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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1章

    大骊京城,年纪轻轻的皇帝陛下,在御书房按例召开小朝会。

    二十余位将相公卿共聚一堂,御书房不大,人一多,便略显拥挤。

    年纪最大的,是那吏部尚书关老爷子,似乎光是大朝会就已经耗费了老人太多精气神,这会儿就坐在椅子上打盹,手捧一只棉布包裹的小巧炭笼,这是先帝的御赐之物,而且宫中宦官会代为保管,只要是冬日的小朝会,无需关老爷子提醒,自会有人带来,交予已经百岁高龄的老尚书。

    这会儿老爷子已经发出轻轻鼾声,但是从皇帝陛下,到其余大骊重臣,都没有要开口提醒老爷子的意思,反正聊到了老尚书觉得是正经事的时候,自会醒过来,说两句。

    当下一位正值壮年的刑部侍郎,正在向诸位大人禀报一件要事的后文。

    那位化名石湫的女子修士,如今已经被人救走,如今下落不明。

    先前两拨朱荧王朝的供奉、死士,道行有高有低,可无一例外,都是谨小慎微、做事稳重的老谍子,先后跨洲去往北俱芦洲,打醮山,查探当年渡船所有人的档案记录。希冀着寻找出蛛丝马迹,找出大骊王朝勾结打醮山、陷害朱荧剑修的关键线索。

    其实其中有一拨人已经得手,没有乘坐跨洲渡船返回宝瓶洲,而是绕路在海上远游,只不过被他们大骊修士在海上截杀了。

    最麻烦的还是那个本名秋实的打醮山女子。

    竟然在一次镜花水月过程当中,道破天机,说那北俱芦洲的剑瓮先生,才是栽赃嫁祸给朱荧王朝的人,这女子希望有人能够将此事转告天君谢实,她秋实愿意以一死,证明此事的千真万确。

    如今那座收容秋实的山头,已经被大骊练气士封山戒严。

    袁家上柱国是一位相貌清癯的老人,手心摩挲着,微笑道:“好一个牵一发而动全身,咱们国师大人的绿波亭,也不知道在忙些个什么。”

    身材魁梧的曹家家主背靠椅子,冷笑道:“绿波亭哪怕出了纰漏,好歹比你袁云水只会在朝堂上喷唾沫,更多做些实事吧。袁大柱国每天骂天骂地骂同僚,挑刺的本事就数你袁云水最厉害。”

    袁氏家主微笑道:“曹桥,本人如今还是上柱国,至于你是不是自己以为是大柱国了,我就不确定了。”

    礼部尚书一直在神游万里。

    历来如此。

    同样掌管着诸多山水神鬼事的刑部尚书,若非身上那件官袍太过显赫扎眼,就是一位不起眼的中年汉子,他倒是主动开口,掺和两位上柱国大人的破烂事了,板着脸说道:“曹大人,袁大人,小朝会之上,这里的每一句话,都会决定大骊子民的福祸生死,你们的个人恩怨,是不是先缓一缓?”

    一位宋氏宗室老人,如今管着大骊宋氏的皇家谱牒,笑呵呵道:“娘咧,差点以为大骊姓袁或曹来着,吓死我这个姓宋的老家伙了。”

    一个没能像曹枰、苏高山那般率领铁骑南征的武将,个子矮小,身材极其结实,坐在椅子上,显得有些滑稽,只不过说出来的言语,分量半点不轻,沉声道:“有这闲工夫,还不如早点让人做掉那个碍事的打醮山女修,绿波亭喜欢吃干饭,那就让我麾下的随军修士来做,保证连那救出她的幕后人,一并处理干净。”

    年轻皇帝没有坐在书案之后,搬了条椅子坐在与诸位臣子更近的地方,而且始终没有说话,坐在火炉旁边,弯腰伸手,烤火取暖。

    旁边摆放了一条普普通通的黄杨木椅子,已经在这座屋子里边摆放百余年了。

    好几位大骊王朝的皇帝陛下,都是被这张椅子“看着长大”的。

    先帝小时候就摸过没坐过,他这个新帝在小时候,也一样只是摸过没坐过。

    那张龙椅都已经换了好几个皇帝了,唯独这张不会经常有人坐的椅子,从来没换过人。

    御书房外的廊道中,老宦官轻声说道:“国师到了。”

    有资格参加这场小朝会的大骊重臣,纷纷起身,就连关老爷子都挪了挪屁股,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看样子是醒了,然后起身迎接那头绣虎。

    年轻皇帝虽未起身相迎,但是也直起腰。

    一位老儒士步入门槛,向那皇帝陛下作揖行礼,神色之间,更无丝毫倨傲姿态。

    皇帝宋和笑着点头。

    崔??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那个还双手撑在椅把手上的吏部老尚书,笑道:“关尚书这到底是要起身还是落座?”

    关老爷子笑眯眯道:“国师大人恕罪,这年纪一大,除了只能蹲茅坑不拉屎,占点小便宜,万事皆难。”

    崔??摆摆手,“聊正事。”

    国师一到,整座御书房的气氛便顿时肃然。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崔??说道:“今天我打算与诸位说一下朱荧王朝、书简湖和青鸾国三处的现状和走势,如果能够定下各自章程,将来宝瓶洲的山上山下,以后就有律可依,有理可循。所以今天议事,可以说决定了我们大骊未来百年的国势,所有人今日之言语,都会一字不差地记录在册,谁有几声咳嗽,打了几次盹儿,中途谁喝了几杯茶,谁说了几句昏庸误国的大话空话,说了几句有功于大骊国祚的远见之言,以后大骊还有资格坐在这间屋子里的帝王将相,都会看得真真切切。”

    崔??最后说道:“皇帝陛下能否成为宝瓶洲历史上的君主第一人,我们大骊铁骑能否教那浩然天下所有人,不得不乖乖瞪大眼睛,好好瞧着我们大骊王朝,牢牢记住大骊王朝的皇帝姓甚名甚,皇帝身边又到底有哪些名臣良将,就取决于诸位今日的言行。”

    崔??站起身,神色肃穆。

    小朝会上。

    年轻皇帝缓缓站起身,心胸之间,激荡不已。

    文臣起身作揖。

    武将起身抱拳。

    金甲洲,一处古战场遗址,遍地皆是倒塌的神像残骸。

    此处罡风,能够让任何一位金丹地仙之下的练气士,哪怕只是待上一炷香,便要生不如死。

    许多纯粹武夫也喜好来此淬炼体魄,只是绝大多数都没能活着离开,那些骤然而起的阵阵罡风,无迹可寻,有些细密如一阵剑气,零零碎碎,如鹅毛飘拂,有些罡风,能够笼罩住方圆十里,皆如同剑仙出剑,许多罡风一过,任你是金身境武夫,都要尸骨无存。

    一位曾经以天下最强五境破开瓶颈的年轻女子,凭借着一种世间独有的天赋,才能够在此漂泊不定,居住多年。

    如今她正在对一位缓缓而行的白衣男子,出拳如雷。

    对方只是金身境。

    寻常体魄的金身境,她兴许一拳便能打死。

    可是面对这位年纪比她还小的金身境武夫,她已经递出数千拳,但是无一例外,都被对方已自身拳意抵消。

    简单而言,就是对方根本没还手,她这位有望以最强六境跻身金身境的纯粹武夫,就没能摸着对方一片衣角。

    这位白衣年轻男子的金身境,的的确确就只是金身境。

    可惜对方是那个从中土神洲远游至此的曹慈。

    曹慈的每一境,都是前无古人的武学境界。

    少女岁数就已经来此历练的她,曾经半点不信。

    然后她就经历了跃跃欲试、试探出拳、倾尽全力、逐渐绝望、趋于麻木的这一连串复杂心路历程。

    在她就要停拳的那一刻,曹慈终于说了第二句话,“你的拳意既然一直在涨,为何停拳?”

    在那之后,年轻女子便咬牙坚持,愤然出拳。

    先前曹慈第一句话,是在那刘幽州说话之后。

    当时那个皑皑洲刘幽州仗着有曹慈在身边,对她撂了一句狠话,“怀潜说得对,在曹慈眼中,你这六境,纸糊泥塑,不堪一击。”

    曹慈不愿让她误会,只好说了与她见面后的第一句话,“我没说过这种话。”

    这会儿刘幽州蹲在一尊倒地神像上的掌心上,巨大掌心之上,生出了一丛茂密花草。

    它们竟然没有被古战场的那些罡风席卷而空,也算怪事。

    刘幽州有些想不明白,一个几乎代代都有人跻身中土十人之列的顶尖宗门,一个世代武夫如云的中土王朝豪阀,她与怀潜这么门当户对,怎的就要各自逃婚,闹出那么大一个笑话来。又不是要他们结为神仙道侣,只不过就是多出一纸婚约罢了。这么个纸上名头,又不会对两人有任何实质性约束,换成是他刘幽州,只要价格公道,他都能自己把自己卖了。

    曹慈一直在游览瞻仰那些遗址神像,一尊一尊看遍。

    想要看出一些拳法神意来。

    事实上,还真被他看出了不少。

    所以那女子出拳,就注定了更加无功而返。

    因为她的拳意增长,只会远远慢于他曹慈。

    曹慈在一尊半身神像之前,驻足不前,仰头望去,好似被一剑劈砍,从肩头处划拉到腰部一侧。

    那女子赤脚白衣,暂停出拳,低头弯腰,双手撑膝,大口呕血。

    看得刘幽州头皮发麻,好像天底下每个资质好的纯粹武夫,都是疯子。

    还是修行好啊。

    只要身上法宝够多,就可以安安心心躲在乌龟壳里边。

    比如他这次出门历练,陪着曹慈走了很远的路,去过了流霞洲,如今还来到了金甲洲,他刘幽州身上除了好几件至宝法袍,光是香火神灵甲就有两件,不过其中一件,前些年送给了朋友怀潜。

    说是朋友,其实也就只是朋友了。

    不是与自己脾气相投的那种,而是家族世交使然,姓氏与姓氏成了朋友。

    不过比起一般的嘴上兄弟、酒桌朋友,总想着从他这位皑皑洲财神爷的独子身上,“暂借”一些法宝,刘幽州与不爱占自己便宜的怀潜,其实还算投缘。

    其实刘幽州很多时候都想告诉那些借走法宝、又不太会还的“朋友们”,真不是你们如何聪明,而是我刘幽州打小就有这么个“不散财不送宝便要浑身不舒服”的臭毛病,好在他爹娘也从来不管,有一次难得真心赠宝给至交好友,事后才发现那人没把自己当朋友,把当时才十来岁的刘幽州给哭嚎得伤心伤肺,然后他爹便拎着他去了趟自家刘氏的藏宝山,那真是一座山。那位富甲一洲的男人,问他这个独子,假设每天送一件,你这辈子应该活多少年,才能送完整座“宝山”。

    刘幽州掐指一算,报上准确数目。

    结果他爹挥袖打开一道秘密禁制,结果眼前宝山之后,又有一座更加壮观巍峨的宝山,好一个山外有山,那些七彩宝光,差点没把孩子的双眼直接给扎瞎了。

    刘幽州立即嚎啕大哭起来。

    自己家咋就这么有钱啊。

    当天孩子身上就挂满了宝物,一路大摇大摆,哐当哐当离开了家族禁地,孩子眉开眼笑,没忘记将鼻涕眼泪抹在了他爹袖子上。

    不过那天,从来不喜欢如何管教儿子的皑皑洲财神爷,教了刘幽州一条家族祠堂祖训,“挣钱从来容易事,难在留钱不招灾,如何花钱不惹祸”。

    与一个屁大孩子,男人说了些家族历史上鲜血淋漓的惨痛教训。

    刘幽州才知道,原来一个已经有了雄厚底蕴的大家族,若是还不长点心,只会一门心思按照老路子挣钱,那么很多时候有了钱便是杀身之祸,花了钱便是招灾进门。

    刘幽州长这么大,唯一一次挨他爹的耳光,是一次某个喜欢昧良心挣黑心钱的世交家族出事后,他帮着那个哭着喊着求他的可怜朋友,借了一笔钱给他和家族渡过难关,还安慰了几句,为朋友骂了几句那个罪魁祸首的不是,当然该有的分红,他刘幽州得一颗钱不少分到手。结果那个朋友前脚刚走,刘幽州他爹就露面了,一巴掌打得刘幽州满脸是血,问刘幽州知不知道错在哪里,刘幽州说不该借钱,结果又挨了一耳光,扑倒在地。

    刘幽州挣扎起身,坐在地上,不再说话。

    男人冷笑道,在商言商有什么错,天底下最干净的就是钱。

    刘幽州至今都没有从他爹嘴里得到后边的半个答案。

    可能是那商家老祖早年留给刘氏祖宗的一张纸。

    在被刘氏历代家主供奉在祠堂内的那张纸上,写着那八个字:富长良心,无则散尽。

    刘幽州这会儿蹲在破败神像掌心的花草丛中,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只希望自己晚一些成为刘氏家主,就不用这么与跟良心打交道了。

    刘幽州以心声询问远处的曹慈,“你说怀潜什么时候会从北俱芦洲那边返回。”

    曹慈嗯了一声。

    刘幽州翻了个白眼。

    这就是曹慈的答案,表示他没想过,也不会想。

    刘幽州经常会问他一些乱七八糟的问题,他曹慈大概是觉得没点回应,又不礼貌,便往往是嗯一声,示意自己听到了。

    那年轻女子觉得有机可乘,一拳倾力而去,结果手腕处咔嚓作响,等她飘落在地,肩头晃了一下,站稳身形后,一条手臂已经颓然下垂。

    刘幽州伸出双手,轻轻揉着太阳穴,总觉得怂恿曹慈来这儿游览遗址,好借机看一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会瞧不上眼怀潜,其实不太妙。

    刘幽州便想着这位极有可能是天下最强六境的女子,需不需要什么法宝,他刘幽州这儿有不少,只管拿去,哪怕她自己用不着,可离乡多年,这趟回了家,家族当中难道还没几个晚辈?就当是过年送给孩子们的压岁钱嘛。

    随着龙泉郡升州。

    落魄山附近,便多出了一位来自藩属黄庭国的新刺史,州城隍也有了,而那处悬挂秀水高风匾额的府邸,顾氏阴神按功升迁,好像一步登天,成为了大骊旧北岳的山君,而那位嫁衣女鬼也重返自家府邸,深居简出,只有绣花江水神,偶尔会拜访一二。

    大骊旧五岳的五尊山神,其中四尊都被调离山头,去往宝瓶洲别处占据某座山岳,所以除了籍籍无名的那位顾氏阴神,还有三位大骊本土山神劳苦功高,得到了按部就班的升迁,哪怕不是五岳正神,可也已经成为了仅在新五岳之下的宝瓶洲第一流山君神?。

    北岳魏檗,已经开始闭关。

    披云山一带,戒备森严。

    大骊朝廷对此事无比看重,除了圣人阮邛,甚至专程让许弱赶来护卫魏檗的破境。

    落魄山上,朱敛与郑大风下着棋,

    青衣小童先前看了会儿棋局,越看越犯困,便趴在石桌旁边呼呼大睡,流了一桌子的口水,郑大风便按住那颗脑袋,手腕一拧,将陈灵均的脸颊擦拭干净口水,再将脑袋离着棋盘推远一点。

    朱敛揉着下巴,缓缓道:“哪怕算上魏檗破境后,再办一场夜游宴,还是有不小的缺口啊。”

    郑大风说道:“实在不行,就跟咱们那位游山玩水的山主,寄一份信过去,要他掏出点宝贝,添补家用,我就不信了,在北俱芦洲逛荡了这么久,连漂亮女子都能给他拐骗到宝瓶洲,他兜里会没点盈余?”

    朱敛笑道:“大风兄弟,你字写得可漂亮,那叫一个赏心悦目,就由你来写这封信吧,我家少爷瞧见了,心情也能好些。”

    肩并肩坐在陈灵均对面的两个小丫头,黑衣小姑娘周米粒,与粉裙女童陈如初。

    周米粒立即咳嗽了一声。

    郑大风转头望去,故作震惊道:“这头大水怪,来自何方?!”

    周米粒双臂环胸,“巧了,也是来自北俱芦洲,是一个叫哑巴湖的地儿!”

    竹楼那边砰然作响。

    郑大风眼皮子一跳,大义凛然道:“下棋下棋,钱财一事,听天由命,随缘随缘。”

    周米粒耷拉着脑袋。

    陈如初轻轻递过去手掌,放满了瓜子。

    周米粒摇摇头,么得胃口。

    陈如初告辞一声,收起了瓜子,然后带着周米粒一起跑去竹楼那边。

    估摸着再过小半个时辰,二楼那边的动静就停歇了。

    每天都这样。

    她需要和周米粒一起先烧好水,然后去二楼背人。

    这天夜幕里。

    裴钱在屋子里边呲牙咧嘴了半天,蹦蹦跳跳,舒展筋骨后,这才假装一脸神清气爽地走出一楼,陈如初周米粒坐在门口两只小竹椅上。

    裴钱伸手一抓,就将周米粒手中那根行山杖抓在自己手中。

    周米粒哇了一声,开始鼓掌,两眼放光,“神功大成!”

    裴钱点点头,“二楼那老头儿觉得也是如此,说他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撑死了大后天,兴许就无法传授我更多的拳法了。说这话的时候,那叫一个老泪纵横唉,不过那双浑浊老花眼当中,又充满了后生可畏的目光……”

    二楼崔诚呵呵笑道:“大半夜练拳,是不是也不错?”

    裴钱怒道:“周米粒,瞎胡说啥咧,练拳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吗?!”

    周米粒皱着脸,委屈道:“我错了。”

    裴钱偷偷竖起大拇指。

    有担当。

    不愧是骑龙巷压岁铺子的右护法,忠心耿耿。

    那头整天就知道上蹿下跳的左护法,就很欠揍了。

    崔诚说道:“还不滚去帮着岑鸳机喂点拳?”

    裴钱哦了一声,走到空地上,抬头问道:“那我出几分力?”

    崔诚说道:“看自己心情。”

    裴钱想了想,皱紧眉头,开始很认真考虑这个问题。

    这老头儿真是焉儿坏,喂个锤儿的拳,还不是想着让岑鸳机揍自己?

    崔诚说道:“不管你心情如何,再不滚远点,反正我是心情不会太好。”

    裴钱哀叹一声,朝竹楼二楼使劲做了个鬼脸,一番无声无息的张牙舞爪过后,然后将那根行山杖轻轻抛给周米粒。

    只见她一手负后,一手轻轻握拳,脚踝一拧,砰然一声,地上尘土飞扬。

    身形去如青烟。

    岑鸳机正在落魄山的那条台阶上走桩练拳。

    骤然之间,她心弦紧绷,转头望去。

    有人一拳在她额头处轻轻一碰,然后身形擦肩而过,转瞬即逝。

    岑鸳机大汗淋漓,望向那道身影消失的地方,有一个熟悉的纤细身影。

    她一脚站在松树高枝的纤细枝头上,一脚踩在自己脚背上。

    岑鸳机知道裴钱最近一直在二楼那边练拳。

    可是这个黑炭小丫头,练拳才几天?

    裴钱一本正经道:“岑姐姐,刚才是与你打招呼,接下来帮你喂拳,你可不许对我下重手。你岁数大,练拳久,个儿高,让着点我。”

    岑鸳机深呼吸一口气,摆开一个拳架,沉声道:“请!”

    如临大敌。

    裴钱便有些心慌,弄啥咧,咱们你来我往,学他大白鹅,走个样子就行了啊。

    裴钱犹豫了一下,赶紧捻出一张符?,贴在自己额头。

    先给自己壮壮胆。

    看样子得认真才行了,不然被岑鸳机一拳打个半死咋办?

    裴钱无比清楚,这个岑姐姐每天练拳十分用心,昼夜不停,山上山下来回走,老厨子总说这才是练拳之人该有的坚韧心性。

    裴钱脚尖一点。

    脚下树枝弯出一个巨大弧度却偏不折断,然后当裴钱脚尖劲道一空,树枝瞬间一弹,裴钱便凭空没了身影。

    岑鸳机一个愣神功夫,下一刻就被人一拳击中后背,往山下坠去。

    在空中又被人一肘打在背脊之上,岑鸳机猛然摔在台阶上,身躯重重一弹,然后两眼一翻,昏死过去。

    裴钱飘落在地,蹲在一边,满头大汗,狠狠抹了把脸,到底咋个回事嘛?

    朱敛和郑大风站在台阶上,面面相觑。

    裴钱赶紧扶了扶额头符?,一手悄悄推了推岑鸳机,一边转头大声道:“天地良心!真不关我的事,是岑鸳机自己摔晕了!我扶不住啊!”

    一艘路过云上城,即将到达龙宫洞天的渡船上。

    陈平安一袭青衫,背着那把剑仙,斜挎包裹,趴在栏杆上。

    过不了多久,他就可以两百万拳了。

    只是不知道骑龙巷那边,裴钱在学塾读书如何了,在铺子里边帮着做买卖挣钱,会不会耽误抄书,还有与那哑巴湖的大水怪,处不处得来。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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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八章

    有事当如何

    渡船沿途见闻又有那奇奇怪怪。

    有一群彩衣女子修士,在一座云海下荡秋千,她们的欢声笑语,惹来渡船上许多男子修士的大声吆喝,本就是此次擦肩而过,便会今生不见,他们的言语就有些荤素不忌。

    结果云海之中缓缓探出一只巨大的蛟龙头颅,吓得船上许多修士呆若木鸡,那头并非真正蛟龙的玄妙存在,以头颅轻轻撞在渡船尾巴上,渡船愈发去势如箭矢。

    陈平安记下了这幅画面,返回客房,继续做一件寻常事。

    自倒悬山到达桐叶洲后,与陆台分别,陈平安误入藕花福地,带着裴钱和画卷四人一起离开那座道观,陈平安便开始写一些山水见闻。凭借记忆,从离开倒悬山开始,认识陆台,到达桐叶洲,走过扶乩宗喊天街,一直写到了今天北俱芦洲的云中蛟龙推渡船。

    桌上纸张分两份。

    被陈平安分成了初稿本和抄录本,草稿会有涂抹和修改,反复斟酌推敲,就像一封没有寄出去的信,这封信,写着写着,便有些长。

    随后抄录的那份,则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就像是学生交给先生的一份课业。

    有些时候,实在是没有事情可写,很长时间都没有看到任何有意思的山水、人事,要么就不写,要么偶尔也会写上一句“今日无事,平平安安”。

    藕花福地,群鸟争渡,身陷围杀,向当地的天下第一人出拳出剑。大泉王朝边境的客栈,遇到了一位会写打油诗的君子。yīn神远游,见过了那位脾气暴躁的埋河水神娘娘,拜访了碧游府,与那位仰慕老先生学问的水神娘娘,说了说顺序。住在了老龙城的那座灰尘铺子,带着越来越懂事的黑炭丫头,去往宝瓶洲东南的青鸾国,那一年的五月初五,收到了人生中第一份生日礼物……

    唯一没有提笔再写什么的,是在书简湖当账房先生的那些年。

    最后就只有回到了家乡泥瓶巷,独自一人在祖宅点灯守夜的时候,陈平安思来想去,只写下了一句话。

    “这些年有些难熬,但过去了,好像其实还好。”

    陈平安写完一份,又抄录完一份,桌上分开叠放的两大摞纸张,都是工整的小楷,估计这些字在行家眼中,还是写得很匠气,抛开内容不说,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翻来覆去,古板严谨,规矩而已。

    陈平安收起笔墨,伸出两只手,轻轻按在好像尚未装订成册的两本书上,轻轻抚平,压了压。

    暂时无忧,便由着念头神游万里,回神过后,陈平安将两叠纸收入方寸物当中,开始起身练拳,还是那三桩合一。

    如今武夫练拳与修行炼气,光yīn消耗,大致对半分,在这期间,画符就是最大的消遣。

    在陈平安买了两份山水邸报后,就这样一路无事到达了龙宫洞天的仙家渡口。

    龙宫洞天与家乡骊珠洞天一样,都是三十六小洞天之列,它是水龙宗的祖宗产业,被水龙宗开山老祖最先发现和占据,只不过这块地盘太让人眼红,在外患内忧皆有的两次大动荡之后,水龙宗就拉上了大源王朝崇玄署与浮萍剑湖,这才挣起了旱涝保收的安稳钱。

    水龙宗是北俱芦洲的老宗门,历史悠久,典故极多,大源王朝崇玄署和浮萍剑湖,比起水龙宗都只能算是后起之秀,但是如今的声势,却是后两者远远胜过水龙宗。

    由于临水而建的水龙宗设置了山水禁制,渡船之上的乘客,不见水龙宗仙府轮廓,只可以看到大渎之畔,方圆百里地界,水雾茫茫,等到渡船穿过了那片一年四季水气浓郁的云雾大阵,缓缓下落停靠在渡口,才得以瞧见水龙宗的绵延建筑,气势恢宏。

    陈平安发现这是第一次乘坐北俱芦洲渡船,靠岸后所有乘客都老老实实步行下船。

    想到大源王朝历代卢氏皇帝的跋扈行径,崇玄署云霄宫杨氏的那些事迹传闻,再加上陈平安亲眼见识过浮萍剑湖女子剑仙郦采,就谈不上如何惊讶了。

    水龙宗木奴渡,种植有仙家橘树千余棵,皆是水龙宗开山老祖亲手栽种,这位老祖在兵解离世之际曾有遗言,一生庸碌,唯有木奴千头,遗赠子弟。

    陈平安一袭青衫背剑仙,腰悬养剑葫,手持绿竹行山杖,缓缓走在这座矗立有牌坊的大渡口,牌坊上横嵌着中土某位书家圣人的亲笔榜书“水下洞天”。大渎流经此处,水面开阔无比,竟然宽达三百里,龙宫洞天就在大渎水下,类似苍筠湖龙宫府邸,不过无需修士避水游览,因为水龙宗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建造出了一条水下长桥,可以让游客入水游历龙宫洞天,当然需要上缴一笔过路费,十颗雪花钱,交了钱,想要通过长桥步入那座传说中上古时代有千条蛟龙盘踞、奉旨外出行云布雨的龙宫洞天,还需要有额外的开销,一颗小暑钱。

    这明摆着就是杀猪了。

    陈平安一想到从云霄宫杨凝性身上捡来的那件百睛饕餮法袍,便觉得这些神仙钱,也不是不可以忍。

    骸骨滩鬼蜮谷,云霄宫杨氏“小天君”杨凝性。

    五陵国边境,浮萍剑湖郦采的嫡传弟子隋景澄。

    那座仙府遗址,小侯爷詹晴身边的水龙宗祖师堂嫡传白璧。

    好像修行路上,那些关系脉络,就像一团乱麻,每个大大小小的绳结,就是一场相逢,给人一种天地世间其实也就这么点大的错觉。

    木奴渡熙熙攘攘,喧闹得不像是一处仙家渡口,反而更像是世俗城池的繁华街道。

    因为接下来的十月初十与十月十五,皆是两个重要日子,山下如此,山上更是如此。

    一个是三大鬼节之一,一个是水官解厄日。

    而水龙宗会在对外开放的龙宫洞天,接连举办两次道场祭祀,仪式古老,备受推崇,按照不同的大小年份,水龙宗修士或建金箓、玉箓、黄箓道场,帮助众生祈福消灾。尤其是第二场水官诞辰,由于这位古老神祇总主水中诸多神仙,故而历来是水龙宗最重视的日子。

    除了那座巍峨牌坊,陈平安发现此地样式规制与仙府遗址有点类似,牌坊之后,便是石刻碑碣数十幢,难道大渎附近的亲水之地,都是这个讲究?陈平安便一一看过去,与他一般选择的人,不在少数,还有许多负笈游学的儒衫士子,好像都是书院出身,他们就在石碑旁边埋头抄写碑文,陈平安仔细浏览了大平年间的“群贤建造石桥记”,以及北俱芦洲当地书家圣人写的“龙阁投水碑”,因为这两处碑文,详细解释了那座水中石桥的建造过程,与龙宫洞天的起源和发掘。

    队伍长如游龙,陈平安等了将近半个时辰,才见着水龙宗负责收取过路钱的修士。

    交了十颗雪花钱,得了一块仙橘古木雕刻而成的印章信物,古sè古香,篆文极佳。水龙宗修士说是到了桥那一头,交还那端桥头的水龙宗修士即可。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见识山上仙家的木质印章,印文是“休歇”,边款是“名利关身,生死关命”。

    陈平安便询问这些木印章能否买卖。

    那位水龙宗女修笑语嫣然,说过桥的橘木印章属于本宗信物,不卖的,每一方印章都需要记录在案。但是龙宫洞天里边有座铺子,专门售卖各sè印章,不光是水龙宗独有的仙家橘木印章,各种名石印章都有,客人到了龙宫洞天里边,定然可以买到有眼缘的心仪之物。

    陈平安刚想要问龙宫洞天里边的木印,价格如何。

    就被后边的人抱怨不已,骂骂咧咧,让他赶紧滚蛋,少在这边调戏仙子。

    陈平安只得转身道了一声歉,这才赶紧离开队伍,给后边的客人让出道路。陈平安有些遗憾,仙家铺子的大小物件,贵不说,而且越是大宗门山头,想要捡漏就越难。反而是当年宝瓶洲青蚨坊、蜂尾渡包袱斋这类不大的渡口,还有些机会。

    那座桥面极为宽阔的长桥本身,就有辟水功效,拱桥还是拱桥,只是这座入水之桥如倒挂,据说桥中央的弧底,已经接近大渎水底,无疑又是一奇。

    上了桥,便等于走入大渎水中。

    桥面极宽,桥上车水马龙,比起世俗王朝的京城御街还要夸张。

    由此可见,水龙宗光是收取买路钱,每天就要日进斗金。

    陈平安抬头望去,大渎之水呈现出清澈幽幽的颜sè,并不像寻常江河那般浑浊。

    桥长三百余里,所以石桥两端可以雇佣车马,乘坐往来。

    大渎和石桥另外一端,水龙宗还有绵延不绝的府邸建筑,两边各有一位玉璞境祖师坐镇,因此被习惯性划分为南宗和北宗。祖师堂选址大渎北方,而水龙宗祖师堂前身,即是济渎三座远古祠庙之一,所以据说北宗子弟一向自视甚高,与南宗同门,两者之间隐约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界线。

    陈平安倒是可以理解,只要不涉及大是大非,这种人之常情的心态,在所难免。

    以后卢白象一旦在落魄山之外开枝散叶,说不定也会如此,卢白象的嫡传弟子,若是到了落魄山祖师堂,兴许一样会不太自在。

    该如何未雨绸缪,最考验一座山头的门风。

    翻书认识古人故事,路上观人即是观己,这大概就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宗旨所在。

    很多事情,光靠自己去想,再使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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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百四十九章

    横剑在膝四顾茫然

    龙宫洞天城门那边,闹闹哄哄,因为在一对年轻男女入城后,这边便关了门。

    哪怕是水龙宗修行水法的看门修士,都无法发现有那一粒粒金光从诸多匾额当中掠出,飘落在地,如萤火攒聚,合拢成为一位高冠博带的少年,大步走入城门,城门随之关闭,看守城门的水龙宗修士便有些不知所措,这是千年未有的异象,便立即飞剑传讯北宗祖师堂。

    当陈平安走下白玉台阶没多久,这位少年便出现在李柳身边,以古老礼制,伏地而拜,口中言语,更是晦涩难明,而嗓音极为沙哑苍老,与面容不符。

    李柳只是坐在原地,眺望那个下山身影,大概是嫌弃身前少年有些碍眼,便伸出手掌轻轻一挥,将刚刚起身的少年横挪一丈。

    少年站直身体,被如此轻视怠慢,没有半点恼羞成怒,只是回望一眼那个即将临近城门的渺小身影,轻声道:“大道亲水,殊为不易。”

    他不敢擅自窥探这条白玉台阶,便将那位年纪轻轻的青衫剑客,当做是她的棋子之一。

    李柳神色漠然,缓缓道:“李源,济渎三祠,你这中祠香火,一直远远不如大源王朝崇玄署的上祠。”

    名为李源的古怪少年,愧疚道:“有负重托,罪该万死。”

    横贯北俱芦洲东西的济渎,曾有三祠,下祠早已破碎消逝,中祠被炼化为水龙宗祖师堂,上祠则被崇玄署云霄宫杨氏掌握。

    李柳曾经在骸骨滩鬼蜮谷,与杨凝真见过一面,说了一些让杨凝真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的言语,杨凝真作为云霄宫杨氏嫡长子,“小天君”杨凝性的兄长,只以纯粹武夫身份和一个化名,就跻身北俱芦洲年轻十人之列,可在宝镜山一战,面对重新踏足修行之路没几年的李柳,杨凝真虽然不能说毫无还手之力,但是与她对峙,全无胜算。

    李柳问道:“有负重托?让你盯着这座小祠庙的香火,是一件很大的事情吗?”

    李源哑口无言。

    一双金色眼眸有些黯然,愈发显得老态。

    这位少年面貌却给人满身沧桑腐朽之感的古老神祇,是济渎仅剩两位水正之一,年龄之大,恐怕就连水龙宗的开山老祖都比不得。

    在浩然天下,水正是一个并未彻底失传、却名声不显的古老官职,往往是大渎祠庙掌管香火之人。中土文庙也不会太过理睬,更多是任其自生自灭,所以天下所有大渎的水正,每金身腐朽崩塌一尊,世间便要少一位水正。

    这类存在,既不受世俗王朝管束,也不与仙家门派过多交集。

    不过在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水正却是无比显赫、传承有序的重要神祇,一条大渎唯有一位水正,地位之高,远胜江河水神、湖泽水君,就连各大王朝的五岳正神都难以媲美。

    水龙宗看似炼化了济渎祠庙,然后以此发迹,作为立身之本,抵御北俱芦洲的诸多跋扈剑修,实则其中内幕重重。

    李源面对这位身份尊贵至极的女子,便如位于朝廷底层的浊流胥吏,侥幸觐见一位中枢天官,如何能够不恭谨小心。

    被当面申饬几句,也算是一份浩荡天恩了。

    偌大一座水龙宗,知晓她真实身份的,除了他李源这小小水正,就只有历代口口相传的水龙宗宗主。

    那块螭龙玉牌,瞧着是水龙宗颁发给祖师堂供奉、嫡传、客卿的玉牌,实则是所有后世玉牌的老祖宗,皆是模仿她手中这块玉牌,精心仿造而成。城门那边的水龙宗修士辨认不出两者差异,他李源却看得真切,所以哪怕女子面容换了,今生身份换了,李源依旧火速赶来。

    李柳突然笑了起来。

    那位早年在骊珠洞天从未碰面、更无言语的同乡人,其实在水正李源现身的瞬间,就已经察觉到迹象,只不过一直没有转头打量,只是默默下山。

    结果李源不识趣,没有立即打开禁制,就只能在出城门口那边待着。

    李柳想了想,“也好,让陈先生在此逗留几天,方便平稳心境。”

    这还是李柳第一次正视李源,“李源,里边有没有灵气浓厚又比较安静的地方,有,就拿出来款待贵客,没有的话,就让人腾出来。”

    李源点头道:“有。”

    没有也得有。

    一个让她称呼为“先生”的人物,他李源身为龙宫洞天的看门人、兼任济渎中祠的香火使节,如果不是担心动静太大,他都要赶人清场了。

    管你水龙宗要不要举办玉箓道场、水官法事?会不会让在小洞天内结茅修行的地仙们火冒三丈?

    李柳说道:“水龙宗那边,你先别泄露出去,只需要说是故友子嗣登门拜访,你要是有更好的说法,可以看着办,总之别让人打搅陈先生在此处的清修。”

    李源作揖抱拳道:“谨遵法旨!”

    李柳站起身,一步跨出,就来到城门口那边,说道:“陈先生,途径一座三十六小洞天之一,过门而不入,有些可惜。龙宫洞天之内,天材地宝囤积了不少,尤其是亲水近木之属,虽然价格昂贵,但是品秩不俗,陈先生若是有相中的,凭借这块玉牌,百颗谷雨钱以下,都可以与水龙宗赊账一甲子。”

    李柳没说实话。

    赊账?

    这座帮着水龙宗、崇玄署杨氏和浮萍剑湖三方挣钱极多的龙宫洞天,前身是她的避暑行宫之一,而且李柳只要有取回的念头,任你水龙宗历代祖师的炼化手段如何高明,苦心经营的山水阵法如何能够抵御剑仙攻伐,在李柳这边,又有什么意义?何况水龙宗的开山鼻祖,当年是如何从一个资质鲁钝的凡俗夫子,步入的修行之路,此后又是如何的机缘巧合,步步登天,此后历代宗主心里会没点数?

    那么到底谁与谁赊账?不言而明。

    陈平安现在一听到“谷雨钱”三个字就犯怵。

    李柳不着急取下玉牌,又说道:“陈先生只要心不静,走再远的路,其实还是在鬼打墙。”

    陈平安点点头,“好,那就麻烦李姑娘了。”

    李柳摇头笑道:“陈先生无需客气,李槐对陈先生心心念念多年,每次山崖书院和狮子峰的书信往来,李槐都会提及陈先生。这份传道与护道兼有的天大恩情,李柳绝不敢忘。”

    陈平安无奈道:“李姑娘比我客气多了。”

    这是实话,当年照顾李槐去往大隋书院,只是完成承诺,何况李槐一路上,除了调皮一些,也没有让陈平安如何劳心劳力。

    当然,李槐小时候的那张嘴巴,真是抹了蜂蜜又抹砒霜,尤其是窝里横的本事天下第一,可到底还是一个心地纯善的孩子,记不住仇,又惦念得了别人的好。

    陈平安仰头望去,已经没了那位古怪少年的踪迹。

    李柳解释道:“那人是本地的看门人。”

    陈平安问道:“类似郑大风?”

    李柳笑道:“职责还算相似,不过比起郑叔叔,一个天一个地。”

    遥想当年,弟弟李槐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郑大风就经常背着李槐跑去杨家铺子。

    李槐嚷着憋不住了憋不住了,郑大风脚步如风,一路飞奔,急匆匆道是英雄好汉就再憋一会儿,到了铺子后院再放水。

    反正不管李槐忍没忍住,到最后,一大一小,都会走一趟骑龙巷卖糕点的压岁铺子。

    李柳在漫长的岁月里,见识过很多清清静静的修道之人,纤尘不染,心境无垢,超然物外。

    唯独这辈子在骊珠洞天,见到了很多与境界无关的“真人”,小地方大风貌,便是李柳也要时时想念一番。

    两人并肩而行,重新登高。

    好像聊完了正事过后,便没什么好刻意寒暄的言语了。

    陈平安是思虑太多,反而不好开口,担心一个意外,就会让李柳沾染不必要的麻烦。

    李柳是从来想得极少,万事不在意。

    济渎北方的水龙宗祖师堂内,得到龙宫洞天门口那边的飞剑传讯后,十六把椅子,大半都已经有人落座,剩下的空椅子,都是在外游历的宗门大修士,能赶来紧急议事的,除了一位元婴闭关多年,其余一个没落下。

    祖师堂内,其中就有金丹修士白璧的传道人,水龙宗当代宗主孙结。

    还有那位北亭国小侯爷詹晴的恩师武灵亭,只不过他作为资质尚浅的元婴供奉,又是野修出身,椅子位置靠后。

    武灵亭最近心情极其恶劣,唯一的弟子詹晴竟然凭空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简直就是荒唐至极。

    如果不是那个山上口碑不错的符箓派真人桓云,帮助白璧那个小娘们证明了事情缘由,詹晴莫名其妙的生死不知,确实与她白璧没有直接牵连,武灵亭都要大闹水龙宗祖师堂,直接向孙结兴师问罪。所以这会儿武灵亭憋着一肚子火气,脸色难看至极。詹晴是他极其器重的弟子,山泽野修,尤其是地仙野修收取嫡传,比起谱牒仙师收徒,其实要更加意义重大,被视为野修舍去半条性命,涉险换来的香火传承。

    毕竟野修祸害野修,哪怕是师父杀弟子,徒弟杀师父,都不少见,反观拥有一座祖师堂的谱牒仙师,几乎没有人胆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

    龙宫洞天大门自己关闭。

    这当然不是什么小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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