不过崔瀺布局,注定不会有此遗漏。

    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签订山盟,是一棋局,高煊作为质子,在戈阳高氏老祖的庇护下,已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那条金色鲤鱼,这些年一直放养在群山溪涧中,大骊朝廷明显暗中叮嘱过龙须河与铁符江,和宋煜章在内的三位山神,不许对外泄露此事。

    书简湖又是一个棋局,顾璨身在局中,阮秀跟随大骊粘杆郎修士,一路南下,追杀一位武运昌隆、却被人带离大骊武的少年,阮秀也差点入局。书简湖风波过后,顾璨娘亲吓破了胆,选择搬回家乡,最终在州城扎根,再次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理由有三,陈平安的提议,顾璨的附议,妇人自己亦是心有余悸,怕了书简湖的风土人情。第二,顾璨父亲的死后为神,先是在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积攒功劳,后来又升任为大骊旧山岳的一尊煊赫山神,一旦返乡,便可安稳许多。第三,顾璨希望自己娘亲远离是非之地,顾璨从心底,信不过自己师父刘志茂,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

    至于宋集薪,从头到尾,什么时候离开过棋盘,什么时候不是棋子?

    而赵繇,又岂能是例外,真正逃过崔瀺的算计?

    阮邛离去。

    魏檗却依旧不愿意就这么返回披云山。

    这场聚会,来得太过突兀和诡谲,如今年轻山主远游剑气长城,郑大风又不在落魄山,魏檗怕就怕郑大风的改变主意,不去莲藕福地,都是这位老前辈的刻意安排,如今落魄山的主心骨,其实就只剩下朱敛一人了,他魏檗在那霁色峰祖师堂终究永远只是客人,没有座位。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早年那份造化之恩,报恩何至于此?”

    魏檗苦笑道:“劳烦老前辈与我诚心说一句,此事并非针对落魄山,那我就绝不再叨扰前辈的清净。”

    杨老头想了想,“有些牵连,但不是矛头直指落魄山,崔瀺没这个必要,何况你信不过崔瀺,总该信得过崔东山。”

    魏檗神色无奈,他还真信不过那个言行举止稀奇古怪的白衣少年。

    杨老头最后说道:“那总该信得过霁色峰祖师堂悬挂的那三幅画像吧。”

    魏檗仿佛蓦然之间吃了一颗定心丸,豁然开朗,作揖致谢。

    杨老头说道:“久居山水白云中,看似逍遥神仙客,实则云水皆障眼,魏山君不可不察啊。”

    魏檗再次抱拳而笑,“人间美景,既是障眼,也能养眼,不去得了便宜再卖乖。”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好-性情,散淡得很呐。”

    魏檗稍稍心安,告辞离去。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好一个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所有的一切,崔瀺的谋划,都是帮助稚圭用一种“天经地义”的方式,不逾矩地获得一份完整的真龙气运。必须让三教一家的各方圣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宋集薪对这位相依为命的婢女,情根深种,一条四脚蛇的那点机缘,宋集薪肯定愿意付出,说不定还嫌给得少了。

    阮秀根本不会在意一条火龙的得失。若是能够为龙泉剑宗做点什么,阮秀会毫不犹豫。

    顾璨在书简湖迅速成长之后,认识了规矩二字的真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学会了做买卖。更何况,爹娘未来之生死际遇,终究还是顾璨的软肋。

    皇子高煊,在大骊林鹿书院求学多年,为了高氏的山河社稷,即便交出一条金色鲤鱼,会心如刀割,同样义不容辞。

    至于赵繇,当年既然连那枚春字印都守不住,如今就能守住那条木龙了?难。

    小镇这些晚辈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远离棋盘的人,其实只有陈平安,不单单是人远在剑气长城那么简单。

    只不过崔瀺一样有本事将陈平安拽回棋局,前提是陈平安还有机会返回家乡。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陈平安是棋子,还是下棋之人。

    又或者,干脆顶替了他崔瀺?

    药铺前边,杨暑看到一位老儒士跨过门槛,杨暑笑问道:“老先生是要看病,还是买些药材?可曾带了药方?”

    这么会说话,杨家铺子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那老人倒是不介意,笑道:“自身有病能自救,随便看看而已。”

    杨暑便有些不乐意了,随口说道:“药材本就金贵,如今进山采药愈发困难了,客人看看就好,莫要乱翻。”

    老儒士点点头。

    老儒士四处看看,便要往后院走去。

    杨暑急眼了,老家伙还真不见外啊。

    不曾想一个晃眼,老儒士掀了帘子就已经去往后院,杨暑犹豫了一下,心中腹诽几句,与那杨老头打起来才好,两个老东西,一个不会挣钱,一个不愿意掏钱,老胳膊老腿的,最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杨老头笑道:“稀客。”

    崔瀺站在那条长凳附近,没有落座,笑道:“既然反客为主,能做的,就只是少来这边碍眼了。”

    杨老头说道:“你这是认定陈平安暂时回不来宝瓶洲,无法为那女子画龙点睛,大骊只得退而求其次,使出后手?”

    崔瀺点头道:“这是小事。”

    当年王朱与陈平安签订的契约,十分不稳当,陈平安若是自己运道不济,中途死了,王朱虽然失去了束缚,可以转去与宋集薪重新签订契约,但是在这之间,她会损耗掉诸多气数。所以在那些年里,灵智未曾全开的王朱,对待陈平安的生死,王朱的许多举动,一直自相矛盾。为大局考虑,既希望陈平安茁壮成长,主仆双方,一荣俱荣,只是在泥瓶巷那边,双方身为邻居,朝夕相处,蛟龙本性使然,她又希望陈平安夭折,好让她早早下定决心,专心攫取大骊龙脉和宋氏国运。

    她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很多年,既不敢妄动,坏了规矩打杀陈平安,毕竟怕那圣人镇压,又不愿陪着一个本命瓷都碎了的可怜虫虚度光阴,她更不愿祈求天地怜悯,宋集薪和陈平安这两个同龄人的关系,也随之变得一团乱麻,纠缠不清。在陈平安长生桥被打断的那一刻起,王朱其实已经起了杀心,故而宋集薪与苻南华的那桩买卖,就暗藏杀机。

    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势汹涌,让王朱立即收敛许多,再不敢轻举妄动。

    让一条真龙心肠慈悲,怜悯他人,就像让大骊皇帝必须去做那道德完人。

    只不过先前造访此地的阮邛也好,魏檗也罢,所看所想,并不深远。

    大势已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崔瀺必须提前让王朱凝聚真龙气运,尽量恢复巅峰。

    只是崔瀺此次安排众人齐聚小镇学塾,又绝非仅限于此。

    杨老头笑道:“身为客人,登门讲究。作为主人,待客厚道。这样的邻居,确实多多益善。”

    崔瀺说道:“按照约定,只要我在世一天,就不会让水火之争,在浩然天下重蹈覆辙。”

    杨老头问道:“你死了呢?崔东山算不算是你?你我约定会不会照旧?”

    崔瀺笑了起来,“前辈就要问他去了。”

    杨老头啧啧道:“读书人全心全意做起买卖来,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崔瀺说道:“希望前辈也要信守约定。”

    杨老头点点头,“当然,买卖公道,是我一直以来的立身之本。”

    阮秀出生于风雪庙,却跟随父亲来到了骊珠洞天修行。

    李柳生在骊珠洞天,却跟随爹娘远游北俱芦洲狮子峰。

    双方偶有碰头,却绝对不会长久为邻。

    阮秀四周。

    有相互间一眼投缘的李宝瓶,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世间朋友所剩不多的泥瓶巷顾璨。卢氏王朝五行属火,承载一国武运的亡国太子于禄,身负极多山上气数的谢谢。

    李柳身边。

    有弟弟李槐。真龙稚圭,自然天生大道亲水,那么宋集薪的选择阵营,十分明显。马苦玄,一是他自己愿意跟随稚圭,再者他奶奶从龙须河河婆晋升为河神。赊林守一,刀人董水井,两人皆喜欢李柳。

    一旦涉及大是大非,两座暂时还是雏形的阵营,人人各有牵挂,若是件件小事累积,最后谁能置身事外?

    那就需要在这双方之间,多出一个愿意讲理、并且能够服众的人物。

    陈平安。

    崔瀺落子下棋,不是将那些棋子一味视为手中傀儡,崔瀺从不觉得世人生死、皆操之于我手,将其命运玩弄于鼓掌之中,算得什么大本事,更非什么快意事,反而需要为那些棋子悄然铺路,使得那些棋子们的大道轨迹,兴许会弯弯曲曲,可最终仍是能够在某个时刻,出现在那一记关键手的位置上。

    若是贪图长生大道,崔瀺便不会叛出文圣一脉。

    若是喜好权柄,学宫大祭酒,中土文庙副教主,唾手可得,入我崔瀺囊中,又有何难?

    杨老头吞云吐雾,笼罩药铺,问道:“那件事,如何了?”

    崔瀺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神色,“信不过他人,他人也当不起此事,只好魂魄分离,我静观崔东山,他一天之内,念头最少两个,最多之时有七万个。换成崔东山静观,我最少三个念头,念头最多之时八万个。我们两个,各有优劣。”

    杨老头问道:“那些根本脉络,捋顺了?”

    崔瀺摇头道:“争执不小。三个层次的三种进制转换,我们双方出现了根本分歧,几乎是完全顺序颠倒,很麻烦。”

    杨老头笑问道:“为何一直故意不向我询问?”

    崔瀺微笑道:“论年岁论境界,你是前辈,我是晚辈,可要谈算计一事,我们平辈。”

    杨老头摇头道:“无需自谦,你是前辈。”

    崔瀺抱拳笑道:“不敢坦然,惶恐受之。”

    客气话,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到再传弟子,好像都很擅长。

    杨老头哑然失笑,沉默片刻,喟叹道:“老秀才收徒弟好眼光,首徒布局,群星璀璨,左右剑术,如那将圆未满的明月悬空,齐静春学问最高,反而一直脚踏实地,守住人间。”

    书简湖真境宗,牵连着桐叶洲的玉圭宗。

    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不小。

    墨家巨子,商家老祖,加上许多暂时依然隐藏幕后的,先后都已经被崔瀺请上了赌桌,如今又有白帝城城主大驾光临宝瓶洲。

    崔瀺坐在长凳上,双手轻轻覆膝,自嘲道:“就是下场都不太好。”

    杨老头笑道:“修道长生贵命好,文章学问憎命达。”

    崔瀺微笑道:“前辈此语,甚慰我心。”

    ————

    柳赤诚带着龙伯老弟,去与顾璨同行,要去趟州城。

    如今槐黄县城四通八达,大小道路极多。

    学塾那些年轻人一散去,分道扬镳,各回各家,柴伯符心中那股铺天盖地的压力便随之骤减,说不清道不明。

    柳赤诚敏锐感知到柴伯符的心境变化,拍了拍白头少年的肩膀,“龙伯老弟,看不出来,你原来如此有慧根,大道可期啊。”

    柴伯符一板一眼道:“谢过前辈吉言。”

    石春嘉上了马车,与夫君边文茂一起返回大骊京城,李宝瓶说找匹马来骑乘,很快就会跟上马车。

    李槐、林守一他们则要跟随茅小冬一起返回大隋书院。

    曹耕心与那董水井相约去了黄二娘酒铺喝酒。

    郡守袁正定与宋集薪、婢女稚圭同行,找了个由头,一起去往老瓷山文庙祭拜。

    马苦玄带着数典去了神仙坟武庙看看。

    刘羡阳跟随阮秀去往龙泉剑宗山头,还不是嫡传弟子,自然无需去祖师堂烧香拜挂像,就真的只是逛荡一圈而已。不过刘羡阳说要先去趟落魄山,阮秀好像一直在等这句话,但是她提议说可以先去了龙泉剑宗,再去落魄山,刘羡阳觉得有道理。

    然后御风远游的两人,看到了李宝瓶正徒步走向大山。

    来自剑气长城的外乡少年,拜剑台张嘉贞,蒋去,在剑修崔嵬的秘密护送下,登上落魄山。

    大管家朱敛先前提过,打算让两人去骑龙巷压岁铺子那边帮忙,张嘉贞和蒋去一合计,便觉得应该先来这边,好与朱老先生询问些注意事项。

    崔嵬其实也有自己的一番计较,需要征得朱敛的同意。

    裴钱刚好带着小米粒,从莲藕福地返回落魄山,见到了张嘉贞和蒋去,还是有些开心。

    最少见着了一麻袋瓜子的陈暖树,便不絮叨她和小米粒了,得招待两位已算自家人的少年。

    小米粒可滑头,先前被暖树埋怨买多了瓜子,价格又不算实惠,小米粒倒也不诉苦,就是假装义气不吭声,却一个劲瞥裴钱。这是啥个意思嘛。

    元来跟张嘉贞和蒋去打过交道,关系不错,一起登了山。

    至于那憨憨的元宝,估计又在跟傻傻的岑鸳机,在山顶那边一起切磋拳法了。

    李宝瓶来落魄山是借那匹马,是她小师叔从书简湖那边带回家乡的,这些年一直养在落魄山地界。

    小师叔总是这般念旧。

    裴钱一听说宝瓶姐姐到了山门口,便立即带着揉着耳朵的小米粒飞奔过去。

    隔着百余台阶,裴钱一蹬地,高高跃起,飘然而落,站在李宝瓶身前。

    周米粒肩挑小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有样学样,一个骤然停步,双膝微蹲,轻喝一声,不曾想劲道过大了,结果在半空咿咿呀呀,直接往山脚山门那边撞去。

    被裴钱伸手一抓,拽回身边。

    黑衣小姑娘摇摇晃晃站定身形,笑哈哈。

    见着了蹿个儿挺快的裴钱,李宝瓶捏了捏少女的脸颊,然后弯下腰,双手一拍小米粒的脸蛋,轻轻一拧,黑衣小姑娘的两撇疏淡微黄眉毛,顿时一高一低,十分滑稽。

    在元来的带领下,张嘉贞和蒋去走了趟山神祠,几乎没什么香火的一座祠庙。

    岑鸳机和元宝就像裴钱猜测那般,正在广场上相互问拳。

    三个少年在远处栏杆那边并排坐着。

    张嘉贞对于那两位收拳之时、亭亭玉立的姐姐,看过一眼便算了。

    转过头,望向落魄山外的山水重重复复,凑巧有一大群飞鸟在掠过,就像一条悬空的雪白河水,晃晃悠悠,缓缓流淌。

    张嘉贞在剑气长城酒铺当伙计的时候,私底下曾经问过陈先生一个问题。

    陈先生的学问这么大,陈先生的学问,一开始就都是文圣老爷亲自传授的吗?

    那个说完了山水故事、拎着板凳和竹枝的说书先生,与少年并肩走在街巷中,笑着摇头,说不是这样的,最早的时候,我家乡有一座学塾,先生姓齐,齐先生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你以后要是有机会去我的家乡,可以去那座学塾看看,如果真想读书,还有座新学塾,夫子先生的学问也是不小的。

    当时张嘉贞念叨那句关于道理和书本的言语。

    陈先生微微抬手,指了指远方,笑道对于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孩子来说,这句话听在耳朵里,就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座金山银山,路有些远,但是瞧得见。拎柴刀,扛锄头,背箩筐,挣大钱去!一下子,就让人有了盼头,好像总算有点希望,这辈子有那衣食无忧的一天了。

    其实陈先生许多与道理无关的言语,少年都默默记在心头。

    浩然天下也有很多穷苦人家,所谓的过上好日子,也就是年年能张贴新门神、春联福字。所谓的家底殷实,就是有余钱买很多的门神、春联,只是宅子能贴门神、春联的地方就那么多,不是兜里没钱,只能眼馋却买不起。

    当少年好不容易来到了陈先生的家乡,陈先生依旧远在少年的家乡。

    竹楼二楼那边。

    李宝瓶带着少女裴钱,两个小姑娘陈暖树和周米粒,一起趴在栏杆上看风景。

    个儿高的,不需要垫脚。

    个儿最矮的周米粒,吊在栏杆上。

    好像某个下一刻,可能就会突然看到一个手持行山杖、背着竹箱的归乡人。

    然后他一抬头,便会与他们笑着招手。

    裴钱轻声问道:“今儿明月在河,明儿星垂平野,那么后天是不是师父就会回家了呢。”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好像一直在为别人奔波劳碌,离开家乡第一天起,就没停过脚步,在剑气长城那边多待些时日,也是很好的,就当休歇了。”

    陈暖树笑道:“听说那边也有酒铺,瓜子,还有很大碗的阳春面。”

    周米粒晃荡着悬空的脚丫,使劲点头道:“阳春面好吃,越大碗越好。”

    剑气长城酒铺那边,第二次离开城头陷阵、又再次返回城池的陈平安,换了一身洁净衣衫,这会儿刚好坐在桌旁,要了一壶酒,独自吃着一碗阳春面,虽然与孩子打过招呼,说了让他爹记得不要放葱花,可最后还是放了一小把葱花。

    二掌柜如今难得来这儿,所以铺子碗不大,阳春面分量却足,葱花更要多放些才像话。

    冯康乐与桃板两个孩子,就坐在隔壁桌上,一起看着二掌柜低头弯腰吃酒的背影。

    陈平安转过头,抬起手中空碗,笑道:“再来一碗,记得别放葱花,不需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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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八章

    翻一翻老黄历

    顾璨到了州城宅邸大门口,门口蹲着两尊出自仙家之手的白玉狮子,气势威严,便是饿极了的乞丐见着了,应该再没有那靠近大门乞讨的胆子。

    顾璨没有着急敲门。

    柳赤诚与柴伯符就只好跟着站在街上喝西北风。

    顾璨走上纤尘不染的台阶,伸手去扯兽首门环,停下手指,动作凝滞片刻,是那公侯府门才能够使用的金漆椒图铺首,顾璨心中叹息,不该如此僭越的,哪怕家中有一块太平无事牌镇宅,问题不大,州城刺史官邸应该是得了窑务督造署那边的秘档消息,才没有与这栋宅子计较此事,只是这种事情,还是要与娘亲说一声,没必要在门面上如此大手大脚,容易节外生枝。

    顾璨叩响门环,后退一步,一个衣衫贵气的门房开了门,见着了穿着普通的顾璨,神色不悦,皱眉问道:“城里哪家的子弟,还是衙门当差的?”

    顾璨愣了一下,才记起如今自己这副模样,变化有点大了,对方又不是青峡岛老人,认不得自己也正常。当年娘亲带着一起离开书简湖的贴身婢女,这些年也都修行顺遂,先后成为了中五境练气士,境界不高,却也不太会掺和府上杂事。关于她们的修行,顾璨早年与娘亲的书信往来上,都有过详细提点,还帮着挑选了数件山上宝物,她们只需要按部就班修行、炼化本命物、破境即可。

    门房迅速瞥了眼年轻男子身后台阶下的两人,一位文弱书生,一个少年白头的孩子,瞬间便自认为掂量出三人的家底了。

    门房男子是位遮掩了实力的纯粹武夫,五境,在寻常江湖上,也确实是好把式,在任何一个藩属小国,开创个门派都绰绰有余,当门房当护院,屈尊了,估计还是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缘故,要么就是个惹了祸的躲门户,来此避难,最坏的结果,无非是对方心怀叵测,放长线钓大鱼,与山泽野修勾连,贪图这栋豪宅的丰厚家产,顾璨这些年走惯了江湖,见过不少环环相扣的江湖骗局,还故意远远旁观,从头到尾目睹了两场蜂、雀局,一户为富不仁的人家,就此家破人亡,顾璨在那伙匪人得手分赃的时候现身,与他们请教了些门道,对方藏藏掖掖,言语不爽快,顾璨就让曾掖施展了术法,鸠占鹊巢,自取了学问。另外一户门风瞧着不错的,顾璨就随手帮忙解了围。

    顾璨笑道:“我叫顾璨,这是我家。”

    门房男子立即变了一副嘴脸,低头弯腰让出道路,“见过少东家,小的这就去与夫人禀报。”

    顾璨跨过门槛,摆手道:“不用,就几步路,不劳烦你通报。”

    那门房男子笑容谄媚,“小的方才乍一看,都要误以为少东家是书院君子贤人了。”

    门房男子早已摸清楚这户人家的家底,家主是位修道中人,远游多年未归,此事府上说得语焉不详,估计是见不得光,少东家是个在外求学的读书种子,所以只剩下个穿金戴玉、极有钱财的妇道人家,那位夫人每次提起儿子,倒是十分得意,如果不是妇人身边的两位贴身丫鬟,竟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他们早就动手了,这么大一笔横财,几辈子都花不完。所以这一年来,他们专门拉了一位道上朋友入伙,让他在其中一位婢女身上花心思。

    顾璨笑道:“好眼光。”

    柳赤诚点头道:“真是极好。”

    柴伯符瞥了眼那个纯粹武夫,可怜,真是可怜,那么多条发财路,偏偏一头撞入这户人家。一窝自以为精明的狐狸,闯入龙潭虎穴瞎蹦跶,不是找死是什么。

    柳赤诚一巴掌按住柴伯符脑袋,“龙伯老弟,怎么回事?一声不吭,是觉得咱们顾少爷不配君子贤人?”

    柴伯符如同五雷轰顶,各大关键气府震颤起来,好不容易稳固下来的龙门境,岌岌可危!柴伯符连忙说道:“顾少爷配得起,配得上。”

    寻常歹人,出手之前都是先咋呼几句吓唬人,可身边这位性情乖张的前辈,都是先动手再讲理的。

    不过相处久了,柴伯符的向道之心愈发坚定,自己一定要成为中土神洲白帝城的谱牒弟子。

    门房男子关了门,蓦然觉得脖颈后边一凉,原来是身材修长的顾璨伸手攥住了此人脖子,将后者脑袋抵住大门,顾璨五指之间,已经渗出血丝,足可见下手之狠辣,轻声问道:“关起门来,就不担心给外人看笑话了。说吧,里里外外,总共几个人?境界最高的,是何方神圣?”

    顾璨突然收起手,直接转过身,笑望向远处,就那么将后背让给那个纯粹武夫。

    一位妇人快步跑来,几次踩到了拖曳在地的裙摆,见着了多年未见的顾璨,她一下子便热泪盈眶。

    吃苦活命,享福挣钱,归根结底,还不是为了这个没良心只会往家里寄家书的小王八蛋。

    顾璨快步走去,夫人抱住儿子,哽咽起来,顾璨轻轻拍打着娘亲的后背,神色如常,笑望向那两个一切荣华富贵且来自他顾璨的婢女。

    那两个年轻女子,只是与顾璨对视一眼,便立即低下头去,手脚发凉,如坠冰窟。

    妇人松开了顾璨,擦了擦眼泪,开始仔细打量起自己儿子,先是欣慰,只是不知是否想起了顾璨一人在外,得吃多少苦头?妇人便又捂嘴呜咽起来,心中埋怨自己,埋怨那个莫名其妙就当了大山神的死鬼男人,埋怨那个陈平安撇下了顾璨一人,打杀了那个炭雪,埋怨老天爷不长眼,为何要让顾璨这么遭灾受苦。

    顾璨与娘亲到了厅堂那边叙旧之后,第一次踏足了属于自己的那座书房,柳赤诚带着龙伯老弟在宅邸四处闲逛,顾璨喊来了两位婢女,还有那个一直不敢动手拼死的门房。

    顾璨搬了条椅子背靠窗户,手肘抵在椅把手上,单手托腮,问道:“树大招风,在所难免。我不在此事上苛求你们两个,毕竟我娘亲也有不妥的地方。只是做人忘本,就不太好了。我娘亲可知道外人潜入府邸设局一事?”

    两位婢女早已跪在地上。

    一位婢女满脸茫然。

    另外一位婢女点头道:“我与夫人说过,夫人说就当是无聊解闷了。”

    顾璨犹豫了一下,问道:“我爹有没有安排后手?”

    婢女沉声道:“老爷十分担心夫人的安危,不但与本地城隍阁老爷打过招呼,还在一处院门的门神上边施展了神通。府上有一位上了岁数的七境武夫,曾是边军出身,家乡在大骊旧山岳地界,故而与老爷相识,被老爷邀请到了这边,如今隐姓埋名,担任护院,一直盯着门房这伙人。”

    那个门房男子脑子一片空白。

    一个能够与龙州城隍爷攀上交情、能够让七境宗师担任护院的“修道之人”?

    为何会被那个小肚鸡肠的妇人,口口声声骂成是一个没用的死鬼?

    顾璨无奈,什么香火情,大骊七境武夫,个个记录在案,朝廷那边盯得很紧,多半是与那落魄山山神宋煜章差不多的存在了,庇护顾府是真,不过更多还是一种光明正大的监视。那个顾璨已经毫无印象的山神父亲,自然不会将这等内幕说破,害她白白担心。

    顾璨看着那个还想着如何活命的纯粹武夫,没来由说了一句,“幕后人兴许真是高人,至于你,就算了,估计到底是谁布局,有没有布局,到现在仍是不清楚。”

    顾璨自言自语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底下的傻子怎么就这么多呢。”

    有个微笑嗓音响起,“这难道不是好事?棋局之上,胡乱丢掷棋子,何谈先手。年轻些的聪明人,才能出人头地,后来者居上。”

    顾璨肃然起身,屋内无人,顾璨依旧恭恭敬敬,抱拳作揖。

    一位白衣男子出现在顾璨身边,“收拾一下,随我去白帝城。动身之前,你先与柳赤诚一起去趟黄湖山,见见那位这一世名为贾晟的老道人。他老人家要是愿意现身,你便是我的小师弟,要是不愿意见你,你就安心当我的记名弟子。”

    白衣男子手中持有一幅卷轴,是幅破旧的《搜山图》,交给顾璨,“你带着此物,去往黄湖山。”

    来这府邸之前,男子从林守一那边取回这副搜山图,作为回礼,帮助林守一补齐了那部本就出自白帝城的《云上琅琅书》,赠送了中下两卷。林守一虽是书院学子,但是在修行路上,十分迅猛,早年跻身洞府境极快,专攻下五境的《云上书》上卷,功莫大焉,秘籍中所载雷法,是正宗的五雷正法,但这并不是《云上书》的最大精妙,开辟大道,修行无碍,才是《云上琅琅书》的根本宗旨。撰写此书之人,正是领略过龙虎山雷法的白帝城城主,亲笔删减、完善,裁减掉了许多繁复枝叶。

    世间何处最云上?

    自然是那白帝城。

    至于那部上卷道书,为何会辗转落入林守一手中,当然是阿良的手笔,读书人借书、有借无还的那种,所以说当时林守一一眼相中此书,可谓道缘极佳。

    既然是阿良的馈赠,白帝城也就不计较林守一那点“无心之举,偷师之实”的山上犯忌了。

    不过那个林守一,竟然在他报出名号之后,依旧不愿多说关于搜山图来源的半个字。

    这才是白帝城城主愿意赠送《云上书》最后一卷的原因,本来给个中卷,林守一就该沦为棋子,遭受一劫。

    顾璨闻言后面无表情,心中却震动不已,他知道那贾晟!

    落魄山记名供奉,一个运道好才能在骑龙巷混吃混喝的目盲老道士,收了两个安分守己的弟子,瘸腿年轻人,赵登高,是个妖族,田酒儿,鲜血是最好的符箓材质。据说贾晟前些年搬去了黄湖山结茅修行。

    落魄山竟然有此人蛰伏,那朱敛、魏檗就都不曾认出此人的半点蛛丝马迹?

    “如果我不来此地,落魄山所有人,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这么一号人。那贾晟到死就都会只是贾晟,可能在那贾晟的修道中途,会顺理成章地去往第五座天下。哪天兵解离世,哪天再换皮囊,循环往复,乐此不疲。”

    白衣男子笑道:“不用多想,是他一贯的游戏人间罢了。早年收剑之后,就彻底变了个人。擅长自欺,不喜欺人。死于山上山下的横祸灾殃很多次,也不见他出手自保一次。浩然天下九洲,每洲都

    会待上几百年。再者我虽是他名义上的弟子,白帝城却是我一手创建,与他无关。”

    顾璨突然说道:“那我便不用拜访黄湖山了,不打搅老前辈的清修,只管跟随城主去往中土神洲。”

    白衣男子笑道:“能这么讲,那就真该去见见了。”

    顾璨问道:“屋内三人,如何处置?”

    两位婢女,一个门房,三人纹丝不动。

    白衣男子看了眼三人,伸出一只手掌,三人连那纯粹武夫在内,都被迫阴神远游,浑浑噩噩,痴痴呆呆,双脚离地,缓缓晃荡到白衣男子身前停步,他伸手在三人眉心处随便指点了两下,三尊阴神先后退回身躯,顾璨凝神望去,发现那三人各自的眉心处作为起始点,皆有丝线开始蔓延开来。

    然后三人蓦然“清醒”过来,身为纯粹武夫的门房突然热泪盈眶,跪地不起,“少主!”

    一位婢女使劲磕头,“奴婢拜见宗主!”

    另外一位婢女则伏地不起,伤心欲绝道:“老爷恕罪。”

    白衣男子一拂袖,三人当场晕厥过去,笑着解释道:“仿佛酣睡已久,梦醒时分,人还是那般人,既删减又增补了些人生阅历罢了。”

    顾璨额头渗出汗水。

    这就是白帝城的魔道手段!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为何每次柳赤诚提及此人,都会那么敬畏。

    对方随随便便,就能让一个人不再是原来之人,却又深信不疑是自己。

    那么所有的恩怨情仇,所谓的大道修行,又能是算什么?

    白衣男子笑道:“生死事最大?那么到底何谓生死?我就是明白了此事,有人便不太希望我走出白帝城。”

    他最后说道:“那老头儿,来此骊珠洞天,竟然不是为彻底了断因果,就只是闲逛?师父总算有点师父的风范了,终于让我意外一次。”

    黄湖山一座茅屋旁边。

    大山深处水潆回。

    目盲老道士在修道间隙,走出茅屋,唏嘘不已,好兄弟陈灵均远游之后,就再没人陪着自己侃大山,真是十分寂寞啊。

    所谓的潜心修道,其实不过是为搬家找个由头罢了,不再窝在那骑龙巷草头铺子,好歹离着落魄山近些,以后再返回骑龙巷,这一来一返,自己这记名供奉的身份便愈发坐实了。隔壁那压岁铺子的同行掌柜,以后再见着自己,还敢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得矮自己一头?

    贾晟突然有些惊恐。

    身前依稀察觉到涟漪微动,似乎有客登门。

    贾晟立即硬着头皮朗声道:“两位客人,不请自来,登门又不打招呼,不太妥当啊。”

    柳赤诚差点把眼珠子瞪出来。

    有些时候看人,皮囊、魂魄、气象什么的,都可以遮人耳目,使得旁人近在咫尺不相认。

    唯独某些细微处,只要是深究,便会痕迹明显,比如这位目盲老道士的站姿,掐诀时的手指弯曲幅度,等等。

    再加上大师兄也不说缘由,就将自己和顾璨一起丢到这边,柳赤诚便立即想到了那个最不可能的“万一”,匍匐在地,颤声道:“徒儿拜见师父!”

    贾晟有些心虚,哪里跑出来的野徒弟?

    柳赤诚脑袋贴地,无比委屈道:“师父,大师兄把我欺负得惨了,先是因为一件小事,便将我驱逐出白帝城,再眼睁睁由着我被龙虎山大天师提剑追杀,以至于可怜徒儿在这小小宝瓶洲,被困千年,无人问津,师兄根本就不念半点同门情谊,师父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

    还真不是柳赤诚胡来,师父对待他这位关门弟子,向来最为疼爱宠溺,许多师兄师姐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敌视,便来源于此。

    老道士差点跳脚骂娘,什么白帝城,什么龙虎山大天师,天底下有你这么行骗的同道中人吗?诓人言语如此不靠谱,我贾晟要真是你师父,瞎了眼才找你这弟子……贾晟突然愣住,贫道还真是个瞎子啊。

    顾璨有些佩服这个柳赤诚的脸皮,真是遇到了高人,就搬出白帝城城主这位师兄,真遇到了大师兄,这会儿就开始搬出师父?

    顾璨抬起手中那幅《搜山图》,沉声道:“老前辈,物归原主。”

    贾晟自然而然睁开眼睛,瞧见了那卷轴,喟叹道:“收了这么个大弟子,真是没翻老黄历。”

    然后贾晟又愣住,轻轻晃了晃脑子,什么古怪念头?老道人使劲眨眼,天地清明,万物在眼。当年修行自家山头的古怪雷法,是那旁门左道的路数,代价极大,先是伤了脏腑,再瞎眼睛,不见事物已经很多年。

    一个恍惚过后,老道士贾晟退缩,心神凝如芥子,陷入昏睡中,另外一人占据所有灵智。

    老人低下头,扯了扯身上道袍,然后转过头,瞥了眼那座槐黄县城的大学士坊,再视线偏移,将那真珠山与所有龙窑收入眼底,老人神色复杂,然后就那样既不理会柳赤诚,也不看那顾璨,开始陷入沉思。

    老人摊开手掌,凝视掌心纹路片刻,最后喃喃道:“此生小梦,一觉醒来,陆沉误我多矣。”

    老人一步踏出,目盲老道人贾晟站在原地,酣睡依旧。

    老人恢复真容,是一位相貌清癯的高瘦老者,依稀可见,年轻时分,定然是位气质不俗的俊逸男子。

    老人的修行路,在浩然天下宛如一颗璀璨夺目的流星,相较于悠悠流逝的光阴长河,崛起迅猛,陨落更快。

    以至于连白帝城城主是他的开山大弟子,这么大一件事,所知之人,一座天下,屈指可数。

    老人既是贾晟,又远远不止是贾晟,只是身后贾晟,将来便就只是贾晟了。

    一生当中,只做一事,举世皆知。

    长剑递出,蛟龙皆斩。

    杀得世间只剩下最后一条真龙。

    一座浩然天下的一部老黄历,只因为一人出剑的缘故,撕去数页之多!

    当老人现身之后,黄山湖中那条曾经与顾璨小泥鳅争夺水运而落败的巨蟒,如被天道压胜,只得一个骤然下沉,潜伏在湖底,战战兢兢,恨不得将头颅砸入山根当中。

    老人看了眼顾璨,伸手接过那幅卷轴,收入袖中,顺势一拍顾璨肩膀,然后点了点头,微笑道:“根骨重,好苗子。那我便要代师收徒了。”

    柳赤诚遭雷劈似的,呆坐在地,再也不干嚎了。

    不该如此啊,万万莫要如此。

    一旦顾璨有此身份,说不得下一刻,他柳赤诚就要比龙伯老弟早走一步黄泉路了!

    白衣男子凭空出现。

    老人斜眼道:“为师如今算是半个废人了,打不过你这开山弟子,毕竟师徒名义还在,怎的,不服气?要欺师灭祖?与剑术一样,我可没教过你此事。”

    白衣男子默不作声,隐约有些杀机。

    不曾想老人得寸进尺,根本不在意一位白帝城城主的杀意,反而问道:“愣着做什么,喊小师叔啊。”

    白衣男子没什么师徒尊卑,只是问道:“你确定是为顾璨好?”

    顾璨跪倒在地,低头沉声道:“顾璨拜见师祖。”

    老人爽朗大笑。

    化做一道剑光,瞬间化虹远去千里,要去趟北俱芦洲,找好兄弟陈灵均一起耍去。

    只是下次见面,自己不认识他,陈灵均也会不认识自己。

    白衣男子抬头望向那道北去剑光,笑道:“对待关门弟子,是要好些。”

    柳赤诚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顾璨只是自己的小师弟。

    不然这辈分一高,就顾璨那半点不念旧情的脾气,什么昧良心的事情都做得出来。

    ————

    林守一坐在祖宅住处,不管如何闭气凝神,依旧心神不宁,只得去往神位都已搬去大骊京城的祠堂,这才心安几分。

    林守一捻出三炷香,遥遥祭拜先祖。

    做完这件事后,才转身走向祠堂大门,刚关了大门,便发现身边站着一位老儒士。

    林守一何等聪慧,立即作揖道:“山崖书院林守一,拜见大师伯。”

    崔瀺笑道:“我早已不在文圣道统一脉,当不起此礼。”

    林守一直腰后,规规矩矩又作揖,“大骊林氏子弟,拜见国师大人。”

    崔瀺点了点头,“早年游学路上,你的表现,便极其出彩。最早察觉到阿良不同寻常,最早得到机缘,都是你林守一,十分不易。此次让那人在大规矩内行事,更是你治学稳重,厚积薄发,福至心灵使然。”

    崔瀺带着林守一在空荡荡的宅子散步,并且让那年轻人与自己并肩而行,不用太过拘束。

    崔瀺说道:“你父亲有些苦衷,这辈子都不会主动与你多说。当年是他最早告诉陈平安父亲,关于本命瓷一事的内幕,当然是好心,连那后果也与陈平安父亲一并说了,他们两人,一见如故,虽然身份悬殊,却是挚友。所以你父亲还帮着那个男人收拾了后来的烂摊子,不然陈平安也很难活下去,所以陈平安后来游学路上,转赠你那幅《搜山图》,冥冥之中,是有些因果定数的。只是你父亲,用心良苦,并不希望你与陈平安牵扯太多,免得你尚未成长起来,便被大势裹挟,早早夭折,所以对于你去往大隋书院求学一事,表现得十分淡漠。”

    林守一愕然。

    崔瀺说道:“难以置信?那你好好想一想,一个先后为三任窑务督造官担任副手的男人,会简单吗?真会那么看重嫡子庶子的名义?那你知不知道,如今的曹督造在赶赴槐黄镇之前,离开了先帝御书房之后,唯一拜访求教之人,就是你那个在京城不显山不露水的父亲?你同窗石春嘉的家族,最后如何渡过难关?石家自己心里没数,还有些怨怼,你觉得你父亲会介意吗?”

    崔瀺一手负后,一手双指并拢如捻取一物,“石春嘉念旧,你便念旧,你念旧,所有同窗便跟着一起念旧。边文茂眼高手低,唯独真心善待出身不好的妻子石春嘉,边文茂便被你理解,这位大骊京城翰林郎,将来一旦遇上难事,你就愿意帮忙,你选择出手,即便不够老道,有些纰漏,

    你爹岂会坐视不理?线线牵连,恢恢成网,只是别忘了,你会如此,世人皆会如此。什么样的修为,都会招来什么样的因果,境界此物,平时很管用,关键时刻又最不管用。林守一,我问你,还愿意多管闲事吗?”

    崔瀺轻轻一推双指,好像撇干净了那些脉络。

    林守一思量片刻,答道:“事已至此,近在眼前,还是要一件件管好。”

    林守一叹了口气,“以后少管。”

    崔瀺会心一笑,“不枉你爹撒泼打滚耍无赖,让我帮你取了这么个好名字。”

    林守一突然停步,再次作揖,壮着胆子,颤声问道:“敢问师伯,当年为何袖手旁观,任由先生一人赴死?”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让林守一感到憋屈,不吐不快。

    便是惹恼了这位不愿承认师伯身份的国师大人,林守一今天也要问上一问!

    崔瀺不以为意,显然并不恼火这个年轻人的不知好歹,反而有些欣慰,说道:“如果讲大道理,不用付出大代价,可贵在何处?哪个不能讲,读书意义何在?当仁绝不让,这种傻事,不读书,很难天生就会的。只是书分内外,儒家教化,何处不是本本摊开的圣贤书。”

    崔瀺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笑道:“所以人生在世,要多骂半吊子读书人,少骂圣贤书。”

    崔瀺环顾四周,“早年游学,你对父亲的糟糕观感,陈平安当时与你一路同行,早早记在心中。所以哪怕后来陈平安有足够的底气去翻旧账,其中就翻遍了许多关于杏花巷马家的老黄历,偏偏在窑务督造署林大人这边凝滞不前,恰好因为相信你,怕的那些传闻不可言,更信不过他未曾亲眼见过的人心,最怕一旦揭开内幕,就要害得朋友林守一鲜血淋漓,这就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书简湖吃过的苦头,实在不愿意在家乡再来一遭了。”

    崔瀺笑道:“虽然是陈平安想岔了,却是好事,不然就他那脾气,一旦较真,即便查出了真相,得以松口气,顺顺利利绕过了你和你父亲,落魄山却会早早与大骊宋氏磕碰得头破血流,那么现在肯定还留在家乡追究此事,处处树敌,大伤元气,自然更当不成什么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了。清风城许氏,正阳山在内的诸多势力,都会不遗余力,对落魄山落井下石。”

    崔瀺说道:“你暂时不用回山崖书院,与李宝瓶、李槐他们都问一遍,早年那个齐字,谁还留着,加上你那份,留着的,都收拢起来,然后你去找崔东山,将所有‘齐’字都交给他。在那之后,你去趟书简湖,捡回那些被陈平安丢入湖中的竹简。”

    林守一不明就里,仍是点头答应下来。

    崔瀺仰头望向那道一闪而逝的恢弘剑光,请神容易送神难,总算走了。

    ————

    大骊王朝开凿大渎一事,大兴土木,如火如荼。

    豪阀公孙关翳然,与将种子弟刘洵美,一下子成了炙手可热的大骊最新权贵人物。

    至于那个横空出世的原青鸾国郡守柳清风,大骊京城官场的热闹劲一过,加上某些幕后的刻意安排,柳清风很快就让人提不起探究的兴致。

    偏隅小国的书香门第出身,确定不是什么练气士,注定寿命不会太长,早年在青鸾国政绩尚可,只是声名狼藉,所以坐在了这个位置上,会有前途,但是很难有大前程,毕竟不是大骊京官出身,至于为何能够一步登天,骤然得势,天晓得。大骊京城,其中就有猜测,此人是那云林姜氏扶植起来的傀儡,毕竟最新大渎的入海口,就在姜氏家门口。

    一位极其俊美的白衣少年郎,蹲在田垄间,看着远处一场地方宗族之间的争水械斗,看得津津有味,一旁蹲着个神色木讷的瘦弱孩子。

    柳清风坐在田垄上,扈从王毅甫和少年柳蓑都站在远处,柳蓑倒是不太害怕那个早年打过交道的古怪少年,除了脑子拎不清一点,其他都没什么值得说道的,但是王毅甫却提醒柳蓑最好别接近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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