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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6章

    耳朵那边火辣辣疼。

    经过一番风雨洗礼后,她现在已经大致晓得师父生气的轻重了,敲板栗,哪怕重些,那就还好,师父其实不算太生气,若是扯耳朵,那就意味着师父是真生气,如果拽得重,那可了不得,生气不轻。但是吃板栗拽耳朵,都比不上陈平安生了气,却闷着,什么都不做,不打不骂,裴钱最怕那个。

    陈平安找了一间闹市客栈,在京城最为繁华的昌乐坊,多书肆。

    只是如今青鸾国京城各地的客栈房间,都太紧俏,只剩下两间散开的屋子,价格明摆着是宰人,柜台那边的年轻伙计,一脸爱住不住、不住滚蛋的表情,陈平安还是掏钱住下,当然需要先给伙计看过了通关文牒,需要记录在册,事后京城官府衙门会查询,当陈平安拿出崔东山事先准备好的几份户籍关牒,伙计确认无误后,立即更换了一副嘴脸,抄录完毕,毕恭毕敬双手奉还,伙计殷勤无比,还给陈平安赔不是,说如今客栈实在是腾不出多余屋子,但只要一有客人离店,他肯定立马通知陈公子。

    陈平安笑着说好,很快就一位妙龄少女给伙计喊出,带着陈平安一行人去住处。

    伙计立即去找到客栈掌柜,说店里来了一拨南下游历的大骊王朝京城人氏。

    掌柜是个几乎瞧不见眼睛的臃肿胖子,身穿富家翁常见的锦衣,正在一栋雅静偏屋悠哉品茶,听完店里伙计的言语后,见后者一副洗耳恭听的憨傻德行,立即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过去,骂道:“愣这儿干啥,还要老子给你端杯茶解解渴?既然是大骊京城那边来的大爷,还不赶紧去伺候着!他娘的,人家大骊铁骑都快打到朱荧王朝了,万一真是位大骊官宦门户里的贵公子……算了,还是老子自己去,你小子做事我不放心……”

    年轻伙计邀功不成,反而挨了一脚踹,便有些腹诽,结果又挨了掌柜重重一巴掌,“老子用屁股想,都知道你起先那副狗眼看人低的嘴脸,要不是喊我一声姐夫的份上,早让你去街上捡狗屎去了。”

    攀着一层关系才在客栈当伙计的年轻人,回柜台那边才敢骂骂咧咧,自己那位如花似玉的姐姐,给这么头肥猪当小妾,真是……挺有福气的事儿。衣食无忧,穿金戴银,每次回娘家那条破烂巷子,都跟宫里头的娘娘似的,很风光,连带着他这个弟弟都脸面有光。

    掌柜亲自出马,硬是给陈平安再腾出一间屋子,于是裴钱跟石柔住一间,后者本就适合夜间修行,无需睡眠,床铺便让裴钱独占,陈平安担心裴钱忌讳石柔的阴物身份与杜懋皮囊,便先问了裴钱,裴钱倒是不介意。石柔当然更不介意,若是与朱敛共处一室,那才是让她毛骨悚然的龙潭虎穴。

    人间细事多如毛,陈平安早早习惯了多上些心。他上心,身边人就可以少做许多琐碎事,多做正经事,从大隋求学护送李宝瓶他们,就是这么个路子。

    两间屋子隔得有些远,裴钱就先待在陈平安这边抄书。

    陈平安练习天地桩,朱敛闲来无事,就站在墙角那边保持一个猿猴之形。

    其实已是远游境武夫的朱敛也好,尚未跻身六境的陈平安也罢,早早知道,功夫更在日常的点点滴滴,行走时的拳架,登山蹚水各有不同的门道,坐时呼吸,就连睡觉,朱敛和陈平安都有各自温养拳意的路数。至于裴钱,毕竟年岁尚小,还没有走到这一层境界,不过陈平安和朱敛不得不承认,世间某些家伙的确有那种出类拔萃的习武天赋,连出了名讲究脚踏实地、没有捷径可走的武道一途,都给裴钱走出了作弊的意思,例如陈平安教给裴钱的剑气十八停,进展之快,陈平安在老龙城灰尘药铺就已经自惭形秽。

    在陈平安收起天地桩的时候,朱敛跃跃欲试,陈平安心中了然,就让已经抄完书的裴钱,用行山杖在地上画个圈,与朱敛在圈内切磋,出圈则输。当年在彩衣国大街上,陈平安和马苦玄的“久别重逢”,就用这个分出了暗藏玄机的所谓胜负,若非陈平安知道马苦玄的真武山护道人在暗中冷眼旁观,恐怕泥瓶巷和杏花巷的两个同龄人,就要直接分出生死。

    对于那个父母很早就坐拥一座龙窑的马苦玄,陈平安不会客气,新仇旧怨,总有梳理出脉络真相、再来秋后算账的一天。

    裴钱画完一个大圆后,有些忧愁,崔东山传授给她的这门仙家术法,她如何都学不会。

    陈平安与朱敛站在圆圈内,方丈之地,沉闷出拳。

    朱敛自然压了武道境界,跟郑大风当初喂拳他们画卷四人如出一辙。

    一炷香后,陈平安给朱敛一拳打得向后仰去,两脚扎根在圈内,又给朱敛一肘敲在胸口,身体轰然坠地而去,陈平安双掌拍向地面,在后背距离地面只有一尺高度时,身体旋转,大袖摇晃,好似陀螺,双脚沿着刚好圆圈边界线,绕向朱敛一侧,结果被朱敛一脚踹中胸口,砰然撞向墙壁。

    陈平安双手掌心先于后背贴在墙面,卸去所有劲道,不然以朱敛那一脚的力道,就不只是撞破一堵墙壁的事情了,最终飘然落地,笑道:“输了。”

    朱敛笑问道:“少爷这么多奇奇怪怪的招式,是藕花福地那场甲子收官战,偷学来的?比如当年拿走我那顶道冠的丁婴?”

    陈平安点头道:“丁婴武学驳杂,我学到不少。”

    两人落座后,朱敛给陈平安倒了一杯茶,缓缓道:“丁婴是我见过天赋最好的习武之人,而且心思缜密,很早就展露出枭雄风采,南苑国那场厮杀,我知道自己是不成事了,积攒了一辈子的拳意,死活就是春雷不炸响,当时我虽然已经身受重伤,丁婴辛苦隐忍到最后才露头,可其实那会儿我如果真想杀他,还不是拧断鸡崽儿脖子的事情,便干脆放了他一条命,还将那顶谪仙人遗物的道冠,送与他丁婴,不曾想之后六十年,这个年轻人非但没有让我失望,野心甚至比我更大。”

    陈平安笑道:“难怪丁婴对于这场武道发迹之战,讳莫如深,从来不对人提起。应该是既不好意思吹牛,也不愿自曝其短。”

    裴钱气呼呼道:“你是不知道,那个老头儿害我师父吃了多少苦。”

    朱敛笑眯眯道:“早知道这样,当年我就该一拳打死丁婴得了。对吧?”

    裴钱吃一堑长一智,先看了看陈平安,再瞅瞅朱敛一脸挖坑让她跳进去然后他来填土的欠揍模样,裴钱立即摇头道:“不对不对。”

    裴钱一见师父没有赏赐板栗的迹象,就知道自己答对了。

    她先将桌上笔墨纸小心翼翼放入陈平安的竹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站起身,在陈平安耳边小声道:“师父,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我再翻书看吧,乍一看,好像书上的字,漂亮了许多。”

    陈平安没有当真,笑问道:“怎么说?”

    裴钱小心提防着朱敛偷听,继续压低嗓音道:“以前那些小墨块儿,像我嘛,黑乎乎的,这会儿瞧着,可不一样了,像谁呢……”

    裴钱开始掰手指头,“教我剑术刀法的黄庭,狐媚子姚近之,脾气不太好的范峻茂,桂姨身边的金粟。师父,事先说好,是老魏说近之姐姐狐媚狐媚的,是那种祸国殃民的大美人儿,可不是我讲的哦,我连狐媚是啥意思都不晓得嘞。”

    朱敛大笑拆台道:“你可拉倒吧……”

    裴钱赶紧跑过去,想要一把捂住朱敛那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妇人碎嘴,朱敛哪里会让她得逞,左摇右摆,裴钱张牙舞爪。

    陈平安看着一老一小的打闹,提醒道:“我们在京城买完了感兴趣的东西,再逛过一些名胜古迹,最多再待两天就去青鸾国东边的那座仙家渡口,直接去大隋山崖书院。”

    朱敛一边躲避裴钱,一边笑着点头,“老奴当然无需少爷担心,就怕这丫头无法无天,跟脱缰野马似的,到时候就像那辆一鼓作气冲入芦苇荡的牛车……”

    裴钱怒道:“朱敛,你总这么乌鸦嘴,我真对你不客气了啊!”

    朱敛正要逗弄几句黑炭丫头,不曾想陈平安说道:“是别乌鸦嘴。”

    朱敛立即点头道:“少爷教训的是。”

    裴钱坐着,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指着朱敛,总算逮住机会报了一箭之仇,哈哈大笑道:“还好意思说我见风使舵,老厨子,你可拉倒吧。”

    朱敛一本正经道:“你那叫墙头草,我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英俊的俊,俊俏的俊。”

    裴钱眨了眨眼睛,好奇问道:“师父说你在咱们藕花福地,曾经是一位俊美无双的公子哥?”

    不等朱敛滔滔不绝说一说当年的丰功伟绩,裴钱已经双手捧腹,脑袋撞在桌上,“你可拉倒吧,笑死我了,哎呦喂,肚子疼……”

    朱敛看到陈平安也在忍着笑,便有些惆怅。

    ————

    在佛道之辩即将落下帷幕之时,青鸾国京郊一处避暑别宫,唐氏皇帝悄然亲临,有贵客大驾光临,唐黎虽是人间君主,仍是不好怠慢。

    因为来者是云林姜氏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既是一位定海神针一般的上五境老神仙,还是负责为整个云林姜氏子弟传授学问的大先生,名为姜袤。

    除此之外,还有嫁入老龙城苻家后、头回返家省亲的姜氏嫡女,以及一位随她一起离开姜氏的教习嬷嬷,传闻是位杀力可怕的元婴剑修。

    唐黎身边则有两人跟随,一位能够让他安心放权的皇室老人,唐重,按照辈分,其实算是皇帝唐黎的叔叔,跟老侍郎柳敬亭曾经在私底下书信往来颇多,吵架,那些书信,唐黎其实都看过。

    再就是一位鹰钩鼻老者,青鸾国所有谱牒仙师中头一号,周灵芝,很多人都已经忘记这位老仙师的山泽野修出身,但是辅佐唐氏皇帝已经三代之久,虽说名声不太好,只是唐黎生长于帝王家,视野所及是那江山一统、国祚万年,哪里会计较这些不痛不痒的非议。

    见着了那位云林姜氏的老神仙,唐黎这位青鸾国君主,再对自家地盘的山上仙师没好脸色,也要执晚辈礼恭敬待之。

    双方设席相对而坐。

    就像刻意不分出主宾,更没有什么君主。

    老人没有印象中的那种端架子,言谈和煦。

    唐黎让礼部官员为姜袤送上一大摞档案,和一些以仙家拓碑手法记录的画卷,是个相貌周正、口齿伶俐的礼部年轻官员,在姜袤随手翻阅档案和浏览画卷之时,这位礼部员外郎就为姜氏老神仙汇报佛道之辩的过程,详略得当,只在精彩处,惊心动魄处,细说,而且说得干脆利落,而且面对一位传说中的上五境修士,不卑不亢,偶有问答,应对得体,很给皇帝陛下长脸。

    所以唐黎很满意,侧过身,望向叔叔唐重。

    后者轻声介绍道:“礼部仪制清吏司宋山溪,青松郡宋氏子弟,秋魁二年的榜眼。”

    唐黎道:“下次京考,可以提一提。”

    唐重笑着点头。

    唐黎突然问道:“韦都督怎么今天不在场?”

    唐重解释道:“韦都督与一位名为姜韫的姜氏子弟关系好,姜韫与姐姐重逢于此,就拉上了韦都督。”

    名义上的青鸾国仙师第一人,老者周灵芝在一旁听到皇帝陛下以“韦都督”称呼韦谅后,眼皮子微微颤抖了一下。

    宝瓶洲东南版图一带,世人只知青鸾国中部有个世袭的韦家大都督,世代独苗,偏偏香火传承得有惊无险,顺顺利利。

    青鸾国唐氏太祖开国以来,皇帝陛下都换了那么多个,可其实韦大都督始终是一人。

    这个深藏不露且与唐氏渊源极其深厚的韦谅,就是周灵芝在青鸾国最忌惮之人,没有之一。

    玉璞境修士姜袤在看完听完之后,笑问道:“听说狮子园柳清山,临时被加入考验后,表现得极为出彩,除了文字记载,可有画卷能够观看?”

    唐重摇头道:“回禀姜老,有人提醒我们最好不要擅自进入狮子园,便是我们周供奉,也只能在狮子园外的山巅远观。但是通过里边谍子的见闻,加上周供奉点到即止的掌观山河,柳敬亭二子柳清山,确实属于靠自己过关,并无外力帮助。”

    姜袤微笑道:“不就是那个大骊国师崔瀺嘛,你们有什么好避讳的。”

    唐重笑道:“正是崔国师。”

    皇帝唐黎心中却不太舒服。

    青鸾国迫于一洲大势,不得不与崔瀺和大骊谋划这些,他这个皇帝陛下心知肚明,面对那头绣虎,自己已经落了下风许多,当下姜袤如此云淡风轻直呼崔瀺姓名,可不就是摆明了他姜袤和背后的云林姜氏,没把大骊和崔瀺放在眼中,那么对于青鸾国,这会儿面子上客客气气,姜氏的骨子里又是何等瞧不起他们唐氏?

    唐黎虽然心中不悦,脸上不动声色。

    说句难听的,姜袤真要往他脸上吐口浓痰,他这个青鸾国皇帝也得笑脸受着,说不定还要来一句老神仙口渴不口渴。

    姜袤没有继续让唐黎难堪,抽出几幅画卷,画卷上边,就两处场所两个人,京城以南,以泉水清冽著称于世的白水寺,京城之中,名声不显的白云观,一位年纪轻轻的白衣僧人,一位中年观主道人,姜袤点头道:“就目前情形来看,佛家胜在台面上,道门赢在幕后,你们青鸾国儒家门生推出来的狮子园柳清山,表现不俗,说不定还有机会,但是如果没有更让人眼前一亮的东西拿出来,至多争一个第二,够吗?无论是道门还是佛家,成为青鸾国的国教,好吗?”

    有些咄咄逼人。

    云林姜氏作为宝瓶洲最古老的豪阀,曾经在中土神洲那都是第一流的大族大姓。

    姜氏作为儒家“立教”之前就作为掌礼之一的存在,这场出现在宝瓶洲历史上的首次三教之争,云林姜氏会偏向谁,显而易见。

    但是若是青鸾国只是碍于姜袤和姜氏的颜面,将本就不在佛道争辩之列的儒家,硬生生拔高为唐氏国教,到时候明眼人,就都会知道是姜氏出手,姜氏怎会容忍这种被人诟病的“白玉微瑕”。

    所以说,这就是姜袤最难伺候的地方,结果得有,过程还得让所有旁观者挑不出毛病,不可以半句闲言碎语,往云林姜氏身上招引。

    如今宝瓶洲中部各国士子南徙、衣冠齐聚青鸾国,对于这场没有读书人参与其中的佛道之辩,本就十分不满,这些外乡豪阀,呼声很高,还有不少脾气不太好的倨傲世族,叫嚣着若是不管佛道谁成为国教,就要搬出青鸾国,其实青鸾国位居庙堂最中枢的那拨人物,以及真正的道门神仙和佛家高僧,也清楚,两教之争,是在争第二,争一个不去垫底。

    而庆山国皇帝,之所以愿意带着那几位惊世骇俗的爱妃,来青鸾国京城看热闹,其实就是想要看看唐氏皇帝到底怎么个不要脸,是如何讨好云林姜氏和那拨浩浩荡荡的南渡衣冠,到最后又会不会沦为半洲的笑柄,以至于儒释道三方都不讨好。

    皇帝唐黎有些笑意,伸出一根手指摩挲着身前茶几。

    唐重开口道:“大骊国师崔瀺其实真正推出之人,是柳敬亭长子,柳清风,是一位学问近法的儒家弟子。”

    姜袤眯起眼,“哦?有何异于常人之处,我倒要见识见识。”

    唐重站起身,拿出两本早就准备好的泛黄书籍,一本儒家圣贤书,一本法家著作。

    唐重打算走过去送书。

    不见姜袤有任何动作,两本书就从唐重手中脱手,出现在了姜袤身前桌上,将那本儒家典籍随手放在角落,看一眼都嫌浪费光阴,宝瓶洲有几人有资格在云林姜氏面前谈“礼”,这倒不是这位老神仙目中无人,而确是有其家族底蕴和自身学问撑着,如山岳屹立。

    姜袤翻开那本柳清风读书批注的法家书籍,看得极快,有不以为然,有微微点头,最后视线停在某一页,在某一句旁边,看那落笔字迹,应该是先后三次注解批注,著书之人那句原话是“爱人不阿,憎人不害,爱恶各以其正,治之至也”。最贴近这句话的书页处,柳清风第一次写了“‘至’字不妥,过高,应当修改为‘本’”。

    姜袤又看过其余两次读书心得,微笑道:“不错。可以拿去试试看那位白云观道人的斤两。”

    这位云林姜氏明面上修为最高的老神仙,随手将钤印有柳清风私章藏书印那一页撕去,两本书籍返回唐重身前桌上,姜袤笑道:“找个机会,让那白云观道人在近期凑巧得到这本书,到时候看看这位观主是怎么个说法。”

    唐重答应下来。

    相较于姜袤所在场合的暗流涌动。

    避暑别宫一座绿竹环绕的幽幽凉亭里,就要和睦喜庆许多。

    那个曾经从骊珠洞天得了那条铁链机缘的高大青年,住在蜂尾渡小巷尽头的姜韫,正在和一位出嫁老龙城的姐姐聊着天。

    大都督韦谅一旁坐着,与那位神色萎靡的教习嬷嬷也在闲聊。

    姜韫看着眼前的姐姐容貌,哭笑不得。

    女子一挑眉头,“怎么了,以貌取人?我觉得挺美啊。”

    姜韫笑道:“姐,我得说句良心话,你当下这幅尊容,真跟美不沾边。”

    肥胖女子白眼道:“我倒要看看你将来会娶个怎样的仙子,到时候我帮你掌掌眼,省得你给狐狸精骗了。”

    姜韫双手合十,求饶道:“别,我怕姐你这脾气,一两句话就把我未来媳妇吓跑了。”

    女子正要唠叨几句,姜韫已经识趣转移话题,“姐,苻南华这个人怎么样?”

    女子摇头道:“就那样,挺好的,谁也不管谁,相敬如宾,好得很。”

    姜韫大笑道:“那我有机会一定要找这个可怜姐夫喝个酒,相互吐苦水,说上个几天几夜,说不定就成了朋友。”

    那位姜氏嫡女无所谓道:“你爱咋咋地。”

    她想起一事,小声问道:“你师父跟至交好友去寻宝,得手没?如果得手了,我偷偷摸摸跟你去趟蜂尾渡,飞升境大修士身死道消后的琉璃金身,我还没亲眼见过呢。家里倒是有一块,可老祖宗藏着掖着,我这么多年都没能找到。”

    她悄悄道:“你要是让我见着了那件东西,姐姐送你一样很特别的礼物,保证让你羡煞一洲年轻修士。”

    姜韫摆手道:“免了。我师父的脾气一样不好,涉及到琉璃金身碎块这么大的事情,我如果敢擅作主张,平时再好说话,不管用,非得扒掉我一层皮不可,真不是开玩笑,师父当年就说,我要么去骊珠洞天,要么去神诰宗的那座福地历练,必须选一样。结果等我回来,师父就开始反悔了,说福地历练也是需要的,反正骊珠洞天都去过了,好事成双嘛,趁着这两年运道好,在洞天得了件宝贝,说不定在福地就能拐个水灵媳妇……”

    姜韫愁眉苦脸,无奈道:“摊上这么个无赖师父,没法讲理。”

    女子嗤笑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宝瓶洲历史上,有几人能以山泽野修的出身,跻身上五境?能够让李抟景这么眼高于顶的家伙,都敬佩有加?能够跟那位性情古怪的老帮主成为患难之交?你啊,就知足啊,有空赶紧回家族跟老祖宗们烧几炷香,好好感谢祖上积德。”

    姜韫神色淡然,摇头道:“就别劝我回去了,实在是提不起劲儿。”

    女子叹息一声,伸手在姜韫脑门上屈指一弹,“从小到大,就这么犟,如今都是山上神仙了,还看不开早年那点事情?”

    姜韫不搭话。

    他看了眼那位教习嬷嬷,女子轻轻摇头,示意姜韫不要询问。

    两人沉默期间,刚好大都督韦谅与那位教习嬷嬷闲聊到了竹海洞天,与那位青神娘娘。

    韦谅环顾四周,满眼的翠绿修竹,似真似假玩笑道:“贤人君子读书人,都喜好这青竹,我倒想斩去恶竹千万竿。”

    姜氏嫡女打趣道:“韦先生,你若是在这儿砍竹子,将我们那位想要找你切磋学问的老祖宗晾在一边,不好吧?”

    韦谅笑道:“我坐在那儿,太抢风头,有违臣子本分。”

    她正要刺他两句。

    韦谅笑眯眯道:“小生姜啊,小时候我可是抱过你的,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功夫,襁褓里的黑丫头,就大姑娘嫁人了。”

    她怒目相向,掏出一块自小就喜欢吃的生姜,狠狠啃了一口。

    韦谅爽朗大笑。

    姜韫佩服不已。

    ————

    京郊狮子园最近离开了许多人,作祟妖物一除,外乡人走了,自家人也离开。

    被困在娘家很久的大女儿柳清雅,火急火燎带着夫君率先离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那夫君这次,算是给结结实实吓惨了。

    之后是那两位柳氏家塾先生,结伴离去。

    然后是二子柳清山和女冠柳伯奇,两人准备骑马远游,一路北上,先去观湖书院看看。

    紧接着是柳敬亭的小女儿柳清青,与婢女赵芽一起前往某座仙家门派,兄长柳清风向朝廷告假,亲自护送着这个妹妹。那座山上府邸,距离青鸾国京城不算近,六百余里,柳老侍郎在任时,跟那个门派的话事人关系不错,所以除了一份厚重拜师礼,还写了一封信让柳清风带着,大致内容,无非是即便柳清青资质不佳,并非修道之才,也恳请收取他的女儿,当个记名弟子,在山上挂名修行几年。

    事实上,哪怕柳敬亭不是礼部侍郎了,只要他还在世,那么女儿柳清青进入青鸾国任意一座仙门,都不难,甚至完全不需要这封信。

    一路上,两辆马车缓缓而行,柳清青笑容渐多,婢女赵芽自然也跟着高兴。

    柳清风多是坐在车厢内翻书,到了沿途驿站下车,便打点关系,待人接物,不止是世家子的礼数周到那么简单,地方芝麻官和胥吏,无论清流浊流,即便官品极低,可哪个不油滑,没眼力?柳清风这位一县父母官,是假客气真清高,还是真对他们以礼相待,一眼看穿,所以柳清风根本不像是青鸾国士林领袖柳敬亭的长子,人人印象不错,成为各地驿站不约而同的一桩趣谈。

    柳清青本就是女眷,年纪又不大,所以看不出兄长柳清风的种种细节,心思细腻的赵芽却叹为观止,总觉得狮子园内的大少爷,跟走出狮子园的柳县令,完全是两个人。

    到了那座峰峦叠翠的仙家府邸,柳清青的访仙拜师,一帆风顺。

    柳清风安顿好柳清青后,却没有立即下山,被人领着去了一座崖畔观景高楼,登楼后,看到了一位凭栏赏景的青衫老儒士,一位风流倜傥的公子哥。

    柳清风心中叹息,收敛了复杂情绪,作揖行礼,“柳清风拜见崔国师。”

    大骊国师崔瀺。

    竟是亲自来到了青鸾国。

    崔瀺笑着伸手虚抬,示意柳清风不用如此客气,然后指了指身边人,“李宝箴,龙泉郡人氏,如今是大骊绿波亭在宝瓶洲东南的全权掌舵之人,以后你们会经常打交道。”

    那位俊逸青年对柳清风作揖道:“见过柳先生。”

    柳清风只得还礼。

    李宝箴以一口醇正的青鸾国官话说道:“柳先生,此行南下青鸾国,让我大开眼界,妙人太多,单说那位白云观道人,微末道行,就胆敢行合道之举,窃取天机,还真给他越过了那道元婴地仙都极难跨过的天堑。只是太过惹眼,是福是祸,估计得看云林姜氏的意思了。”

    柳清风笑了,没有出声。

    下马威?

    真是年轻气盛,锋芒毕露。

    李宝箴静待下文,见柳清风软绵绵不开腔,便也笑了起来。

    崔瀺看了眼柳清风,微笑道:“柳清风,以后青鸾、庆山、云霄三国,大事,不用你们二人劳心,至于小事,你多教教李宝箴。”

    柳清风点点头。

    李宝箴神色自若,面带微笑,一揖到底,“有劳柳先生。”

    ————

    那座陈平安曾经题字在墙壁上的河伯祠庙。

    最近来了一伙出手阔绰的大香客,而且就住在祠庙里边。

    两人一黄牛。

    让庙祝香火钱收得战战兢兢。

    眉心有痣的白衣翩翩少年,喜欢游览碑廊。

    正是不知为何仍滞留青鸾国的崔东山。

    这天晚上,圆月当空,崔东山跟河伯祠庙要了一只竹篮,去打了一篮子河水回来,滴水不漏,已经很神奇,更玄妙之处,在于竹篮里边河水倒映的圆月,随着篮中水一起摇摇晃晃,哪怕走入了廊道阴影中,水中月依旧光亮可爱。

    崔东山走到一处廊道,坐在栏杆上,将竹篮放在一旁,抬头望月。

    唯有竹篮水和水中月,与他作伴。

    崔东山思绪飘远。

    佛祖愁那众生苦,至圣先师担心儒家学问,到最后成为只是那些不饿肚子之人的学问。

    道祖呢。

    据说在观看那个一。

    可能被困井底的王朱是一,杨家药铺那个老人也是一。

    或者有可能在道法高到没边的道祖眼中,谁都是那个一?

    崔东山揉了揉脸颊,从袖中咫尺物,取出两只普通枣木材质的卷轴,将两幅小花卷摊开,悬停在他身前。

    一幅画卷。

    有位衣衫老旧的老秀才,端坐在一条长凳中央,弱冠之龄的崔瀺,坐在一侧,少年左右和少年齐静春,坐在另外一侧。

    一条长凳坐了四个人,略显拥挤。

    有个脑袋闯入本该独属于师徒四人的画卷之中,歪着脑袋,笑容灿烂,还伸出两个手指。

    另外一处,有个蹲着的壮硕身形,在角落,背对着所有人。

    第二幅。

    那个在第一幅画卷中探头探脑的家伙,光明正大站在画卷中央,摊开双臂,少年左右和齐静春双手抱住那个男人的胳膊,屈膝收腿,悬挂空中,两个少年咧嘴大笑。

    年轻书生崔瀺,站在那人身后,笑得含蓄些,只是也笑得很真诚。

    ————

    崔东山就想着什么时候,他,陈平安,那个黑炭小丫头,也留下这么一幅画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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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七章

    异乡见老乡

    接下来两天,陈平安带着裴钱和朱敛逛京城铺子,石柔留在客栈那边看家护院。

    热闹是真热闹,就因为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这座青鸾国首善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当然还有陈平安这样纯粹来赏景的,顺带购买一些青鸾国的特产。

    裴钱和朱敛约莫是灯下黑,都没有看出陈平安喜欢逛书肆有什么古怪,可是心如细发的石柔却看出些蛛丝马迹,陈平安逛那些大小书铺,版刻精良的新书,几乎从来不碰,诸子百家的典籍,也兴趣不大,反而对于稗官野史和各国县志类杂书,还有些只会被搁放在角落的生僻家谱,见一本翻一半,只不过翻完之后陈平安又不买。

    惹了不少白眼。

    好在有一有银子就喜欢大手大脚的朱敛帮衬,才没遭来铺子书坊的恶语相向。

    裴钱大概是觉得在京城,陈平安先是买了十数刀青鸾国最著名的昂贵宣纸,再给卢白象买了那对青釉御用棋罐,又给她买了只手捻葫芦,开销很大,已经远超平时,哪怕瞧见了真心喜欢的顺眼物件,都只偷偷看几眼而已,何况当初姚近之赠送的多宝盒,真的已经满满当当,塞不下更多物件了,不然再跟师父讨要个崭新的多宝盒?裴钱一番思量之后,还是打消了念头,觉得虽说狮子园这次师父是挣了些谷雨钱,可自己也买了个手把件,下次再挣着钱,再跟师父开口。

    到底是穷。

    裴钱有些伤心,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积攒下一只只的多宝盒,全部装满,都是宝贝。老厨子说比多宝盒更好更大的,是那富贵门庭都有的多宝架,摆满了物件后,那才叫真正的琳琅满目,看得人眼珠子掉地上捡不起来。

    这两天逛街,听到了一些跟陈平安他们勉强沾边的小道消息。

    按照朱敛的说法,庆山国皇帝的口味,极其“鹤立鸡群”,令他拜服不已。这位在庆山国一言九鼎的君主,不喜欢婀娜多姿的苗条佳人,唯独癖好世间富态女子,庆山国宫中几位最得宠的妃子,有四人,都已经不能够用丰腴来形容,个个两百斤往上,被庆山国皇帝美其名曰媚猪、媚犬、媚罴和媚雀。

    而四媚之首的媚猪袁掖,还有一个更出名的身份,是宝瓶洲东南十数国版图的四大武学宗师之一。

    庆山国皇帝郑夔如今下榻青鸾国京城驿馆,身边就有四媚随行。

    前天郑夔身穿便服,带着妃子中相对“身姿纤细”的媚雀,一同游览京城寺庙道观,结果烧香之时,跟一伙世族子弟起了冲突,媚雀出手凌厉,直接将人打了个半死,闹出很大的风波,掌管京城治安的衙门,青鸾国礼部都有高品官员露面,毕竟涉及到两国邦交,好不容易安抚下去,闹事者是京城大族子弟和几位南渡衣冠世交同龄人,得知庆山国皇帝郑夔的身份后,也就消停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晚闹事者中,就有刚刚在青鸾国新宅邸落脚没多久的多人暴毙,死状凄惨,据说连衙门仵作都看得反胃。

    很快就有言之凿凿的消息传遍京城上下,凶手的杀人手法,正是庆山国大宗师媚猪的惯用手段,拔除四肢,只留头颅在身躯上,点了哑穴,还会帮忙止血,挣扎而死。

    青鸾国朝廷已经火速抽调各方人手,查探此事,更有一行由查案经验丰富的刑部官员、朝廷供奉仙师、江湖名宿组成的队伍,第一时间进入姜夔所在驿馆。

    可仍是挡不住群情激愤,无数士子书生围堵皇帝郑夔下榻驿馆。如果不是京城衙役阻拦,以及大都督韦谅亲自派遣两百精锐甲士,虎视眈眈,没有任由局势糜烂下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当然只能是被四媚之一的郑夔爱妃,打杀当场。

    媚猪袁掖放出话来,她跟同为四大宗师之一的大泽帮竺奉仙,来一场厮杀,若是她输了,这一大瓢脏水,庆山国便认,可如果她赢了,当初在驿馆外边瞎嚷嚷的青鸾国士子,就得一个个跪在驿馆外磕头道歉。

    而传闻曾经架势一辆猩红马车、在数国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老魔头竺奉仙,确实近期身在京城,借宿于某座道观。

    然后在昨天,在三十年前恶名昭彰的竺奉仙重出江湖,竟是以青鸾国头一号英雄豪杰的身份,如约而至,步入驿馆,与媚猪袁掖来了一场生死战。

    竺奉仙从乘坐马车离开道观起,到沿途就有无数青鸾国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为此人摇旗呐喊。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竺奉仙,竟是力战不敌那头媚猪,最后身受重伤,输给了四大宗师中排第二的袁掖。被浑身浴血却并无大碍的袁掖,随手拽住竺奉仙的脖子,大摇大摆走到驿馆大门口,环顾四周已经哑然的众人,将已经瘫软昏厥过去的竺奉仙丢到大街上,撂下一句,明天别忘了磕头。

    竺奉仙被大泽帮弟子含泪放入车厢,离开驿馆返回那座道观救治。

    驿馆外,门可罗雀。道观外,骂声不绝。

    在书肆凑巧听过了这桩风波的过程,陈平安继续找书。

    裴钱没心没肺,只觉得那个竺奉仙真是惨,本事不高,还喜欢出风头,就不知道躲在道观里边不出去?这不给那两百多斤的媚猪打得生死不知,况且一世英名也没了,按照那本演义所描述的江湖风貌、武林纷争,混江湖的人,没了名声,可不就等于没了命?裴钱唯一的惋惜,就是当初登山金桂观,他们还住过竺奉仙为他孙女在半山腰搭建的那座豪门宅邸,是个有钱又阔绰的主,她挺中意的,可惜现在看来,就算竺老头命硬,在道观那边没死,但是下次双方碰面,她估计也甭想跟那老头儿蹭吃蹭喝喽。

    那次两拨人偶遇,先是一起避雨,然后一起登山,最后老人的孙女竺梓阳,与云霄国胭脂斋少女刘清城,一同成为金桂观老神仙张果的嫡传弟子。

    裴钱和陈平安旁观过那场收徒礼,堪称繁文缛节,耗时将近一个时辰。到最后看得裴钱脑壳疼,害得她还要当个木头人一动不动,觉得比抄书还累。

    陈平安走出书肆,正午时分,站在台阶上,想着事情。

    朱敛轻声问道:“少爷,怎么说?”

    石柔心弦紧绷,心中默念,别掺和,千万别趟浑水。

    陈平安的答案,让石柔喜忧参半。

    陈平安说道:“去看看竺奉仙,如果伤得重,我身上刚好有些丹药,送了丹药见过了人,我们就离开道观。”

    朱敛赞叹道:“少爷有情有义,关键还稳重。”

    裴钱瞪眼道:“你抢我的话做什么,老厨子你说完了,我咋办?”

    朱敛不客气道:“咋办?吃屎去,不用你花钱,到时候没吃饱的话,跟我打声招呼,回了客栈,在茅厕外等着我就是,保证热腾腾的。”

    裴钱白眼道:“真恶心。”

    陈平安没理睬一老一小的日常斗法,问过了路,往那座一夜之间名声大噪的京城道观行去。

    走了大概大半个时辰才临近道观,围墙外边稀稀疏疏有些人,有人丢了石子大骂几句就跑,更多还是看热闹来的,在道观外边逛荡一圈就心满意足,还有些闻讯赶来的江湖中人,应该多是父辈祖辈在大泽帮手上吃过苦头的,倒是没敢破口大骂,更不会傻乎乎去痛打落水狗,毕竟老魔头竺奉仙生死未卜,可还有几名凶名赫赫的弟子待在道观,哪怕单独拎出一人,就够寻常的青鸾国武林高手吃上一大壶罚酒。

    道观不大,今日闭门谢客,陈平安在一处道观侧门敲门很久,才有道士开门,神色戒备,陈平安说与竺老帮主是旧识,劳烦道观这边通报一声,就说是陈平安拜访。

    年轻道士点点头,要陈平安稍等片刻,关上门后,约莫半炷香后,除了那位回去通风报信的道士,还有个当初陪同竺奉仙一起送竺梓阳登山拜师的随从弟子之一,认出是陈平安后,这位竺奉仙的关门弟子松了口气,给陈平安带路去往道观后院深处。此人一路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些感谢陈平安记得江湖情谊的客套话。

    当众人临近一座屋舍,药味极为浓重,竺奉仙的几位弟子,肃手恭立在门外廊道,人人神色凝重,见到了陈平安,只是点头致意,而且也没有任何松懈,毕竟当初金桂观之行,不过是一场短暂的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天晓得这个姓陈的外乡人,是何居心。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的竺奉仙,亲口要求将陈平安一行人带来,没谁敢答应开这个门。

    陈平安让朱敛三人留在廊道拐角处,都没让他们靠近那间屋子。

    在一位竺奉仙嫡传弟子开门后,陈平安负剑背箱,独自走入屋子。

    竺奉仙靠在枕头上,脸色惨白,覆有一床被褥,微笑道:“山上一别,异地重逢,我竺奉仙竟是这般可怜光景,让陈公子见笑了。”

    伤得极重。

    屋内除了病榻上的竺奉仙,还有一位神色木讷的老道人,帮忙开门的弟子关上门后,给陈平安搬了条椅子后就站在一旁,没有离开,以免陈平安暴起杀人。

    陈平安摘下竹箱放在脚边,坐在椅子上,轻声问道:“老帮主此次入京,没有隐藏行踪?”

    竺奉仙咳嗽几声,竭力笑道:“怎么没有隐藏,只不过朝廷那边耳目灵光,没能藏好罢了。这座京城道观,是大泽帮近三十年苦心经营的一处分舵,说不定早就被朝廷盯上了,这没什么,咱们那位青鸾国唐氏皇帝,年少时就一直对于江湖十分憧憬,登基以后,还算优待江湖,绝大多数的恩怨仇杀,只要别太过火,官府都不太爱管。

    “事实上,当年我驰骋数国武林,所向披靡,那会儿还在龙潜之邸当皇子的唐黎,据说对我十分推崇,扬言有朝一日,一定要亲自召见我这个为青鸾国长脸的武夫。所以这次莫名其妙给那头媚猪点了名,我虽然明知道是有人坑害我,也实在没脸皮就这么悄悄离开京城。”

    陈平安见竺奉仙说得吃力,断断续续,就打算不再询问,弯腰去打开竹箱。

    当他做出这个动作,老道人和屋内男子都蓄势待发,陈平安停下动作,解释道:“我有几瓶山上炼制的丹药,当然没办法让人白骨生肉,迅速修复损坏筋脉,但是还算比较补气养神,对武夫体魄进行缝缝补补,还是可以的。”

    竺奉仙想要抬起手臂,却无力做到,就只是搁在被子上边,轻轻摇晃,对两位心腹笑道:“你们不用紧张,我竺奉仙看人的本事,比学武要更好。当下这座京城,谁都可能来捡漏,唯独陈公子不会。”

    陈平安在来的路上,就选了条僻静小巷,从方寸物当中取出三瓶丹药,挪到了竹箱里边。不然凭空取物,太过惹眼。

    陈平安拿出三只瓷瓶后,伸手递给那位老道长,“劳烦老真人先辨别药效,是否适合老帮主疗伤。”

    竺奉仙忍不住笑道:“陈公子,好心给人送药救命,送到你这么委屈的地步,天底下也算独一份了。”

    老道长接过三只瓷瓶,依旧不苟言笑,去了桌边,各自倒出一粒丹丸,从袖中拿出一根银针,将丹药细细掰碎。

    陈平安非但没有好心当作驴肝肺的恼火,反而觉得老道长这么做,才是真正的江湖人行江湖事。

    竺奉仙气色虽差,可心情不错,而且毕竟七境武夫的底子不俗,无视屋内弟子的眼神示意可以送客了,竺奉仙笑问道:“陈公子,觉得那头媚猪是不是真凶?”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见过,不知道真正性情如何,所以不好说。按照一般情况,那个庆山国妃子没这么傻,在别国京城,以独门手法一口气虐杀数人,可若是以此作为障眼法,撇清自己,可能性不大,但终归还是有的。可能到最后……还是两国国力之争,宝瓶洲东南方的形势之争,是不是那个袁掖杀人,反而不重要。所以老帮主这场架,打得不值,设计老帮主的幕后人,则相当高明,接下来如何离开京城,老帮主就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竺奉仙点头道:“确实如此。”

    一直聚精会神查验丹药的老道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看了眼白衣负剑的年轻人。

    陈平安又跟竺奉仙闲聊了几句,就起身告辞。

    竺奉仙无法起身下床,就只好十分勉强地抱拳相送,只是这个动作,就牵扯到伤势,咳嗽不断。

    陈平安一行人离开了道观,返回客栈。

    道观屋内,那个将陈平安他们送出屋子和道观的男子,返回后,欲言又止。

    竺奉仙笑道:“怎么,还想着要陈平安送我们离开京城?”

    男子老老实实回答:“若是他愿意帮忙,当然是好事。既然他肯来这里,就已经表明对我们大泽帮亲近,我们若是劝一劝,说不得……”

    竺奉仙一声嗤笑,打断这位徒弟的痴心妄想,冷笑道:“蠢货,人心不足蛇吞象,陈平安那句要我们出城小心的言外之意,你假装听不出来?那就已经挑明了态度,送药,是当初一场江湖相逢的那点情分在,登门拜访,送完了药,就算仁至义尽,这点道理,你都不懂?可别把人家的做人厚道,当做痴傻。”

    男人何尝不知这里边的弯弯绕绕,低头道:“当下处境,太过凶险。”

    竺奉仙叹了口气,“亏得你忍住了,没有画蛇添足,不然下一次换成是梓阳在金顶观修行,出了问题,那么就算他陈平安又一次遇上,你看他救不救?”

    男人默不作声。

    道理都懂,可是现在师父竺奉仙和大泽帮的生死大坎,极有可能绕不过去,从道观到京城大门,再往外去往大泽帮的这条路,说不定路途中某一段就是黄泉路。

    竺奉仙洒然笑道:“行啦,行走江湖,生死自负,难道只许别人学艺不精,死在我竺奉仙双拳之下,不许我竺奉仙死在江湖里?难不成这江湖是我竺奉仙一个人的,是我们大泽帮后院的池塘啊?”

    男人笑了笑,“早个三四十年,在咱们青鸾国,确实如此。”

    竺奉仙闭上眼睛。

    那位老道长开口道:“丹药没有问题,品相极高,注定价格不菲,有助于你的伤势恢复,不是锦上添花,而是实实在在的雪中送炭。”

    男人欣喜万分,“当真?”

    老道长斜眼道:“不信?”

    男人咧嘴道:“不敢。”

    这位老道长,正是为大泽帮兢兢业业、出谋划策数十年的老军师,而竺梓阳早早就踏足修道之路,也要归功于老道长的慧眼如炬。

    竺奉仙突然睁开眼睛,先让那名徒弟离开屋子,在关上门后,缓缓说道:“说吧,帮了我这么多年,然后坑了我这么一次,到底图什么,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不怨你,只希望你和幕后人,以后多照拂梓阳,尽量别将她牵扯进来,好好做她的山上修行人。”

    老道长站起身,坐在陈平安先前那张椅子上,答非所问,“老竺,我觉得那个陈平安,年纪轻轻,倒是江湖气老。”

    老道长感慨道:“咱们这些老江湖,好像是越来越吃不开了,现在的年轻人,为了上位,喜欢乱拳打死老师傅,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不讲,不认这个。”

    竺奉仙转过头,笑问道:“你到底几岁了,当年认识你的时候,就是这么个面容,差不多六十年过去了,你还是没怎么变。”

    老道长想了想,“刚好半辈子在家乡闯荡,半辈子在你们青鸾国度过。”

    竺奉仙见这位老友不愿回答,就不再刨根问底,没有意义。

    京城世族子弟和南渡士子在寺庙启衅,姜夔身边的妃子媚雀出手教训,当晚就有数人暴毙,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同仇敌忾,南迁青鸾国的衣冠大姓愤怒不已,挑起青鸾国和庆山国的冲突,媚猪点名同为武学大宗师的竺奉仙,竺奉仙重伤落败,驿馆那边没有一人磕头,媚猪袁掖随后公然讥讽青鸾国读书人风骨,京城哗然,一时间此事风头掩盖了佛道之辩,诸多南迁豪阀联络本地世族,向青鸾国皇帝唐黎试压,庆山国皇帝姜夔即将携带四位妃子,大摇大摆离开京城,以至于青鸾国所有江湖人都愤懑异常。

    短短数日,风起云涌。

    环环相扣。

    在陈平安一行人离开京城之时。

    京郊狮子园,夜幕中一辆马车行驶在小路上。

    驾车的马夫,真实身份,是四大宗师之首的一位易容老者,身材极为高大,刚刚从云霄国悄悄进入青鸾国,一身武学修为,其实已是远游境的大宗师,远在七境的庆山国媚猪袁掖和大泽帮竺奉仙之上。

    柳清风看完一封绿波亭谍报后,说道:“可以收手了。”

    坐在对面的一位英俊公子哥,微笑道:“这就收手?我原本打算假公济私,去会一会的某人,好像没有咬钩。”

    柳清风神色平淡,“可以了。”

    车厢内柳清风对面之人,正是龙泉郡李宝箴,与柳清风对视一眼后,笑道:“好吧,既然柳先生说火候够了,那我就照国师大人所说,向柳先生多学着点。反正此次……也只是我上任后,给你们青鸾国皇帝唐黎的一道开胃小菜,省得他以为靠着云林姜氏这棵大树,就可以高枕无忧,毕竟一些个歪风斜雨,也是能让人伤寒动骨的。”

    柳清风不置一词。

    临近那座狮子园,李宝箴突然笑道:“我就不进园子了,我在车上,等着柳先生向老侍郎交待完事情,一起返回县衙官署便是。”

    柳清风走下马车,独自走入夜幕中的狮子园。

    李宝箴出了车厢,没有下车,坐在那位车夫身后,这位与陈平安一样来自昔年骊珠洞天的年轻人,无所事事,晃荡着双腿,笑道:“一想到我那宝贝妹妹喜欢喊陈平安小师叔,我就火大啊。怎么办呢,我这个当哥哥的,可舍不得对小宝瓶说半句重话,那就只好逗逗那个泥瓶巷的泥腿子了。如果不是看在那趟护送小宝瓶的情分上,袁掖啊竺奉仙什么的,可就不是这么个自相残杀的路数。不过我最佩服国师的一点,是算计人心,安插棋子在别人家院子这种事情,其实谁都在做,当年在咱们大骊的京城,还有那座长春宫,甚至是在宋长镜身边,好些地方,其实都有,还不少,就连咱们皇帝陛下不也一样,有那诸子百家的高人居心叵测?可到最后收官,咱们再来看一眼棋盘各处,似乎这边小亏些那边大赚一笔,到头来总是咱们国师大人更得利,这就很可怕了。”

    李宝箴自言自语了半天,对那车夫笑问道:“你的档案,就算是我都暂时无法翻阅,能不能说说看,为何愿意为咱们大骊效力?”

    老车夫淡然道:“希望你在仕途上别崴了脚,不然到时候我第一个宰了你。”

    李宝箴全然不在意,“你这份对谁都说心里话的糟糕习惯,真得改改,好歹等到了抓住机会的那天,可以杀我的时候,再说这些啊。”

    老车夫冷笑道:“好的,到时候我再重复一边。”

    沉默片刻。

    柳清风尚未返回。

    李宝箴随口问道:“江湖好玩吗?”

    车夫沉声道:“不好玩,容易死人。”

    李宝箴哦了一声,“这样啊,那我悠着点。初来驾到,先熟悉熟悉这边的风土人情。我这人从小就胆子不大,家乡高人又多,走大街上放个屁,都怕惊扰到隔壁邻居的陆地神仙啊、武道大宗师啊。”

    李宝箴双手轻轻拍打膝盖,“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不知道下次见面,我跟那个姓陈的泥腿子,是谁哭。唉,朱鹿那笨丫头当时在京城找到我的时候,哭得稀里哗啦,我都快心疼死啦,心疼得我差点没一巴掌拍死她,就那么点小事,怎么就办不好呢,害我给娘娘迁怒,白白葬送了在大骊官场的前程,不然哪里需要来这种破烂地方,一步步往上攀爬。”

    老车夫笑道:“你这种坏种崽子,等到哪天落难,会特别惨。”

    李宝箴叹了口气,“瞧瞧,又说真心话了,你这人怎么总不听劝,这样不好。”

    夜幕沉沉。

    李宝箴望向那座狮子园,笑道:“咱们这位柳先生,可比我惨多了,我顶多是一肚子坏水,怕我的人只会越来越多,他可是一肚子苦水,骂他的人络绎不绝。”

    ————

    青鸾国京郊一处小驿馆。

    气氛凝重至极。

    小小驿馆,今夜藏龙卧虎。

    一间屋子里。

    大眼瞪小眼。

    白衣少年指着青衫老者的鼻子,跳脚怒骂道:“老王八蛋,说好了咱们规规矩矩赌一把,不许有盘外招!你竟然把在这个关口,李宝箴丢到青鸾国,就这家伙的秉性,他会不公报私仇?你还要不要点老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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