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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井狱之中,便响起了无数的磕头声响。

    老道士抚须而笑。

    从仙人境跌回玉璞境,看来没白白跌境。

    钟魁若有所悟,久久无言。

    最后他开口说道:“老真人,我有一事相救。”

    老道士点头道:“只要不是要贫道也给你磕头,都成。”

    钟魁哑然失笑,最后作揖道:“我虽已是鬼,可太平山真人也。”

    老道士微微诧异,随即痛快大笑道:“这马屁,爽也!”

    ————

    这天深夜,陈平安没来由心情烦躁,便来到驿馆屋外的院子里,练习剑术。

    可是始终无法静下心来。

    蓦然抬头。

    远处天幕,出现了一阵细不可查的微妙涟漪。

    陈平安后退数步,飞剑初一和十五已经掠出养剑葫。

    然后陈平安很快松了口气。

    是一袭古怪红袍的君子钟魁,身边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道士。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笑着点头致意后,对钟魁轻声道:“你们聊,聊完之后与贫道打声招呼,我需要赶紧带你离开,你目前还无法行走人间太久。”

    陈平安心一紧。

    钟魁笑道:“什么都先别问,容我给你娓娓道来。”

    大略说完了那场太平山之战,钟魁仿佛就只是个局外人,说得一点都不惊心动魄,枯燥乏味得很,而且还满脸笑容,什么打不过那头白猿大妖,技不如人,给人两剑一刀打杀了,成了个孤魂野鬼,以后做不得书院君子了……娓娓道来个屁。

    陈平安怒道:“就这样?死了?!”

    他指着钟魁的鼻子,“就这样从人变成了鬼?你不是书院君子吗?不是可以阴神阳神出窍吗?”

    说到最后,陈平安嗓音越来越低,神色恍惚,轻声问道:“怎么就死了呢?”

    说到这里后,陈平安已经再说不出话来。

    脑海中走马观灯,最终停留在一幕画面上。

    有个浪荡不羁的读书人,蹲在埋河水面上,觉得女鬼漂亮,便拔着女鬼的头发,想要见她一见。

    怎么自己心目中的读书人,都死了?

    陈平安下意识去摘下了养剑葫,又默默别回腰间。

    那支小雪锥悬停在钟魁身前,分明已经与钟魁阴魂融为一体。

    钟魁小心翼翼道:“陈平安,事先说好,真不是我不厚道啊,故意想要黑了你这支小雪锥,要打要骂,你看着办!”

    陈平安问道:“君子一言,后边怎么说来着?”

    钟魁心虚道:“驷马难追?”

    陈平安去坐在石桌旁的凳子上,钟魁挠着头坐在了旁边。

    陈平安说道:“反正你现在死了,也不是君子了。”

    钟魁愈发良心难安。

    陈平安抬起头,望着钟魁,缓缓说道:“但是我答应过别人的事情,一定做到,对齐先生是这样,对你钟魁也是这样。”

    钟魁有些迷糊,“嗯?”

    陈平安红着眼睛,缓缓说道:“说借你就是借你,一年是借,一百年一千年,也是借。”

    钟魁默然。

    陈平安最后问道:“一千年不够,一万年够不够?”

    钟魁轻轻点头。

    他站起身,陈平安跟着站起身。

    钟魁再次笑容灿烂起来,“桐叶洲,鬼物,钟魁!我有个朋友,姓陈名平安!”

    陈平安瞪了他一眼,然后也笑道:“宝瓶洲,剑客,陈平安!我认识一位正人君子,叫钟魁。”

    远处。

    太平山的那位祖师爷老道,抚须点头,赞赏道:“百年千年之后,今夜相见,就是一桩美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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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一章

    明年十一

    钟魁离开驿馆后,被老道士收入一块好似惊堂木的老槐当中,老道士突然转身,缩地千里咫尺间,一步就来到了陈平安所在的院子。

    还在发呆、尚未回神的陈平安赶忙弯腰,拱手抱拳,“晚辈陈平安拜见老仙师。”

    钟魁之前讲述自己的身死道消,说得轻描淡写,提及太平山的道人,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亲近。

    老道士伸手虚压了两下,“无须多礼。”

    陈平安直腰后,问道:“不知老仙师去而复返,可是有事?”

    老道士看了眼陈平安,点头道:“拴得住,就是真豪杰。难怪黄庭和钟魁都对你刮目相看。”

    陈平安没听明白,但也没多问。

    老道士心情不错,笑问道:“自称剑客,你的剑呢?”

    先前从养剑葫现身的飞剑初一和十五,太平山老道士视而不见。

    陈平安坦诚道:“以前练拳,刚刚练剑,所以这会儿练习剑术,都是虚握剑式,更多还是心中观想。”

    老道士自言自语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该忙着跟人在推衍上较劲,输了不说,还该错过了观看你在藕花福地的境遇。”

    老道人身材高大,头戴一顶象征道家三脉之一的芙蓉冠,道袍素白,又是白发白须,十分仙风道骨。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就不说话。

    面对这等慧眼如炬的老神仙,根本不用自作聪明,任何粉饰,无异于老妪抹胭脂,稚童穿官服,贻笑大方而已。

    老道士突然问道:“贫道可以借你一把剑,甲子光阴也好,百年岁月也罢,都可以商量。可以用法宝换取,也可以支付谷雨钱。”

    陈平安犹豫了下,还是摇头道:“谢过老仙师美意,但是我其实已经有剑了。”

    陈平安有些赧颜,“何况我身上没有一颗谷雨钱。”

    老道士也未强求,之所以临时起意,想要借剑给这年轻人,委实是太过欣赏他与钟魁之间的千年万年之约。

    也有一层更深远的私心善意在里头,只是话语说出口后,就已经有些后悔。

    还是不要拔苗助长了。

    扶乩宗之乱,让老道士有些忧心。

    至于为何重返小院,则是看出了陈平安心湖的异样动静,好像钟魁之死,对此人心境影响颇大。

    不过当他仔细端详一番,就又放下心来。

    修行之人,忌讳心如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至于那些心境絮乱如柳絮的,在老道士眼中都不配谈忌讳不忌讳了,根本就不该修道,修了道,侥幸攀高了境界,一切只为了蝇营狗苟,抢机缘争法宝夺灵气,下山行走人间,除了耀武扬威,仗势凌人,还能做什么好事?

    只不过老道人再看不惯许多修力不修心的练气士,也只能守着太平山这一亩三分地,让自家山头的门风不歪。

    陈平安厚着脸皮问道:“不知道老仙师,有无护山阵法?”

    老道士点头道:“我太平山就有两座护山大阵,一座阵法中枢为明月镜,可照彻世间妖邪,让其无所遁形,距离远近,要看持境之人的修为高低,一旦被镜子照中,可以让其短暂跌境。之后就该轮到四剑阵登场,四把古剑,仿制远古四把大仙剑,是半仙兵的品秩,结成剑阵后,就等于是一把仙兵,万里之遥,转瞬即至,先前那头老畜生,如果不是炼化了其中一把,早就被贫道斩杀了,再给它跑出几千里都没事。如今它逃过一死,但是仙人境分左右,老畜生本就刚刚跻身十二境,境界不稳,加上还要被这座天下的规矩压制,如今本命物一毁,真身又被捅出好几个窟窿,伤及元神,已经不值一提。”

    老道士提及那头背剑老猿的时候,杀气腾腾,一身磅礴灵气犹如实质,白雾蒙蒙,如一条条纤细水流萦绕四周,老道士收了收心,异象顿消,这其实是跌境的后遗症之一,“麻烦就麻烦在那老畜生突然一个钻地,循着条破碎不堪的古代龙脉,消失了,多半是一条早有预谋的退路。”

    老道士指了指头顶,“先前贫道跟老畜生厮杀一场,后来又打退了一尊阴冥大佬,某位负责坐镇桐叶洲上方天幕的儒家圣人,当然看见了,落在了我们太平山,得知钟魁死后,勃然大怒,亲自去追杀那头白猿,哪里想到还是给老畜生藏了起来。现在就看与它有些因果的黄庭,能够找出点蛛丝马迹,只要发现了它,哪怕黄庭战死,那位在文庙陪祀的七十二圣人之一,此次早有准备的出手,就可以一击致命。”

    陈平安欲言又止。

    老道士笑道:“这是最坏的情况,黄庭那丫头一向运气好,在藕花福地又磨砺了性子,有两把古剑庇护,追杀白猿,说不定就是一桩破境机缘。”

    陈平安嗯了一声。

    老道士笑意玩味,“被贫道强行拽出藕花福地后,本以为要给她撒娇埋怨半天,不料这丫头半句唠叨没有,一路上她提及你多次,说以后一定要去大骊龙泉找你。”

    老道士轻轻挥袖,“奇了怪了,贫道也不是健谈之人,今夜言语,抵得上几十年口水了。言归正传,我太平山的护山大阵,大有来历,攻守兼备,便是许多中土神洲的上宗、正宗山门,也不过如此。贫道不好私自传你炼化和运转方式,这涉及到太平山的山水气运,不过贫道自己有一座护山阵,得自一座上古仙人的秘境洞府,杀力极大,倒是可以卖给你,就是太吃银子,打造起来耗钱,维持大阵运转更吃山水气运,贫道原本打算有朝一日,黄庭若是想要自立门户,在桐叶洲别处开宗立派,或是干脆嫁为人妇,与人结成道侣,便赠予她当嫁妆的,免不了还要贫道掏出大半棺材本。”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与黄庭和嫁妆、棺材本之类的无关,而是被那四个字吓到了,“太吃银子”!

    老道士发现了陈平安的犹豫神色,哈哈大笑,打趣道:“好算计好算计,贫道喜欢!”

    不等陈平安想明白其中关节,老道士已经不再提护山阵这一茬,轻声提醒道:“陈平安。虽然贫道不知道你身上带了什么宝贝,能够遮掩天机,防止别人推衍卜卦你的方位和运势,但是这样的东西,你一定要好好珍惜,真正是可遇不可求的物件,整个太平山,也只有一件而已,那还是咱们开山始祖留下来的。”

    陈平安想起了那把不起眼的油纸伞,重重点头。

    看着陈平安。

    老道士很是欣慰。

    女冠黄庭,君子钟魁,都是老道士屈指可数、入得法眼的年轻人。

    如今再加上这个陈平安。

    老道士觉得偏居东南一隅桐叶洲也好,更幅员辽阔的浩然天下也罢,这样的年轻人,能多一个就多一个。

    世道再乱。

    仍有砥柱。

    老道士之前为了防止钟魁阴魂,被那尊冥府大佬带往黄泉路,跌了一境,心知肚明此生是再无机会,弥补心中那个最大的遗憾了。

    这位太平山祖师爷,当年成功跻身仙人境后,被他所在那一脉道统赐号为观妙天君,地位超然。

    老道士生平最大一桩憾事,是在历史上,无论儒家正统的浩然天下,还是道家坐镇的青冥天下,只要有道人从真君跻身天君,无论是三脉中的哪一脉,都可以请得动掌教祖师亲临,亲手交予道袍、道冠和一件信物,可是观妙天君作为所在道统中,浩然天下的最新一位天君,却没能亲眼见到那位大掌教离开白玉京,降临这座浩然天下。老天君不敢妄自揣测,可太平山上上下下,都很是瞎琢磨了一番,为此太平山宗主,还特意跑了趟桐叶洲最北边的那座书院,试探性询问,是不是哪位在文庙有陪祀神像的儒家圣人从中作梗,才使得他们这一脉掌教没能出现。

    那位书院山主也是个爽快人,懒得与太平山宗主绕圈子,笑着反问,其余两位掌教可能有此“待遇”,可是以你们这一脉道统大掌教与咱们儒家的香火情,他老人家想要来浩然天下,谁会拦阻?

    得到这个答复后,老天君愈发郁闷。

    思来想去,只能是自己境界够高,大道却还小,故而掌教祖师有意敲打自己。

    在太平山一役之前,老天君还会想着若是将来跻身了飞升境,总归是能够见到掌教老爷的。

    如今便彻底成了奢望。

    后悔全无,遗憾难免。

    老道士刚想要离去,陈平安说道:“谢过老真人!”

    老道士笑问道:“为何谢我?是说为了钟魁跌境一事?”

    这位老天君摇头,“用不着,这是太平山亏欠他的。”

    陈平安沉声道:“谢过老真人和太平山,要我晓得山上神仙,也有善待人间的侠义心肠。”

    老道士心情顿时大好,“好嘛,不曾想你小子跟钟魁差不多,溜须拍马的功夫,很是擅长啊。”

    陈平安无奈道:“是我的真心话。”

    老道士笑望向这个年轻人,“真心的马屁话,那才叫人舒坦。”

    老道士御风离去。

    一颗小脑袋趴在窗户上,愣愣盯着院子这边。

    说来奇怪,钟魁和老天君的出现,驿馆内并无人察觉,只有裴钱兴许是误打误撞,大半夜瞧着院子里的陈平安。

    陈平安回头望向裴钱,“睡觉去。”

    不说还好,陈平安一发话,裴钱就去搬了条凳子,腿脚利索地爬上了窗台,一跃而下,稳稳落地。

    陈平安问道:“不睡觉,跑这来做什么?”

    裴钱讨好道:“睡不着,陪你说会儿话。”

    陈平安摆摆手,说自己要练习拳桩,你愿意待着就待着。

    裴钱看了一炷香后,就犯困,跟陈平安说了声,就深呼吸一口气,往屋子窗台那边冲刺而去,高高跳起,估计是试图双手先按在窗台上,然后一通双腿胡乱扒拉,想着一窜而上,就威风了。

    结果下巴猛地磕碰在了窗台上。

    后仰倒地。

    陈平安转过头,不忍直视。

    裴钱坐在地上,伸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泪眼朦胧,泫然欲泣。

    陈平安走过去,蹲下身,轻轻拿走她的手,看了看,笑问道:“还耍英雄气概吗?”

    小女孩那张黝黑脸庞上,泪珠子哗啦啦往下掉。

    陈平安只好收起笑意,扶她站起身,“有个跟你差不多的小姑娘,也是这么毛毛躁躁的,不过她比你更吃得住痛,换成是她,这会儿肯定朝我笑,说不定还要安慰我别担心。”

    陈平安补充了一句,“不过各有各的性子,你也不用学她。”

    两人坐在石桌旁。

    裴钱只敢微微张嘴,含糊不清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陈平安说道:“她叫李宝瓶,喜欢穿大红棉袄,还喜欢喊我小师叔。”

    裴钱又小声问:“你很喜欢她?”

    陈平安点点头。

    天底下哪有不喜欢李宝瓶的小师叔?!

    她是对的。

    裴钱默不作声。

    陈平安问道:“方才看我走桩练拳,怎么样?”

    裴钱一脸茫然,这次不是伪装,不知道为何询问这个。

    陈平安也跟着疑惑起来,“你没想过偷学?”

    裴钱反问道:“我学你晃来晃去走路干啥?”

    她站起身,神采飞扬,张牙舞爪,一下子假装拔剑出鞘,双指并拢乱戳,一下子蹦跳几下,还会打一套王八拳,乱显摆了一通,道:“我当然是要学就学最厉害的招式!”

    陈平安没有觉得任何可笑,反而神色凝重。

    藕花福地大街上,陆舫御剑。

    陈平安的校大龙。

    以及打退种秋的神人擂鼓式。

    夹杂有魔头丁婴的一些个零散招式。

    谈不上形似。

    但是。

    有人说过,练拳不练真,惹来鬼神笑。可若是练拳直接一步抛开了所有拳架,练出真意?

    陈平安印象中,只有一个人做得到。

    果然如此。

    陈平安问了一个问题:“白天你盯着邵道长瞧,看出了什么?”

    裴钱不敢回答。

    陈平安说道:“只要别撒谎,不管你说什么,都没关系。”

    裴钱这才环顾四周,轻声道:“我觉得那个姓邵的,不怀好意,不是个好东西。”

    陈平安问了第二个问题,“你是不是能够看见今晚那位老道长?”

    裴钱使劲点头。

    陈平安有些无奈。

    那可是太平山祖师爷使出了方丈天地的大神通啊。

    陈平安再问,“如果你以后练武有了出息,你觉得有人欺负了你,你会怎么做。说实话!”

    裴钱犹犹豫豫,“一拳只打个半死?”

    看到陈平安像是要生气了,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双臂环胸,气呼呼道:“一拳打死拉倒!”

    陈平安笑问道:“那如果其实你错了呢?”

    裴钱理直气壮道:“我每天都待在你身边,哪里会犯错!”

    陈平安内心哭笑不得,板着脸问道:“可你总有天会自己出门游历,行走江湖的。”

    裴钱斩钉截铁道:“我不会的!我干嘛要一个人出门,外边那么多坏人,打不过怎么办?还有,要是我到时时候没带够钱,天天挨饿,我去偷去抢,你知道了,又会打我骂我,我能咋办?对吧,所以我还是不出门了。”

    陈平安问道:“那如果有一天,你练武很厉害了,比我还要厉害?”

    裴钱皱着眉头,很用心想了想,拼命摇头道:“我懒着哩,最喜欢睡觉,还怕疼,你又不是不知道,之前走路,脚底上都是水泡,挑破的时候,我把嗓子都哭哑了。在客栈你跟人打架的时候,两条胳膊都瞧得见骨头了,你都不会哭,我可不行,我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胳膊,说不定就要吓晕过去啦。唉,天底下如果有不用吃苦就可以一夜练成的绝世武功,那就好喽。”

    陈平安忍着笑,“你也知道自己惫懒,不上进,胆子小?”

    裴钱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陈平安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裴钱委屈道:“下巴疼。”

    陈平安笑了笑,背转过身,靠着石桌,望向夜空。

    裴钱学着他,只是她个子小,就只能后脑勺抵住石桌了。

    陈平安轻声道:“过了年,你就十一岁了,所以你要多读些书,多学一些道理。”

    任重道远。

    真是比自己练拳百万还要心累了。

    不过挺好。

    陈平安难得与裴钱多说了些心里话,“在家乡的时候,我比略大一些,也从来没读过书,齐先生就跟我说道理在书上,做人在书外。”

    陈平安最后呢喃道:“希望世间每个人在年少时,都可以遇到一位齐先生。”

    裴钱目前还是那个只喜欢挑选自己喜欢听的小女孩。

    比如陈平安说她明年就十一岁了。

    这个世界上,只有陈平安会记这些,她今年是十岁,明年十一岁。

    ————

    太平山老道士突然停下身形,取出槐木,钟魁阴魂现身飘落。

    云海之上,钟魁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位最熟悉的人,大伏书院山主,他的先生。

    书院山主只是看着钟魁。

    钟魁小声问道:“先生?”

    山主似乎是之前就不敢相信这个噩耗,哪怕是现在都不敢相信眼前所见,“不该如此,不该如此的。”

    一念之差,他当时就不该去那趟碧游府,不该让这个“生平最得我意”的门生,去往太平山。就该老老实实待在那座边陲小镇的客栈里,盯着那头隐匿不出的九尾狐。

    九尾狐虽是十二境的大妖,可是她的身份太过特殊,辈分太高,故而她的真名早已泄露,只要获知了世间所有远古大妖的真名,钟魁只要身在浩然天下,就等于有了自保之力。

    谁都没有想到太平山的背剑白猿,才是井狱妖魔逃逸的罪魁祸首。

    钟魁实在受不了当下的氛围,朗声道:“先生,义不容辞而已。读书人,要么在以学问教化苍生,匡扶社稷,要么以一身正气除魔卫道……”

    山庄大怒,“需要你跟我讲到这些大道理?!”

    钟魁噤若寒蝉。

    老天君喟叹一声,“若是学宫那边责问下来,我们太平山绝不推脱。”

    山主面对老道士,便不是对待钟魁的神态了,恭敬道:“我那位兄长,恼火会有,却不会兴师问罪。再者,太平山何罪之有?天君何曾责怪钟魁护不住太平山?为何护不住那位地仙了?”

    钟魁轻声补充道:“先生,那位老道长名为梁肃。”

    山主又要发火。

    钟魁立即闭嘴。

    老道士感慨道:“经此劫难,接下来桐叶洲可能稍微好一些,可是婆娑洲和扶摇洲,恐怕要大乱了。先前三洲皆有重宝出世,果然就是妖族的谋划。”

    随即老人小声道:“你们书院一定要护住扶乩宗那个少年。他能够撞破此事……”

    没有继续说下去。

    山主点头道:“理当如此。我已经跟扶乩宗商量好了,那个少年会化名进入大伏书院读书,至于以后会不会成为儒家弟子,全看那少年自己的心意。”

    老道士笑道:“嵇海的闭关弟子跑去当贤人君子,扶乩宗还不得跟你拼命?”

    山主提及扶乩宗和大修士嵇海,有些唏嘘,“嵇海坦言,不管是收取少年为嫡传弟子,还是赠予那件兵器,都是应该的,可是一见少年,他嵇海心中难以平静,会有碍修行,一辈子都没办法跻身仙人境,将来又如何去剑气长城,斩杀其它的十二境大妖?”

    老道士神色惋惜,“桐叶洲唯一一对上五境的神仙道侣,难得的天作之合,实在可惜。嵇海破境一事,会很难了。越是执念苦求,心魔越难消除。”

    山主苦笑道:“有些事,旁人可劝,有些事,不好劝。”

    老道士叹息一声。

    修道之难,难如登天。

    只是在很早以前,据说是登天不难,修道难。

    ————

    中土神洲,一座最为巍峨的山岳之巅。

    有一尊金甲神人,双手拄剑,覆有面甲,看不清这尊神祇的面容,他站在一块山顶石碑旁边,而有个老儒生盘腿坐在石碑顶部,极其无礼。

    老人袖中掐指,一拍大腿,“善了个大善!”

    金甲神人扯了扯嘴角。

    老人得意洋洋,问道:“我这闭关弟子,咋样?”

    给老家伙纠缠了足足一个月的金甲神人,不耐烦道:“好好好,行了吧?”

    穷酸老人指着几乎与巨大石碑登高的神人,哈哈笑道:“你这副口服心不服的德行,我最中意了。”

    然后老人又开始好汉只提当年勇了,“想当年我与人吵架,他们输了之后,一个个都是你这副鸟样,我就心里舒坦。”

    金甲神人正是整座中土神洲的五岳大正神之一,讥笑道:“当初是谁提议让你一个穷秀才,跻身文庙的?你告诉我一声,我去问他是不是瞎了狗眼。”

    这是一桩儒家公认的大悬案。

    老秀才贼兮兮笑道,“你猜?”

    穗山大神再好的脾气,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个一整月,也要烦躁,更何况这糟老头子向来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货色,能有好事?

    当下就不客气了,“我猜你大爷!”

    老秀才翘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不是我大爷,是咱们儒家的祖师爷。我倒是希望他老人家是我大爷来着,唉,可惜可惜……”

    以桀骜不驯著称于世的这尊穗山大神,竟是沉着脸站起身,向此方天地抱拳行礼,算是跟那位至圣先师道歉了。

    老秀才自顾自说道:“你知道我这个人吧,脸皮特别薄,总喜欢告诫自己,无功不受禄,可我才学高,文章写得好,道理讲得妙啊,于是咱们那位至圣先师,就找到了我,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把我给感动得不行,至圣先师说了我好些我自以为一般般的地方,不过其中一句,我是觉得说到心坎里去的,自古圣贤必是真豪杰,豪杰未必是圣贤!我一听,觉得还是至圣先师懂我啊,就跟这位祖师爷提了一个小要求……”

    穗山大神沉声道:“我不想听,闭嘴!”

    老秀才扼腕痛惜道:“你这家伙咋这么分不出好坏呢?”

    穗山大神冷笑道:“我要是拎得清好坏,能让你上山?”

    老秀才揉了揉下巴,觉得这件事情上,好像是自己不太占理,就立即改口道:“东海那个老牛鼻子,性子实在不讨喜,做人还是凑合的,出手挺阔绰,不跌份儿。知道送了那孩子一样好东西,虽然无助于修行,世间事与物,好不如巧嘛,刚好能够帮着遮掩天机,比阿良当年那顶破斗笠还要好。就冲这份手笔,他在藕花福地做的龌龊事情,我就不与他计较了。”

    穗山大神挖苦道:“你这会儿就算想要跟他掰手腕,你行吗?”

    老秀才语重心长道:“我们读书人,还是要跟人在道理上分高低啊,打打杀杀,捅破了天,也不算真本事。”

    穗山大神破天荒没有反驳。

    老秀才双手笼袖,穗山之巅的罡风,激荡不已,便是穗山大神的那副金甲上,都有符箓涟漪泛起,但是老秀才的衣袖和头发没有丝毫飘拂。

    老秀才轻声道:“圣人难死,君子难活。”

    “诸子百家,唯有我们儒家,不刻意讲究什么护道人。书院,就是世间读书人的最大护道人。浩然天下三大学宫,七十二座书院,都有这样死在成圣之前的君子。我觉得这些不够聪明的正人君子,便是我们这座天下的脊梁骨,可以……”

    老秀才说到这里,突然没词儿了,转头呼喝一声,问道:“傻大个儿,你想个说法出来。”

    穗山大神淡然道:“顶天立地。”

    老秀才再次一拍大腿,“大善!”

    穗山大神冷不丁说道:“你可没当过儒家正儿八经的君子。”

    老秀才

    ————

    文庙中,有一位圣人从他那尊泥塑神像中走出,神台极高,神像极其靠近居中的至圣先师,他还牵着一位跟随他从别处天下来到浩然天下的少年。

    带着少年跨出门槛后,圣人转头看了眼空缺的一处神像位置,对少年笑道:“以后你有机会,可以与某人争一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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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五十二章

    祖师堂牌,头顶月光

    (章节末尾一句,借自纵横圈子里的一位读者评论,写得真好。)

    老天君与钟魁离开后,一夜再无事。

    眼皮子打架的裴钱给陈平安抱上了窗台,让她回去睡觉。

    陈平安独自留在院中,没有走桩也没有练剑,坐在石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

    偶有失神,抬头望向夜幕,听钟魁先前说过,儒家文庙陪祀圣人中,除了一些去开疆拓土,寻觅新的洞天福地,其余圣人会有很多坐镇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间,在他们眼中,人间大修士,无论山上山下,就像凡夫俗子看着那些夏夜飘荡的萤火虫,亮光的强弱,就看那些陆地神仙们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战,与白猿放开手脚倾力厮杀,再无遮掩气象,在桐叶洲上方的圣人视野中,就像蓦然炸开的两团光芒,故而引得圣人落下,防止神通广大的大修士是那无理取闹,或是私愤斗法,一旦毫无顾忌,打碎山河,苍生苦也。

    更多时候,陈平安就在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碧游府玉简上的仙家口诀。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世间万法不离其宗。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听到了院外老将军姚镇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陈平安起身去打开院门,姚镇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师,能够听步辨人。”

    陈平安问道:“去驿馆那座园林走走,散散心?”

    姚镇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缓缓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没有跟随你们,去游览那位上古仙人骑鹤飞升的地方,是我得到了消息,蜃景城密使要来驿馆,就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贵客,你猜是谁?”

    既然问他陈平安,就绝对不会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蜃景城人物,陈平安灵光一闪,答道:“申国公高适真。”

    姚镇伸出大拇指,点头道:“正是这位国公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既然会让申国公担任密使,赶在姚家队伍进入蜃景城前,来骑鹤城传达旨意,说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国公的分量,是要重于未来的兵部尚书姚镇,至于申国公离开京城之前,刘氏皇帝有无耳提面命,捣浆糊,陈平安并未见过刘氏皇帝,揣测不出。所以申国公秘密进入骑鹤城驿馆,对于老将军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京城居不大易。

    哪怕你是姚镇也一样,照样是个边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岁月悠悠的“远游”,陪着东海老道人一起观道,陈平安受益匪浅,可能直到离开藕花福地那一刻,这么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将裤管上最后一点泥土抖落。

    姚镇缓缓道:“大泉王朝,外姓郡王国公,总计十人,刘氏开国两百年,起起伏伏,就只剩下申国公府这么一棵独苗了。老申国公爷口碑极好,为人公道,两次冒着被摘掉国公府匾额的风险,分别保下了一拨清流臣子和一位边陲武将,所以庙堂上,无论文武,都念这两份申国公府的香火情,现任国公爷高适真,韬光养晦,不太爱出风头,不过年少时就与当时的那座潜邸来往密切,回头来看,这位国公爷也不简单。所以高树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横着走……”

    陈平安突然插话道:“高树毅横行跋扈,惹恼各方权贵,未必不是国公府自污名声的手段。两代国公爷,各凭本事,占尽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如果高树毅再不做点什么,国公府的下场,说不定就是先前姚家边军的境遇了。”

    姚镇脸色古怪,再次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与我那孙女近之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姚镇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不过呢,这番论调,是咱们近之在十四岁时候说的。”

    陈平安心中好笑,你姚老将军跟自己较这劲做什么,嘴上还是附和道:“近之姑娘兰心蕙质,显学杂学皆精,我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姚镇沧桑脸庞上笑开了花,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至于申国公高适真到了驿馆,具体说了些什么,姚镇作为刘氏臣子,当然不会泄露半点。

    不过若是蜃景城和国公爷想要对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镇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自己这一条老命还给陈平安,还是姚氏赚到了。毕竟姚家铁骑已经算是彻底脱离这场风浪,这是昨晚深夜送高适真出城后,返回驿馆与姚近之秉烛夜谈,孙女得出的定论。蜃景城在他姚镇进京之时,会有一场万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铁骑的名声,会在层层官府的推动下,享誉朝野。

    驿馆园林极负盛名,在历代文人骚客、贬谪官员的极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师诸王莫及”的名头。

    绿树荫荫,小桥流水,两人走上一座木拱桥,如今陈平安对于桥梁结构的熟稔,可能已经不亚于一位工部衙门官员了,陈平安走在桥上,脚步时轻时重,伸手轻轻敲打栏杆,姚镇只当是个人爱好,也未好奇询问。

    姚家队伍后天动身,今晚有一场刺史举办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请老将军姚镇,所以还能再在骑鹤城游玩两天。

    陈平安就留在院子里关门修行。

    武道进阶一事,攀升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离开倒悬山时的预期,不用着急,也急不来。

    重建长生桥一事,却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两次观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长桥都已成功现世悬河,一次比一次稳固,尤其第二次横跨埋河,陈平安都已经有信心走上去。

    不过一想到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法宝作为“身躯小天地”镇宅之物,陈平安就头疼,有了水神娘娘赠予的玉简口诀后,就等于陈平安必须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意味着陈平安必须炼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不然长生桥搭建起来,仍是等于一条断头路,除非舍弃一身武道修为,不然长生桥一旦架起,灵气如海水倒灌,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是自身气府拥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积蓄天地灵气,同时不至于太过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巡狩四方,双方大体上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就像一个陈平安凭借双拳,行走天下,一个陈平安在深山老林闭门谢客,默默修道。

    陈平安在走桩之时,心中默念道:“齐先生赠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炼化成本命物,如此一来,与性命牵连,便是如山字印那样给人破碎,只要人不死,就还是能够在气府中隐约浮现,哪怕再无威势,可总归始终有了个念想,这辈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诀,对于炼水一事,提及篇幅最多。”

    “至于那枚能够温养体魄、神魂的古老玉简,多半也与五行之水有关,但是具体品秩高低,来历背景,都不知晓,还是需要问过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够,也适合拿来炼化,不用时时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会被元婴地仙看出根脚。唉,实在是可惜。”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的那颗金色文胆,我在碧游府说那顺序学问时,心有感应,似乎可以炼化为五行之金。况且读书一事,本就与拳法剑术一样,是一辈子的长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付那道童,说到了大骊五岳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骊铁骑南下,战火如荼,难道是说大骊宋氏,真能最少夺得整个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骊王朝的五岳五色土,确实值钱了,看来此事,下次返回龙泉,仍是要麻烦已有大骊北岳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袭白袍的陈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云流水。

    不再是窑工学徒拉坯,处处古板匠气如楷书,已如大家风流之行书。

    其中精髓,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

    画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羡最近喜欢上了碎嘴吃食,腰边左右悬挂着两只小袋子,里头装满了从各色铺子里买来的食物。

    卢白象喜好一切雅致物品,如今喜欢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时候,棋子摩擦,手心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朱敛不喜束缚,比如觉得穿靴还要穿袜,很麻烦,不知道从骑鹤城哪里买了双草鞋,换上了一身淡黄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镇停歇,朱敛都会去买上几本谈天说鬼的志怪神魔、画娇月媚的才子佳人,一有闲暇,就翻书打发时光。

    隋右边除了每天悟剑之外,貌似没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等到陈平安练拳完毕,返回屋内。

    今儿朱敛在院子里晒着初冬的和煦日头,看着一本颇为香艳的才子佳人。

    少年姚仙之来串门,就跟魏羡讨教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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