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蛮荒天下,三月悬空。
一座形若古井的巨大深渊。
被这座天下誉为英灵殿。
相传此地曾是远古时代,某位战力通天的大妖老祖,与一位远游而来的骑牛小道士,大战一场后的战场遗址。
在这座天下将那场战事描绘得荡气回肠,只有屈指可数的大妖知晓真相,事实上,大战是真,却不是大妖与那位骑青牛来此游历的道士,而是更为遥远悠的一桩惨烈战事,只是当时有头辈分极高的大妖攀爬数千年,好不容易能够挣脱束缚,历经千辛万苦爬出井底、来到井口,又给那道士站在井口上,一根手指轻轻按下,将其打落回井底。
如今这座“水井”四壁的上空,有排列成一圈的一个个巨大座位。
总计十四个,座位高低不平。
既有一座破碎倒悬的山岳如高台,也有好似传说中上古天庭的一部分琼楼玉宇,更有飘浮在无尽虚空的巨大尸骸。
有一座白骨累累而成的宏大枯骨王座,有一副莹白如玉的白骨大妖,正在持杯饮酒,脚底下踩着一颗头颅,轻轻捻动。
有一根高达千丈的圆柱,篆刻着古老的符文,屹立在虚空之中,有条猩红长蛇盘踞,一颗颗黯淡无光的蛟龙之珠,缓缓飞旋。
一件破碎的灰色长袍,空无一物,无风飘荡。
一位身穿金甲、覆有面甲的魁梧身形,不断有金光如流水,从甲胄缝隙之间流淌而出,像是一团被拘束在深井的烈日骄阳。
有一位头戴帝王冠冕、墨色龙袍的女子,人首蛟身,长尾笔直拖拽入深渊。无数相对她巨大身形而言,如同米粒大小的缥缈女子,怀抱琵琶,五彩丝带萦绕在她们婀娜身姿身旁,数百之多。女子百无聊赖,一手托腮帮,一手伸出两根手指,捏爆一粒粒琵琶女子。
一位身穿雪白道袍、看不清面容的道人,身高三百丈,相较于其余王座之上的“邻居”,依旧显得无比渺小,只是他背后浮现有一轮弯月。
有袒胸露腹、三头六臂的魁梧巨人,盘坐在一张由金色书籍叠放而成的蒲团上,胸膛上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是由剑气长城那位老大剑仙一剑劈出。
在座大妖,没有任何一位,参加过那场惊天动地的剑气长城厮杀。
绝大部分的隐蔽存在,都是从无尽长眠中被喊醒。
一小部分,已经声名显赫千万年,却从来不理会剑气长城的那场战事,一直选择冷眼旁观。
当初去十万大山拜访老瞎子的那两头大妖,同样没有资格在这里有一席之地。
十四个座位围绕着正中央的一块悬停石块。
当一位老者的身影缓缓出现在正中,又有两头远古大妖匆匆忙忙现身,似乎绝对不敢在老者之后。
老人环顾四周。
还剩下一个座位空着,只留了一把刀在那边。
那个座位,是最新出现在这座深渊英灵殿的,也是除了老人之外第三高的王座。
老人没有说什么。
在这座蛮荒天下,比任何地方都敬重真正的强者。
那把刀的主人,曾经与剑气长城的阿良偷偷打过两次生死大战,却也称兄道弟一起喝酒,也曾闲来无事,就跑去十万大山为老瞎子帮忙搬动大山。
仅次于老人的位置上,是一位身穿儒衫、正襟危坐的“中年人”,并未现出妖族真身,显得小如芥子。
此人位置,比那把剑还要高。
连同那位儒衫大妖在内,在座所有大妖纷纷起身,对老人以示敬意。
老人说道:“不用等他,开始议事。”
众妖这才缓缓落座。
老人望向那位儒衫大妖,“接下来你说什么,在座所有人就做什么,谁不答应,我来说服他。谁答应了,事后……”
儒衫大妖微笑补充道:“阳奉阴违。”
老人点头道:“那么还是我亲自找他聊。”
————
蛮荒天下,一个魁梧汉子身后跟着位好似背剑童子的少年。
汉子衣衫洁净,收拾得清清爽爽,身后那个蹒跚而行的少年,衣衫褴褛,少年双眼各异,在这座天下会被讥讽为杂种。
这座贫瘠、瘴气横生的广袤天地,能够以人身形象行走四方,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象征。
这个汉子,与阿良打过架,也一起喝过酒。少年身上绑缚着一种名为剑架的墨家机关,一眼望去,放满长剑后,少年背后就像孔雀开屏。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大端王朝的曹慈,被朋友刘幽州拉着游历四方,曹慈从来不去武庙,只去文庙。
游行路上,赤手空拳斩妖除魔,锤杀金丹邪修,刘幽州只需要在一旁看戏,拍手叫好。
当年在穿过剑气长城和倒悬山那道大门之时,破境跻身第五境的曹慈,在经过中土一座小国的时候,像往常那般练拳而已,就无声无息地跻身了第六境。
一身浩浩荡荡的浓郁武运,流散四方,邻近一座武庙给撑得摇摇欲坠,武运继续如洪水流淌,竟然就直接使得这一国武运壮大无数。
青冥天下,一位伤痕累累的少年,悲愤欲绝,登山敲天鼓。
天地寂静片刻之后,一位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笑眯眯出现在少年身旁,代师收徒。
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上上下下,震动不已。
从此之后,道祖多出了一位关门弟子。
宝瓶洲,大隋王朝的山崖书院。
裴钱和李宝瓶两个小姑娘坐在山巅高枝上,一起看着树底下。
陈平安在练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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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九章
湖上剑仙,陌上花开
三天后的清晨,陈平安就要离开山崖书院。
李宝瓶发现李槐裴钱他们最近经常偷偷摸摸聚在一起,就连小师叔都时不时失踪,这让李宝瓶有些失落。
这天李宝瓶一大早就来到崔东山院子,想要为小师叔送行。
昨天裴钱也没跟她睡在一起,但是跟她借了狭刀祥符和银色小葫芦。
李宝瓶发现整座院子,空无一人。
难道小师叔又偷偷走了?
李宝瓶转过身,正要飞奔向山脚。
却发现崔东山打着哈欠从远处小路走来,李宝瓶在原地飞快踏步,她随时可以如箭矢一般飞出去,她火急火燎问道:“小师叔呢,走了多久?”
崔东山一脸茫然,“早走了啊。昨晚半夜的事情,你不知道吗?”
李宝瓶一下子停下脚步,皱着那张大体上还是圆乎乎、唯有下巴开始微尖的脸庞。
崔东山哀叹一声,一看小姑娘就是要洪水决堤了,连忙安慰道:“别多想,肯定是我家先生害怕看到你现在的模样,上次不也这样,你小师叔明明已经换上了新衣衫新靴子,也一样没去书院,当时只有我陪着他,看着先生一步三回头的。”
李宝瓶抽了抽鼻子。
崔东山试探性问道:“不然我陪你去湖边散散心,聊聊我家先生?”
李宝瓶想了想,点点头。
两人去往那座湖。
天蒙蒙亮,四下无人,若是以往,已经会有一些稀稀疏疏的书院学子,在这里朗诵圣贤诗篇,今天显得格外寂静。
崔东山带着李宝瓶走到湖边一座高台上,崔东山突然问道:“小宝瓶,我觉得你小师叔不辞而别,太不厚道了,放心,只要你不认他这个小师叔,我就陪着你也不认这个先生了,你说我是不是很讲义气?”
李宝瓶瞪眼道:“你说什么呢,天底下只有不要李宝瓶的小师叔,没有不要小师叔的李宝瓶!”
崔东山故作恍然状,哦了一声,托着长长的尾音,“这样啊。”
崔东山打了一个响指。
湖水四周岸边小道,骤然间亮起一条光彩绚烂的金色光环。
是以那把仙人飞剑金穗画出的一座雷池,此刻崔东山撤去了其中一部分障眼法。
只见那李槐在远处湖边小路上,蓦然现身。
只见这家伙手牵白鹿,学某人戴了一顶斗笠,悬佩狭刀祥符,腰间又晃荡着一枚银色小葫芦。
李宝瓶愣了愣。
李槐走了一段路后,朗声开场白,“我李槐闭关三天,终于学成了一身好武艺,这次下山闯荡江湖,要好好领教五湖四海各路豪杰的能耐。”
崔东山又打了个响指。
只见那高台不远处出现了两个身影,可怜朱敛和石柔,扮演那剪径匪寇,正在分别暴揍两位“文弱书生”于禄和林守一。
李槐大声道:“住手!”
朱敛拦住李槐去路,大喝一声,“你一样要留下过路钱,交出买命财!”
李槐哈哈大笑,“不长眼的小小蟊贼,也敢打劫我李大侠,我今天就要路见不平一声吼,你们有本事就只管来取。”
朱敛飘荡出一串碎步,好似凌波微步,极见宗师风采,一拳一拳轻飘飘砸在李槐胸膛,李槐岿然不动,仰天大笑。
朱敛就像给雷劈了一般,震动不已,身体就跟筛子似的,以颤音开口道:“这这这位……少侠……好深的内力!”
然后一个倒飞出去,抽搐了两下,大概算是死了,就跟游侠演义中的喽啰差不多,能够在大侠跟前说上这么一句话,已经算戏分很足了。
石柔扭扭捏捏跟上,轻轻一掌拍向李槐。
李槐遥遥一挥手,哈哈笑道:“滚开!”
石柔好像被罡气所伤,在空中旋转几圈,摔在远处,趴在地上,抬起一手,指向李槐,强忍心中羞赧和悲愤,“你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湖上从来没有听说过有你这样深不可测的高手!”
李槐伸出一只手掌,竖在胸前,学那僧人言语道:“罪过罪过。实在是我武功太高,一下子没有收住手。”
李槐收起了动作,来到高台附近,环顾四周,“记住了,我就是龙泉郡总舵、东华山分舵、学舍小舵舵主李槐!江湖人称双拳无敌手、两脚踏山岳的‘拳脚双绝’李大侠,我们的总舵主,便是威震天下、一统千秋的当代武林盟主——李!宝!瓶!”
李宝瓶双臂环胸,轻轻点头。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李槐白鹿与朱敛石柔,还有于禄林守一,都消逝不见。
与此同时,接下来,只见于禄和谢谢出现在左右
两侧的湖边,一人站而吹笛,一人坐而抚琴,像是那江湖上的神仙侠侣。
笛声幽幽,琴声悠扬。
越来越激昂慷慨。
李宝瓶所在高台正对面的湖岸那边,在崔东山微微一笑后,有一个黑瘦身影刹那之间出现,一路狂奔,以行山杖支撑在地,高高跃起,扑向湖中,在空中双手分别抽出腰间的竹刀竹剑,身形旋转落地,有模有样,十分霸气。
每次裴钱落在湖面上,脚下就会出现一朵金色花朵,故而不用担心落水。
裴钱先以竹刀表演了一记白猿拖刀式,一鼓作气势如虎,笔直一线,奔出十数丈后,向崔东山这边高台大喝一声,重重辟出一刀。
然后脚尖一点,踩在崔东山帮忙驾驭而出的金色花朵上,身形猛然拧转,将竹刀别回腰间,落地后,以那套她自创的疯魔剑法继续向前狂奔。
为了能够将来能够打最野的狗,裴钱觉得自己习武可用心了。
这套独门绝学,她更是觉得天下无双。
这一套剑法,裴钱打得酣畅淋漓,一气呵成。
一个站定,收起竹剑。
裴钱站在距离高台不过七八丈外的湖面上,手腕翻转,突然变出那个手捻小葫芦,高高举起,大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酒呢,来来来!谁来与我共饮这江湖酒?”
崔东山爽朗大笑,大袖飘摇,掠向裴钱那边,双手分别一探臂,一弹指,一边将银色小葫芦抓入手中,一边从湖水中汲出两股水运精华做酒,一股萦绕银色养剑葫,一股飘荡在裴钱手捻葫芦四周。
两人并肩而立,一大一小,皆摆出仰头饮酒状。
然后崔东山和裴钱好似演练了无数遍,开始醉酒踉跄,摇摇晃晃,之后两人像只螃蟹,横着走,摊开双臂,大袖如浪花翻涌,最后两人学那红襦裙小姑娘,原地踏步,蹦蹦跶跶。
这幅画面,看得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的李宝瓶,笑得合不拢嘴。
崔东山蓦然坐下,大袖翻摇,不知哪里变出的东西,竟然开始击缶而歌。
是陈平安和裴钱以龙泉郡一首乡谣改编而成的吃臭豆腐歌谣。
崔东山高歌道:“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裴钱已经收起了手捻葫芦,挺起胸膛,高高抬起脑袋,绕着崔东山画圈圈而走,“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
“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吓得我赶紧吃块臭豆腐压压惊呦!”
“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吃臭豆腐呦,臭豆腐跟兰花一样香呦!”
“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爬树摘下小纸鸢,回家吃臭豆腐喽!”
“坟前烧香神仙若少年,坟中子孙白骨已百年,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呢,裴钱便愣了愣,反正不管了,随口胡诌道:“唉?臭豆腐到底给谁吃呦?”
“你讲你的理,我有我的拳,江湖纷纷扰扰,恩怨到底何时了?”
崔东山还在胡乱篡改歌谣,裴钱便再次假装小酒鬼,左右摇晃,“臭豆腐下酒,我又饱又不渴,江湖么得意思无所谓呦。”
“世人都道神仙好,我看山上半点不逍遥……”
裴钱对没完没了瞎改乡谣的崔东山怒目相向,也瞎嚷嚷哼唱道:“你再这样,我可连臭豆腐也要吃撑了呦!”
崔东山不再为难裴钱,站起身,问道:“吃过了臭豆腐,喝过了酒,剑仙呢?”
裴钱也是一脸讶异,反问道:“对啊,酒有了,剑仙在哪呢?”
两人望向高台那边,异口同声道:“喊一声试试看?”
李宝瓶深呼吸一口气,朗声道:“小师叔!”
崔东山打了个响指,李槐众人都现出身形。
所有人都望向东华山之巅。
李宝瓶也转头望去。
一抹雪白身影从山顶一掠而来。
气势如虹,落在了湖面之上。
一身金醴法袍飘荡不已,如一位白衣仙人站在了幽幽镜面。
陈平安并没有背负那把剑仙,只有腰间挂了一只养剑葫。
陈平安一伸手。
崔东山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把长剑,双指一抹,学那李宝瓶的口头禅,“走你!”
长剑出鞘,划破长空。
陈平安伸手握住,剑尖画弧,持剑负于身后,双指并拢在身前掐剑诀,朗声笑道
:“世人皆言那积雪为粮、磨砖作镜,是痴儿,我偏要逆流而上,撞一撞那南墙!饮尽江湖酒,知晓世间理,我有一剑复一剑,剑剑更快,终有一天,一剑递出,便是天下头等风流快活剑……”
陈平安开始如蜻蜓点水,在湖面上翩翩而行,手中剑势圆转如意,如风扫秋叶,身躯微向右转,左步轻盈前落,右手握剑随身而转,稍向右侧再后拉,眼随剑行。骤然间右脚变作弓步,剑向上画弧而挑,眼看眼尖,“仙人撩衣剑出袖,因势采剑画弧走,定式眉眼看剑尖,剑尖之上有江山。”
陈平安大踏步而走,长剑随身,剑意绵连,有急有缓,突然而停,抖腕剑尖上挑,剑尖吐芒如白蟒吐信,之后长剑离手,却如小鸟依人,次次飞扑旋绕陈平安,陈平安以精气神与拳意浑然天成的六步走桩前行,飞剑随之一顿一行,陈平安走桩最后一拳,刚好重重砸在剑柄之上,飞剑在陈平安身前圈圈飞旋,剑光流转不定,如一轮湖上皎月,陈平安伸出一臂,双指精准抹过飞剑剑柄,大袖向后一挥,飞剑飞掠十数丈外,随着陈平安缓缓而行,飞剑随之绕行画出一个个圆圈,从小到大,照耀得整座大湖都熠熠生辉,剑气森森。
“夜游水神庙,日访城隍阁,一叶扁舟蛟龙沟,仙人背剑如列阵……世人皆说道理最无用,我却言那书中自有剑仙意,字字有剑光,且教圣贤看我一剑长气冲斗牛!”
李宝瓶使劲拍掌,满脸通红。
陈平安摘下了养剑葫,随手一抛,伸手驭剑在手,一剑递出,剑尖刚好抵住酒葫芦。
挥剑竟是比裴钱那套疯魔剑法更随心所欲。
但是不管如何出剑,养剑葫始终停在剑尖,纹丝不动。
陈平安并不知道,崔东山早已撤去了那座金色剑气造就的雷池。
外人虽然不可听闻言语声,书院许多人却可见到他的御剑之姿。
————
一行人站在书院门口。
陈平安已经背好长剑剑仙和那只大竹箱。
裴钱斜挎包裹,手持行山杖,腰悬刀剑错。
朱敛和石柔站在一旁。
李槐与裴钱一番窃窃私语、约好了以后一定要一起闯荡江湖后,对陈平安轻声道:“到了龙泉郡,一定记得帮忙看看我家宅子啊。”
陈平安点头笑道:“没问题。”
然后对李宝瓶和林守一李槐一行人说道:“你们都去学堂上课吧,不用送了,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估计夫子们以后不太愿意在看到我。”
李宝瓶没有一定要送小师叔到大隋京城大门,点点头,“小师叔,路上小心。”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小师叔还要你说。”
李宝瓶展颜一笑。
陈平安对茅小冬作揖告别。
茅小冬点头致意,抚须而笑,“以后常来。”
最后是崔东山说要将先生送到那条白茅街的尽头。
裴钱与宝瓶姐姐也说了些悄悄话,两颗脑袋凑在一起,最后裴钱眉开眼笑,得嘞,小舵主捞到手了!
陈平安与崔东山缓缓而行在最前边,一直走出了这条大街拐入白茅街,最后在白茅街的尽头,崔东山终于停步,缓缓道:“先生,我没有觉得如今世道,就变得比以前就更坏了。山上的修道人越来越多,山下的丰衣足食,其实更多。你觉得呢?”
陈平安点头道:“应该是这样的。”
崔东山抬起头,望向天空,喃喃道:“但是不可否认,高出大地的山峰,像一把把剑一样,直指天幕的那些山峰,每百年千年之间,它们出现得次数,确实越来越少了。所以我希望我们所有的悲欢离合,不要都变成鸡笼外边的啄食,麻雀窝的叽叽喳喳,枝头上的那点寒蝉凄切。”
崔东山伸手指向高处,“更高处的天空中,总要有一两声鹤唳嘶鸣,离地很远,可就是会让人感到悲伤。仰头见过了,听过了,就让人再难忘记。”
陈平安笑道:“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好。”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先生读书还不多,学识浅薄,暂时给不了你答案,但是我会多想想,哪怕最后还是给不出答案,也会告诉你,先生想不明白,学生把先生给难住了,到了那时候,学生不要笑话先生。”
这大概是陈平安生平第一次承认,自己是崔东山的先生。
崔东山笑脸灿烂,突然一揖到底,起身后轻声道:“故乡垄头,陌上花开,先生可以缓缓归矣。”
陈平安无奈道:“这都入秋了。”
崔东山使劲摇头,“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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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张
山水依旧
(让大家久等了。14000字章节。)
从大隋京城走回大骊龙泉郡的返乡路,陈平安无比熟稔。
依然是尽量拣选山野小路,四下无人,除了以天地桩行走,每天还会让朱敛帮着喂拳,越大越动真格,朱敛从压境在六境,到最后的七境巅峰,动静越打越大,看得裴钱忧心不已,如果师父不是穿着那件法袍金醴,在衣服上就得多花多少冤枉钱啊?第一次切磋,陈平安打了一半就喊停,原来是靴子破了道口子,只好脱了靴子,赤脚跟朱敛过招。
离开大隋边境后,陈平安就换上了草鞋,看得裴钱乐不可支,然后陈平安就也给她做了一双,小黑炭便笑不出来了,草鞋结实,上山下水其实反而比寻常靴子更加可靠,可终究磨脚,好在陈平安也没坚持让裴钱一直穿着。裴钱拿针挑破脚底水泡的时候,朱敛就在旁边说着风凉话,这一老一小,习惯了每天嘴上斗法。
陈平安当时就坐在溪涧旁,脱了草鞋,踩在水里,思绪飘远。
近乡情怯谈不上,可是比起第一次游历返乡,到底多了许多挂念,泥瓶巷祖宅,落魄山竹楼,魏檗说的买山事宜,骑龙巷两座铺子的生意,神仙坟那些泥菩萨、天官神像的修缮,林林总总,许多都是陈平安以前没有过的念想,经常心心念念想起。至于回到了龙泉郡,在那之后,先去书简湖看看顾璨,再去彩衣国探望那对夫妇和那位烧得一手家常菜的老嬷嬷,还有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也必要见见的,还欠老前辈一顿火锅,陈平安也想要跟老人显摆显摆,心爱的姑娘,也喜欢自己,没宋老前辈说得那么可怕。
崔东山,陆台,甚至是狮子园的柳清山,他们身上那股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名士风流,陈平安自然无比向往,却也至于让陈平安一味往他们那边靠拢。
这叫喜新不厌旧,所以家当越攒越多。
陈平安觉得这是个好习惯,与他的取名天赋一样,是寥寥几样能够让陈平安小小得意的“拿手好戏”。
陈平安突然转头对裴钱说道:“以后你和李槐他们一起走江湖,不用太拘束,更不用处处学我。”
裴钱羞赧道:“我倒是想要学师父,可是想学师父也学不来嘞。”
朱敛笑道:“裴钱啊,以后我编撰一部马屁宝典,一定在江湖上大卖,到时候挣来的银子,必须跟你平分才行。”
裴钱一本正经道:“可不许反悔,咱俩五五分账!”
朱敛伸手点了点裴钱,“你啊,这辈子掉钱眼里,算是爬出不来了。”
裴钱学那李槐,摇头晃脑做鬼脸道:“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陈平安会心一笑,“听李槐说你们决定以后要一起四处挖宝?”
朱敛打趣道:“哎呦,神仙侠侣啊,这么小年纪就私定终身啦?”
裴钱怒道:“我跟李槐是投缘的江湖朋友,么得情情爱爱,老厨子你少在这里说混账的荤话!”
然后裴钱立即换了嘴脸,对陈平安笑道:“师父,你可不用担心我将来胳膊肘往外拐,我不是书上那种见了男子就发昏的江湖女子。跟李槐挖着了所有值钱宝贝,与他说好了,一律平分,到时候我那份,肯定都往师父兜里装。”
陈平安一笑置之。
之后一行人顺顺当当走到了那座黄庭国郡城,位于御江畔,当时陈平安和崔东山结伴而行至此,见过数位御剑过街的剑修,鸡飞狗跳,当时陈平安并没有阻拦,仅凭当时的自身实力,管不了,只能冷眼旁观。
应了那句老话,庙小妖风大。
不提大骊南方疆土,就说那大隋国境,还有青鸾国京城,似乎练气士都不敢如此横行无忌。
倒是这些藩属小国的州郡大城,谱牒仙师和山泽野修都十分放纵,就连老百姓被祸事殃及,事后也是自认倒霉。因为无处可求一个公道。朝廷不愿管,吃力不讨好,地方官府是不敢管,便是有侠义之士激愤不平,亦是有心无力。
正是这座郡城内,崔东山在芝兰曹氏的藏书楼,收服了书楼文气孕育出真身为火蟒的粉裙女童,还在御江水神辖境作威作福的青衣小童。
粉裙女童,属于那些因世间著名文章、脍炙人口的诗词曲赋,孕育而生的“文灵”,至于青衣小童,按照魏檗在书信上的说法,好像跟陆沉有些渊源,以至于这位如今负责坐镇白玉京的道家掌教,想要带着青衣小童一起去往青冥天下,只是青衣小童并未答应,陆沉便留下了那颗金莲种子,同时要求陈平安将来必须在北俱芦洲,帮助青衣小童这条水蛇走江渎化为龙。
陈平安对此没有异议,甚至没有太多怀疑。
郡城依旧热闹,似乎对于纳贡上国从大隋高氏变成大骊宋氏,对于黄庭国百姓来说,并无太多感触,日子依旧悠哉。
不过听说大骊铁骑当时南征,其中一支骑军就沿着大隋和黄庭国边境一路南下。
谈不上秋毫不犯,可是并未在黄庭国朝野引发太大的波澜。
这一路深入黄庭国腹地,倒是经常能够听到市井坊间的议论纷纷,对于大骊铁骑的所向披靡,竟然流露出一股身为大骊子民的自豪,对于黄庭国皇帝的英明抉择,从一开始的怀疑观望,变成了如今一边倒的认可赞赏。
与此同时,黄庭国紫阳府,御江,寒食江,五岳,成为率先被大骊朝廷认可的仙家府邸与山水神祇,风头一时无两。
临近黄昏,进了城,裴钱无疑是最开心的,虽说离着大骊边境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可终究距离龙泉郡越走越近,仿佛她每跨出一步都是在回家,最近整个人焕发着欢快的气息。
朱敛倒是没有太多感觉,大概还是将自己视为无根浮萍,飘来荡去,总是不着地,无非是换一些风景去看。不过对于前身曾是一座小洞天的龙泉郡,好奇心,朱敛还是有的,尤其是得知落魄山有一位止境宗师后,朱敛很想见识见识。
唯独石柔,充满了忐忑。
陈平安断断续续的闲聊,加上崔东山给她描述过龙泉郡是如何的藏龙卧虎,石柔总觉得自己带着这副副仙人遗蜕,到了那边,就是羊入虎口。
尤其是崔东山故意调侃了一句“仙人遗蜕居不易”,更让石柔揪心。
陈平安入城先购买了一些零散物品,然后选了家闹市酒楼,与朱敛小酌了几杯,顺便买了两坛酒水,然后就去找家落脚的客栈。
当陈平安再次走在这座郡城的繁华街道,没有遇上游戏人间的“潇洒”剑修。
不然陈平安不介意他们肆意伤人之时,直接一拳将其打落飞剑。
至于有无后续风波,牵连出几个山上祖师爷,陈平安不介意。
走过倒悬山和两洲版图,就会知道黄庭国之类的藩属小国,一般来说,金丹地仙已是一国仙师的执牛耳者,高不可攀。再说了,真遇上了元婴修士,陈平安不敢说一战而胜之,有朱敛这位远游境武夫压阵,还有能够吞掉一把元婴剑修本命飞剑而安然无恙的石柔,跑路总归不难。
比如那位当年一行人,借宿于黄庭国户部老侍郎隐于山林的私人宅邸,程老侍郎,著有一部享誉宝瓶洲北方文坛的《铁剑轻弹集》,是黄庭国的大儒。
那位陈平安事后得知,老侍郎其实在黄庭国历史上以不同身份、不同相貌游历世间,当时老侍郎盛情款待过偶然路过的陈平安一行人。
幽雅宅院附近有大崖,是形胜之地,游人络绎,风景奇绝。
后来崔东山泄露天机,老侍郎是一条蛰伏极久的古蜀国遗留蛟种,当初经由他这位学生亲自引荐,已经被大骊朝廷招徕为披云山林鹿书院的副山长,而老蛟的长女,便是黄庭国第一大山上门派紫阳府的开山鼻祖,幼子则是寒食江水神。其中老蛟的长女,便是一位金丹雌蛟,受限于自身资质,试图以旁门道法的修行之法,最终破开金丹瓶颈,跻身元婴,只可惜还是差了点意思,百年之内,休想更进一步。
蛟龙之属,修行路上,得天独厚,只是结丹后,便开始难如登天。
骊珠洞天当年最大的五桩机缘,大隋皇子高煊的那尾金色鲤鱼,那条死活不愿意留在陈平安祖宅的四脚蛇,化作手镯盘踞在阮秀手腕上的火龙,赵繇那暂时休眠的木雕螭龙镇纸,再加上陈平安当年亲自钓出、却赠送给顾璨的泥鳅,它们之所以令人垂涎,就在于它们会毫无阻滞地跻身元婴,谁能豢养其中之一,就等于必须可以拥有一位战力相当于玉璞境修士的扈从。
在本土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宝瓶洲,哪个修士不眼红?
而且这五条距离真龙血统很近的蛟龙之属,一旦认主,相互间神魂牵连,它们就能够不断反哺主人的肉身,无形中,相当于最终给予主人一副相当于金身境纯粹武夫的浑厚体魄。
当陈平安刚要带头走入一座客栈的时候,与朱敛一起转头望向大街。
一位面容冷漠的高挑女子姗姗而来,走到了陈平安他们身前,露出微笑,以字正腔圆的大骊官话说道:“陈公子,我父亲与你们大骊北岳正神魏檗是好友,如今担任林鹿书院副山长,而且当年曾经招待过陈公子,离开黄庭国之前,父亲交待过我,若是以后陈公子路过此地,我必须尽一尽地主之谊,不可怠慢。前不久,我收到了一封从披云山寄来的家书,故而在附近一带等候已久,若是这些窥探,冒犯了陈公子,还希望见谅。在这里,我诚心恳请陈公子去我那紫阳府做客几日。”
陈平安问道:“因为着急赶路,如果我今天婉拒了前辈,会不会给前辈带来麻烦?”
正是老蛟长女、以及紫阳府开山老祖的高挑女子笑道:“自然不会,不过我是真希望陈公子能够在紫阳府逗留一两天,那边风景还不错,一些个山头特产,还算拿得出手,若是陈公子不答应,我不会被父亲和山岳正神责骂,可若是陈公子愿意给这个面子,我肯定能够被赏罚分明的父亲,与魏正神记住这点小小的功劳。”
陈平安稍作犹豫,点头笑道:“好吧,那我们就叨扰前辈一两天?”
上古蜀国蛟龙之属遗种的高挑女子,取出一只小如女子手指的核雕小舟,往地上一丢,水雾弥漫间,蓦然变出一艘雕栏画栋的袖珍楼船,高三层,乘坐四五十人不在话下,好在在抛掷这枚核雕法宝之际,女子已经默默挥袖,将街上行人轻飘飘扯到街道两旁。
与此同时,她从袖中捻出一叠色彩不一的符纸,松手后,符纸飘落在地,出现了一位位亭亭玉立、姿容秀美的少女,顾盼生辉,根本认不出她们片刻之前还是一叠符箓纸人。
她们手脚伶俐,迅速从楼船上搬出一条登船木板。
高挑女子笑道:“请公子登船。”
裴钱看得目不转睛,觉得以后自己也要有楼船和符纸这么两件宝贝,砸锅卖铁也要买到手,因为实在是太有面子了!
陈平安拍了拍裴钱脑袋,带着她跟随那位高挑女修,一起登船。
在众目睽睽之下,楼船缓缓升空,御风远游,速度极快,转瞬十数里。
站在这艘紫阳府老祖宗的仙家渡船上,脚底下就是那条蜿蜒近千里的御江。
陈平安站在栏杆旁,跟裴钱一起眺望地面上风景如画的山山水水。
陈平安没来由想起了家乡,以及去往龙泉郡一路上的郡县、小镇集市,那些陈平安走过了就被牢牢记在心头的高山秀水。
又想起了一些家乡的人。
当时跟随学塾马夫子一起离开骊珠洞天的同窗当中,李槐和林守一最终还是跟上了陈平安和李槐。
董水井和石春嘉一个选择留在家乡,一个跟随家族迁往了大骊京城。
其实陈平安对他们观感也很好,一个性情淳朴,大概是出身相似的缘故,当年最让陈平安心生亲近,一个扎着羊角辫子,活泼可爱,瞧着就灵秀聪慧。
陈平安不觉得他们的选择就是错的。
陈平安内心深处,希望家乡的山水依旧,不管是董水井、石春嘉这样留在家乡的,或是刘羡阳、顾璨和赵繇这样已经远离家乡的,他们心扉间,依然是故乡的青山绿水。
当然,在这次返乡路上,陈平安还要去一趟那座悬挂秀水高风的嫁衣女鬼府邸。
当年憋在肚子里的一些话,得与她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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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里,董水井给馄饨铺子挂上打烊的牌子,却没有着急关上店铺门板,做生意久了,就会知道,总有些上山时与铺子,约好了下山再来买碗馄饨的香客,会慢上一时半刻,所以董水井哪怕挂了打烊的木牌,也会等上半个时辰左右,不过董水井不会让店里新招的两个伙计跟他一起等着,到时候有客人登门,便是董水井亲自下厨,两个贫苦出身的店里伙计,便是要想着陪着掌柜同甘共苦,董水井也不让。
董水井的馄饨铺子,名气越大越大,许多龙泉郡新建郡城的有钱人,都邀请董水井去郡城那边多开两家铺子,只是董水井一一婉拒。
除了这座山顶有山神庙的半山腰馄饨铺子,董水井当年凭借卖出小镇其中一栋祖宅的大笔银子,早早在新郡城那边买了半条街的宅子,除了留下一栋宅院,其余都租了出去。
董水井还是最早一拨四处捡漏的当地人,两座祖宅的街坊邻居中,有不少小镇土生土长的孤寡老人,性子执拗,哪怕外人出天价购买他们的祖传物件,仍是死活不卖,说是晚上能够住银子堆里啊,还是死后塞满棺材就能带到下辈子啊?那些山上的仙家子弟耐着性子,与
那堆指不定几年后就是泥土里一堆白骨的老家伙们磨嘴皮子,只觉得不可理喻,可又不敢强买,只得带着大笔神仙钱失望而归。
可董水井登门后,不知是老人们对这个看着长大的年轻人念旧情,还是董水井巧舌如簧,总之老人们以远远低于外乡人买家的价格,半卖半送给了董水井,董水井跑了几趟牛角山包袱斋,又是一笔不可估量的进账,加上他自己辛勤上山下水的一点意外收获,董水井分别找到了陆续光临过馄饨铺子的吴太守、袁县令和曹督造,无声无息地买下诸多地皮,不知不觉,董水井就成为了龙泉新郡城屈指可数的富贵大户,隐隐约约,在龙泉郡的山上,就有了董半城这么个吓人的说法。
今天董水井与两位年轻伙计聊完了家长里短,在两人离去后,已经长成为高大青年的店掌柜,独自留在店铺里边,给自己做了碗热腾腾的馄饨,算是犒劳自己。暮色降临,秋意愈浓,董水井吃过馄饨收拾好碗筷,来到铺子外边,看了眼去往山上的那条烧香神道,没看见香客身影,就打算关了铺子,不曾想山上没有返家的香客,山下倒是走来一位身穿儒衫的年轻公子哥,董水井与他相熟,便笑着领进门,又做了碗馄饨,再端上一壶自酿米酒,两人从头到尾,故意都用龙泉方言交谈,董水井说的慢,因为怕对方听不明白。
客人是个怪人,叫高煊,自称是来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的外乡游子,大骊官话说得不太顺畅,却还要跟董水井学龙泉方言。
等高煊吃完馄饨,董水井倒了两碗米酒,米酒想要甘醇,水和糯米是关键,而龙泉郡不缺好水,糯米则是董水井跟那位姓曹的窑务督造官讨要,从大骊一处鱼米之乡运来龙泉,远远低于市价,在龙泉郡城那边于是出现了一家规模不小的米酒酿造处,如今已经开始远销大骊京畿,暂时还算不得日进斗金,可前景与钱景都还算不错,大骊京畿酒楼坊间已经逐渐认可了龙泉米酒,加上骊珠洞天的存在与种种神仙传闻,更添酒香,其中米酒销路一事,董水井是求了袁县令,这桩薄利多销的买卖,涉及到了吴鸢的点头、袁县令的打开京畿大门,以及曹督造的糯米转运。
郡守吴鸢,袁县令与曹督造,三人当中,吴鸢品秩最高,虽然正四品的郡守官位,还不算名副其实的封疆大吏,可是作为大骊现任太守中最年轻之人,吴鸢是大骊朝廷不太愿意小觑的存在,毕竟吴鸢的授业先生,正是大骊国师崔瀺。只可惜如今吴鸢升了官后,口碑反而比起离京前差了许多,因为据说在龙泉尚未由县升郡期间,这位被国师寄予厚望送到此地的吴县令,给那些地方大族排挤得很是欲仙欲死,磕磕碰碰,碰了一鼻子灰。
可是人家吴鸢有个好先生,旁人羡慕不来的。
不过吴鸢在大骊京城朝廷,已经是个不小的笑话。
反而是后两位,袁县令和曹督造,更被大骊官场看好。不单单是两位年轻俊彦是两大上柱国姓氏的嫡系子弟,在于两人在龙泉郡,在各自领域风生水起。袁县令担负着一部分西边山头仙家洞府的建造,神仙坟与老瓷山的文武庙顺利开工与完工,也是他的功劳,留在龙泉郡的大姓豪族,不认吴鸢这个太守,却愿意认这个官帽子更小的县令。
至于曹督造所在的窑务督造官署,明面上是管着那些龙窑烧造宫廷御用瓷器的清水衙门,实则肩负着监督所有龙泉郡山上势力的秘密任务。
而袁、曹两个大骊最尊贵的姓氏,势同水火,大骊铁骑南下分兵三路,其中两路铁骑的幕后,就分别站着两大上柱国姓氏的身影。
董水井能够通过一桩不起眼的小买卖,同时拉拢到三人,不能不说是一桩“误打误撞”的壮举。
事实上这米酒买卖,是董水井的想法不假,可具体谋划,一个个环环相扣的步骤,却是另有人为董水井出谋划策。
董水井事后询问那人,为何袁县令和曹督造这般出身煊赫的世家子弟,一样不拒绝这点蝇头小利,比如去年末三家分红,董水井挣了七万两银子,袁曹两人相加不过十四万两白银,相较于市井商贾,可算暴利,未来分红,也确实会稳步递增,可董水井知晓袁曹两姓的大致家业后,委实是想不明白。
那人便告诉董水井,天底下的买卖,除了分大小、贵贱,也分脏钱买卖和干净营生。
在一些杀头的买卖挣着了大钱,是本事,在干干净净的小买卖里边,挣到了细水流长的银子,也是能耐。何况许多小买卖,做到了极致,那就有机会成为一条真正的钱路,成为能够夯实豪阀底蕴的百年营生。
最后那人摸出一颗普普通通的铜钱,放在桌上,推向坐在对面诚心求教的董水井,道:“便是浩然天下的财神爷,皑皑洲刘氏,都是从第一颗铜钱开始发家的。好好想想。”
那个依旧是横剑在身后的家伙,扬长而去,说是要去趟大隋京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见着商家的祖师爷,那位看着面嫩的老先生,曾以降落一根通天木的合道大神通,取信于天下,最终被礼圣认可。
董水井思量半天,才记起那人吃过了两大碗馄饨、喝过了一壶米酒,最后就拿一颗铜钱打发了店铺。
不过那次做买卖习惯了锱铢必较的董水井,非但没觉得亏本,反而是他赚到了。
高煊见董水井喝着酒,有些神游物外,笑着问道:“有心事?不妨说出来,我帮不上忙,听董掌柜发几句牢骚,还是可以的嘛。”
董水井摇摇头,玩笑道:“胡乱想了些以后的事情,没有牢骚。每天回了郡城宅子,累得半死,数完钱,倒头就能睡,一睁眼就是新的一天,忙忙碌碌,很充实。”
高煊感慨道:“真羡慕你。”
董水井哑口无言,他倒是没有觉得高煊是在无事强说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跟钱多钱少关系不大,董水井便没有接话,喝了口自酿米酒,馄饨铺子这边的酒壶上,都撕去了董家坊的红纸,不然容易惹来是非,让一座用来修养心性的简单铺子,很快变得乌烟瘴气,如今知晓董水井到底有多少家底的人,整座各路神仙鱼龙混杂的龙泉郡,依然是寥寥无几。
高煊结账后,说要继续上山,夜宿山神庙,明天在山顶看看日出,董水井便将店铺钥匙交给高煊,说如果反悔了,可以住在铺子里,好歹是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高煊拒绝了这份好意,独自上山。
董水井则下山去,结果碰到了应该是刚从大隋京城返回的许弱,说要吃碗馄饨,垫垫肚子,再去牛角山渡口继续赶路去大骊京城,董水井只得返回,打开铺子大门,直接给这位墨家豪侠做了两大碗,没拿米酒,懒得跟此人客气,董水井坐在对面,看着许弱狼吞虎咽。
许弱含糊不清道:“你猜刚才那个年轻人是谁。”
董水井原本没多想,与高煊相处,并未掺杂太多利益,董水井也喜欢这种往来,他是天生就喜欢做生意,可生意总不是人生的全部,不过既然许弱会这么问,董水井又不蠢,答案自然就水落石出了,“戈阳高氏的大隋皇子?是来咱们大骊担任质子?”
许弱点点头。
董水井犹豫了一下,问道:“能不能别在高煊身上做买卖?”
许弱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之所以说这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
董水井正色道:“先生请说。”
只有这种时候,董水井愿意以先生称呼许弱。
许弱瞥了瞥店铺柜台,董水井立即去拿了一壶米酒,放在许弱桌前,许弱喝了口余味绵长的米酒,“做小本买卖,靠勤勉,做大了之后,勤勉当然还要有,可‘消息’二字,会越来越重要,你要擅长去挖掘那些所有人都不在意的细节,以及细节背后隐藏着的‘消息’,总有一天能够用得到,也不必对此心怀芥蒂,天地宽阔,知道了消息,又不是要你去做害人生意,好的买卖,永远是互利互惠的。”
董水井点了点头。
许弱又问:“你觉得吴鸢、袁县令和曹督造,还有这高煊,展现给你的性情,如何?”
董水井缓缓道:“吴太守温和,袁县令严谨,曹督造风流。高煊散淡。”
许弱再问:“为何如此?”
董水井早有腹稿,毫不犹豫道:“吴太守的先生,国师崔瀺如今锋芒毕露,吴太守必须守拙,不可以得意忘形,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眼红和攻讦。袁氏家风素来谨小慎微,如果我没有记错,袁氏家训当中有藏风聚水四字,曹氏家族多有边军子弟,门风豪迈,高煊作为大隋皇子,流落至此,难免有些心灰意冷,即便内心愤懑,最少表面上还是要表现得云淡风轻。”
许弱说道:“这些是对的,可其实仍是流于表面,你能想到这些,很多人一样可以,因此这就不属于能够生财的‘消息’,你还要再往更深处、更高处推敲,多想想更加深远的庙堂格局,王朝走势,对你当下的生意未必有用,可一旦养成了好习惯,能够受益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