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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陈平安有些怀念裴钱曹晴朗都在的时候,大师兄对自己就会客气些啊。

    陈平安轻声道:“我若是希望大师兄答应先生离开剑气长城,其实就不该拒绝老大剑仙,应该答应在落魄山祖师堂那边,点燃本命灯。这样一来,大师兄最少就不用因为我留在这边,多出一份顾虑。”

    左右说道:“话说一半?谁教你的,我们先生?!老大剑仙已经与我说了全部,我出剑之快慢,你连剑修不是,打破脑袋都想不出,谁给你的胆子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是怎么与郁狷夫说的那句话,难不成道理只是说给他人听?心中道理,千难万难而得,是那店铺酒水和印章折扇,随随便便,就能自己不留,全部卖了挣钱?这样的狗屁道理,我看一个不学才是好的。”

    陈平安一时间无言以对。

    大师兄在自己这边往往言语不多,今天说了这么多,看样子确实被自己气得不轻。

    没关系。

    陈平安早有应对之策,“先生就算再忙,如今有了裴钱曹晴朗他们在落魄山,怎么都会常去看看的,大师兄如何教剑,我相信大师兄的师侄们,都会一五一十与我们先生说的,先生听了,一定会高兴。”

    这次轮到左右无言以对。

    陈平安转移话题,问道:“蛮荒天下那边,是不是也有很多没忘记剑气长城这边的人?”

    左右点头道:“自然。但依旧无大用。”

    陈平安又问道:“儒家和佛家两位圣人坐镇城头两端,加上道家圣人坐镇天幕,都是为了尽可能维持剑气长城不被蛮荒天下的气运浸染、蚕食转化?”

    左右说道:“对于三教圣人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多轻松的事情。那位佛子出身的儒家圣人,当年与先生辩论落败,去了亚圣一脉,学问精深,所以你别觉得亚圣一脉如何不堪。我们读书人,最怕自身利益受损,便挠心挠肺,怨怼全部。也别觉得礼圣一脉有了个君子王宰,便去认为世间所有礼圣一脉的儒家门生,人人君子贤人。”

    陈平安摇头道:“不会如此一叶障目便不见山岳。”

    桐叶洲的君子钟魁,便是出身亚圣一脉。

    左右问道:“那崔东山,临行之前,说了些什么?”

    陈平安摇头道:“只是琐碎事。”

    左右沉默许久,缓缓说道:“当年除了先生,没有人见过少年时候的崔瀺。我们几个见到了他,已经是个跟你如今差不多岁数的年轻人了。”

    陈平安突然说道:“我还是一直相信,这个世道会越来越好。”

    左右笑道:“当如此。”

    陈平安转头说道:“大师兄,你若是能够平时多笑一笑,比那风雪庙魏晋其实英俊多了。”

    左右反问道:“不笑不也是?”

    陈平安微笑道:“我觉得是,只是不知魏晋如何觉得。”

    左右嗯了一声,“回头我问问看。”

    陈平安补充道:“还需看魏晋回答问题,诚心不诚心。”

    左右点头道:“有理。”

    师兄弟二人,就这么一起眺望远方。

    相熟之人,各去远方。

    就像今天,陈平安是如此。

    又像前不久,齐景龙就带着白首,与太徽剑宗的一些年轻剑修,已经一起离开了剑气长城。

    山下世人皆如此,山上神仙无例外。

    ————

    剑气长城又是一年偷偷走,又是一年春暖花再开。

    这一次宁姚闭关悠悠好似忘寒暑,其实这才是最常见的修道。

    范大澈依然没有破境,只是龙门境的底子越来越好,与宁府和晏家算是彻底混熟了。

    晏啄如今有了家族首席供奉的倾囊相授,剑术精进较多。

    陈三秋依旧是那个喝过了酒、总觉得墙壁要来扶人的浪荡公子哥。

    董画符还是无论走哪儿,就买东西不用花钱。

    叠嶂酒铺的生意还是很好,墙上的无事牌越挂越多。

    据说齐狩闭关去了,此次出关一举成为元婴剑修的希望极大。

    庞元济常去叠嶂酒铺那边买酒,因为铺子推出了一种新酒,极烈,烧刀子酒,就是价格贵了些,一壶酒酿,得三颗雪花钱,所以一颗雪花钱的竹海洞天酒非但没有销量少了,反而卖得更多。不过庞元济不缺钱,而且剑仙朋友高魁也好这一口,所以庞元济总觉得自己一人撑起了酒铺烧刀子酒的一半生意,可惜那大掌柜叠嶂姑娘得了二掌柜真传,愈发抠门,一次性买再多的酒也不乐意便宜一颗雪花钱,还要反过来埋怨庞元济买这么多,其他剑仙怎么办,她愿意卖酒,就是庞元济欠她人情了。

    庞元济忧愁得不行,他喝什么酒水都好说,可是如今高魁嗜酒如命,偏偏没钱了,如今高魁温养本命飞剑,到了一处紧要关口,一下子就从好似腰缠万贯的富家翁,变成了揭不开锅的穷光蛋,这在剑气长城是最常见的事情,有钱的时候,兜里那是真有大把的闲钱,没钱,就是一颗铜板儿都不会剩下,还要东凑西凑与人借钱赊账。

    不过庞元济如今最感兴趣的是那臭豆腐,何时开张贩卖。

    铺子这边的帮忙长工,不知为何,不再是那两个灵犀巷和蓑笠巷少年了,而是换了三个人,一位少年一个少女,还有个黑乎乎的小孩子,都是大掌柜叠嶂的街坊邻居,不过手脚伶俐的反而是那个年龄最小的,酒鬼赌棍们都喜欢没事就逗弄这个小家伙,因为孩子别看年纪小,脾气恁大,管你是不是剑仙,敢赊账,没门,敢多拿酱菜多要阳春面,便要挨他的白眼,酱菜还是会给端上桌或是送去路边,只是孩子没个好脸色。

    从去年冬到今年开春,二掌柜都深居简出,几乎没有露面,只有郭竹酒串门勤快,才能偶尔能见着自己师父,见了面,就询问大师姐怎么还不回来,身上那只小竹箱如今都跟她处出感情了,下一次见了大师姐,书箱肯定要开口说话,说它喜新厌旧不回家喽。

    宁府那边,纳兰夜行有些忐忑,主动询问白炼霜那个老婆姨,姑爷这么个练剑法子,是不是太急于求成了些,真没问题?他纳兰夜行都不忍心出剑了。

    白嬷嬷也着急,只是小姐在闭关,找谁说去?所以让纳兰夜行去城头那边找一找姑爷的大师兄。

    纳兰夜行一想到也对,去了那边,结果姑爷的那位大师兄更狠,说你纳兰前辈若是觉得小师弟找你练剑,耽误了你重返仙人境,就让小师弟来城头这边练剑便是。

    纳兰夜行黑着脸离开城头,白嬷嬷在门口那边守着,一听是那左右是这番气人言语,差点没忍住就要去城头,给纳兰夜行劝了半天才拦下。

    劝完之后,纳兰夜行心里边偷着乐,被左右称呼了一声“纳兰前辈”,得劲,喝酒去,明儿姑爷再找自己练剑,就别怪纳兰爷爷心狠手辣了,喝多了酒,出手没个轻重,管不住飞剑力道的。

    下了几场大大小小的春雨过后,天地间就有了那暑气升腾。

    这一天,陈平安独自坐在凉亭里边,双手笼袖,背靠着亭柱,纳着凉打盹儿。

    城头上,左右睁眼起身,伸手按住剑柄,眯眼远望。

    城头以南,黄沙万里,遮天蔽日,汹涌而至。

    砂砾滚滚,竟是高过了剑气长城,如潮水拍岸,直奔剑气长城。

    剑气长城左右两端的蒲团僧人与儒衫圣人,各自同时伸出手掌,轻轻按住那些白雾。

    一位手捧雪白麈尾的道家圣人,盘腿而坐于极高处,当老道人举目望去,视线所及,脚下云海自开一层层。

    有个孩童模样的羊角丫儿小姑娘,原本一直在打哈欠,趴在城头上,对着一壶没揭开泥封的酒壶发呆,这会儿开心得打了几个滚儿,蹦跳起身,眼神熠熠光彩,稚声稚气嚷嚷道:“玉璞境以下,全部离开城头!北边境界够的,来凑个数!”

    陈清都缓缓走出茅屋,双手负后,来到左右那边,轻轻跃上墙头,笑问道:“剑气留着吃饭啊?”

    左右默不作声,佩剑却未出剑,只是不再辛苦收敛剑气,向前而行。

    剑气长城以外,黄沙如撞一堵墙,瞬间化作齑粉,咫尺难近城头。

    不但如此,那堵无形的剑气城墙不断往南而去,滚滚黄沙随之倒退数十里。

    最终天地恢复清明,视野开阔,一览无余。

    北方城池那边,掠起一道道璀璨剑光,纷纷收剑停在南边城头上。

    最终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剑仙如云。

    陈清都,左右。

    董三更,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岳青,宁连云,吴承霈,周澄,米祜,米裕,孙巨源,高魁,陶文,晏家供奉仙人剑修李退密……

    北俱芦洲韩槐子,宝瓶洲魏晋,南婆娑洲元青蜀,浮萍剑湖郦采,邵元王朝苦夏……

    陈清都望向远方,笑呵呵道:“如今有了那个老不死撑腰,胆气就足了不少啊,好些个新鲜面孔嘛。嗯,来得还不少,老鼠洞里边有个座位的,差不多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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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三章

    十四王座,我龙抬头

    大剑仙岳青身穿一件衣坊制式法袍,腰间悬有一把佩剑“雄镇五嶽”,只是相较于这件轻易不出鞘的半仙兵,岳青其实更喜欢剑坊铸造的那把制式长剑,所以此刻双手所拄之剑,正是剑坊炼制。剑气长城这边许多剑仙和地仙剑修,依旧喜欢使用身穿衣坊法袍、剑坊铸剑的风气,岳青功莫大焉。

    女子剑仙周澄,依旧在那荡秋千,很久很以前,那个说要来看一眼故乡的年轻人,最后为了她,死在了所谓的故乡人的手上。周澄并无佩剑,四周那些师门代代传承的金色丝线剑意,游曳不定,便是她的一把把无鞘佩剑。

    年轻且俊美容貌的玉璞境剑仙吴承霈,眼眶通红,脸庞扭曲,好好好,今天的大妖格外多,熟面孔多,生面孔也多。

    南婆娑洲剑仙元青蜀与本土剑仙高魁并肩而立,高魁神色凝重,以心声为元青蜀讲述一些传说中大妖的根脚来历,此次蛮荒天下东躲西藏无数年的大妖倾巢出动,齐聚南边战场,是万年未有的情况,尤其是那南边大地上,位于最前方的十四头大妖,更是《白泽图》《搜山图》这些初版老黄历上最前边的存在,后来浩然天下流传的众多刊印版本,都不会记载它们了。便是高魁都坦诚自己从未亲眼见识过活的,这一次倒好,蛮荒天下一次性凑齐,省事。

    元青蜀摘下一枚养剑葫饮酒,高魁每说过一头大妖的古老渊源,元青蜀便抿一口酒,以大妖名讳佐酒,滋味极佳。

    太徽剑宗宗主韩槐子在闭目养神,手心抵住佩剑剑柄,时不时轻轻敲击一次,身边站着同样来自北俱芦洲的浮萍剑湖宗主郦采。

    郦采两眼放光,好家伙,个个瞧着都很能打啊。

    有那两位不似剑仙更像渔翁与樵夫的外乡游历客,一对皑皑洲山上挚友,同道中人,剑仙张稍和李定,原本有些心情沉重,两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皆有了死志。

    赵个簃坐在原地,回望一眼,北边城头上本该坐着那个程荃,只是被大妖重创跌了境,成了元婴走一走的可怜虫,前边由于不是上五境剑修,只得骂骂咧咧走了,赵个簃收回视线,爽朗大笑,自己与那程荃,从小就一直争这争那,争境界高、飞剑好坏、杀力大小,还要争那心仪女子的喜欢,一直是那程荃赢得多,这会儿如何了?如今自己不但境界更高,只说这争先赴死,你程荃小小元婴,连机会都没有了,你程荃就乖乖在屁股后头吃灰吧。

    到了下边,我先去见她,气死你程荃。

    纳兰夜行有些恼火,这帮蛮荒天下的畜生,就不能稍等片刻再来找死?等他重返仙人境,到时候畜生们死在他纳兰夜行的飞剑之下,不就能够死得痛快些?

    只不过纳兰夜行也有些纳闷,对方架势瞧着有些古怪,以往天上浩浩荡荡如蝗群、地上密密麻麻如鼠蚁的大军,竟然尚未齐聚,难不成蛮荒天下就要靠这些光杆子大妖,就想要攻上城头?姑爷的酒水又没卖到蛮荒天下去,怎的这些大妖的脑子就已经坏掉了。

    韩槐子微微一笑,神色洒脱,意气风发。

    此战过后,我太徽剑宗无愧矣。

    隐官大人摩拳擦掌,时不时伸手擦了擦嘴角,喃喃道:“一看就是要捉对厮杀的架势啊,这一场打过了,只要不死,不光是可以喝酒,肯定还能喝个饱。”

    有剑仙蹲在墙头边缘,伸手摩挲着棱角,神色漠然,有那涉及生生死死依旧浅浅淡淡的缅怀之意。

    有剑仙打开一壶酒,心中念念有词,缓缓倒完了酒水,便随手将酒壶丢出城头之外。

    老聋儿面无表情,只是想着什么时候可以走下城头,回小窝儿待着去,城头这边的风实在是大了点。

    米祜神情凝重,这一次,可以说是来者不善至极了。

    仙人境李退密苦笑不已,得嘞,这一次,不再是那晏小胖子养肥了可以吃肉,看对方架势,自己也是那盘中餐嘛。

    只见那城头以南的广袤大地上,一线依次排开,总计有十四个座位,只是高低不同,座位大小更是悬殊,就像天下一座最古怪的祖师堂。

    这与浩然天下的祖师堂座椅设置,不太一样。

    除了那十四头显得十分陌生的大妖,其余所谓的大妖,近百年来的剑气长城熟面孔,当下也就显得不那么大妖了,原本每一次战场上最瞩目、吸引飞剑最多的这些显赫存在,如今一个个乖乖站在了那条线之后。

    这就是蛮荒天下的规矩,简单,粗暴,直接,比剑气长城这边还要直截了当,至于那座最喜欢虚头巴脑的浩然天下,更是没法比。

    陈清都双手负后,轻声笑道:“剑术够高,再来看眼前这幅画卷,便是美不胜收的壮阔意境,总觉得随便出剑,都可以落在实处,左右,你觉得如何?”

    左右伸手握住长剑,“我出剑从来不想这么多。”

    陈清都看了眼更远处的南方,不愧是这座天下的主人,不主动现身,稍稍离得远,还真发现不了。

    陈清都便收回了视线,望向那些出场阵仗很咋咋呼呼的家伙们,其中有些是打过交道的,当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运气好,逃得快,皮糙肉厚什么的,没被自己砍死。不过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至于还有没有“很久以后”的故事,不好说了。

    曾经推演结果,是聚拢半座蛮荒天下的战力,便吃得下一座剑气长城,其实不是什么吓唬人的言语。

    事实就是如此。

    只不过这帮大小老幼的畜生们,喜欢窝里斗,加上那个老不死的家伙一直死又不死,出现也不出现,没了领头的主心骨,尤其是没有一个能够真正牵制住他陈清都的,终究还是散沙了些,许多次胜券在握的攻城战,不过是打得稍稍惨烈了,伤筋动骨了,就会有大妖擅自率军撤退,领着部族妖物回去休养生息,或是被大剑仙们深入敌军腹地,斩杀了某头大妖,其余大妖便开始忙着侵吞那头毙命大妖的势力,根本顾不得攻打得手之后也是鸡肋的剑气长城了。

    故而历史上只有一次,也算是最为险峻的那一次,是那座蛮荒天下的英灵殿,陈清都所谓的那个老鼠窝,将近半数的王座之上,出现了各自的主人,各自立誓约定,划分好利益,然后就有了那一场大战,大概那一场,才算是真正的惨烈,如果陈清都没记错,当时整座城头之上,就只剩下他一人了,北边城池那边,也差点被攻破阵法,彻底断了剑气长城的未来。

    那一次,死了很多的年轻剑修眼中的老人,也死了很多年轻剑仙眼中的孩子。

    陈清都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对于三方,是该有个结果了。”

    当了万年的刑徒遗民,对自己也该有个交待。

    南边远处。

    有一座破碎倒悬、无数巨大碎石被铁链穿透牵连的山岳,如那倒悬山是差不多的光景,山尖朝地,山根朝天,那座倒悬山岳的高台,平如镜面,日光照耀下,光彩夺目,就像一枚天底下最大的金精铜钱,有大妖身穿一袭金色长袍,看不清容貌。

    大妖伸手一捞,抓取一大把虚实不定的金色铜钱,只是很快铜钱便如人掬水,从指缝间流淌回地面,终究是不够真,需要浩然天下那么多山水神祇来补全才行,到时候自己的这座金精王座,才算名副其实,按照约定,自己此次出山,浩然天下一洲之地的山水神祇金身碎片,就全是自己的了,可惜不够,远远不够,自己若想要成为天上大日一般的存在,大道无拘千万年,真正成为不朽的存在,要吃下更多,最好是那几尊传说中的天庭神祇真身转世,也一并吃下,才能真正饱腹!

    有一大片高悬在天相互毗邻的琼楼玉宇,有一头化作人形的大妖坐在栏杆上,好似独自守着偌大一份家业的守财奴,笑眯眯眺望剑气长城,听说过了那座城头,更北边些,有一座由仙家碧玉打造而成的停云馆,还有那清风明月夜便有松涛阵阵的万壑居,似乎都可以为自己的宅子增色几分,只不过这些都是打牙祭,将那南婆娑洲“天下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陈氏所在,一并占据了,才算满意,再将那小小宝瓶洲却有大天地的某处古老飞升台,收入囊中,更是不错。

    一具飘浮在空中的巨大神灵尸骸,有大妖坐在尸骸头颅之上,身边有一根长枪贯穿整颗神灵头颅,枪身隐匿,唯有枪尖与枪尾现世,枪尖处隐约有雷鸣声,震得整副尸骸都在摇晃。大妖轻轻拍了拍剑尖,听说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擅长那五雷正法,尤其是那个中土神洲的龙虎山天师府,可以会一会。

    有一座累累白骨打造而成的枯骨王座,数十万副尸骨,既有妖族,也有剑修,有一头无血肉的白骨大妖,浑身莹白如玉,脚下踩着一颗远古大剑仙的头颅,被手持酒杯豪饮的大妖以脚尖来回捻动,大妖不再自顾自喝酒,换了一个坐姿,倾斜手中酒杯,鲜红酒酿倾泻浇灌在那颗头颅之上,片刻之后,头颅缓缓升空,随着酒水出杯越多,那颗头颅一点一点生出血肉、筋骨,最终变成一位身高一丈的老者,容貌与人无异,白骨大妖抖了抖袖子,掠出一道虹光,被那动作略显僵硬的老者伸手握住,眼神空洞的迟钝老人,握住那抹虹光的刹那之间,便如剑仙持剑,气势巍峨。

    有一根高达千丈的古老圆柱,篆刻着早已失传的符文,有一条猩红长蛇环旋盘踞,四周有一颗颗淡然无光的蛟龙骊珠,流转不定。长蛇吐信,死死盯住那堵墙头,打烂了这堵横亘万年的烂篱笆,再拍碎了那座倒悬山,它的目的只有一个,正是那人间最后一条勉强可算真龙的小家伙,从此之后,补全大道,两座天下的行云布雨,水法天道,就都得是它说了算。

    一件破败不堪的长袍,缓缓浮现,长袍内空无一物,它随风飘荡,猎猎作响。

    当这一袭莫名其妙的无主长袍出现后,剑气长城附近的天地间,有远古剑意如遇到故友而雀跃,也有更多剑意如在呜咽,亦有无数剑意气势汹汹,愈发暴躁,如在怒斥那一袭灰色长袍。

    一位头戴帝王冠冕、墨色龙袍的绝美女子,人首蛟身,高坐于山峰大小的龙椅之上,极长的蛟龙身躯拖曳在地,每一次尾尖轻轻拍打大地,便是一阵方圆百里的剧烈震颤,尘土飞扬。相较于体型庞大的她,身边有那成百上千渺小如尘埃的婀娜女子,好似壁画上的飞天,彩带飘飘,怀抱琵琶。

    有一位御剑悬停的矮小老者,双臂长如猿猴,肩扛一根长棍,双手随意搭在棍上,他眉发皆白,却身穿黑衣,长剑缓缓打转,偶尔一吸气,就将邻居那边的一两位琵琶女子吸入嘴中,细细嚼咽。老者其中一只手上,带了一串念珠,只是念珠却颇为粗糙,只是大大小小、棱角分明的石子。

    老者附近那位坐龙椅、戴冠冕的女子也不以为意,还挥了挥袖中,主动将十数位“婢女”拍向老者,任其吞食果腹。

    一位身穿雪白道袍道人,悬空而坐,面容模糊,身高三百丈,却不是法相,便是真身。道人背后悬停有一轮皎洁弯月,好似从天上摘取到了人间。

    有那三头六臂的巨人,坐在一张由一部部金色书籍铺放而成的巨大蒲团上,哪怕是这般席地而坐,依旧要比那“邻居”道人更高,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剑痕,深如沟壑,巨人并未刻意遮掩,这等奇耻大辱,何时找回场子,何时随手抹平。

    极高处,有一位衣衫整洁的大髯汉子,腰间佩刀,背后负剑。身边站着一个背负剑架的年轻人,衣衫褴褛,剑架插剑极多,被瘦弱年轻人背在身后,如孔雀开屏。

    上一次群雄齐聚的英灵殿秘密议事,他明明得了诏令,依旧并未到场,露个面都不乐意,但是当时也无人胆敢多说什么。

    更高处,是一位正襟危坐的儒衫男子,面带笑意,双手叠放在腹部,掌心托有一团拳头大小的亮光,倏忽雪白,骤然漆黑,蓦然五彩焕然。

    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人,位置不高也不低,不但幻化人形,身材也只与常人等高,只是细看之下,他那张脸皮,竟是拼凑而成,腰间系挂着一只岁月悠久的养剑葫,里边装着的,都是剑仙残余魂魄,与众多意气磨损的本命飞剑,他与身边这些座位高高低低的大妖差不多,已经不现世太久太久,养剑葫内的玩意儿,都是一代一代的徒子徒孙们供奉而来。

    一个身披金甲的魁梧壮汉,双脚站在大地之上,双拳紧握,不断有浓稠如油水的金光,从甲胄缝隙当中流淌而出。这副仙兵品秩却趋于支离破碎的金甲,可不是什么主动披挂在身的宝物,而是一座宛如小天地的牢笼。

    万年之前,人族登顶,妖族被驱逐到疆域广袤但是物产与灵气皆贫瘠的蛮夷之地,然后剑修被流徙到如今的剑气长城一带,开始筑城据守,这就是如今所谓的蛮荒天下,昔年人间一分为四后的其中之一。蛮荒天下刚刚正式成为“一座天下”之初,天地初成,好似新生儿,大道尚是雏形,并未稳固。剑气长城这边有三位刑徒剑修,以陈清都为首,问剑于托月山,在那之后,妖祖便消失无踪,群龙无首,这才形成了蛮荒天下与剑气长城的对峙格局,而那口被称为英灵殿的古井,既是后来大妖的议事之地,也历来是拘押之所,其实托月山才是最早类似世俗王朝的皇城宫殿,只是托月山一战过后,陈清都独自一人返回剑气长城,托月山当时破碎不堪,只好再造一座“陪都”英灵殿用来议事。只是万年历史上,十四个王座,从未聚齐过,至多六七位,已经算是蛮荒天下少有的大事需要商量,少则两三头大妖便也能在那边决断立誓。

    在经过那场突如其来的变故,一番惊天动地的厮杀过后,山泽大野龙蛇,崛起无数,蜂拥而起,各自割据一方,这位金甲汉子,更是其中最拔尖的佼佼者,蛮荒大地,在那场大战后,失去了唯一一位能够服众者的踪迹,他便要争那天下共主的身份,只是按照规矩,登顶托月山落败,受了责罚,被负责看守托月山的几头大妖,合力将他拘押在英灵殿的那口古井底部。

    不曾想他机关算计,勾连外界,好不容易得以挣脱束缚,刚好有一位骑牛小道士游历蛮荒天下,到了古井这边,站在井口上,伸出一根手指,将这头好不容易挣脱束缚爬出井底的大妖,给轻轻按回了井底。一根手指,不但将他重新按下井底牢狱,更有金光泻下,牢牢困住了这头辈分极高的大妖,亏得大妖性命自古悠久,远远不是那些远古神灵饲养的人族可以媲美,一旦选择蛰伏长眠,光阴长河的流逝,更是对它们影响极小,这才终于熬到了那位老者的重新出现,准许他以戴罪之身将功补过。

    南边那条静止不动的横线上。

    倒悬的山岳,金袍的大妖。

    琼楼玉宇中独坐栏杆的大妖,好似浩然天下书上记载的远古仙人。

    神灵尸骸头颅上的男人,身边那根贯穿尸骸头颅的长枪,蕴藉着蛮荒天下最为精纯的雷法神意。

    枯骨王座之上,它将一位远古大剑仙打造成了重返巅峰境界的傀儡。

    围绕圆柱的那条猩红长蛇,就像是蛮荒天下统率所有水神的主人。

    雪白道袍的道士,将那蛮荒天下三轮月之一的半数精魄,炼化成了本命物。

    三头六臂的巨人,曾经率先登上剑气长城,挨了陈清都一剑未死。此去浩然天下,有那祖师堂的地盘,无论大小,皆碎之。

    帝王冠冕的龙袍女子,志在成为浩然天下九大洲的山下共主,人间香火的有序流转,神灵的再次重生,都在她的掌握之中。作为代价交换,她将自己拥有的那条曳落河赠予了另外一头同辈分的大妖,从此不再做那一座天下之内的同道之争,在这之前,双方谁都不相信谁,并且谁都想要吃掉对方,如今大不相同,变成了各有更大的所求。

    那一袭破碎长袍的主人,曾是跟随陈清都一同离开剑气长城,问剑托月山的同辈剑修之一,曾是那位老大剑仙的至交好友。

    身边站着唯一弟子的大髯汉子,曾经与阿良打过架,也曾一起喝过酒,也曾闲来无事,便帮着那个老瞎子搬动大山。

    那儒衫男子,要去往浩然天下,人间彻底破碎之后,重整山河,再以他一人学问,教化苍生,有教无类。

    被金甲拘束无数年的大妖,不但要去浩然天下,还要率军去往青冥天下,去那白玉京。

    御剑老者要将浩然天下的所有五岳名山,炼化成自家物,他还要亲手打烂那九座雄镇楼,然后亲口问一问那白泽到底是怎么想的。

    腰系养剑葫的俊美男子,觉得自己的野心已经算是最小了,不过是要收拢浩然天下所有的美人面皮,山上的修道女子,哪怕没了面皮,又不是不能活,丢了面皮就不愿活的,无需他出手,自有万千种死法在等着她们。

    这十四头大妖,就是如今蛮荒天下的最巅峰。

    大部分是从无尽长眠当中被唤醒过来。

    一部分是哪怕始终清醒,在漫长的历史上,却始终待在老巢当中,选择袖手旁观剑气长城那边的战事,从不插手那边差不多刚好是百年一次的攻城。

    英灵殿的座位并不是一成不变,数量也不是什么定数,有些陨落了,王座便自行破碎,摔入井底,有些晚辈崛起了,便能够在英灵殿占据一席之地,不存在什么资历分高下,战力高者,王座就高,弱者就该仰视他人。蛮荒天下的历史,就是一部强者踩踏在蝼蚁尸骨上、渐次登高而行成就不朽功业的历史,也有那不输浩然天下的一座座世俗王朝,在大地上矗立而起,有了大大小小的规矩礼仪,只是最终下场都不好,根本留不住,经不起一些从中立转为敌对立场的大妖践踏,在光阴长河当中,永远昙花一现。

    个体的无比强横,永远是蛮荒天下强者们的最终追求。

    除此之外,皆是虚妄。

    所有的内耗,万千妖族的覆灭,无数蝼蚁的消逝,都是单个强者登顶的一步步坚实台阶。

    然后这一小撮存在,相互制衡,以免一同走向毁灭,便是这座天下的唯一规矩,英灵殿的存在,古井当中每一个新老王座的增减,都是规矩使然。

    十四头大妖突然皆落地。

    从那居中地带,缓缓走出一位灰衣老者,手里牵着一位稚童。

    稚童则手中拽着一颗头颅的发髻,男子死不瞑目,临终之际犹在瞪眼,全然无畏意,只是似有大恨未平。

    灰衣老者和稚童身后,跟随一位低头弯腰的飞升境大妖,正是负责住持上一场攻城大战的大妖,也是被城头新剑仙左右追杀的那位,大妖自己取名为重光,在蛮荒天下也是地位尊崇的古老存在。

    大妖重光自然不敢现出真身,大摇大摆走在灰衣老者之后。

    灰衣老者停下脚步后,重光按照前者的授意,大步向前,独自临近剑气长城,朗声道:“下一场大战,不全力出剑的剑仙,剑气长城被攻破之日,可不死!此后是去蛮荒天下游历,还是去浩然天下看风景,皆来去自由。其余身在城头的下五境剑修,不愿出剑者,离开城头者,皆是我蛮荒天下的头等贵客,座上宾!”

    城头之上,静寂无声。

    董三更冷笑道:“南边的上五境畜生,先登城头者先死。”

    重光转过头,毕竟就算要放狠话,也轮不到他。

    灰衣老者拍了拍那个孩子的脑袋,“去,你们曾是故人,如今便以托月山嫡传弟子的身份,与陈清都问个礼。”

    那孩子一手拽着那颗鲜血干涸的瞪眼头颅,缓缓走出,越走越快,声势如雷,最后一个站定,重重扔出头颅,滚落在地。

    那颗脑袋的主人,便是剑气长城一位隐匿在蛮荒天下六百年之久的大剑仙,不但剑术高,更精通纵横捭阖术,许多大妖之间的相互攻伐,皆由此人谋划而起。

    孩子有些委屈,转头说道:“师父,我如今境界太低,城头那边剑气又有些多,丢不到城头上去啊。”

    灰衣老者笑道:“心意到了就行,何况那些剑仙们的眼神,都很好的。”

    那个孩子咧嘴一笑,视线偏移,望向那个大髯汉子身边的年轻人,有些挑衅。

    年轻人一言不发,只是身后剑架众剑,齐齐出鞘寸余。

    灰衣老者仰头望向城头,眼中唯有那位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双手负后,俯瞰大地,与之对视,然后一伸手,随随便便从城头以北的牢狱当中,硬生生将一头飞升境大妖的头颅拔离身躯,然后被陈清都瞬间握在手中,微笑道:“这颗头颅,专门为你留了这么多年,同样是托月山嫡传。”

    灰衣老者笑道:“陈清都,万年不见,已经这样厉害了吗?”

    停顿片刻之后,老者最后问道:“那就让你再死一次?”

    城头上许多外乡剑仙皆是一头雾水。

    陈清都说道:“不愧是在地底下憋了万年的怨气,难怪一开口,就口气这么大。”

    灰衣老者摇摇头,“听说新剑名为长气,不太行,不对,是太不行了。”

    陈清都始终双手负后,微笑道:“你要是个娘们,才有本事知道我到底行不行。”

    城头上口哨声四起。

    看来不仅是城池里边的剑修喜欢如此。

    其实剑仙也差不多。

    那个孩子回到了灰衣老者身边,摇了摇师父的袖子,“这话说得让人服气。”

    灰衣老者半点不恼,低头望去那个费心寻觅、依旧魂魄不全的闭关弟子,反而笑道:“这些人啊,不管是活的死的,是不是剑修,也就嘴皮子功夫最厉害了。以后你要是想学这种最不入流的本事,在浩然天下那边,随便学。”

    那位坐在仙家府邸栏杆上的大妖,出声笑道:“你陈清都,真是可敬可恨可怜都有,不过可怜最多。关押这些大妖而不杀,作为剑仙的磨剑石,以及那座丹坊的出产,应该没少被浩然天下的读书人骂吧?拉着整座剑气长城在这边等死,也没少被自己人恨?你说你可怜不可怜?都死了一次,还要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陈清都啊陈清都,换成我是你,还是死了省心。”

    陈清都根本没去看这头巅峰大妖。

    左右望向那些仙气缥缈的琼楼玉宇,问道:“你也配跟老大剑仙说话?”

    那头大妖笑道:“与陈清都说话,兴许是要差了些资格,可是与你说话,应该很够了。”

    那个孩子再次独自走出,最后走到了那颗头颅旁边,一脚踩在大剑仙的头颅之上,抬头笑道:“我如今十二岁,你们剑气长城不是天才多吗?来个与我差不多岁数的,与我打过一场!我也不欺负你们,三十岁之下的剑修,都可以,记得多带几件半仙兵法宝啥的,不然不够看!”

    老剑仙齐廷济皱眉道:“这个小崽子,是希望宁姚现身,以命换命之后,想要让你离开城头,那个老东西好占据天时地利。”

    陈清都点头笑道:“是这么个想法。但是无所谓,这点挑衅都接不住,还守什么剑气长城。”

    陈清都一招手。

    身后出现了一拨年轻人,十余人,庞元济,陈三秋,董画符,都在其中。

    当然也有已经出关的宁姚,以及原本站在斩龙崖凉亭内的陈平安。

    陈清都伸出手臂,提了提那颗头颅,转头笑道:“谁去替我还礼。”

    宁姚向前一步,却被一只手按住肩膀。

    陈平安说道:“我去。”

    陈清都笑眯眯道:“不怕唯一一次机会,就这么用掉了?那么下一场大战还怎么办?”

    陈平安笑道:“那就到时候再说。”

    陈清都随手抛出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放开手脚,好好打一场。”

    一袭青衫跃上城头,然后一脚踏空,沿着墙壁向下奔走而去,然后骤然站定,如同双脚扎根,双膝微蹲,砰然一声,如箭矢激射向南方大地,刚好接住那颗坠落头颅,一手拎起,一手负后,最终飘落在地。

    大地之上,那个孩子脚尖一挑,将那沾染尘土的剑仙头颅拽在手中,缓缓前行。

    双方相距百余步。

    陈清都嗤笑道:“场下胜负,决定你我之间,谁上前挨一剑,如何?”

    灰衣老者点头道:“有何不可?”

    场上,对峙双方,那孩子笑嘻嘻伸出手。

    陈平安直接丢出那颗大妖头颅,孩子也同时抬起手臂,有意无意地高高丢掷出那颗剑仙头颅。

    孩子没有伸手去接托月山同门大妖的脑袋,一脚将其踩踏在地,拍了拍身上的血迹,身体前倾,然后双臂环胸,“你这家伙,看上去轻飘飘的,不够打啊。”

    那位身穿青衫的年轻人却接过了头颅,捧在身前,一手轻轻抹过那位不知名大剑仙的脸庞,让其合眼。

    但就是这个动作,就是天大的破绽。

    那孩子一拳过后,一袭青衫倒退出去数十丈,地上划出一条不算太深的沟壑,只是始终屹立不倒。

    孩子站在原先那个年轻人站立的位置上,点点头,兴高采烈道:“还算凑合,可以陪我多玩一会儿。”

    陈平安转头望去,手中剑仙头颅凭空消失,大剑仙岳青将头颅夹在腋下,朝那年轻人双手抱拳。

    孩子笑道:“换你出拳,一次机会,在那之后,我可就要倾力出手了,你会死得很快很快。比那我原先对手的宁姚,她的那对废物爹娘,一定死得快多了。”

    陈平安转头望向那个孩子,然后低下头,卷起袖管,嘴角翘起,最后脸上笑容越来越多,眼神越来越沉寂,心中苦苦压抑之物,只管出井龙抬头。

    所以最后当他抬起头。

    那是一张笑容狰狞的年轻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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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一十四章

    为何话多

    得了真正大道的修道之人,有一点好,好像就没有什么生离死别,只要机缘到了,就可以久别重逢。

    一万年又如何,自己还不是又见到了陈清都,陈清都又见到了自己?

    唯一的不同,无非是自己站在了光阴长河的这一岸渡口,陈清都站在了对岸。

    孩子根本没有去看那个不知姓名的年轻人,只是抬头望向城头那边,那个双手负后的老头儿,就是绰号老大剑仙的陈清都了。

    自从开窍后,师父和师兄从从不对自己隐瞒什么,所以陈清都不光是师父的故人,也确实是他自己的故人。

    当年三位资历最老、剑术最高、杀力最大的刑徒剑修联袂远游,趁着蛮荒天下大道根基尚未稳固,日月星辰转移、四季节气更迭,皆未成为定理,可不管如何,他师父那会儿,终究是蛮荒天下大道认同的主人了,陈清都与同为刑徒领袖的观照、龙君,一同拼着身陷天时地利皆压胜剑术的代价,也要携剑赶赴托月山,这就相当于是问剑于整座蛮荒天下了。

    那场架打的,无论是过程还是结果,蛮荒天下从来没有历史记载,知晓内幕的,更是屈指可数,孩子听一位托月山嫡传师兄口述,当时方圆数万里之内,是那名副其实的翻天覆地,只说托月山便矮了一半,是那一袭破烂袍子的主人,生前最后递剑的结果,至于如今那条曳落河的最早雏形,据说也是给自己一剑劈出,才有后来的壮阔光景。

    只是自己最惨,魂魄不全,流散四方,托月山历代守山人,便一直有个秘不示人的任务,就是帮自己收拢魂魄,直到如今,也不过是聚拢了原有的一魂一魄,再东拼西凑缝缝补补了其余魂魄,至于肉身尸骸,早已彻底湮灭,断然不可能重塑了,这一点,其实不如那龙君幸运,后者好歹还留下了一颗实打实的头颅,只可惜给那头自己取名为白莹的枯骨大妖常年踩在脚底玩耍,有了兴致,便倒了杯中酒,施展一点旁门左道的术法,就能变出一副战力相当于大剑仙的傀儡,可惜这一手,自己学不来,不然只要攻破了剑气长城,乐趣岂会少了?

    只是不知为何,不过是失去了一魂两魄的龙君,明明灵智得以保全大半,作为昔年追随陈清都一起征战四方的同道中人,人族最早的剑仙,不但从来不以真面目现世,连那颗本就属于他的头颅都不去拿回,任由杀力大致持平的白莹践踏头骨,视而不见,反而对于昔年挚友的陈清都,却有着莫名其妙的刻骨仇恨。

    孩子抬手打着哈欠,安安静静等待对方出手,结局早早注定,真没啥意思。

    看过了陈清都,又去看那个站在城头边缘的年轻女子。

    宁姚。

    是蛮荒天下都久闻大名的年轻剑修,与她如今的境界高低关系不大,是她将来的境界高低,决定了她在蛮荒天下诸多大妖心目中的地位。

    什么叫天才?

    那就是好像只要不管他们几天几年,那个“将来”就会到来,转瞬即至,期间没有什么意外,没什么万一。

    自己是如此,那个背着一副墨家机关“剑架”的杂种,算半个吧,名字古怪,就叫背箧。

    背箧他那个师父,才是真了不起。

    连自己师父都说了一句“可惜性情不够跋扈,导致剑术未至绝顶,不然最适宜压制剑气长城的人选,正是此人。”

    听说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还有个学拳的年轻人,名叫曹慈,也是自己这类人。

    孩子脚下踩着那颗飞升境大妖的头颅,名义上还算是同出托月山一脉的嫡传师兄,只不过在剑气长城那边的牢狱里边,应该是体魄损伤太多,消磨了太多道行,才会被陈清都随手一扯就给拔出了脑袋,不过飞升境的境界不稳,体魄依旧是蛮荒天下的大妖体魄,换成如今的自己,就算扛着几把仙兵砍上几年也不成事,陈清都果然还是很厉害的,此次跟随师父出山,造访剑气长城,见过了那么多的将死之人,城头上还全部是那所谓的上五境剑仙,不虚此行。

    这个已经十二岁却是稚童模样的孩子,思量许多,搁在战场上,不过是几个眨眼功夫,他拍了拍嘴巴,说道:“我要故意不打死你,好心留你半条命,宁姚会不会下场,代替你打完这一架?要是可以,那你运气真是不错。以后两座天下,甚至是四座天下,就会都记住你,能够成为我出山的第一战人选,还不死。”

    那肩挑长棍的御剑老者,以“冬蛰半死”之神通,早年一口气吞咽下了十数蛮荒天下的巍峨山岳在腹部,已经酣眠数千年之久,与邻近的龙袍女子轻声笑问道:“这孩子是临时起意,还是得了老祖授意?”

    女子摇头道:“老祖眼中唯有陈清都和整座剑气长城,没兴趣想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作为曳落河与三十六条万里江河的主人,她并未陷入长眠,或者说那条原本有着大道之争的猩红长蛇,也容不得她安心修行,双方打生打死已经三千年,徒子徒孙死伤无数,不过唯独双方道行不伤丝毫,反而稳步提升,麾下死了的兵马,皆是她们的大补之物,比起隔三岔五去偷吃一头大妖,白白坏了名声,更加划算,无非是每隔个八百年、一千年的,双方约战一场,说是约战,不过是双方共同隔绝出一座天地,现出真身,折腾出些天地摇晃的动静来,更多是各打各的,期间相互打烂一两件半仙兵和一堆供奉而得的破烂法宝,最后玩够了,才打碎小天地,故意将自己的真身变得血肉模糊些,就有了交待,毕竟双方很清楚,双方战力并不悬殊,真要往死里争斗,古井王座之上的不少同辈存在,是不介意合伙吃掉她们的,尤其是那具骨头架子,最喜欢鬼祟行事,刨地三尺,使得历史上许多暗中养伤的大妖,养着养着便悄无声息死了,其实是被炼制成了傀儡,故而大妖白莹明面上的战力不高,但是家底深厚,深不见底。

    御剑老者双手轻轻拍打长棍,“那就有点意思了,这孩子我喜欢,到了浩然天下,我非得送他一份见面礼。”

    龙袍女子与御剑老者是半个道侣,打趣道:“老祖的关门弟子,轮得到你送礼?”

    老者笑道:“收不收是那孩子的事情,送不送是我的事情,不收,一棍下去,魂飞魄散,再来过,浩然天下那边是出了名的物华天宝,拼凑筋骨魂魄有何难,说不定这孩子下一次露面,比如今资质更好,老祖还得谢我帮忙代劳,师父亲手打死弟子,终究会伤了情谊。”

    原名“观照”的孩子突然咧嘴一笑,自己的出山一战,正儿八经的对手,还是换成宁姚比较好。

    果不其然,得了自己的暗示。

    腰间系着一枚漂亮养剑葫的俊美大妖,再次瞥了眼城头之上的宁姚后,同样觉得宁姚出战,收获更多,所以这头大妖一拍养剑葫,便有一抹剑光掠出养剑葫,直奔那个耽误事的年轻人,只有宁姚死在了城头之下,他才有更多机会剥下小丫头的那张脸皮,宁姚这一张脸皮,与那青山神夫人、女子武神裴杯,都是他志在必得的大美之物。

    那道剑光离开养剑葫后,一线直去,说是剑光一线,实则粗壮如井口,剑气之盛,将原本天地间流转不定的剑气剑意都搅烂无数,剑光之快,以至于剑光即将砸中那个青衫年轻人,大地之上,才撕裂出一道深达数丈的宽阔沟壑。

    讲不讲究战场规矩,讲不讲究巅峰大妖的身份?

    蛮荒天下还真没有这样的讲究。

    当初那场十三之争,蛮荒天下输了,重光在内的大妖有谁当真?

    当真的,只有那些剑仙和浩然天下罢了。

    违约之后,替蛮荒天下立下重誓的两头大妖当场毙命。

    蛮荒天下很亏吗?

    能够与剑气长城的剑仙换命,己方多死几头大妖算什么,蛮荒天下死得起,蛮荒天下一直头疼的,是对方凭借那座坚不可摧的剑气长城,顶尖剑仙们的进退自如,每一个能够伤而不死、下次再战的剑仙,最是棘手麻烦!跌境一事,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都视为修行路上的最大劫难,唯独剑气长城剑修的跌境,几乎从来不叫跌境!

    大妖拍打养剑葫递出一剑后,便开始等待那个只分赢多赢少的结果。

    只要那个年轻人死了,老祖弟子接着打便是,不还有个宁姚?剑气长城那边的人,要面子,还是那种死要面子。

    如果惹来陈清都不高兴了,选择朝自己出手,老祖定然不会含糊,那就干脆乱战一场,敌我双方都省心省力,彻底拉开战事序幕又如何?

    城头那边,陈清都谈不上高兴不高兴,在那大妖伸手一拍养剑葫之前,便已经笑道:“左右,身为大师兄,给小师弟折腾出一座干净清爽的战场,不难吧?对方真要做得太过火了,你离开城头便是,我亲自帮你压阵。”

    左右点了点头。

    于是那一袭青衫之前,那道剑光的去处,大地之上凭空出现千万缕冲天而起的剑气,将那剑气如虹的汹涌剑光当场捣碎。

    “这就出手了?对手不是我吗?”

    那头坐镇千百座琼楼玉宇的大妖落地后,并未收起那些辛苦搜集而来的远古仙家府邸,大大小小,萦绕四周,缓缓流转,如一颗颗星斗转移在仙人侧,大妖缓缓一抬手,巴掌大小的一座通体白玉的古朴大殿,便掠向了战场上两人的上空,蓦然变大,遮天蔽日,砸向那老祖弟子和一袭青衫年轻人,不分敌我。

    左右拔剑出鞘,一身剑意远远算不上磅礴,近乎寂然不动,只是随手一剑劈下。

    那座大如山峰的白玉殿阁便被一斩为二,不但如此,剑气四溅,殿阁化作齑粉,巨石崩裂,玉碎如大雨。

    那头仙人模样的大妖半点不心疼,抚掌而笑,哈哈笑道:“好剑术,斤两足够。”

    大妖转头望向那位佩刀背剑的大髯汉子,“如何?这位可以站在陈清都身边的剑修,送你处置?”

    大髯汉子淡然道:“战场上,先让左右宰了你,我再帮你报仇。要谢我,就闭嘴,不然就要轮到剑气长城谢我了。”

    大妖哀叹一声,“我就算杀了左右,怎么看都是赔本买卖啊。毕竟婆娑洲陈氏醇儒的那些牌坊再好,终究是些新物件,我当下这些珍藏多年的老物件,个个是心头好,皆是世间孤品,没了就是没了,上哪找去。果然还是你们这些当剑修的,更爽快,厮杀起来,从来不用计较这些得失。”

    城头那边,庞元济有些怒意,沉声道:“这些大妖出手,是故意帮着那个小畜生营造出天地氛围,要压陈平安的心境!”

    陈三秋神色凝重。

    这就是剑气长城这边的战场,为了意气之争而去陷阵厮杀的,往往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蛮荒天下的妖族,最喜欢意气用事的剑修。

    战事一起,任你是上五境剑仙,如果谁觉得可以一人一剑挽天倾,那就会很难快意,只会让妖族得逞,白送一桩甚至是一连串战功。

    许多大妖会故意设局,将那身受重伤的剑修攥在手中,动作缓慢,撕掉手脚,丢入嘴中大嚼一番,或是一点一点将手中剑修抽筋剥皮,种种惨状,惨不忍睹,落难剑修,只会生不如死,被拘押镇压了魂魄的剑修,连自尽都会是奢望,大妖为的就是引诱更多剑修远离剑气长城,深入腹地厮杀,有那剑仙出手,自有大妖瞬间将其围困,事后平摊战功。历史上曾经有过许许多多这样鲜血淋漓的教训。

    天之骄子的年轻剑修被抓,家族长辈或是传道剑修去救,再死,剑仙再去,再死,剑仙挚友再救,还是死。

    最后反而是那个年轻剑修死得最晚,曾经有那遭此灾殃的年轻剑修,甚至到最后都依旧没有被大妖打杀,手脚不全、飞剑破碎的年轻人,只是被那头大妖随手丢在地上,撤退之际,下令所有妖族绕道而行,将那天之骄子留给剑气长城。许多本命飞剑被打得稀烂、长生桥彻底崩碎的年轻人,也往往是这个下场,要么在战场上积攒出一点力气,选择自尽,要么被抬离战场,在城池那边晚些再自尽。

    蛮荒天下只看胜负和生死,从不介意过程如何。

    宁姚说道:“那他们会后悔的。”

    左右轻轻一握手中出鞘剑,剑尖直指那头祭出一座白玉殿阁的大妖。

    灰衣老者和十四头巅峰大妖所站一线之前,蓦然出现一个个巨大漩涡,皆有剑尖破开虚空,缓缓而出。

    宛如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之间,总计增加了十五座小天地。

    浩然天下,剑修左右,等于是同时向所有大妖问剑。

    蛮荒天下和剑气长城,无论是什么境界,其实双方心知肚明,今日战场上,剑气长城这边,越是瞩目者,下一场大战,死得可能性就越大,可以不死的,是在找死,原本可以慢点死的,就会死得更快。

    先是陈平安。

    后有左右。

    浩然天下文圣一脉,果然从来不讲理。

    那金甲魁梧大汉,蓦然现出巨大真身,身上披挂金甲随之扩大,依旧牢牢镇压这头大妖,金甲汉子伸手抵住那剑尖,连同长剑与漩涡一同向后推去,最终一起长剑与漩涡一起碎开,身上金甲被那些剑气溅射,汉子只是看也不看,只是低头望向金色掌心出现了一点瑕疵空隙,可惜很快就被手指别处浓稠金光聚拢覆盖,填补上了那个窟窿,魁梧大汉大为恼火,恢复人形,只是再一想,便决定下一场大战,这个剑术不低的左右,必须交由自己对付。

    一线之上,那些有古井王座可坐的大妖各自施展神通,有出拳将那飞剑与漩涡一并打散。

    有些动静极大,大地震颤,例如那枯骨大妖白莹脚边所站的剑仙,就是以剑对剑,大小悬殊的剑尖相抵,溅落无数火花,如同一场绚烂火雨落在大地上。

    有些大妖的手段通玄,同样是抬手造就一座小天地,与之对撞。

    大髯汉子没有亲自动手,只是让自己弟子御剑升空,出剑抵御。

    那座儒衫男子应对得最为轻松写意,任由那把巨大飞剑掠出漩涡,直奔而来,然后飞剑便在空中自行缩减剑气,飞剑大小更是急剧变化,最终变成一柄袖珍飞剑大小,悬停在儒衫男子身前,他双指并拢,微微一笑,随手拨转,飞剑便掉转剑尖,往剑气长城一处极远之地掠去,倏忽不见。

    坐在城头一端的儒家圣人亦是双指一拨,将那飞剑拨入那条蛮荒天下光阴长河虚化而成的滚滚白雾当中,然后下一刻,莫名其妙从那南方儒衫男子的头顶上空笔直坠落,那男子笑了笑,抬了抬袖子,飞剑顿时消散,沾着些许光阴长河气息的凌厉飞剑就此重归天地。

    战场上,那个孩子从头到尾都没有计较身后那道剑光的破空而至,以及随后那座升空白玉殿阁的被城头一剑摧毁崩散四溅。

    只是离开养剑葫的剑光粉碎,白玉殿阁炸开,导致两人所在的战场四周剑气紊乱,孩子的视线便出现了一些极其细微的模糊。

    孩子扯了扯嘴角,轻轻拨开原本脚下那颗大妖头颅,将其一脚踹远,省得碍事,一个死绝了的托月山嫡传弟子,还算什么师兄。

    孩子收了脚,然后只是站在原地,不躲不闪。

    对方总算愿意出手了,真是个性情温吞的老好人啊。

    这么小心谨慎,没什么意义,离开了城头,与自己对峙,想活很难,死最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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