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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他嗅了嗅酒壶,抿了口酒,虽然比起藕花福地的酒水,味道已经好上不少,可哪里能够与浩然天下的仙家酒酿媲美。

    陆抬将还壶底还趴着一只珍稀酒虫的酒壶,随手抛在远处桌上,稳稳当当,滴酒不溅。

    之后半天,在这栋宅子的欢歌笑语中,藕花福地已是风起云涌,江湖是如此,庙堂沙场更是。

    陆抬正在教一位聪慧婢女斗茶,有美婢说是屋外有位老儒士登门拜访。

    陆抬便放下手头雅事,亲自去迎接那位学塾种老夫子。

    按照曹晴朗的说法,种先生虽然严厉,可是对学塾所有人都教得很好,耐心更好。

    门外,正是南苑国国师种秋,脸色不太好看,拒绝了进门的邀请,说在门口说完事情就走。

    陆抬笑道:“洗耳恭听夫子教诲。”

    种秋沉声道:“陆公子,你虽是好心,却是在拔苗助长!”

    陆抬故意讶异,“此话怎讲?”

    种秋恼火道:“陆公子敢做就不敢认?”

    陆抬啪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扇动清风,风流倜傥,“敢问种夫子,我错在何处?”

    种秋深呼吸一口气。

    这个陆抬,这半年内,教了曹晴朗一大通所谓的世情和道理。

    若非今天学塾那边,种秋无意间发现曹晴朗在与同窗争执,恐怕都不知道这个陆抬,给曹晴朗灌输了那么多“杂学”。

    什么恨人有笑人无。什么好人难做,难在少有好人真正懂得君子是恩不图报,所以这类好人,最容易变得不好。什么那些开设粥铺救济难民的善人,是在做善事不假,可接受施舍喝粥吃饼之穷苦人,亦是这些富家翁的善人。除了这些,还有许多学问道理之外的乱七八糟,连素来以博学著称的种秋都闻所未闻,什么道家兵马科,墨家机关术,药家百草淬金身,什么反老得还婴。

    所幸曹晴朗,在那位教书先生和颜悦色地问起后,没有隐瞒,一五一十都说了所学内容。

    种秋稳了稳心神,缓缓道:“曹晴朗秉性如何?”

    陆抬想了想,“纯良向善。”

    种秋又问:“曹晴朗才情如何?”

    陆抬叹了口气,“尚可。”

    种秋再问,“曹晴朗今年几岁?”

    陆抬破天荒有些心虚。

    种秋感慨道:“为人,不是武夫学艺,吃得住苦就能往前走,快慢而已,不是你们谪仙人的修道,天赋好,就可以一日千里,甚至也不是我们这些上了岁数的儒士做学问,要往高了做,求广求全求精,都可以追求。为人一事,尤其是曹晴朗这般大的孩子,唯精诚淳朴最为重要,年幼读书,疑难重重,不懂,无妨,写字,歪歪扭扭,不得其神,更无妨,但是我种秋敢说,这世间的儒家典籍,不敢说字字句句皆合事宜,可到底是最无错的学问,如今曹晴朗读进去越多,长大成人后,就可以走得越心安。这么大的孩子,哪能一下子接受那么多驳杂学问?”

    陆抬收起折扇,作揖赔罪道:“陆抬知错了。”

    种秋叹了口气,冷哼道:“若是陈平安留在曹晴朗身边,就绝对不会如你这般行事。”

    陆抬抬起头,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笑容畅快,“种夫子此番教诲,让我陆抬大受裨益,为表谢意,回头我定当送上一大坛子好酒,绝对是藕花福地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仙酿!”

    种秋沉声道:“免了。”

    种秋转身离去。

    陆抬突然笑问道:“若是陈平安请你喝酒,种秋你会又如何?”

    种秋看来给这位谪仙人气得不轻,头也没转,“就他那点酒量,不够看,几下撂倒。”

    陆抬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青衫背影,叹息一声。

    道之精微,莫若性命。

    大梦先觉。

    若是生在浩然天下,这位种老夫子,了不得啊。

    ————

    走在郡城外的官道上,因为是踏春郊游的时节,多有鲜衣怒马。

    若是寻常的马车行驶,扬起的尘土不会太大,可一旦有骑队纵马飞奔,两边行人就要遭罪了,裴钱就吃了不少灰尘,衣裳灰扑扑的,气得她赶紧从斜挎包裹里掏出一颗香梨,狠狠啃咬掉大半个,这才消了气。这些百花苑客栈每天更换的仙家瓜果,裴钱都没敢开口询问师父,能不能带走,反而是陈平安自己去跟客栈管事问过,得知可以任由客人带离客栈,才将几间屋子的碟子收刮一空,打包带走!

    然后陈平安给了裴钱一颗香梨和一捧枣子,让她路上吃。

    这会儿官道上又有锦罗绸缎的数骑男女,策马一冲而过,好在裴钱早早转过身,双手捧住剩下的小半颗香梨。

    陈平安伸手挥了挥灰尘,对裴钱笑道:“记得把梨核留下。”

    裴钱吃完香梨,将梨核放入包裹,问道:“师父,你说这些骑马的家伙,可恶不可恶?么得真本事,还喜欢耍威风。”

    陈平安摇头道:“不过是吃些灰尘而已,谈不上可恶。”

    裴钱想了想,大概是没想明白。

    陈平安笑着问道:“以后轮到你闯荡江湖,要不要骑马,想不想快马扬鞭,嚷嚷着江湖我来了?”

    裴钱恍然,“倒也是。”

    陈平安揉了揉裴钱的小脑袋,轻声道:“以后你第一次行走江湖,磕磕碰碰,也别失望,江湖里头,总能遇到好的人,请你喝好喝的酒。”

    裴钱小声嘀咕道:“可是走多了夜路,还会遇见鬼哩,我怕。”

    陈平安给逗乐了,笑道:“那会儿你骑着一匹骏马,师父帮你准备好降妖除魔的刀剑,妖魔鬼怪怕你才对。”

    裴钱乖巧讨好道:“师父,刀剑要得,然后我有头小毛驴儿就行,跑得慢些不打紧!”

    ————

    在半路上,有天陈平安一行人在河边僻静处烧火做饭。

    远方有人犹犹豫豫,似乎在纠结要不要过来,最终仍是打定主意,向陈平安这边凑近。

    距离着二十多步远,那个汉子就停下脚步,最后视线投向摘了竹箱依然背剑的白衣年轻人,以宝瓶洲雅言笑问道:“公子,能否商量个事情?”

    陈平安点头道:“你说。”

    那汉子走近些,问道:“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说香火摊贩?”

    陈平安笑道:“知道些,你是青鸾国哪座道观寺庙的递香人?是山香还是水香?”

    汉子微微松了口气,看来这位年轻仙师是个讲究人,晓得称呼自己为更顺耳的递香人,更是个行家明白人,自己眼光果然不差,这伙人虽是步行游历,可那一身神仙气做不得假。

    香火摊贩是山泽野修里边的一种营生,做着跑腿买卖,帮着山水神祇祠庙或是道观寺庙,担任说客,请那些有希望一掷千金的大香客,去敬香。一般来说,香火摊贩身上都会携带一定数量的神香,这类山水祠庙和真人高僧精心制作的神香,价格不菲,练气士焚香之后,可以静心凝神,汲取灵气会更加快速,而将相公卿、显贵人家,点燃这类香火,在家祠祭祖,据说能够为子孙积攒阴德,品相有高低,价格悬殊,山香是山神庙和五岳庙出产,水香自然就是来自各处河伯、水神的祠庙了。

    陈平安对于崔东山提及过的递香人,记忆深刻。

    汉子指了指附近这条大河,笑道:“是本地河伯祠庙的水香。”

    陈平安放下碗筷,擦了擦手站起身,走向那汉子,问道:“如果我想请香,需要多少雪花钱?”

    汉子说道:“三炷香,一颗雪花钱。”

    裴钱蓦然瞪大眼睛,一颗雪花钱可是整整一千两银子。

    陈平安便请了三份水香,递给那汉子,汉子则交给陈平安三只古雅的长条木盒,各装有三炷香。

    原本请香之后,其实不需要立即去祠庙敬香,任何时候都可以,甚至去与不去,不强求,在别处烧香一样没问题,除了山水有别必须要讲究,只要不是请了山香却礼敬水神就可以,去往任何一座道观寺庙也没事,祭奠祠堂先祖、文武庙城隍阁等等,仍是好事。

    陈平安仍是让汉子稍等片刻,然后让裴钱他们吃完饭,动身去往那座河伯祠庙。

    去的路上,裴钱小声问道:“师父,这么走,咱们会绕路唉。”

    不过裴钱很快就觉得自己问了句废话,好像师父经常这样,只要是名胜古迹啊,好些的风景啊,只要他们不着急赶路,师父都会走走停停,走了好多的冤枉路。

    陈平安抬起头,望向远方,默不作声。

    和煦春风里,白衣年轻人衣袖飘摇,缓缓而行,呢喃道:“我想要多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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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八十九章

    夫子气魄

    去往河伯祠庙敬香,约莫需要走上半个时辰,不算近,陈平安没觉得什么,那个递香人汉子倒是有些愧疚,不过愈发好奇这一行人的来历。

    老农下田见稗草,樵夫上山见好柴。既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那么不同行当营生,眼中所见就会大不相同,这位汉子身为山泽野修,又是递香人,眼中就会看到修士更多。而且青鸾国与宝瓶洲绝大部分版图不太一样,跟山上的关系极为密切,朝廷亦是从不刻意拔高仙家门派的地位,山上山下诸多摩擦,唐氏皇帝都展露出相当不俗的魄力和硬气。这使得青鸾国,尤其是富贵门庭,对于神神怪怪和山泽精魅,十分熟稔。

    故而青鸾国人氏,一向自视颇高。

    如今又有无数衣冠士族涌入青鸾国,加上这场举国瞩目的佛道之辩,青鸾国在宝瓶洲东南部的风头一时无两。

    汉子修为实在浅薄,三境而已,偶尔钱包鼓鼓,邀二三好友小酌闲聊,发现身为青鸾子民的优越感,竟是半点不比身为练气士逊色。

    这大概就是家国情怀吧。

    只是汉子也不敢保证,等到自己成为那中五境神仙后,会不会与那些谱牒仙师一般无二。

    不过美好的愿景太过遥远,脚下路终究还要一步步走,碗里的饭要一口口吃,比如当下自己就需要尽量拉拢这拨外乡人。

    一行人当中,是背剑背竹箱的年轻人为首,毋庸置疑,脚步轻盈,气度森严,应该是出身谱牒仙师那一卦的,不过真正的根脚,应该还是来自于豪阀世族。

    而且上山修行不会太早,不然汉子见过许多出身不太好的年轻仙师,投胎投的好,故而资质极佳,小时候早早获得修道机缘,给某些云游高人,或是某些大仙家门派专门负责寻找拣选好苗子的修士,一眼相中,一步登天,可是这类年轻修士的后天脾气性情嘛,确实是餐霞饮露不带人气儿的小仙师,每次下山游历,在红尘里砥砺道心,兴许谈不上对谁咄咄逼人,却也极少有平易近人的,无论是面对达官显贵将相公卿,还是江湖豪侠武林好汉,一视同仁,唯有漠然二字。

    悬佩竹刀竹剑的黑炭小丫头,多半是年轻公子的家族晚辈,瞧着就很有灵气,至于那两位矮小老者,多半就是走江湖途中遮风挡雨的扈从侍卫。

    在汉子打量猜测他们身份的时候,陈平安在用桐叶洲雅言,给裴钱讲述河伯这一级山川神祇的一些内幕。

    河伯,河婆等,虽是朝廷认可的神灵,可以享受当地百姓的香火供奉,只是品秩极低,相当于官场上不入清流的胥吏,不在山川正神的金玉谱牒上边,但是比起那些违反礼制的野祀、淫祠,后者哪怕再大,前者规模再小,仍是后者艳羡前者更多,后者属于空中阁楼,没了香火,就此断绝,金身腐朽,等死而已,而且没有上升阶梯,并且很容易沦为谱牒仙师打杀目标,山泽野修觊觎的肥肉。前者河伯河婆之流,哪怕一地风水流逝,香火寥寥,只要朝廷正统犹存,愿意出手相助,便可以更换神主位置,再受香火,金身就能够得到修缮。

    到了那座占地十余亩的河伯祠庙,庙祝很快就出门迎接,亲自为陈平安一行人讲解河伯老爷的事迹,以及一些墙壁上文人骚客的题诗墨宝。

    去主殿敬香途中,庙祝还暗示陈平安只要再花三颗到五颗不等的雪花钱,就能够在几处雪白墙壁上留下笔迹,价格按照地段好坏计算,可以供后人瞻仰,祠庙这边会小心保护,不受风雨侵袭。再就是供养一事,以及点燃长明灯,都是结缘的好事,不过这些就看陈平安自己的心意了,祠庙这边绝对不强求。

    那位递香人汉子脸色略微尴尬,没有掺和其中,庙祝几次眼神提醒要汉子帮着美言几句,汉子仍是开不了那个口,虽说做着与练气士身份不符的营生,可大概是本性憨厚人说不得漂亮话,只当是没看见庙祝的眼色。

    陈平安给裴钱和朱敛都给了三炷香,唯独石柔没给,毕竟是女鬼阴物寄居在仙人遗蜕中,怕犯冲。

    敬完香后,庙祝已经觉得再添几笔香油钱应该是没戏了,不过也没因此而变了脸色,遗憾居多,仍是客客气气,还挽留陈平安一行人去他精舍那边喝杯清茶,递香人汉子先前一直沉默,这会儿开口了,跟着庙祝一起邀请陈平安饮茶,说河水自古就不是煮茶好水,可这河伯祠庙畔的河水汲取,大有讲究,蕴含着些许水精,能够裨益体魄。

    庙祝有些气笑,在游廊当中,趁着陈平安一行人欣赏廊道碑刻拓片之际,庙祝稍稍落后一个身形,偷偷踹了这汉子一脚,胳膊肘往外拐得有些厉害了。

    汉子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嘿嘿一笑。

    陈平安婉拒了庙祝邀请喝茶的好意,只是询问裴钱,“想不想在墙壁上写字?”

    裴钱使劲摇头。

    三五颗雪花钱!这庙祝老爷怎么不直接去抢钱,若是折算成银子,都能砸死她裴钱了,她可不愿意让师父花这钱,郡城那边纸鸢铺子买的木鹞,也才八两银子!

    只是陈平安却转头望向庙祝老人,笑道:“劳烦帮我们挑一个相对没那么显眼的墙壁,三颗雪花钱的那种,我们两个写几句话。对了,这字数篇幅,有要求吗?”

    裴钱差点连手中的行山杖都给丢了,一把抓住陈平安的袖子,小脑袋摇成拨浪鼓。

    庙祝赶紧说道:“若不是咱们这儿风水最佳的墙壁,三颗雪花钱,公子就算一堵墙壁写满,都没关系。”

    之后庙祝快步领路,让汉子帮忙打声招呼,让祠庙里边赶紧去准备上好笔墨。

    一行人停留在第四进院落的抄手游廊中,在等待笔墨取回的间隙,庙祝笑容有些自得,指了指不远处墙壁上的一首文人诗词,自夸道:“这儿虽然靠后,不显眼,其实却是咱们祠庙的风水宝地,说句真心话,我是实在见与公子有缘,才领着公子来此,那边正是咱们青鸾国柳老侍郎的墨宝,这位柳老侍郎可真真正正是咱们青鸾国的名士,是当之无愧的硕儒大家,一手行书,想必公子早已看得出功力火候,无需我多说什么。”

    陈平安点头道:“笔力遒劲,筋骨老健。”

    这倒不是陈平安附庸风雅,而是确实见过不少好字的缘故。

    比如那李希圣,崔东山,钟魁。

    庙祝伸出大拇指,“公子是行家里手,眼光极好。”

    陈平安便有些心虚。

    与学棋差不多的光景,在写字这件事上,陈平安实在是资质平平,再往前推,烧瓷拉坯一样谈不上天赋。

    裴钱更加忐忑,钱是肯定要花出去了,不写白不写,如果没人管的话,她恨不得连这座河伯祠庙的地板上都写满,甚至连那尊河伯神像上都写了才觉得不亏,可她给朱敛老厨子讥讽为蚯蚓爬爬、鸡鸭走路的字,这么大大咧咧写在墙壁上,她怕丢师父的脸面啊。

    汉子跟一位河伯祠庙收养的相熟少年拿来了笔墨砚台。

    裴钱越发紧张,赶紧将行山杖斜靠墙壁,摘下斜靠包裹,掏出一本书来,打算赶紧从上边摘抄出漂亮的语句,她记性好,其实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只是这会儿小脑袋一片空白,哪里记得起来一句半句。朱敛在一边幸灾乐祸,阴阳怪气嘲笑她,说读了这么久的书抄了这么多的字,算是白瞎了,原来一个字都没读进自家肚子,仍是圣贤书归圣贤,小笨蛋还是小笨蛋。裴钱没空搭理这个心眼贼坏的老厨子,哗啦啦翻书,可是找来找去,都觉得不够好,真要给她写在墙壁上,就会丢脸丢大了。

    裴钱合上书,哭丧着脸,对陈平安说道:“师父,你不是有很多写满字的竹简,借我几支行不行,我不知道写啥唉。”

    陈平安原本已经接过毛笔,打算写几句自己欣赏的诗句佳文,看到裴钱这副可怜模样,就忍住笑,将毛笔递给裴钱,“就写你觉得书上最有道理的句子,实在想不出,随便写点心里话就行了,不用这么紧张,就跟平时抄书一样。”

    看着陈平安的笑容,裴钱稍稍心安,深呼吸一口气,接了毛笔,然后扬起脑袋,看了看这堵雪白墙壁,总觉得好可怕,于是视线不断下移,最后缓缓蹲下身,她竟是打算在墙根那边写字?又没有她最害怕的妖魔鬼怪,也没有一物降一物的崔东山在场,裴钱露怯到这个地步,是太阳打西边出来的稀罕事了。

    陈平安想起少年时的一件旧事,那是他和刘羡阳,还有小鼻涕虫顾璨,一起去那座小庙用木炭写字,刘羡阳和顾璨为了跟其它名字较劲,两人为此想了无数法子,最后还是偷了一户人家的梯子,一路飞奔扛着离开小镇,过了石拱桥到那小庙,架起梯子,这才将三人的名字写在了小庙墙壁上的最高处。是刘羡阳在骑龙巷一户人家偷来的梯子,顾璨从自家偷的木炭,最后陈平安扶住梯子,刘羡阳写得最大,顾璨不会写字,还是陈平安帮他写的,那个璨字,是陈平安跟邻居稚圭讨教来的,才知道怎么写。

    于是陈平安笑着扯住她的耳朵,把她拎起来,然后蹲下身,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写在最高处,一样没人看得见。”

    裴钱手持毛笔,坐在陈平安脖子上,一手挠头,久久不敢下笔,陈平安也不催促。

    朱敛坏笑道:“裴大女侠你就写铁骨铮铮墙头草、见风使舵赔钱货得嘞,多应景,还实在。跟我送你那本游侠演义上的江湖豪侠,砍杀了恶人之后,都要大呼一声某某某在此,是一个道理。一定可以声名远播,名震江湖。说不定咱们到了青鸾国京城,人人见着你都要抱拳尊称一声裴女侠,岂不是一桩美谈?”

    裴钱转过头,皱着小脸,“朱敛你再这样,再这样,我就……哭给你看啊!”

    陈平安抬腿踹了朱敛一脚,笑骂道:“为老不尊,就知道欺负裴钱。”

    朱敛哈哈大笑,点头道:“少爷发话,老奴就放她一马,这家伙每次吃得肚儿滚圆还挑三拣四,老奴气不过。”

    石柔有些受不了这一老一小。

    比如之前偶尔离开官道大路,跋山涉水路过些山野村落,遇上了土狗狂吠他们陌生人,这个叫裴钱的丫头,就会手持行山杖,飞奔过去就是一通疯魔剑法,尘土飞扬,人比狗跑得还快。

    老色胚朱敛会无聊到帮着小女孩拦路堵截,截下夹尾巴趴地的土狗后,裴钱蹲着按住狗头,瞪眼问道:“小老弟,怎么回事?还凶不凶了?快跟裴女侠道歉,不然打你狗头啊……”

    然后村民和孩童看见了,骂骂咧咧跑来,陈平安带头脚底抹油,一行人就开始跟着跑路。

    石柔不明白,这有意思吗?

    但是那个平时挺正儿八经一人的陈平安,似乎还……跑得很欢快?

    不提裴钱那个孩子,你们一个崔大魔头的先生,一个远游境武夫大宗师,不害臊啊?

    还有在河边路上遇见只大白鹅,老色胚就怂恿裴钱去过过招,结果裴钱给追得哇哇叫,屁股被啄了好多下,满头大汗跑到陈平安身边,感慨一句太厉害了,根本打不过。陈平安那会儿笑得可不比朱敛少。

    石柔一直觉得自己跟这三人,格格不入。

    甚至会觉得,自己是不是跟在崔东山身边,会更好?

    这会儿裴钱总算开始提笔写字,只是墙壁题字与纸上抄书是两回事,第一笔,那一横就歪歪扭扭了,裴钱倒抽一口冷气,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苦兮兮咬着牙,写完四个字,“天地合气”,只是写了半句话后,她身体微微后仰,怎么看怎么滑稽,简直就没有平时抄书一半的一半功力,她不用去看朱敛,就知道这个老厨子在偷着乐呵,取笑她的下笔只有鬼没有神。

    裴钱犹犹豫豫,干脆就将那半句话晾在一边。

    笔锋稍稍往下挪了挪,蘸了蘸墨,写了句“裴钱与师父到此一游”。

    收功!

    裴钱觉得还算满意,字还是不咋的,可内容好嘛。

    不愧是师徒,当初陈平安在梳水国老剑圣宋雨烧的庄子,瀑布后边的石崖上,一样是这么个蹩脚路数。

    陈平安也没有强求裴钱多写些什么,把她放下,对朱敛说道:“你也写点?”

    朱敛搓搓手,笑呵呵道:“还是算了吧,这都多少年没提笔了,肯定手生笔涩,贻笑大方。”

    陈平安还是将毛笔递给朱敛。

    朱敛不是什么扭捏人,接了笔就不拖泥带水,一手负后,一手持笔蘸墨,在心中酝酿。

    见过了小女孩的“笔力”,其实庙祝和递香人汉子,再有石柔,都对朱敛不抱希望,而且佝偻老人自称“老奴”,便是豪阀出门的奴仆,晓得丁点儿文章事,粗通笔墨,又能好到哪里去?

    陈平安却知道朱敛的底细。

    在藕花福地,朱敛在彻底发疯之前,被誉为“朱敛贵公子,羞煞谪仙人”。

    朱敛写了一篇藕花福地的雄文诗篇,以草书写就,字数不多,百余字,内容字字珠玑,至于墙上字,行云流水得更是令人惊愕。

    庙祝是识货之人,喃喃道:“聚如山岳,散如风雨,迅如雷电,捷如鹰鹘……妙至巅峰,已然出神入化,绝对是一位深藏不露的书坛巨匠……”

    朱敛多淡墨枯笔,故而蘸墨极少,气韵衔接紧密,堪称一气呵成。

    便是那石柔都不得不承认……一个老色胚能够写出这么好的字,实在是天理难容!

    朱敛将毛笔递还给陈平安,“少爷,老奴斗胆抛砖引玉了,莫要笑话。”

    陈平安哭笑不得,心想你朱敛这不是把自己往火堆上架?

    河伯祠庙三人果然满是期待神色。

    陈平安心想只能是让他们失望了。

    朱敛可不是什么抛砖引玉,等下祠庙三人就知道什么叫珠玉在前,瓦砾在后。

    陈平安本想按照心中所想,照搬几支竹简上的文字。

    朱敛微笑道:“少爷不然也写点心里话?少爷胸有沟壑,大可以另辟蹊径,何必处处效法古人。”

    陈平安想了想,站定后,一手握拳在腹部,一手提笔写字,依旧是端端正正的楷书,谈不上任何出彩之处,唯有认真规矩而已。

    等到陈平安写完两句话后,寂静无声。

    陈平安苦笑着还了毛笔。

    庙祝和递香人汉子将他们送出河伯祠庙。

    路上庙祝又顺嘴提及了那位柳老侍郎,很是忧心。

    原来这位青鸾国大儒在辞官归隐后,在青山绿水间,那座被誉为青鸾国十大名园之一的狮子园,去年冬末出了一桩怪事,有狐魅作祟,神出鬼没,将柳老侍郎待字闺中的小女儿祸害得神魂颠倒,从一位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硬是给以俊美少年现世的狐魅,欺负成了皮包骨头的可怜人,那头道行高深的狐魅性情古怪难测,并不杀人,反而文采飞扬,精通三教学问,一次与柳老侍郎坐而论道,竟是说得誉满一国的老侍郎哑口无言,之后老侍郎耗尽家产,聘请了许多山上神仙去家中降服妖物,不曾想各个流派、许多山头的老神仙、谱牒仙师,甚至是一些声名不佳却本领高超的山泽野修,去了,无一例外都给狐魅戏耍得灰头土脸,不是给抢了趁手兵器就是偷了灵器法宝,还得私底下求爷爷告奶奶跟狐妖讨要回去。

    这桩事,陈平安在郡城那座仙家客栈百花苑的山上邸报,看到过,只是当时没有上心,邸报上边还写有狮子园的悬赏金额,不管是谁,只要谁能够驱逐那头狐魅,柳老侍郎愿意拿出三件祖传古董,双手奉上。

    临近祠庙大门的时候,递香人汉子不由得感慨道:“柳老侍郎是难得的好官清官,家风很好,我前几年,曾经有幸跟一位柳氏子弟打过交道,那位年轻读书人,确实温良恭让,由此可见,柳氏家风之正。”

    庙祝唏嘘道:“可不是,再看那位在咱们附近担任县令的柳氏子弟,四年内,勤勤恳恳,可是做了诸多实事,这都是咱们真真切切瞧在眼里的,若说你见着的柳氏读书人,还只是学问家教好,这位县令可就是实打实的经世济民了,唉,不知道狮子园那边现在怎样了,希望已经赶跑那头狐魅了吧。”

    裴钱听得毛骨悚然。

    差点就要拿出符箓贴在额头。

    朱敛笑容玩味。

    好嘛,想要咱们去替天行道?

    石柔自然希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能够在京畿之地兴风作浪的狐魅,道行修为肯定差不到哪里去,万一是位金丹地仙的大妖,到时候朱敛又故意坑害自己,选择袖手旁观,难道真要给她去给意气用事的陈平安挡刀子拦法宝?

    陈平安始终没有插话,走出大门后,与庙祝他们抱拳告别。

    然后继续赶路去往青鸾国京城。

    陈平安突然说道:“高明之家,鬼瞰其户。”

    朱敛笑着点头,“正解。”

    陈平安他们走后,暂时已无香客的河伯祠庙内。

    一位身形缥缈、金光流转的儒雅文士,从神像走出,来到第四进的游廊当中,站在那堵墙壁下。

    庙祝有些慌张,苦口婆心劝说道:“河伯老爷,如今香火不多,可别滞留太久。”

    山川神祇,若想以金身现世,可是需要精粹香火支撑的。

    山岳正神,香火鼎盛,自然无所谓,可是这座小小河伯祠庙,必须精打细算。

    那位中年儒士形象的河伯老爷笑了笑。

    露出久违的释然神色,转头望向天空,快意道:“吾庙太小,夫子气魄太大。小小河伯,如饮醇酒,醉醺醺然。幸哉幸哉,快哉快哉!”

    庙祝茫然不知何解。

    却发现自家这位一向忧愁积郁的河伯老爷,不但眉宇间神采飞扬,而且此刻金光流转,似乎比先前凝练许多。

    庙祝猛然转头,再看那墙壁。

    不是看那篇草书。

    而是那字字端正的两句楷体字。

    天上月,人间月,负笈求学肩上月,登高凭栏眼中月,竹篮打水碎又圆。

    山间风,水边风,御剑远游脚下风,圣贤书斋翻书风,风吹浮萍有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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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九十章

    高明之家,法刀道士

    官道上多豪车大马,或是一些装束鲜明的怪人,除了懵懵懂懂的裴钱,除了只看出有钱之外,陈平安三人的眼光,只会比那位递香人更好,如今在青鸾国游历、趟浑水的练气士,真的很多。

    裴钱估计还在心疼请香和题字的雪花钱,精气神没缓过来,病恹恹的,当然也有可能是愧疚自己的字写得最差。

    朱敛这次没怎么挖苦裴钱。

    所以这一路走得就比较安静,反而让石柔有些不适。

    按照正常路线,他们不会经过那座狐魅作祟的狮子园,陈平安在可以通往狮子园的道路岔口处,没有任何犹豫,选择了径直去往京城,这让石柔如释重负,若是摊上个喜欢打尽世间所有抱不平的任性主人,她得哭死。

    狮子园作为柳老侍郎的私邸,是京郊西南方向上的一处著名园林,柳氏是书香门第,世代为官,狮子园是一代代柳氏人不断拓建而成,并非柳老侍郎这一辈飞黄腾达,一蹴而就,所以在清廉二字上,柳氏其实没有任何可以拿出诟病的地方。

    曾经有好事者专门搜罗历代文人撰述狮子园风景的诗篇文章,收集成册后,版刻精良,据说各地书肆卖得还不错。

    只是他们行出二十余里后,河伯祠庙那位递香人竟然追了上来,送了两件东西,说是庙祝的意思,一只雕刻精美的竹制香筒,看大小,里边装了不少水香,再就是那本狮子园集子。

    陈平安没有立即接受河伯祠庙那边的馈赠,一手手心摩挲着腰间的养剑葫芦。

    汉子说得直白,眼神真诚,“我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了,但是说心里话,若是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陈公子能够帮狮子园一次,一来那头狐魅并不伤人,七八拨各路神仙前去降妖,无一例外,皆性命无忧,再者陈公子如果不愿出手,哪怕去狮子园当做游览风景也好,到时候量力而行,看心情要不要选择出手。”

    朱敛冷笑道:“怎么,你想要以道德二字压我家少爷?”

    汉子苦笑道:“我哪敢这么得寸进尺,更不愿如此行事,委实是见过了陈公子,更想起了那位柳氏读书人,总觉得你们两位,性情相近,即便是萍水相逢,都能聊得来。听说这位柳氏庶子,为了书上那句‘有妖魔作祟处、必有天师桃木剑’,专门出门远游一趟,去寻找所谓的龙虎山游历仙师,结果走到庆山国那边就遭了灾,回来的时候,已经瘸了腿,就此仕途断绝。”

    陈平安突然接过汉子手中的香筒和书籍,点头道:“我只能说去看一下,不保证一定出手。”

    汉子抱拳笑道:“如此才最好!”

    这位递香人原路返回河伯祠庙,没有提什么给陈平安领路去往狮子园。

    朱敛讥笑道:“一个做个蝇头小利的买卖人,不好好努力挣钱,偏偏学那侠客的古道热肠,真是不务正业。”

    陈平安笑道:“古道热肠不分人的。”

    石柔面无表情,心中却恨死了那座河伯祠庙。

    一行人需要折返一里多路,然后岔出官道,去往狮子园。

    裴钱小声问道:“师父,我到了狮子园那边,额头能贴上符箓吗?”

    陈平安点头,提醒道:“当然可以,不过记得贴那张挑灯符,别贴宝塔镇妖符,不然恐怕师父不想出手,都要出手了。”

    裴钱大声答应下来。

    陈平安突然问道:“既然这么怕,怎么不干脆拦着师父去狮子园?”

    裴钱怔怔,灿烂一笑,“大人的事,小孩儿说不上话哩。”

    陈平安哈哈大笑,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朱敛啧啧道:“裴女侠可以啊,马屁功夫天下无敌了。”

    裴钱冷哼道:“近墨者黑,还不是跟你学的,师父可不教我这些!”

    朱敛嘿嘿一笑,“那你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裴钱老气横秋地抱拳,还以颜色,“不敢不敢,比起朱老前辈的马屁神功,晚辈差远啦。”

    朱敛抱拳还礼,“哪里哪里,后生可畏。”

    有了一老一小这对活宝的打岔,此去狮子园,走得悠哉悠哉,无忧无虑。

    临近那座位于山坳中的狮子园,如果不算那条纤细溪涧和黄泥小路,其实已经可以称为四面环山。

    陈平安感慨道:“早知道应该跟崔东山借一块太平无事牌。”

    朱敛疑惑道:“大骊铁骑如今不才驻扎在宝瓶洲中部吗?又有观湖书院与之对峙,能否顺利南下,尚未成为定局,不然大骊宋氏就不用在老龙城那么大费周章了,还需要请动桐叶宗杜懋,这可是引狼入室的举措,很容易引起宝瓶洲公愤。藕花福地历史上,为此眼前利益,而最终失去立国之本的藩镇割据势力,数不胜数。”

    陈平安解释道:“跟藕花福地历史,其实不太一样,大骊谋划一洲,要更加稳健,才能有如今高屋建瓴的大好格局……我不妨与你说件事情,你就大致清楚大骊的布局深远了,之前崔东山离开百花苑客栈后,又有人登门拜访,你知道吧?”

    朱敛点头道:“怕是些密事,老奴便待在自己屋子了。”

    陈平安拍拍裴钱的脑袋,笑道:“你先跟朱敛说一声太平无事牌的来历渊源。”

    裴钱在得知太平无事牌的作用后,对于那玩意儿,可是志在必得,她想着一定要好好攒钱,要赶紧给自己买一块。

    太平无事牌最早是宝瓶洲南北两座兵家祖庭,真武山和风雪庙的兵符,用来庇护两座山头下山历练的兵家子弟,真武山修士下山投军,大骊王朝当然是首选之地,加上风雪庙兵家圣人阮邛进入骊珠洞天,担任坐镇圣人,后来直接在龙泉郡开宗立派,这注定不是一朝一夕的决定,意味着很早之前大骊宋氏就与风雪庙勾搭上了。

    一来二去,这太平无事牌,逐渐就成了整个大骊王朝练气士的头等保命符,当初墨家豪侠许弱,那个能够轻松挡下风雪庙剑仙魏晋一剑的男人,就送给陈平安身边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各一块玉牌,当时陈平安只觉得珍稀贵重,礼很大。但是如今回头再看,仍是小看了许弱的大手笔。

    朱敛听过了裴钱关于无事牌的根脚,笑道:“接下来少爷可以画龙点睛了。”

    陈平安只以聚音成线的武夫手段,与朱敛隐秘说了一句话,“去客栈找我的那个汉子,是大骊谍子,手持一块大骊王朝第二高品的太平无事牌。”

    朱敛瞬间了然,“懂了。”

    青鸾国虽然兴盛,国力不弱,比庆山、云霄诸国都要强大,可放在整个宝瓶洲去看,其实仍是弹丸小地,相较于那些大王朝,说是蕞尔小国都不过分。

    所以这意味着,大骊王朝早就盯上了青鸾国不说,而且分量极重,视为了一块庙算上的必争之地。

    那么那几波被宝瓶洲中部战火殃及的豪阀世族,士子南徙、衣冠南渡,不过是大骊早就谋划好的的请君入瓮罢了。

    这青鸾国,根本不是什么避难的世外桃源。

    朱敛赞叹道:“以半洲大势,简简单单赶鱼入网,一网打尽,坐等鱼获,大骊绣虎真是好手段。难怪心高气傲的卢白象,唯独对这位彩云谱国手,最是心神往之。”

    陈平安笑了笑。

    先前大骊国师,准确说来是半个绣虎,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不过画卷四人,只有双方对弈最为凶险的魏羡,借机认出了身份。

    高耸青山潺潺绿水间,视野豁然开朗。

    白墙黑瓦翘檐的狮子园,就坐落在宽阔山坳中。

    如山野幽兰,如香草美人。

    朱敛大笑道:“风景绝美,哪怕只收了这幅画卷在眼中,藏在心头,此行已是不虚。”

    朱敛总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观点,比如看那美人美景,收入眼帘便是等同于收入我袖中,是我心头好,更是我朱敛囊中物了。

    陈平安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觉得其实挺好。

    陈平安从来没有将画卷四人当做傀儡,既是自身性格使然,又何尝不是画卷四人各有千秋?容不得陈平安以画卷死物视之?

    先前道路只能容纳一辆马车通行,来的路上,陈平安就很好奇这三四里山水小路,若是两车相逢,又当如何?谁退谁进?

    有一棵参天古木盘踞在溪畔,石崖雪白嶙嶙。

    附近有一座小行亭,走出一位管事模样的儒雅老人,和一位衣裳素雅的豆蔻少女。

    两人向陈平安他们快步走来,老人笑问道:“诸位可是慕名远道而来的仙师?”

    陈平安有些尴尬。

    倒是老人率先帮着解围了,对陈平安说道:“想必如今狮子园变故,公子已经知晓,那狐魅最近出没极其规律,一旬出现一次,上次现身蛊惑人心,如今才过去半旬光阴,所以公子若是来此入园赏景,其实足够了。而京城佛道之辩,三天后就要开始,狮子园亦是不敢夺人之美,不愿耽搁所有仙师的行程。”

    陈平安便也不绕圈子,说道:“那我们就叨扰几天,先看看情况。”

    老管事应该是这段时间见多了各路仙师,恐怕那些平时不太抛头露面的山泽野修,都没少接待,所以领着陈平安去狮子园的路上,省去许多兜兜圈圈,直接与只报上姓名、未说师门背景的陈平安,一五一十说了狮子园当下的处境。

    那头狐魅自称青老爷,道行极高,种种妖法层出不穷,让人疲于应付。祸事的根源,是去年冬在集市上,这头大妖见过了小姐后,惊为天人,便要一定要结为神仙道侣,最早是携带礼金登门求亲,当时自家老爷并未看破俊美少年的狐妖身份,只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有生气,只当是少年心性,以小女儿早有一桩亲事,婉拒了少年,少年当时笑着离开,在狮子园都以为此事一笔揭过的时候,不料少年在大年三十那天再次登门,说要与柳老侍郎对弈十局,他赢了便要与小姐成亲拜堂,还可以送给整个柳氏和狮子园一桩神仙缘分,足以鸡犬升天。

    柳老侍郎虽然精于手谈,便是对弈青鸾国几位棋待诏都不落下风,可自然不会拿女儿的婚姻大事开玩笑,再次拒绝。

    此后俊美少年就每隔一天登门纠缠一次,而那位小姐也随之日渐消瘦,憔悴得几乎无法正常行走,柳老侍郎这才意识到祸事临头,立即让人去京城求援,但是那人竟是鬼打墙,次次走回狮子园,如何都走不出那条山水小路。好在狮子园一位幕僚客卿粗通仙家事,一番辛苦谋划,才好不容易将狮子园风波传递出去。

    先是与柳氏交好的一位京城道观老神仙,慷慨而来,成功破开山水迷障,成功进入狮子园,守在可怜少女的绣楼下边,设坛做法,画符四方,结果第二天狮子园发现这位德高望重的龙门境神仙,被双手绑缚,赤条条悬挂在一棵大树上。被救下之后,老观主羞愧难当,只说这头狐妖道行太高,他不是对手。

    此后一拨拨练气士前来驱逐狐妖,既有仰慕柳氏家风的侠义之人,也有奔着柳老侍郎三件祖传古董而来。

    都给那狐妖戏耍得狼狈不堪。

    以至于狐妖对柳老侍郎公然放话,它一旬拜访狮子园一次,“老丈人”只管邀请八方来客,与他这位乘龙快婿斗法,好教狮子园知道它的厉害,以后成了一家人,今日之祸事,必然是来日之美谈。

    陈平安默默听在耳中。

    那位鼻尖有些雀斑的豆蔻少女,是狮子园管家之女,少女一路上都没有开口说话,先前应该是陪着父亲在行亭说话聊天而已。

    入园之前,瞥了眼裴钱额头上那张挑灯符,陈平安悄悄以手指一点,对于阴煞之气极其敏感的符箓并无动静。

    陈平安便没了摘下符箓的念头,心情并不轻松,这头胆大包天的狐妖,肯定有其术法独到之处,说不定真是地仙之流的大妖。

    狮子园当下还有三拨修士,等待半旬之后的狐妖露面。

    加上陈平安,就是四伙人。

    陈平安他们被柳氏管家老赵去往下塌处,分别安排住在狮子园那栋小姐绣楼的四角,其实狐妖来去无踪,这种粗浅布置,不过是稍稍安抚人心罢了。

    去往住处途中,饱览狮子园怡人风景,堂楼馆榭,轩舫亭廊,桥墙草木,匾额楹联,皆给人一种妙手天才的舒适感觉。

    书香门第,若是既富且贵,在这私家园林,散步其中,哪怕不与人打交道,没有琴棋书画饮酒品茶,也能这般令人赏心悦目。

    没有市井百姓想象中的金玉满堂,更不会有几根金扁担、几条银凳子放在家中。

    宰相门房七品官,世族屋前无犬吠。

    如果不说权势高下,只说门风观感,一些个骤然而起的豪贵之家,到底是比不得真正的簪缨世族。

    陈平安四人住在一栋雅致的独门小院,其实位置已经过了花院,距离绣楼不过百余步,于风俗礼仪不合,宝瓶洲一些个理学独尊的地方,会极其讲究女子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有了所谓的通家之好,只是如今那位少女性命难保,为人父的柳老侍郎又非迂腐酸儒,自然顾不得讲究这些。

    柳老侍郎有三儿二女,大女儿已经嫁给门当户对的世族俊彦,正月里与夫君一起反回娘家,不曾想就走不了,一直留在了狮子园。其余子女也是这般惨淡光景,唯有长子,作为河伯祠庙附近的一县父母官,没有回家过年,才逃过一劫,出了事情后柳老侍郎传递出去的书信,其中就有一封家书,措辞严厉,不准长子不许返回狮子园,绝不可以私废公。

    柳老侍郎的二子最可怜,出门一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瘸子。

    说是柳老侍郎,其实柳敬亭年纪不算太大,只是神童出身,科举顺遂无比,十八岁就高中状元,仕途上平步青云,为官三十年,其中有十二年是坐在礼部侍郎的位置上,所以尚未五十岁就辞官退隐后,朝野上下都喜欢敬称为柳老侍郎。

    陈平安刚放下行李,柳老侍郎就亲自登门,是一位气度风雅的老者,一身文气浓郁,虽然家族遭逢大难,可柳敬亭依旧神色从容,与陈平安言谈之时,谈笑风生,并非那强颜欢笑的神态,只是老人眉眼之间的忧虑和疲惫,使得陈平安观感更好,既有身为一家之主的沉稳,又身为人父的诚挚感情。

    将柳敬亭送到院门外,老侍郎笑着让陈平安可以在狮子园多走动。

    回到院子,裴钱在屋内抄书,脑袋上贴着那张符箓,打算睡觉都不摘下了。

    石柔有些无奈,原来院子不大,就三间住人的屋子,狮子园管家本以为两位年迈扈从挤一间屋子,不算待客失礼。

    哪里知道“杜懋”遗蜕里住着个枯骨女鬼,让石柔跟朱敛老色胚住一间屋子,石柔宁肯每晚在院子里一夜到天明,反正作为阴物,睡与不睡,无伤魂魄元气。

    只是陈平安说要她住在正屋那边,他来跟朱敛挤着住。

    石柔犹豫片刻,点头答应,道了一声谢。

    朱敛一脸遗憾表情,看得石柔心中翻江倒海。

    朱敛转头望去院门外,陈平安朝他点点头,朱敛便起身去开门,远处走来六人,应该是来狮子园降妖除魔的练气士中两伙人。

    一对修士夫妇,男子瞧着岁数更大些,四十来岁,女子则相对年轻些,三十岁上下,应该都是洞府境,男子背了一把鲨皮鞘的长剑,这也是修士惯有的路数,练气士若是负剑游历,无形中就会有一种震慑力,万一是剑修?

    宫装妇人,中人之姿,只是肌肤胜雪,多少给人一些天生丽质之感。

    其余四人,有老有少,看位置,以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人为首,竟是位纯粹武夫,其余三人,才是正儿八经的练气士,黑衣老者肩头蹲着一头皮毛鲜红的灵动小狸,高大少年手臂上则缠绕一条碧绿如竹叶的长蛇,年轻人身后跟着位貌美少女,如同贴身婢女。

    朱敛领着他们进了院子,用宝瓶洲雅言一番客套寒暄。

    夫妇二人,是云霄国人氏,来自一座山上门派。

    年轻男人复姓独孤,来自宝瓶洲中部的一个大王朝,他们一行四人,又分为主仆和师徒,双方是路上认识的投缘朋友,一起对付过一伙占山为王、危害四方的妖魔邪祟,因为有这场声势浩大的佛道之辩,双方便结伴游历青鸾国。

    那位年轻公子哥说还有一位,独自住在东北角,是位佩刀的中年女冠,宝瓶洲雅言又说得拗口难懂,性情孤僻了些,喊不动她来此拜会同道中人。

    陈平安再次送行到院门口。

    回到院子后,想起那位佩刀女冠,自言自语道:“应该没这么巧吧。”

    朱敛好奇问道:“有说法?”

    陈平安点点头,“我曾经在婆娑洲南边的那座倒悬山,去过一个名叫师刀房的地方。”

    道老二有一脉道士,一律使用法刀,被称为师刀房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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