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在“审大小”那一张纸上,写下四行字。一地乡俗。
一国律法。
一洲礼仪。
天下道德。
陈平安写完之后,神色憔悴,便拿起养剑葫,喝了一口酒,帮着提神。
然后在一地乡俗之后,又写下书简湖三个字。
————
顾璨回到自己房间,里边有三位开襟小娘,一个是池水城范彦送来的,她是石毫国落难的官宦子女,一个是素鳞岛上整座师门被青峡岛剿灭后,给顾璨强掳过来的,一个是蜀哭岛上的外门弟子,她自己要求成为开襟小娘的。
顾璨坐在桌旁,单手托着腮帮,让三位开襟小娘站成一排,问道:“小爷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只要照实回答,都有重赏,敢骗我,就当是小泥鳅今天的开胃小菜好了。至于照实回答之后,会不会惹恼小爷,嗯,以前难说,今天不会,今天你们只要说实话,我就开心。”
三位姿色各异却都颇为娇艳动人的开襟小娘,战战兢兢,不知道这个性情难料的小主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璨问道:“你们觉得成为了开襟小娘,是一种好事还是坏事,好,有多好,坏,有多坏?”
那位蜀哭岛外门弟子的开襟小娘,立即说道:“回禀少爷,对奴婢来说,这就是天大的好事,整座蜀哭岛,不但就奴婢活了下来,而且还不用每天担惊受怕,少爷不会肆意欺辱、打杀我们,少爷你是不知道,如今多少书简湖年轻女修,想要成为少爷身边的丫鬟。”
第二位石毫国世族出身的年轻女子,犹豫了一下,“奴婢觉得不好也不坏,到底是从世族嫡女沦为了奴婢,可是比起去青楼当花魁,或是那些粗鄙莽夫的玩物,又要好上许多。”
最后一位开襟小娘,是素鳞岛岛主的嫡传弟子,冷着脸道:“我恨不得将少爷千刀万剐!”
顾璨没有丝毫动怒,问道:“素鳞岛怎么都是要被灭的,胆敢暗中勾结其余八座大岛,试图围攻我们青峡岛,你们师门是怎么死的,知道吗?是蠢死的,九座大岛里边,就你们素鳞岛离着我们青峡岛最近,行事还那么跳。你的那个大师兄,是如何成为了青峡岛的末等供奉?你真不知道?你恨我一个外人做什么?就因为我和小泥鳅杀的人多了些?可你恨也行,可好歹还是应该稍稍感激我救了你吧?不然你这会儿可就是你大师兄的胯下玩物了,他如今逐渐显露出来的那些床笫癖好,你又不是没听说过。”
那位开襟小娘咬牙切齿道:“感激?我恨不得把你顾璨的那对眼珠子当做下酒菜!”
顾璨嘿了一声,“以前我瞧你是不太顺眼的,这会儿倒是觉得你最有意思,有赏,重重有赏,三人当中,就你可以拿双份赏赐。”
顾璨挥挥手,“都退下吧,自个儿领赏去。”
顾璨轻声问道:“小泥鳅,你觉得我错了吗?”
小泥鳅坐在他身边,柔声道:“没呢,我觉得主人和陈平安都没有错,只是陈平安更……对一些?但是这也不能说主人就错了嘛。”
顾璨转头笑道:“小泥鳅,你以前脑子都不好使唉,今儿咋这么灵光啦?”
小泥鳅突然有些没精打采,“主人,对不起啊。”
顾璨哈哈大笑,“对不起个啥,你怕陈平安?那你看我怕不怕陈平安?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都没觉得不好意思,你对不起个什么?”
小泥鳅摇头晃脑,开心起来。
顾璨双手环胸,挑眉道:“我连娘亲都不怕,天大地大,就只怕陈平安一个人,我觉得咱们俩已经很英雄好汉了。”
顾璨突然耷拉着脑袋,“小泥鳅,你说陈平安干嘛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要跟我唠叨那么多我肯定不会听的道理呢?”
小泥鳅使劲摇头。
顾璨伸出一根手指,“所以说你笨,我是知道的。”
顾璨自言自语道:“陈平安,又在犯傻了,想要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送给我。可是这一次,不是吃的穿的好玩的,所以我不太愿意收下了。”
小泥鳅身体前倾,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抚平顾璨的紧皱眉头。
————
拂晓时分,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
一宿没睡的陈平安关上门,离开屋子,走出府邸,想要出去散散步。
一袭墨青色蟒袍的顾璨很快追上来。
青峡岛附近的湖水中,现出真身的小泥鳅在缓缓游曳。
陈平安说道:“我昨天说了那么多,是想要你认错,后来发现很难,没关系。我今天接下来要说的,希望你能够记住,因为我不是在说服你,我只是给你说一些你可能没有想到的可能性。你不愿意听,先记着,说不定哪天就用得着了。做得到吗?”
顾璨点头道:“没问题,昨天那些话,我也记在心里了。”
陈平安手中拎着一根树枝,轻轻戳着地面,缓缓而走,“天底下,不能人人都是我陈平安,也不能人人都是顾璨,这都是不对的。”
“正是因为世上还有这样那样的好人,有很多我们看见了、还有更多我们没有看见的好人,才有我和顾璨今天的活着,能够昨天坐在那里,讲一讲我们各自的道理。”
“说这些,不是证明你顾璨就一定错了,而是我希望你对这个世界,了解更多,知道更多,江湖不止是书简湖,你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里的,就像当年离开家乡小镇。”
说到这里,陈平安走出白玉石板小路,往湖边走去,顾璨紧随其后。
陈平安蹲下身,以树枝作笔,在地上画了一个圈,“我与你说一个我瞎琢磨想出来的道理,还不完善。是因为在桐叶洲,听一个江湖上遇到的好朋友,第
一次无意间听说书院贤人、君子和圣人的划分之后,才延伸出来的想法。”
顾璨嘀咕道:“我为啥在书简湖就没有遇到好朋友。”
顾璨恨不得陈平安在天底下只有他一个朋友。
陈平安笑了笑,在所画小圆圈里边写了两个字,贤人。“如何成为七十二书院的贤人,书院是有规矩的,那就是这位贤人通过饱读诗书,思考出来的立身学问,能够适用于一国之地,成为裨益于一国山河的治国方略。”
然后陈平安画了一个稍大的圈,写下君子二字,“书院贤人若是提出的学问,能够适用于一洲之地,就可以成为君子。”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更大的圆圈,写下圣人二字,“若是君子的学问越来越大,可以提出涵盖天下的普世学问,那就可以成为书院圣人。”
陈平安指着三个圈子,“你看,只看三个圈子,好像是在说,连儒家书院都在推崇‘立场’,贤人、君子和圣人,各有各的立场。那么,老百姓,当官的,带兵打仗的,山泽野修,山上谱牒仙师,凭什么我们讲立场、不问是非,就错了?知道为什么吗?”
顾璨一阵头大,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第一,立场可以有,也很难没有,但是不意味着‘只’讲自己的立场,就可以万事不顾,那种问心无愧,是狭隘的。学问也好,为人也好,最根本的立身之本,是相通的,贤人君子圣人相通,老百姓和帝王将相、练气士相通。所以在中土神洲的正宗文庙,那边儒家历代圣贤的文字,越是学问大的,越是在底处,越牢不可破。听说即便是这样,历史上也曾有过随着光阴长河的流逝,时过境迁,大圣人的金色文字都开始失去光彩。”
看到顾璨愈发茫然。
陈平安扯了扯嘴角,就算是笑了,“这些言语,是我昨晚想了很久,想要说给你听听看,但其实更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陈平安站起身,环顾四周,“青峡岛是一个圈子,门派规矩是刘志茂订立的,小一点说,你和婶婶住的地方,也是一个圈子,许多家规,是你和婶婶订立的,往大了一点说,书简湖也还是一个圈子,规矩是历史上无数山泽野修以鲜血和性命换来的乡俗。再往大了说,书简湖所在的宝瓶洲中部,观湖书院在画圈圈,再往小了说,你,我陈平安,自己的道理,就是天地间最小的圈子,只约束自己,曾经有人说过,身处世俗人间,比较高的道德,用来律己,会更好一些。”
陈平安好像在扪心自问,以树枝拄地,喃喃道:“知道我很怕什么吗,就是怕那些当下能够说服自己、少受些委屈的道理,那些帮助自己渡过眼前难关的道理,成为我一辈子的道理。无处不在、你我却有很难看到的光阴长河,一直在流淌,就像我刚才说的,在这个不可逆转的过程里,许多留下金色文字的圣贤道理,一样会黯淡无光。”
“昨天的道理会变得没有道理。”
顾璨突然歪着脑袋,说道:“今天说这些,是你陈平安希望我知道错了,对不对?”
陈平安却没有回答顾璨,自顾自说道:“可是我觉得一些最底下、最低、低到像是落在了我们泥瓶巷那条满是鸡屎狗粪的小巷泥路上的一些东西,是一直不会变的。一万年前是怎么样的,今天就是怎么样的,一万年后还是会怎么样。”
“比如我们快要饿死的时候……我陈平安没有想着去偷去抢,会对婶婶开门,给我的那碗饭,我记一辈子。我陈平安还会觉得那会儿别人送我一串糖葫芦,会忍着,不去接过来,你知道当时我是怎么一边跑,一边在心里告诉自己的吗?”
只要不涉及自己认错,顾璨就会兴致更高一些,很好奇,“是什么?”
陈平安望向远方,“如果我接了,是不对的,因为那会儿我手头上还有几颗铜钱,我不会马上饿死。就不能去接那串糖葫芦,因为我会怕吃过了那么好吃的东西,以后会觉得吃碗米饭已经很满足的生活,会变得很不堪,会让我以后的日子,变得更加难熬,变得好不容易吃了一顿六成饱的米饭,自己还是不太高兴。难道我每天再去跟那个人要糖葫芦吃?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还是乐意每次都施舍我,可总有一天他的摊子就不见了的,到时候我怎么办?”
陈平安神色恍惚,“但是你知道吗?那会儿这些道理,都抵不过那串糖葫芦的诱惑,我当时很想很想转过头,告诉那个卖糖葫芦的人,说反悔了,你还是送给我一串吧。你知道我又是怎么样让自己不转头的吗?”
陈平安自问自答,“我就告诉自己,陈平安,陈平安,馋嘴什么唉,说不定哪天你爹就回来啦,到时候再吃,吃个饱!爹答应过你的,下次回家一定会带糖葫芦的。所以后来我再偷偷跑去那边,没有看到那个摊贩了,我就有些伤心,不是伤心没有白拿的糖葫芦吃了,而是有些担心,如果爹回家了,该买不着糖葫芦了。”
顾璨伸手想要去扯一扯身边这个人的袖子,只是他不敢。
陈平安喃喃道:“人活着,总得有点念想,对不对?”
“你以为我不知道我爹肯定回不来了吗?”
“我知道啊。”
“可我还是会这么想啊。”
“知道小鼻涕虫你小的时候,走夜路,总问我为什么半点不怕鬼吗?我不是真的从一开始就一点都不怕,只是有天突然想到,如果世上真有的鬼的话,是不是就能见着我爹娘了。一想到这个,我的胆子就大了很多。”
“只是我也有些担心,爹娘那么好,如果真变成了鬼,他们是好鬼,会不会给恶鬼欺负,害得他们就没办法来见我了。”
陈平安说完这些,转过身,揉了揉顾璨的脑袋,“让我自己走走,你忙自己。”
顾璨点点头,轻轻离开。
顾璨走出去很远之后,转头望去,他心头突然生出一股很奇怪的念头。
好像陈平安没有昨天那么生气和伤心了。
但是陈平安好像更加……失望了,可又不是对他顾璨。
————
这天夜里,顾璨发现陈平安屋内还是灯火依旧,便去敲门。
陈平安绕过书案,走到正厅桌旁,问道:“还不睡觉?”
顾璨笑道:“你不也一样?”
顾璨先前看到桌上堆满了写字密密麻麻的纸张,纸篓里却没有哪怕一个纸团,问道:“在练字?”
陈平安摇头道:“随便想想,随便写写。这些年,其实一直在看,在听,自己想的还是不够多。”
顾璨问道:“那有没有想出啥?”
陈平安想了想,“刚才在想一句话,世间真正强者的自由,应该以弱者作为边界。”
顾璨白眼道:“我算什么强者,而且我这会儿才几岁?”
陈平安说道:“这跟一个人岁数有多大,有关系,但没有必然关系。我以前遇到过很多厉害的对手,大骊娘娘,一条比小泥鳅这会儿的修为、还要厉害的老蛟,一位飞升境修士。不能说他们是纯粹的坏人,在很多人眼中,他们也是好人善人。但最少他们不懂这个道理。”
“这是我最珍贵的道理之一,你是顾璨,我才与你讲,你听不听,是你的事情。但正因为你是顾璨,我才希望你能够用心听一听。你年纪这么小,就能够想要保护好自己的娘亲,你就是强者,很多很多大人,都比不上你的。”
顾璨趴在桌子上,笑道:“我娘亲说你小时候,为你娘亲做了那么多事情,她总拿这个念叨我没良心来着,说白生了我,是养了个白眼狼。”
陈平安缓缓道:“我们先不谈对错和善恶,如果天底下所有的人,都是顾璨你现在的想法,你觉得会变成什么样子?”
顾璨摇头道:“我从来不去想这些。”
陈平安点点头。
这本就是顾璨的内心真实想法。
顾璨害怕陈平安生气,解释道:“实话实说,想啥说啥,这是陈平安自己讲的嘛。”
陈平安便转移话题,“如果都是你顾璨,我们家乡那座小镇,就没有学塾那边齐先生,泥瓶巷没有我们的邻居刘爷爷,没有刘婆婆,没有经常帮你娘亲收稻谷、抢水源的赵叔叔。”
“我觉得没他们也没关系啊。有那些,也没关系啊,我和娘亲不一样活过来了。大不了多挨几顿打,娘亲多挨几顿挠脸,我迟早要一个一个打死他们。前者,我也会一个一个报恩过去,神仙钱?豪门大宅?漂亮女子?想要什么我给什么!”
“泥瓶巷,也不会有我。”
顾璨瞪眼道:“那可不行!”
脸色微白的陈平安笑了笑。
沉默片刻,陈平安说道:“顾璨,我知道你一直在跟我说真话,所以我才愿意坐在这里,现在我希望最后一个问题,你还是能够跟我说真话。”
“可以!”
“你是不是喜欢杀人?”
顾璨犹豫了一下,只是他嘴角缓缓翘起,最后一点点笑意在他脸庞上荡漾开来,满脸笑容,眼神炙热且真诚,斩钉截铁道:“对!”
顾璨笑容灿烂,但是开始流泪,“陈平安,我不愿意骗你!”
陈平安也笑了,伸出手,帮着顾璨擦拭眼泪,“没关系,我觉得其实是我错了,我的那些道理,是讲不清楚对错是非的,可我还是陈平安,你还是小鼻涕虫。”
顾璨担心问道:“你生我的气?”
陈平安摇摇头,“不生你的气。”
顾璨嘀咕道:“可是你明明还在生气。”
陈平安说道:“我会试试看,对谁都不生气。”
顾璨离开后。
陈平安站起身,走向书案,却停步不前。
刚要转身,想要去桌旁坐着休息会儿,又不怎么想去。
就这么站在原地。
陈平安双手笼袖,微微弯腰,想着。
在南苑国小寺庙里的老和尚,说过一句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可是顾璨没有觉得自己有错,心中那把杀人刀,就在顾璨手里紧紧握着,他根本没打算放下。
那么与裴钱说过的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也是空谈。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现在陈平安觉得这“心中贼”,在顾璨那边,也走到了自己这边,推开心扉大门,住下了。打不死,赶不走。
因为他迈不过去自己的那个心坎。
顾璨是他绝对不会抛弃的那个人。
那位老大剑仙,名为陈清都的老人,他说这辈子处处讲道理,事事讲道理,就是为了偶尔几次不那么讲道理。
可是陈平安知道,老前辈嘴上不讲了,可道理还在老前辈的心里头。只是就连他这样的老大剑仙,也有道理说不通的时候而已,才只好出剑。
陈平安有些茫然。
他突然发现,已经把他这辈子所有知道的道理,可能连以后想要跟人讲的道理,都一起说完了。
————
池水城高楼内,崔东山喃喃道:“好良言难劝该死鬼!”
崔瀺微笑道:“大道妙就妙在顾璨这种人,比起所谓的庸碌好人,更能出人头地。”
崔东山转过头,死死盯住崔瀺,“你没有让人暗中庇护顾璨?故意怂恿顾璨如此为祸一方?”
崔瀺反问道:“我如果让人成功刺杀了顾璨母亲,再拦阻陈平安这趟南下,到时候等到阮秀‘不小心’误伤了顾璨,岂不是死局更死?可是我需要这样安排吗?我不需要。当然,这样做的话,也就失去了火候的精妙,缺少了最最值得玩味的冲淡气韵,留给陈平安选择可以走的道路,更少,看似更狭窄,更家断头路,但是反而容易让陈平安跟着走极端,若是变成了顺乎本心,就能够一拳打死或是一剑捅死顾璨,不然就是干脆自我了断拉倒,这个死局只是死了人,意义何在。即便有些意义,却不够大。你不会心服口服,我也觉得胜之不武。”
崔东山神色落寞。
他骤然之间暴怒道:“崔东山,陈平安到底做错了什么?!”
崔瀺无奈而笑,“幼稚不幼稚?”
崔东山嘶吼道:“你给我说!”
崔瀺笑了笑,伸手在耳边,脑袋歪斜,微笑询问,似乎在等待答案:“至圣先师,礼圣,你们学问最大,来来来,你们来说说看。”
崔东山一下子安静下来。
崔瀺微笑道:“大局已定,现在我唯一想知道的,还是你在那只锦囊里边,写了法家的哪句话?不别亲疏,一断于法?”
崔东山失魂落魄,摇摇头,“不是法家。”
崔瀺点点头,“如此看来,那就也不是佛家了。”
崔东山痴痴然,“不是三教百家的学问,不是那么多道理里边的一个。”
崔瀺皱了皱眉头。
————
陈平安颤颤巍巍伸出手,从袖子里拿出那只锦囊,在红烛镇离别前,裴钱送给他的,说是在最生气的时候,一定要打开看一看。
陈平安打开锦囊,取出里边的一张纸条。
上边写着,“陈平安,请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
陈平安看完之后,收入锦囊,放回袖子。
陈平安转头望向窗外的夜幕,喃喃道:“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
————
高楼之内,崔瀺爽朗大笑。
崔东山心如死灰。
崔瀺笑声不断,无比快意。
这位大骊国师崔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酣畅淋漓了。
崔东山就要站起身,走出那座自己画地为牢的金色雷池。
崔瀺突然眯起眼。
只见画卷当中。
陈平安去拿起养剑葫,一口气喝完了所有酒。
然后取出那件法袍金醴,站在原地,法袍自行穿戴在身。
陈平安再取出一张祛秽符,张贴在一根房屋廊柱上。
闭上眼睛。
以修士内视之法,陈平安的神识,来到金色文胆所在府邸大门口。
大门缓缓打开。
当初炼制成功这第二件本命物后,背剑挂书的金色儒衫小人儿,对陈平安说了一句茅小冬都琢磨不透的言语。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那其实就是陈平安内心深处,陈平安对顾璨怀揣着的深深隐忧,那是陈平安对自己的一种暗示,犯错了,不可以不认错,不是与我陈平安关系亲近之人,我就觉得他没有错,我要偏袒他,而是那些错误,是可以努力弥补的。
可是,死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
顾璨又不会认错。
现在,怎么补救?
对错是非,就摆在那里,陈平安做不到可以破例,做不到自欺欺人。
很多人都在做的都在说的,不一定就是对的。
府邸大门缓缓打开。
陈平安向那位金色儒衫小人儿作揖拜别。
原本已经结丹雏形、有望达成“道德在身”境界的金色文胆,那个金色儒衫小人儿,千万言语,只是一声叹息,毕恭毕敬,与陈平安一样作揖拜别。
砰然一声。
整座人身小天地之中,如敲丧钟,响彻天地间。
那颗金色文胆砰然碎裂,金色儒衫小人儿那把最近变得锈迹斑斑的长剑、光彩黯淡的书籍、以及它自身,如雪消融不复见。
青峡岛这栋宅邸这间屋子。
泛起一股血腥气。
陈平安踉踉跄跄跌倒在地,盘腿而坐。
他挣扎站起身,推开所有纸张,开始写信,写了三封。
————
崔东山眼神冰冷,“我输了。”
长久的沉默。
崔东山有些疑惑,转头望去。
崔瀺竟是如临大敌,开始正襟危坐!
————
第二天,青峡岛突然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先是飞剑传书了三封密信。
至于写了什么,寄给谁,这个人可是顾璨的贵客,谁敢窥探?
那三封信,分别寄给龙泉郡魏檗,桐叶洲钟魁,老龙城范峻茂。
询问有没有能够走捷径的法子,可以快速精通凝魂聚魄的仙家术法。一个人死后如何成为鬼魅阴物、或是如何投胎转世的诸多讲究。有没有失传已久的上古秘术,可以召出阴冥“先人”,帮助阳间之人与之对话。
在那之后,那个人在青峡岛一处山门口附近,要了一间小屋子。
桌上摆了笔墨纸,一只普通的算盘。
那个人年纪轻轻,只是瞧着很神色萎靡,脸色惨白,但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管是看谁,都眼神明亮。
他跟青峡岛田湖君要来了所有青峡岛修士和杂役的档案。
就像是个……账房先生?
txthtml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且将书上道理放一放
今天书简湖青峡岛一带,风平水静,湖面如镜,四周一些个大大小小的藩属岛屿,青峦叠翠,偶有几声仙家府邸的仙鹤长鸣,时不时远处天空会有一两道虹光掠过,隐约有轰隆隆雷声作响。
风景宜人,神仙洞府。
大师姐田湖君穿了一件大红罗地半袖臂衫,金线刺绣出祥云图案,姗姗而行,手捧一摞档案,去往青峡岛大门附近的那间屋子,一路上遇到田湖君的所有修士,都退让路旁,向这位貌美女修致礼。
田湖君从来不作任何回应。
她如今是青峡岛炙手可热的权势人物,这几年青峡岛实力大涨,田湖君跟随师父刘志茂和小师弟顾璨四处征战,不但以连绵不断的血腥战事,砥砺修为,事后分红,更是收获极丰,加上刘志茂的赏赐,使得田湖君在去年秋末,顺利跻身金丹地仙,当时青峡岛开举办了盛大酒宴,庆祝田湖君结成金丹客,成为神仙人。
田湖君来到那间屋子门口,敲门而入,看到了那位坐在书案后边的年轻人,正抬起头,望向自己。
年轻男人,头别簪子,身穿青衫长褂,桌旁放了一只朱红色酒葫芦,只是来这里次数多了,身为金丹地仙的田湖君就看出些蛛丝马迹,酒葫芦不简单,多半是给高人施展了障眼法的物件。值得大修士如此遮掩气象的东西,肯定是一件货真价实的上品法宝,例如养剑葫。
田湖君与师父刘志茂有过一场私下密谈,关于酒壶,刘志茂给出的答案,证实了田湖君的猜想,正是一枚上品养剑葫。
但是更让田湖君心悸的,还不是这枚给那年轻人当做酒壶的养剑葫,而是那把留在小师弟顾璨住处隔壁屋内的长剑。刘志茂断言,那是一把桀骜不驯的半仙兵。
刘志茂要求田湖君最近这段时间,约束好青峡岛所有修士,最少在陈平安离开书简湖之前,不可像往常那般随心所欲行事。
那是田湖君第一次从师父刘志茂身上,感受到一种叫“约束”的陌生东西。
进了屋子,年轻人已经站起身,主动将桌上挪出一个空位。
田湖君将手上一大摞尘封已久的档案轻轻放在桌上,歉意道:“陈先生,这是第三批从青峡岛香火房找出来的秘档,香火房一直无人敲打,过惯了天不管地不顾的舒坦日子,所以有些保管不善,虫蛀较多,陈先生,对不住啊。”
陈平安摆摆手,“希望田仙师不要因为此事去责罚香火房,本就是田仙师和青峡岛香火房在帮我的忙,田仙师,你觉得呢?”
田湖君原本已经打算将香火房主事三人,好好拾掇一番,但是此刻看到陈平安的脸色和眼神后,田湖君立即打消了念头,转念一想,或是私底下教训一通?如今书简湖表面上天下太平,青峡岛修士习惯了前些年的腥风血雨,最近实在是一个个闲得发慌,百无聊赖。田湖君从一个截江真君手底下可有可无的大弟子,曾经被一位路过青峡岛做客的阴阳家高人修士,勘定为此生无望地仙的龙门境修士,一跃而起,执掌大权,凭借战功,得以独自占据一座抢夺而来的眉仙岛,这在书简湖,就相当于分疆裂土的藩王,有了真正属于她田湖君的地盘,而截江真君的赏罚分明,也正是刘志茂能够造就出青峡岛在书简湖一家独大格局的根本,刘志茂并不吝啬封赏“有功群臣”,后进之辈,或是投诚之人,只要敢打敢杀敢拼命,为青峡岛建功立业,青峡岛祖师堂的赏赐,从来一视同仁。
陈平安说道:“之后我可能还要去找香火房管事的人,问些事情,劳烦田仙师帮忙转告一下。”
田湖君心中悚然,立即微笑道:“陈先生太过客气了,这是田湖君的分内事,更是香火房的荣幸。”
陈平安默不作声,见田湖君好像还没有离去的打算,只得开口,轻声问道:“田仙师可是有事相商?”
田湖君小心翼翼在心中遣词造句,打好腹稿后,说道:“师父要我询问陈先生,书简湖马上就要在宫柳岛推举江湖君主,陈先生是否参加?”
陈平安说道:“这是你们青峡岛好不容易赢来的大好局面,也是你们书简湖的自家事,我自然不会掺和,不过我会看看热闹,就在这里。”
田湖君如释重负,眼前这个让绝大部分青峡岛修士都一头雾水的账房先生,这个答复还算让人满意,在师父刘志茂那边,应该可以交待过去。
陈平安绕出书案,将田湖君送到门口。
虽然次次如此,可田湖君竟是生出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田湖君走远了之后,暗自思量一番,账房先生陈平安,人还是那个人,大概是她如今知道了养剑葫和那把半仙兵的原因?
陈平安返回书桌,开始一部部翻阅香火房档案。
姓名,籍贯,出生年月,师承,亲人和家族。
其中许多名字,已经按照青峡岛香火房老规矩,将名字以朱笔抹去,这叫销档。
陈平安每看到一个在自己想要寻找的名字,就写在一本手边故意没有版刻文字内容的空白书籍上,除了出生籍贯,还有这些人在青峡岛上担任过的职务。香火房的档案,每个青峡岛修士或是杂役的内容厚薄,只与修为高低挂钩,修为高,记载就多,修为卑微,几乎就是姓名加上籍贯,仅此而已,不到十个字。
还有许多死人,其实是连香火房档案上都没有出现过,死了,一个名字都没能留住。
陈平安接下来除了去香火房,询问被自己记下名字那拨人,为人处事的口碑,旁人的大致观感。还要顺藤摸瓜,从如今青峡岛各路修士、府邸管事和开襟小娘嘴里,问出那些个名字,一一记在书上。可能在这期间,会像麻烦田湖君去跟香火房一样,麻烦一些青峡岛位居要津的掌权人物,不然如今的陈平安,已经谈不上为此耗费心神,却会在来来往往的路途上消耗太过光阴。
在田湖君去跟刘志茂禀报此事的路上,刚好遇到了一袭蛟龙蜕皮法袍的小师弟顾璨。
至于其余秦傕、晁辙在内的师弟师妹,还有分别居住青峡、眉仙、素鳞在内十二大岛屿上的十大供奉客卿,这些青峡岛心腹和得力干将,随着宫柳岛会盟一事的临近,青峡岛高层,外松内紧,并不轻松,需要打着截江真君的幌子,担任说客,好似那纵横家,四处奔走,拉拢结盟,阴谋诡计和阳谋大势,无所不用其极。
顾璨见着了田湖君,还是那副双手笼袖在墨青色蟒袍里的少年庄稼汉模样,笑眯眯道:“大师姐,又去见陈平安啦,我可要好心好意提醒大师姐一句,莫要有非分之想,想着自荐枕席,哪天爬上陈平安的床铺,好尝一尝我喊你‘嫂子’的滋味。不然到时候,我喊完了嫂子,可就不念什么师门情谊了。”
田湖君苦笑道:“小师弟,我又没有鬼迷心窍。再说了,陈先生看得上我这种蒲柳之姿?”
顾璨有些高兴,“那可不,陈平安眼光高着呢,当年就没瞧上邻居家一个叫稚圭的小娘们,大师姐你这么有自知之明,我很欣慰。”
与顾璨聊天的时候,田湖君都会不露痕迹地放低身架,无需顾璨仰头,或是视线上扬,长久以往,自然而然。
顾璨继续道:“还有,关于开襟小娘的事情,你可得帮我守口如瓶,别人说漏了嘴,是他们蠢,自己找死,但是大师姐这么一个七巧玲珑心肝的聪明人,出了纰漏,我可就要怀疑大师姐是不是居心叵测了,到时候师父当年护不住大师兄,如今也护不住大师姐的,我可是知道,那个天生狐媚最喜欢钻别人被窝的三师姐,对大师姐可不算太亲近,如果不是修为资质实在是不堪入目,说不得如今我们都得喊她一声师娘了。”
田湖君笑脸僵硬,“师姐的为人,小师弟难道还不清楚吗?”
顾璨点头道:“正因为清楚,我才要提醒大师姐啊,不然哪天为了师父牙缝里那点吃食,就在我这边丢了性命,大师姐不后悔,我这个当师弟的,给大师姐照顾了这么多年,那可是要扼腕痛惜的。”
田湖君满脸苦笑,“我记住了。”
顾璨伸出一只手,轻轻拍打田湖君的脸颊,“去吧,师父他老人家等你消息呢。”
田湖君离去后。
顾璨转头对小泥鳅说道:“总喊你小泥鳅也不是个事儿,走,我去陈平安那边帮你讨个名字。”
小泥鳅扭扭捏捏。
顾璨笑道:“又不是你的本命名字,有什么害怕和害羞的。”
去往那间屋子的路上,顾璨皱眉问道:“那晚上,陈平安屋子里边的动静,真像他说的,只是炼气出了岔子?”
小泥鳅摇摇头,它如今作为一名元婴,对于修炼一事,居高临下看待中五境修士的炼气一事,可谓洞若观火,“肯定没那么简单,只比走火入魔稍好一些。具体原因不好说,陈平安是纯粹武夫的底子,又在重建长生桥,跟我们都不太一样,所以我看不出真相,但是陈平安那晚受伤不轻,主人也瞧出来了,不单单是体魄和神魂上,心境……”
小泥鳅不敢再说下去。
顾璨停步不前,沉默下来。
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势。
这个书简湖令人闻风丧胆的混世小魔王,可不是只靠小泥鳅和刘志茂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顾璨苦笑道:“那你说,怎么补救?”
少女姿容、肤白若羽的小泥鳅挠挠头,“陈平安自己都没说什么了,主人还是不要画蛇添足了吧?主人不是经常笑话那些身陷困兽斗境地的蝼蚁,做多错多来着?”
顾璨点点头,“有道理。”
到了陈平安那间不大的屋子,顾璨拎了根小板凳坐在门槛,笑着与陈平安说了此行的目的,想要帮着给小泥鳅取个名字,不涉及世间妖物和蛟龙之属的本命名字。
陈平安放下笔,抬起头,想了想,“就叫炭雪吧,炭雪同炉,相亲相近,尤为可贵。”
顾璨使劲点头,对小泥鳅笑道:“咋样?!”
小泥鳅羞赧道:“太文气了些,我又没读过书,会不会给人笑话。”
顾璨嗤笑道:“谁敢笑话你的真名字,我就……”
顾璨赶紧闭上嘴巴,偷偷转头。
发现陈平安已经重新提笔,继续低头写字。
顾璨晒了一会儿秋末的温煦日头,懒洋洋的,不要太惬意,都快要打盹睡着了。
自己坐在小板凳上,天塌下来,都有坐在自己身后、书案那边的陈平安,顾璨不怕。
顾璨伸了个大懒腰,转头问道:“我娘亲说晚饭她下厨,做一份比上次更地道的家常菜,有空不?”
陈平安点头道:“替我跟婶婶道声谢,说到了晚饭的点,我就赶过去。对了,跟婶婶说一下,就不喝酒了。”
顾璨笑逐颜开,“好嘞!那我忙去了啊。”
在顾璨放回小板凳在墙角的时候,陈平安突然说道:“跟田湖君说一声,我想要搜集书简湖的地方志,除了各岛珍藏书籍,可能还要涉及书简湖旁边的池水城,以及更远一些的州郡县志,一切开销,不管多少神仙钱,都由我来支付,再提醒她一句,最终报价的时候,将账面之外的溢价计算进去,包括青峡岛的人力物力,一切,在商言商好了。相信书简湖对此不会陌生。”
顾璨笑道:“小事情!如今青峡在内十二岛,养了一大帮子只会摇旗呐喊不出力的奸猾家伙,正好撒出去做点正经事。”
陈平安看着顾璨。
顾璨想了想,“我会事先说好,在商言商做买卖,不敢打着青峡岛的旗号强买强卖,胡作非为。”
陈平安说道:“如果万一还是有了意外,你马上告诉我,我自己来处理。”
顾璨灿烂笑道:“放心,绝对不会有意外,这儿是青峡岛,是书简湖,规矩有很多,也有很多人喜欢坏规矩,可真要坏了规矩,需要什么样的代价,人人肚子里都有本账,门儿清。”
顾璨带着小泥鳅离开青峡岛山门这边。
顾璨突然说道:“小泥鳅,我怎么觉得陈平安最后的眼神,怪怪的,你那会儿,心里边慌不慌?”
小泥鳅怯生生道:“有一点。”
顾璨大摇大摆,“我就说嘛,陈平安适合待在咱们书简湖,有他在了,我最多就是只怕他一个人,但是我可以真正天不怕地不怕啊,这笔买卖,你说谁更赚?当然是我嘛。”
小泥鳅羞涩一笑,“炭雪觉得对唉。”
顾璨转过头,看到小泥鳅低头拧着衣角,顾璨笑骂道:“你个没羞没臊的小娘们,前边还说着太文气了,这会儿就急哄哄用上名字啦?”
顾璨突然哭丧着脸,“不过小泥鳅,咱们最近可要悠着点,不许像以前那么打打杀杀了,别看陈平安当起了账房先生,可他一直瞧着咱们呢。”
小泥鳅拍了拍肚子,“暂时不饿。”
顾璨白眼道:“刚吃了那个金丹妇人,你再要喊饿,我给你抓谁去?我师父啊?”
小泥鳅眼神熠熠光彩。
顾璨嘿嘿一笑,双手笼袖,抬起头,“小泥鳅,我很开心,比痛快杀人还要开心。”
小泥鳅有样学样,最近也学会了“坦诚相见”,“饿肚子之前,主人开心,我也很开心。”
顾璨问道:“你说陈平安到底在捣鼓什么呢?”
小泥鳅摇头道:“我都不敢靠近陈平安和书案,我又不喜欢想事情,不知道。”
顾璨叹了口气,“无所谓了,只要每天能够看到陈平安,还有啥不满足的。”
————
池水城高楼内。
崔东山最近已经开始站起身,经常在那座金色雷池内踱步。
反观崔瀺,开始闭目凝神,偶尔会受到品秩最高的飞剑传讯,需要他亲自处理一些关系到大骊走势的军政国事。
崔东山站在那个圆圈边缘,低头看着两幅画卷,一幅是顾璨与婢女小泥鳅的言行举动,一幅是账房先生陈平安的屋内光景。
崔东山开始点评顾璨:“骨耸者早夭,骨露者无以立,骨横者气凶悍,骨象金石者命极硬。喂,老王八蛋,你觉得顾璨这个小崽儿,如果离开了骊珠洞天,再也没有见到陈平安的话,有没有可能靠着自己,成为蜂尾渡刘老成之后的宝瓶洲第二位上五境修士?”
崔瀺睁开眼睛,点头道:“可能性极大。身处乱世之中,顾璨反而如鱼得水。”
崔东山微笑道:“老王八蛋,这会儿怎么说?我家先生虽然元气大伤,伤及大道根本,可这个死局,毕竟没有更死,你是不是比我家先生更加失望啊?哈哈,你费尽心机安排了四难,结果先生在第三难的本心一事上,直接认输,既然内心深处,坚持顾璨行事仍是错,有无法一拳打死顾璨,更无法丢下顾璨不管,那就先过了本心一坎,毅然决然,崩碎了好不容易炼制成功的第二件本命物,借此机会,不但让你的前两难,变成了笑话,我家先生还得以再次做了一场切断和圈定,拣选了一条最没有岔路的羊肠小道,暂时抛开情与法,不去斤斤计较法与理,而是开始去追本溯源,并且在思考这条来龙去脉的同时,我家先生第一次开始尝试走出自己那个“无错”的圈子,等于破开屏障,不再因为道理而画地为牢,开始走入大天地,心念所及,天下无处不可去!”
崔瀺答非所问,“听说你如今重新捡起了被我们当年丢掷一旁的术家算术,并且开始钻研脉络障?”
崔东山笑呵呵道:“小有所成,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比不得老王八蛋你谋划的千秋大业。”
崔瀺冷笑道:“想说就说,憋着作甚?难道你觉得我会求着你,说那些新悟出的玄理妙处?”
崔东山搓手道:“既然老王八蛋变着法子求我了,那我就……只说一件趣事,相信你一样会好奇,我问你,崔老王八,你就不想知道那趟倒悬山之行,我家先生是如何过了未来老丈人、丈母娘那一关的?我可以给你一点暗示,与顾璨有一丢丢的关系。”
崔瀺淡然道:“当年在落魄山竹楼,爷爷就提及过,陈平安在倒悬山和剑气长城,最大的险境,在于可以一口气从四境连破两境,直接跻身第六境武道巅峰,这一点,陈平安这么一个城府深沉的家伙,肯定想到了。从现在的迹象来看,陈平安能够将一身拳意收放自如到如此地步,藕花福地的境遇,未必够,多半是在那场老丈人考察女婿的考验当中,嗯,倒悬山那边有个卖黄粱酒的店铺,喝了酒便是忘忧人,应该是陈平安在当时就跻身过第六境了,如何做到的,又是如何返回原本境界,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那边又有个杂家老祖宗卖酒多年,都不重要,就算是陈平安一步登天,成为地仙修士,我都不奇怪。所以陈平安是如何过关的,很简单,两位剑气长城的道侣大剑仙,假扮路人,在黄粱福地酒铺子里,故意激怒陈平安,使得陈平安热血上头,舍了武道前程不要,在绝境当中一路破境,也要为心爱姑娘的爹娘说几句公道话。”
崔东山笑嘻嘻道:“你个老王八蛋,还是厉害的。不过以后说话注意点,我家先生那不叫城府深沉,是万事多想涨慧根,与咱们俩天生一肚子坏水的,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崔瀺嗤笑道:“我估计剑气长城那边,所有人都觉得是陈平安配不上宁姚。”
崔东山疑惑道:“老王八蛋,你咋回事,干嘛为我家先生说好话,咋的,想要投降输一半?你要是这么想,也不是不行,那咱们就当打了个平手?”
崔瀺自顾自说道:“当时肯舍得自己的武道前程,才过得了倒悬山那一关,若是如今连为顾璨留下来,都不愿意,陈平安哪有资格走到这个局中。那种今日不舍、想着来日家当更多了再舍的聪明人,我们看到过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