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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老人随手将拳谱丢还给少年,呵呵笑着,满脸讥讽道:“拳法开篇有言,‘家乡有小虫名为蚍蜉,终其一生,异于别处同类,皆在搬运山石入水。’哈哈哈,原来是俱芦洲东南那边的江湖武人,你听听这些小家子气的言语,土腥味十足,可想而知,写出这部拳谱的拳师,一辈子能有多大的出息?”

    “好在这家伙还算有点自知之明,晓得在拳谱里明明白白写了一句,‘一直不曾跻身当世拳谱之清流高品’,要不然老夫真要骂他一句臭不要脸了。”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胜负,重拳意不重招式’,啧啧,这句话,真是说得癞蛤蟆一张嘴,就想要吞天吐地,好大的口气。陈平安,你知道为何拳谱如此阐述吗?很简单,因为分胜负的话,总是输多胜少,所以才念叨着分生死,大不了一死了之嘛。”

    陈平安闷闷不乐道:“拳谱如此不堪的话,老前辈还愿意把书中拳理记得这么清楚?”

    老人哈哈大笑,“所载拳法是真稀拉,但是这哥们说话不怕闪着舌头,老夫看着挺乐呵的,当一本乱七八糟的山水游记看待就行了。”

    陈平安没有反驳什么,但是有些不高兴。

    他很珍惜这部拳谱,无比珍惜!

    对撼山拳的心怀感恩,陈平安内心深处,甚至不比剑灵的三缕剑气逊色。

    一个是救命药,一个是保命符。没有高下之分,也不该有。撼山拳谱的优劣,其实陈平安大致有数,因为宁姚就觉得很一般,按部就班学着练拳可以,但是她不觉得有多大的成就。之后朱河也亲眼见识过陈平安的走桩立桩,同样没有半点惊艳之感。

    可是陈平安不管这些。

    哪怕陈平安再过十年,一百年,不管他那个时候的武道成就有多高,对于《撼山拳》的喜欢,只会更多,不会减少!

    老人笑问道:“在今天练拳之前,老夫问你一个小问题,如果答对了,就有惊喜,如果答错了,嘿嘿。”

    陈平安咽了口唾沫,有点犯怵。

    老人收敛笑意,沉声问道:“你觉得拳谱之中,抛开拳招拳架,你最喜欢哪句话?”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说道:“后世习我撼山拳之人,哪怕迎敌三教祖师,切记我辈拳法可以弱,争胜之势可以输,唯独一身拳意!绝不可退!”

    老人猛然站起身,“练拳!”

    ————

    小镇南边的铁匠铺子那边,有位少女在埋怨她爹,“铸剑这事儿,为什么不要我帮忙?”

    汉子瞥了眼那座崭新剑炉的方向,“知道爹什么答应那位少女,给她打造这把剑吗?”

    少女点头道:“知道啊,她送给咱们那么大一块斩龙台,足够买把好剑了。”

    阮邛摇头道:“不止如此,爹是希望,我阮邛开宗立派的第一把剑,不管是为谁铸造,都能够一鸣惊人,让整个宝瓶洲、甚至是俱芦洲的剑修,都晓得这把剑的锋利无匹!”

    说到这个,就连小镇沽酒妇人都敢调笑几句的打铁汉子,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异样光彩,如夫子高谈阔论,如道人论道、僧人说法,坐在椅子上的男人手握拳头,轻轻捶打膝盖,眼神锋芒,哪里还有平时那种粗朴木讷的感觉,“那么送谁最合适?本来出身风雪庙的魏晋,半个自家人,于情于理都合适,只可惜在宁姚出现之前,魏晋一直在闭关,既然宁姚主动要求铸剑,还拿出了斩龙台,我当然不会拒绝。过了倒悬山那边,可比俱芦洲的几座剑修圣地,更了不起,更能够赢得天下剑修的眼光。”

    倒悬山的存在,被誉为世间最大的山字印,本是一枚小巧印章,从天而降之后,便成为了一座巍峨山岳,这明摆着是恶心儒家圣人们的,那位道庭在别处天下的道祖座下二弟子,不但在浩然天下钉下了这么颗钉子,还要求所有通过倒悬山去往剑气长城的各洲练气士,必须签订一桩“山盟”。

    一般人是不知道倒悬山和剑气长城的存在,毕竟那儿几乎就是浩然天下的最边缘,例如宝瓶洲的寻常山上门派,偏居一隅,小门小户,还真就一辈子都不会听说这两个称呼。再往上,就是听说过,然后一笔带过,会是一个很难深聊的话题,一来消息阻塞,再者毕竟隔着千山万水,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即便是风雪庙这种最山顶的宝瓶洲宗门,对于那处光景,依然是觉得云遮雾绕,雾里看花终隔一层,因为隔着那座倒悬山,更因为那是道祖二徒的手笔,宛如“建造”在这座天下的私家庭院。

    当真是跋扈至极。

    整个浩然天下都是你儒家的门户,贫道就偏偏要在你家里,独立开辟出一座小花园。

    难怪文圣还未成圣之前,当初跑到两座天下的接壤处,对着那位道祖二徒破口大骂,会成为当时天下儒家门生最引以为傲的壮举之一。

    按照一些流传已久的说法,是说你去到倒悬山之后,可以随便看,可以随便走,但是某些事情,你不得外传。你传了,浩然天下自然有那位道教掌教之一的徒子徒孙,来跟你算账。而且涉及此事,儒教三学宫七十二书院,往往不会太过掺和插手,最多居中调停几句话而已。

    至于为何文庙里头有神像的圣人们,对此选择视而不见,那估计就是涉及到极大的内幕了。

    三个字,“天”晓得。

    阮秀纳闷道:“爹,你说这么多,跟不让我帮你打铁铸剑,有关系吗?”

    阮邛点头道:“那把剑品相太高,材质太好,你如今境界已经足够,爹怕万一你打出真火来,太吓人。如今小镇鱼龙混杂,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是半个宝瓶洲都知道的事情。”

    阮秀更加奇怪,“我不就打个铁,还能打出块桃花糕啊?”

    阮邛冷哼道:“如果只是打出一块桃花糕,爹那倒是省心省力了。”

    阮秀略显尴尬地“哈”了一声,不再说话。

    最近一年,糕点吃的不多,一说起来就想流口水,有点难为情。

    阮邛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那小子听说是给宁姚送剑之后,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就连宝瓶洲距离倒悬山到底有多远,都没问,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知天高地厚!”

    阮秀转头,轻声道:“爹,只是喜欢一个姑娘而已,还讲究门当户对啊。又不是结婚成亲,到了那个时候,讲究一个出身,勉强还有点道理,如今只是喜欢谁而已,天不管地不管的。”

    阮邛愣了愣,“你知道他喜欢宁姚?”

    阮秀瞪大眼睛,“我又没眼瞎,而且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得到人心啊,所以早知道啦。”

    阮邛气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恨不得一步走到落魄山竹楼,然后一拳打死那个泥瓶巷小泥腿子。

    没这么欺负自家闺女的。

    阮秀突然笑了起来,“爹,你该不会是以为我喜欢陈平安吧?嗯,我说的这种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阮邛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心里发虚,仍是故作轻松,嘴硬道:“你怎么可能喜欢那小子,跟出身没关系啊,爹也是寒苦门户里走出来的穷小子,这点不用多说什么,可是那陈平安的容貌和天赋,还有性格脾气,爹是真不喜欢,哪里配得上我家秀秀。”

    阮秀哦了一声,双手胳膊伸直,十指交错,望向远方,“原来爹你不喜欢啊。”

    堂堂兵家圣人,差点给自家闺女这么句话给气死。

    阮邛硬着头皮问道:“那你呢,秀秀?”

    阮秀的回答,显得有些风牛马不相及,又像是避重就轻,“陈平安只会喜欢一个姑娘,我比谁都知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少女笑得有些开心。

    这让阮邛有些发蒙,弄不清楚秀秀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毕竟不是秀秀她娘亲,这些情情爱爱的问题,他一个大老爷们,实在不好打破砂锅问到底。

    阮秀眯起那双水润水润的灵气眼眸,笑嘻嘻道:“桃花糕真好吃呀。”

    阮邛猛然起身,闷闷道:“爹到小镇给你买去。”

    阮秀柔柔弱弱道:“好嘞。”

    阮邛一边走一边生气,狗日的陈平安,害得我家秀秀大半年光顾着馋嘴,没吃上零食点心了!

    我闺女都瘦了!

    ————

    圣人阮邛开炉铸剑一事,那些在去年入境的妖物野修,都已被秘密通知,不管情愿不情愿,都赶往西边大山,至于能否破财消灾,成功进入山头,借着山水气运抵御之后剑炉发出的剑意,还得看那些山上势力的脸色行事,所以绝大多数来此扎根的各类妖物,脸色都不太好看,一些个没把此事当回事的妖物,想着自己道行高深,岂会被远在龙须河畔的铸剑所惊吓,因此执意要留在小镇新购置而来的宅子,来自郡府衙署两个地方的当地官吏,也不勉强,只是将这类名单交给境内的大骊谍子。

    大道玄奇之处,就在于阮邛此次铸剑,颇为古怪,宣称只对妖族大有影响,人族练气士并无妨碍,哪怕是相对身体孱弱的市井凡人,同样不会受到阮邛铸剑的余韵波及。

    难怪有老话流传在仙家的“山脚”:不入此山,不享大福,但是同时也可以少去诸多烦恼。例如骊珠洞天的术法禁绝一事,之前从圣人齐静春到李槐,再到李氏老祖和所有寻常练气士,其实全部都是在遭罪,反观老百姓,根本毫无察觉。

    随后近百位隐于小镇市井的野修,在进山路途当中,相互间起了好几桩冲突,一言不合就打生打死,大骊朝廷对此并不插手,只要双方厮杀,不破坏山头的风水,全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一位在小镇不愿挪步的六境妖物,跟前去通报的县衙官吏起了争执,凶性勃发,一拳打得那名官吏呕血不已,还将一位随行扈从的武秘书郎一并打伤,结果不到一炷香功夫,飞剑传讯到了大山北边的新建郡府,郡守吴鸢亲自下令,将那名妖物当场斩杀。

    从始至终,郡府没有动用小镇那几个大族的老祖修士,更没有驱使那些寄人篱下、汲取灵气的其它妖物,而是派遣了三位品秩较高的武秘书郎,配合两百精锐大骊军卒,在一名武将的率领下,把妖族所在的宅邸围困得水泄不通,屋脊之上,皆是膂力超群的弓弩手,一张张强弓劲弩,所用弩箭更是工部一座秘密衙门的特制,最终将其当场绞杀。

    名动中土的墨家豪侠许弱,和麾下心腹刘狱,就在不远处的一座屋脊上,并肩而立,袖手旁观,没有越俎代庖。

    当时远远观战的人,还有许多买下山头的外来势力。

    如果大骊是派遣出一位强大修士,碾压镇杀那个不守规矩的妖物,对于那些观战之人的冲击,其实要远远小于他们看到的那一幕——兵家修士出身的大骊武秘书郎,配合沙场百战的悍卒,人人进退有序,有条不紊,游刃有余地强杀妖物,分属于山上山下的两拨人,却能够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才是大骊王朝真正的可怕之处。

    ————

    今日练拳,只是淬炼神魂,但陈平安更加受罪遭殃。

    被青衣小童背出去的时候,手脚抽搐,口吐白沫,哪怕被放入楼下的大药桶之后,仍是如此凄惨。

    等到陈平安爬出药桶,换上一身洁净衣衫,又是深夜时分,拎起那只酒壶,吐出一口浊气,伸了个懒腰,坐在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中间,陈平安喝了口烈酒,还是觉得呛人难喝,但是感觉很好,比第一次喝还要好。

    陈平安小口小口喝着酒,眯起眼,有些微醺。

    他借着酒劲,问道:“我知道世上有养剑葫芦,你们说包袱斋那边有卖吗?”

    两个小家伙面面相觑。

    青衣小童叹了口气,“老爷,真不是我不愿意借钱给你,且不提包袱斋有没有卖,就算真有,第一,老爷你未必抢得到,第二,我就算倾家荡产,砸锅卖铁,也未必买得起一只最普通的养剑葫。”

    陈平安有些震惊,“这么贵?”

    青衣小童使劲点头,“没有最贵,只有更贵!贵到让所有中五境练气士都觉得肉疼!

    青衣小童站起身,加重语气道:“就说我那御江水神兄弟,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左手一个养剑葫,右手一个养剑葫,嘿,偏偏他还不是剑修,非活活气死那些眼高于顶的剑修。结果到现在,他才攒出一个品相很低的养剑葫,当然了,这跟他大手大脚花钱有关系,光是那位仙子,就让他挥霍掉四五百年积攒下来的家底,还有好些爱慕他的,他也总是为她们一掷千金,唉,红颜祸水啊,所以说老爷你算好的,没啥桃花运嘛,不用愁这些。”

    粉裙女童赶紧反驳道:“不对!阮姐姐就喜欢我们老爷!”

    陈平安笑道:“那是阮姑娘人好,不是她喜欢我。这种话以后别乱说,否则阮姐姐真气了,我可不帮你们。”

    说话的同时,陈平安暗暗咂舌,原来养剑葫芦这么价值连城啊,那么回头下山第一件事,就是去驿站寄信给李宝瓶,要她好好收着那只银白色的养剑葫,千万别磕着碰着了。他可清楚宝瓶那丫头的玩心大着呢,说不定哪天就会甩着红绳小葫芦满山跑,说不定咻一下小葫芦就给砸了出去。

    两个小家伙相互瞪眼,都憋着不说话。

    陈平安仔细想了想,补充道:“阮姑娘跟一般人不太一样,具体的,我说不清楚。如果说阮姑娘喜欢我,那我也喜欢阮姑娘啊,但是这种喜欢,不是你们以为的那种。”

    青衣小童如释重负。

    他之前有点担心,那个不爱说话不像圣人的中年汉子,某天会气势汹汹杀到落魄山,一拳打死陈平安,再一拳打死自己。

    粉裙女童则有些失落。

    她当然最喜欢自家老爷,然后也喜欢阮姐姐,如果她喜欢的两个人,能够相互喜欢,岂不是很好?

    那么老爷到底喜欢的是谁呢?

    粉裙女童知道,老爷是偷偷喜欢着某位姑娘的。

    比如现在她偷偷看着老爷的侧脸,看着陈平安的眼神和脸色,就知道老爷又开始想念那位姑娘了。

    陈平安心神远游千万里之外。

    有个姑娘,眉如远山。

    她很好看之外,她还很好。

    她哪怕只是坐在泥瓶巷的破屋子里头,什么话都不说,就能够让少年对未来充满希望。

    但是陈平安也知道,喜不喜欢她,是自己的事情,她喜不喜欢自己,是她的事情。

    不管如何,陈平安觉得自己得当面跟她说一下。

    就像她当初明明已经远去,只是突然觉得要跟他道一声别,她就会掉头御剑而来,当面跟他告别。

    陈平安不敢说这辈子只喜欢一个姑娘,但是绝对不会同时喜欢两个姑娘。

    所以他想要为自己远游一趟。

    这是少年第一次如此想要为自己做点什么。

    ————

    第二天练拳,陈平安在练拳之前,随口问了一句练剑需不需要找一部好的剑经。

    结果老人大怒,原本既定的淬炼体魄,变成了锤炼神魂,而且在那之前,以“切磋”名义来勘验练拳成效,以神人擂鼓式,足足二十五拳,把陈平安打得差点哭爹喊娘。

    奄奄一息的陈平安躺在地上,半死不活。

    他多次误以为自己真的就要死了。

    老人居高临下,冷笑问道:“人心不足蛇吞象,拳还没练好,就想着分心练剑?!”

    满脸鲜血看不清面容的陈平安悲愤欲绝,一边呕血,一边沙哑答道:“我是想问练拳之后,应该如何练剑……”

    老人很明显愣了一愣,发现眼神开始冒火的少年,老人尴尬一笑,一脚将少年踩晕过去。

    帮忙淬炼体魄嘛,晕厥还是清醒,差别不大的。

    结果那天晚上,陈平安出了药桶换了衣服,就在一楼对着二楼破口大骂,脸色铁青,咬牙切齿。

    骂得还真不含糊,不愧是泥瓶巷出身的市井少年。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在旁边坐着嗑瓜子,就连青衣小童都开始佩服起自家老爷,练拳这么久,别的不说,只说这份胆识气魄,就效果卓著哇。

    之后陈平安坐在竹椅上,闷闷喝酒,剩下小半壶酒直接喝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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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九十九章

    黄雀去又返

    (这个不是大章节,大章节得延后几天,因为是写那拨走出去的人物,所需篇幅较大才能讲清楚。而目前章节,是在收起一张大网。)

    新年过后,宝瓶洲发生了几桩大事。

    一是神诰宗那位年纪轻轻却辈分极高的道士,在掌门师兄“天君”祁真的竭力举荐之下,受邀神诰宗的上宗,位于中土神洲的那座道教大宗门,成为那座上宗的新任掌书真人,掌管那部珍贵异常的道教巨著《洞玄经》,此书被誉为“道法之纲纪”。

    这个消息,比起先前神诰宗庆贺祁真被敕封为天君的庆典,丝毫不逊色。

    二是兵家祖庭之一的真武山,在去年新收取的一名弟子,一年之内连破三境,使得原本声势略输风雪庙的真武山,一下子声势大涨,隐约有压过风雪庙的迹象,要知道这还是建立在风雪庙魏晋跻身陆地剑仙的前提下,由此可见那名少年的天赋之高。

    三是一个小道消息,说是北方蛮子的大骊王朝,失心疯了要在疆域南边的某座山峰,升格为一国北岳,顿时议论纷纷,多是讥讽嘲笑,说那土鳖宋氏不但学问浅薄,原来连东南西北都拎不清。唯独观湖书院,严禁书院学子议论此事,值得玩味。

    其余几件事,比不得前三桩那么惊人,而且多是以讹传讹的小道消息,暂时真假难测,例如一洲最南边的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要与南涧国一位豪阀嫡女联姻,女子所在家族,是宝瓶洲掰手指就数得着的大族,但是传闻那名女子奇丑无比,是个三十岁的老姑娘了。

    又比如北边的大隋,动荡不安,不断有大修士悄然离开国境,选择向南“游历”,据说是为了避其锋芒,躲避大骊那座虚虚实实的白玉京飞剑楼。

    至于被摘掉七十二书院头衔的山崖书院,去年在大隋京城扎根,算不得什么大消息。

    还有大隋对外宣称,多出一位惊世骇俗的十境武夫,宝瓶洲南方都认为是大隋高氏一次拙劣的障眼法。

    元宵节才过去没几天,就已经发生了这么多大事,东宝瓶洲好像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随着魏檗每天去往落魄山散心散步,这座山头跟着热闹起来,附近三座山头的仙家,本来只把迟迟不愿建造府邸的落魄山,当个笑话看待,现在就开始经常往落魄山跑,要么是与北岳大神偶遇,要么是去山巅的山神庙供奉一支香火。

    这个举动可不简单,仙家入庙烧香,是有大规矩大说法的,仙人往往不踏足神庙,更不会轻易烧香,除非是近似于结盟的“头香”,例如我在一座山头建造府邸,山上有朝廷敕封的祠庙,那么才会去烧一炷香,而不是三炷香,算是打了声招呼,若是香火点燃烧尽,就意味着祠庙内的山水神灵点头认可,若是插入香炉的香火烧不下去,就说明“火候不到”,至于之后仙家是要撕破脸皮,还是要更加笼络,得看各自的底气,或者说得看山下王朝的胳膊有多粗,拳头有多大。

    只不过小小宝瓶洲,到底不是百花绽放的中土神洲,相传那边曾有一座屹立千年的强大王朝,每当国势衰败之际,必出雄才伟略的明君和力挽狂澜的文臣武将,那个王朝,极力推崇纯粹武夫,曾经做过一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某位差点断了国祚的昏聩君王,一怒为红颜,以举国之力围攻一座大岳,除了国内练气士的法宝、剑修的飞剑等等,还有无数纯粹武夫的强弓劲弩,六千架铭刻有道家云篆符箓的投石机,更摆下了将近万余张经由墨家机关师特制的巨大床子弩,拿出了王朝所有储备,每一枝床子弩箭,皆粗如大殿栋梁……最后硬生生将那座大岳射成了一只刺猬。

    龙泉小镇上依旧热闹,但是这两天西边大山里,异常安静宁和,别说是在此落脚的外乡仙家,就是那些桀骜不驯的妖精鬼怪,全部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因为大骊国师崔瀺开始巡山了。

    听说这是儒衫老者第一次踏足龙泉郡,老人不苟言笑,只带着两名扈从,从北往南走,从北边的郡守府开始进山。

    因为老人并没有故意要微服私访,先给他的得意门生,担任郡守的吴鸢打过了招呼,因此各大山头,都早早接到了衙门通知,要求在最近一段时间内做好接驾准备,国师随时会上山观景,

    倒不是强人所难,非要端出什么龙肝凤髓,搞什么花里胡哨的净土扫街,但是面子上总得有一些,当家的人物,总该最少有一个在山头待着别乱逛,要不然国师上山后,随口一问就是三不知,那就不妥了。

    在这当中,阮邛名下的神秀山,包袱斋所在的牛角山,肯定是重中之重,吴鸢不得不得让分别担任县令和窑务督造官的袁、曹两位大公子,分别先行入驻两地,以免招待不周,出了纰漏。

    至于披云山,更不用说,很快皇帝陛下就会御驾亲临,果不其然,国师崔瀺在披云山那边短暂居住了两天,看过了北岳祠庙以及新书院选址,期间一张面孔的出现,全程陪同在国师身边,引发轩然大波,竟然是黄庭国的老侍郎“程水东”,这惹来诸多揣测,难道作为大隋附属藩国的黄庭国洪氏,已经背弃了盟约?

    最后崔瀺走到最南边的落魄山,登上了山神庙,宋煜章现出金身,宋煜章在年少求学之时,便对这位国师推崇至极,如今不但得以见到近距离真容,还能聊上几句道德学问,这让已成山水神祇的宋煜章仍是激动万分。

    从山神庙离开,崔瀺让宋煜章去往披云山,与魏檗商议妖物入山一事,让身边两位扈从许弱和刘狱返回小镇,继续盯着谢实曹曦。暮色里,大骊国师独自缓缓下山,走上一条幽静小路,最终来到一栋竹楼前,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一个在崖畔修行,一个在檐下嗑瓜子吃糕点,结果看到了老人后,粉裙女童眨巴眨巴眼眸,老爷又晕死在药桶里,她既不敢擅自关门拒客,又不敢由着陌生老人擅自闯入竹楼。

    青衣小童最近修行勤勉,潜心打坐,日夜不歇,除了背陈平安离开二楼,几乎就没有离开过山崖畔,两耳不闻山外事。结果这一睁眼,就看到一位修为深不见底的老儒生,看着还是脾气不太好的那种,青衣小童想要跳崖自尽的心思都有了,走小镇街道或是泥瓶巷的路上,遇见一拳打死自己的,也就罢了,走回落魄山的荒郊野岭路上,又遇见,忍了,咋的,老子在自家门口安静修行,就门口,也要跑出来个一拳打死自己的?

    青衣小童神色麻木,不畏死就有大气魄,对那老人说道:“我家老爷最近不待客,你要是不高兴,不妨一拳打死我,反正要先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老人点点头,脸色漠然,“你想死对吧?”

    青衣小童刚要说话,粉裙女童已经稚声稚气问道:“老先生,你要找谁?”

    崔瀺转过头,微笑道:“我名为崔瀺,是大骊国师。不找你家老爷,要找二楼那个人。”

    青衣小童跟被雷劈了一样,然后瞬间翻白眼,一只手按住脑袋,一只手抓瞎似的乱挥,“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怎么不记得了,为什么会这样……”

    二楼有老人站在栏杆旁,对粉裙女童说道:“让他上来。你带着那条小水蛇,先去别的地方玩。放心,跟你们老爷陈平安没关系。”

    国师崔瀺拎了两条椅子,走上二楼,轻轻放在廊道,一人一条坐着。

    老人问道:“这么回事?”

    崔瀺淡然道:“为了自己的大道,我找了一副上古遗蜕的大仙皮囊,分出一半魂魄装入其中,一分为二,以少年相貌行走骊珠洞天,结果算计齐静春不成,反而被他害得大跌境界,神魂不稳,之后跟此地一位活了极其悠久的余孽刑徒,做了笔买卖,学了一门秘术,这才好不容易稳住心神。之后老秀才来了趟这里,他选中了少年皮囊的我,舍弃了身在大骊京城的我,切断神魂联系,彻彻底底一分为二,世上便有两个崔瀺了……”

    老人亦是神色冷漠,双手握拳搁在膝盖上,眺望远方,“错了,是崔瀺巉。”

    崔瀺对此不置可否,“我是崔瀺,从离开家乡的那一刻起,就是如此。至于那个分去我一半魂魄的少年,如今倒是选择了一个跟山有关的新名字,崔东山,我看叫崔巉才贴切。崔瀺,崔巉,山水不分家,山水有重逢,还能讨个好兆头。”

    老人转过头,“你怎么变得这么老了?”

    崔瀺自嘲道:“二十岁离家,二十四岁去往中土神洲,之后百余年间,大起大落,叛出师门后又浪荡三十余载,云游天下,重返宝瓶洲后,在这大骊王朝还待了这么多年,两百岁的人了,不年轻了。”

    老人摇头道:“这不是我印象中的巉瀺。”

    崔瀺笑了笑,云淡风轻道:“爷爷,知道吗,你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什么都是‘我觉得’,好像天底下所有人和所有道理,都在围绕着你转悠。恐怕只有你疯了之后,才不这样。我虽然不清楚这其中缘由和变故,为何崔氏没有将你禁锢起来,但是我不以为你这趟来找我,于你于我有半点意义。”

    老人还是摇头,“我是来找你们先生的。”

    崔瀺讥笑道:“老秀才?他早已离开宝瓶洲,去了趟婆娑洲,闹出很大的动静,连颍阴陈氏老祖肩头的一轮太阳,也给老秀才偷走了,如今闹得整个天下都沸沸扬扬的,只是老秀才现在谁也管不着,很潇洒的。”

    老人笑着说了一句话,“小时候的巉瀺,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会说某个人的坏话,但是每次最后,都会加上一句,但是那人对家里人好好、但是那人诗词是真的好、但是……”

    崔瀺冷哼道:“够了!陈芝麻烂谷子的旧账,翻来翻去,全是灰尘。”

    老人哈哈大笑,“不愧是当了大骊国师、掌握半洲走势的大人物。”

    崔瀺叹了口气。

    老人自嘲道:“难怪当时没认出你来,我记忆里的巉瀺,跟你现在太不一样了。”

    崔瀺站起身,一手扶住栏杆,道:“人心似水,若是不动,就是死水了。”

    老人缓缓起身,“看得出来,除去你身边的剑客,小镇那边还有两个厉害人物,怎么,是针对你来着?那需不需要我做什么?”

    崔瀺犹豫片刻,半真半假问道:“那得先看你敢不敢宰掉一个俱芦洲的道教天老人呵呵笑了两声。

    崔瀺转过头,望向这个老人,一模一样,年少时的记忆,老人跟现在同样截然不同,那时候的崔氏老祖,拄着拐杖,老态龙钟,而且一身儒雅书卷气。

    老人闭上眼睛。

    开始寻觅小镇某人的气机。

    ————

    小镇桃叶巷,谢家老宅。

    曹曦登门拜访。

    谢实懒得介绍身份,曹曦又不愿自吹自捧,谢家上下就没能知道这位富家翁,竟是婆娑洲的陆地剑仙。

    谢实一直在等大骊皇帝的确切消息,三个人,神诰宗贺小凉,真武山马苦玄,小镇李希圣,最后到底能交出几个。

    虽然不最清楚曹曦的底细,但既然是谢实这位老祖宗的“朋友”,谢家仍是不敢丝毫怠慢。

    在大堂,曹曦喝着茶水,斜眼瞥向一对玲珑可爱的香火小人,就躲在匾额里头,朝他探头探脑。

    谢实不耐烦曹曦的作态,刚要准备赶人,两人几乎同时望向西南方向。

    曹曦眯起眼,有点幸灾乐祸。

    谢实脸色自若,但是心底已经有些震撼。

    九境巅峰的武夫气势。

    由西南大山那边的某个地方,有人以肆无忌惮的方式,“巡视”整座小镇。

    最终死死盯住谢实。

    面对面坐着的剑仙曹曦,手腕上还系着一条江水作为本命飞剑。

    还有一位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桃叶巷的“年轻”剑客,正是墨家豪侠许弱,横剑在身后,悠然散步。

    他在宝瓶洲名声不显。

    但是在中土神洲,却是大名鼎鼎。但即便是中土神洲,世人仍然大多只知道墨家豪侠许弱的剑,重防御而不重攻势,剑招古朴,剑气深远,剑意厚重,以防御著称于世,但是并不清楚,许弱的通神剑术,到底还是用来杀敌的,怎么可能是为了“执剑即不败”?

    墨家游侠,横行天下,虽然宗旨是为了锄强扶弱,可无论是江湖还是沙场,墨家子弟,杀力绝对不低。故而兵家之外,墨家是最受疆场武将所器重依赖的百家修士之一。

    现在突然冒出一个最少九境巅峰的纯粹武夫,蠢蠢欲动,对谢实不怀好意。

    再加上一个暂时立场不明的圣人阮邛。

    谢实喝了口茶水,环顾四周。

    在谢实就要将那只茶杯放回桌面的前一刻。

    从天井处,一只小黄雀嗖一下破空而至,屋顶天井那边涟漪阵阵,很快就恢复平静。

    小巧可爱的黄雀,停在谢实肩头,轻啄汉子的衣衫。

    这只黄雀,陈平安见过,齐静春见过,事实上许多小镇百姓都见过。

    曹曦面露疑惑,随即勃然变色,最后额头渗出汗水,笑脸惨白,既敬畏,又有一丝庆幸。

    许弱一声叹息,松开了握住剑柄的那只手,觉得自己的剑,出不出,结果都是一样的,还是太慢。

    阮邛只是打铁动作稍稍停歇,就马上继续埋头铸剑。

    唯独落魄山竹楼,老人放声大笑,战意昂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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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章

    死局之死结所在

    在黄雀停肩之后,谢实便放下茶杯,如同彻底放下心,朗声笑道:“这就是大骊的待客之道?”

    曹曦悻悻然,有些尴尬。

    他是想宰掉这个谢实不假,然后顺便牵扯出谢实背后的某位道教大佬,到时候乱成一锅,婆娑洲的颍阴陈氏,此地圣人阮邛,以及风雪庙、真武山两座宝瓶洲的兵家祖庭,大骊那栋不知深浅的白玉楼,城府深厚的大骊国师崔瀺,等等等,曹曦既能够完成醇儒陈氏的约定,成功掌控自己的那只本命瓷,同时联姻成为亲家,之后找个机会脱身离去,舒舒服服隔岸观火,天塌下终归有高个子顶着,一劳永逸,大不了以后都躲在镇海楼那边。

    可是曹曦却不想当出林鸟,首先跟谢实硬碰硬。

    在感知到那只黄雀的出现后,见多识广的许弱,本来已放弃出剑的念头,听闻谢实这句话后,反而心生不悦,重新握住剑柄,这位在桃叶巷散步的墨家豪侠,缓缓走向谢家老宅那边,边走边说道:“大骊待客如何,无需我许弱多说什么,若是真是铁了心对你不利,少女稚圭根本不会出现在小镇,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骊做得不算差了。倒是你谢实在驿站桌上,口气不小,全然不把大骊放在眼中。怎么,如今仗着有你家祖师爷那边的撑腰,就要继续抖搂威风?行,我许弱今日就只以许弱的身份,跟你来一场生死之战。”

    许弱走到谢家门口,笑道:“放心,我墨家子弟,一诺千金,我许弱若今日之事,只在你我生死之间了却,以后大骊也好,墨家师长也罢,都不会找你谢实的任何麻烦。”

    崔瀺,曹曦,阮邛,许弱,无名氏武夫。小镇龙盘虎踞,以这五人为尊,构成一张联手围剿谢实的无形大网。照理来说,许弱是最不会第一个出手的人物,不曾想到最后反而是这位与谁都好说话的墨家游侠儿,想要率先出剑,捉对厮杀,独力领教一位道教天君的通天本事。

    谢实皱了皱眉头,望向大宅门口那边,沉声道:“许弱,你当真要出手?”

    许弱拍了拍剑柄,洒然笑道:“不曾完整递出一剑,已经甲子光阴,我为此温养了两三剑,还算凑合,相信绝不会让谢天君失望。”

    谢实破天荒有些骑虎难下,若是个人恩怨,在俱芦洲,他谢实还真就要放开手脚,但是这次跨洲南下,却没有这么简单。能够让他谢实做这些不合心意的事情,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作为一洲道主,怎么可能单单是被人要挟以本命瓷,就忍气吞声,南下返乡?

    曹曦有些幸灾乐祸。

    许弱此人,是出了名的吃软不吃硬,属于世间游侠里中脾气最好的那一撮,许弱的本事大小,修为深浅,靠山高低,因为出手极少,所以一直是个谜,但是山上山下,都信奉一件事,能够活过漫长的岁月,赢得偌大名号,那么越是脾气好的修行中人,脾气不好的时候,一定很惊人。

    就在此时,一个苍老嗓音如洪钟大吕响彻谢家老宅,“许弱,你不要跟老夫争抢,谢实是吧,就交由老夫来练练手,正好庆贺老夫重返武道十境,对手不够强,打得不会尽兴!若是谢实觉得老夫是仗势凌人,以多欺少,没关系,老夫就跟你幕后之人,酣畅淋漓打上一架,与许弱一般道理,个人恩怨,生死自负!”

    一直站在谢实肩头上的粉嫩黄雀,嘤嘤啼鸣,婉转悦耳。

    谢实竖耳聆听,会心一笑,抱拳道:“老人家说了,先前是我谢实诚意不够,没这么强买强卖的道理!所以他老人家这趟正在赶往龙泉郡的路上,还说亲自帮助你们大骊王朝,拐骗……”

    谢实按照原话一五一十地说到这里,神色略微僵硬,想着为尊者讳,赶紧改口道:“请来了了宝瓶洲道统‘玉女’贺小凉,免去你们大骊日后与神诰宗交恶,以表诚意。所以你们大骊宋氏真正需要用心的地方,只在真武山一处。”

    曹曦想了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是从谢实的言语之中,偏偏找不出毛病。

    谢实望向大宅门口方向,抱拳笑道:“若是想要交手,等到这件事情办完了,我谢实一定奉陪!”

    然后他偏移方向,面朝西南大山之中,正是落魄山竹楼所在,“想要与我家老爷交手,一样要先跟我谢实打过才行,还望理解。若是你觉得是我谢实瞧不起你……”

    谢实收起拳头,双手负后,冷笑道:“那就当是我谢实瞧不起你好了!”

    许弱撂下一句,“此间事了,一定奉陪。”

    落魄山那边,老人转头笑望向崔瀺,道:“如何,我应该什么时候出手?换做平时,真忍不了。”

    崔瀺神色如常,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挲,似乎在权衡利弊,缓缓道:“不急。本来就是谈生意,他谢实漫天要价,我就想着借你的武道九境,帮助皇帝陛下就地还钱而已。既然幕后大佬露面发话了,退让了一大步,大骊没必要跟谢实撕破脸皮,呵,以后还得谢实坐镇观湖书院以北的山头,可不能伤着这位天君老爷,我出山之后,还要劝说许弱暂时不要意气用事,有点头疼,许弱这种人,无欲则刚,他认定的事情,唉,头疼。”

    光脚站在廊道的老人,望着崔瀺的侧脸,叹了口气,“巉瀺,你不该变成这样的。”

    崔瀺指了指远方,讥笑道:“我是崔瀺,你孙子崔巉在大隋,不但是少年模样,还带着幼稚的少年心性,应该随你的喜好。”

    崔瀺心情大坏,突然厉色道:“出来!”

    这声怒喝,吓得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打了个激灵,青衣小童更是吓得两股战战,怎么,在肚子里偷偷骂几句娘都不行?这也能听得见?儒家圣人啥时候这般神通广大了?

    好在很快竹楼外那条幽静小径处,走出一位修长如玉的男子,约莫三十多岁,英气勃发,身穿黑衫,浑身散出一股子冰渣子似的生硬气质,一看就是个不好相处的人物。他步伐坚定地走到竹楼外,向二楼低头抱拳道:“崔氏末席供奉孙叔坚,拜见大骊国师,拜见老祖宗!”

    崔瀺眼神不悦,“那托钵僧人拦阻过你一次,等于救了你一命,你还敢进山来此?!”

    当时崔瀺悄然离开驿站去见老人,其实早就察觉到躲在暗处的男子,那个时候崔瀺就起了杀心,只是僧人先行出手,挡在了崔瀺和那位崔家供奉中间,崔瀺不愿节外生枝,才没有出手杀人。

    孙叔坚脸色沉毅,保持抱拳姿势,但是抬起头,与大骊国师对视,“崔氏祖宅专门有人负责盯住老祖,每隔十年就换一人盯梢,防止有人暗中加害老祖,这十年正是在下。老祖此次擅自离开南方,也正是在下帮忙传递错误谍报,谎称老祖依然滞留在南方一带。”

    崔瀺眯眼笑道:“所以你这是跟我讨赏来了?”

    男子虽然摇头,可毫不掩饰自己的眼神炙热,朗声道:“不敢!我孙叔坚只希望能够向老祖学拳!哪怕天资有限,只能学到一点鸡毛蒜皮,虽死无憾!”

    光脚老人笑道:“我在这落魄百年的岁月里,偶尔清醒的时候,记住了很多个你这样的家伙,他们大多修为比你高,但全部是绣花枕头,说起天赋和战力,还真不如你这么个野路子出身的六境武夫,你无须妄自菲薄,说不得你选择自愿贬谪到我身边,烧一个冷了百年的冷灶,也是你孙叔坚的私心谋划,对不对?”

    孙叔坚颇有几分真小人风范,点头道:“确实是我心存侥幸,希冀着借助老祖的青睐,一步登天!”

    “哦?野心勃勃,我身边这位大骊国师,说不定会喜欢你。”

    老人指了指身边的崔瀺,然后指了指自己,最后指向楼下的那位纯粹武夫,“忘恩负义的玩意儿,既然还知道我是崔氏老祖,还敢如此行事,你小子真是胆肥。你就不怕我清醒的时候,一拳将你打成烂泥?”

    孙叔坚眼神坚毅,“我只知道不搏一搏,赌上一赌,我肯定会后悔一辈子!”

    崔瀺眯起眼眸,第一次仔细打量这个年轻晚辈。

    有点意思。

    老人眼角余光将崔瀺的表情尽收眼底,笑了笑,轻轻跃下二楼,飘然站定后,老人身后就是大门紧闭的竹楼一楼,里头大药桶里还躺着个凄惨少年,老人盯住浑身肌肉紧绷的家族末流供奉,“想跟老夫学拳,没点真本事可不行,敢不敢接老夫一拳?接下了,不说九境,八境就是你孙叔坚的囊中之物,接不住,那就没第二拳的事情了。”

    天大的机缘就在眼前,孙叔坚仍然没有丧失理智,直截了当问道:“敢问老祖,是以第几境的修为出拳?”

    二楼崔瀺微笑,确实有资格做自己的棋子。

    一楼老人肆意大笑,欢快至极,“你是六境,老夫不欺负人,只以五境赏你一拳,如何?”

    男子一脚前踏,一脚后撤,摆出自己的拳架,一股拳意如溪涧泉水,流淌全身,浑然天成。

    显而易见,在武道之上,自学成才的孙叔坚不但有大毅力,更有相当不俗的大悟性,以他的野修身份,极有可能为了走到今天这个高度,六境巅峰武夫,一州之内横行江湖的武道宗师,付出了很多外人不可知的心血。

    孙叔坚屏气凝神,隐约之间,已有几分大家风范,“有请老祖出拳!”

    崔瀺突然没来由叹息一声。

    光脚老人一步踏出,一拳砸去。

    粗朴无华的一拳,打在了孙叔坚的额头上。

    根本来不及阻挡老人的孙叔坚,瞬间倒飞出去十数丈,躺在血泊中,四肢抽搐,七窍不断有鲜血涌出,濒死之际,这个心比天高的年轻武夫,瞪大眼睛望向天空,眼神中充满了疑惑不解,不甘和愤懑。

    粉裙女童捂住眼睛,不敢看这一幕。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瞧瞧,可不就是一拳打死人?

    二楼崔瀺出声问道:“为何要如此?”

    老人转身跃回二楼檐下,“这种人根本不配学我拳法。”

    既然人已死,虽然多少有些惋惜,有望八境甚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纯粹武夫,是一颗不容小觑的重要棋子了,但是崔瀺很快就放弃这点情绪,人都死了,多想无益,好在是别人地盘,不用他收尸。

    崔瀺好奇问道:“杀他又是为何?”

    老人坐回板凳,“不是给你看的,是给楼下那个家伙看的。”

    福祸无门,惟人自召。

    崔瀺低头望去。

    一楼竹楼外,站着一个脸色难看的少年,正在仰头朝他们望来。

    不过少年始终没有说话。

    气氛极冷。

    片刻之后,老人没有起身,少年也没有离去。

    崔瀺觉得有些无聊。

    哪怕楼底下那人,是另一个自己的先生。

    但是崔瀺对于这些,实在提不起兴致,如果不是某人还有可能回到人间,既然神魂对半,身躯都已分离,那么对于自己已经没有半点裨益的泥瓶巷陈平安,崔瀺不介意送这少年一程,碍眼不说,还有可能会生出诸多变故,这让习惯了掌控全局的崔瀺很不喜欢,至于“少年崔瀺”的大道如何,是否会因此受挫,众生无望重返巅峰,管他国师崔瀺何事?

    终究是两个人了。

    老人坐在竹椅上,冷笑道:“怎的,你小子嫌弃老夫滥杀无辜,要为那个死不瞑目的家伙,跟老夫讨要公道?”

    陈平安走到那具尸体旁边,蹲下去,发现已经死绝了。

    陈平安轻声道:“我不知道你为何而来,我也不知道他为何杀你,所以我能做的,就是帮你下葬了,以后若是知道你的家乡,尽量帮你的尸骨落叶归根。”

    既是说给死人听的,也是说给二楼两人听的,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老人骤然之间一声暴喝,脸上流露出怒极之色,狰狞恐怖,气势如虹道:“世上好人万万千,如我这般的纯粹武夫,天底下屈指可数!世上修士何其多,你以为登顶之人,会分什么好坏善恶?!陈平安,你跟老夫是学练拳,还是学做人?!”

    陈平安站起身,招手让青衣小童过来帮忙处理后事,望向二楼,说道:“只学拳!”

    老人站起身,开怀大笑,“好好好!何时练拳?”

    陈平安默然走向竹楼,登上楼梯。

    老人转身走入屋子,“有事只管喊我。”

    “你放心。”

    崔瀺则转身走向楼梯,斩钉截铁道:“不会的!”

    老人脚步微微停顿,很快就大踏步跨过门槛,大门砰然关闭。

    崔瀺在楼梯口子上停步,陈平安走到一半,见他没有让出道路的意思,就停下身形。

    这位儒衫老者居高临下,望着少年,微笑道:“以前在尚未下坠破碎的骊珠洞天之内,就数你陈平安最可怜,气数单薄,几近于无,所以只能与一切机缘擦肩而过,沦为其他人的鱼饵。

    如今没了这些玄妙禁制,甚至还有点否极泰来的意味,那么天上掉下这么大一个馅饼,就好好接住,死死接住了,手被砸断,腿被压折,就是用嘴巴叼得牙齿尽碎,也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去争取,死死拿住喽!”

    崔瀺往下走,说道:“这些话,是替那个老家伙说给你听的,他从来就不喜欢好好说话,做什么说什么,都是一副天经地义的德行,其实挺讨人厌的。如果是我自己,这次根本不会来见你。你的生死,如今其实已经不重要了,这你得感谢齐静春,我那个师弟。当然,如果你陈平安自己不争气,齐静春就死得冤枉了。”

    说到这里,崔瀺笑意复杂,“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我的眼光比杨老头要好,但是比齐静春要差。”

    最终两人擦肩而过,各自稍稍侧身让出道路。

    在那个时候,崔瀺微微停步,悄声道:“你知道你这辈子最凶险的时刻,是哪一次吗?”

    少年几乎同时放缓脚步。

    崔瀺低声道:“是某位‘好心人’要送给你的那串糖葫芦。你如果当时接下了,万事皆空。”

    陈平安心中震惊得无以复加。

    许多往事走马观灯,历历在目。

    国师崔瀺继续往下走去,当他跨出最后一阶楼梯的瞬间,身影消散,一闪而逝。

    这一天练拳,既锤炼体魄又锻打神魂,比起昨天的煎熬,可谓变本加厉。

    不管陈平安如何咬牙支撑,仍是数次昏厥过去,却又被老人硬生生打得清醒过来,三番五次,真正是生不如死。

    青衣小童扛着陈平安离开屋子的时候,差点以为是今天的第二次收尸,吓了一大跳,当时陈平安的气息已经细微如游丝,呼吸比起风烛残年的老朽之人还要孱弱。

    以至于魏檗都不得不去二楼叩响门扉,提醒那位老人过犹不及。

    老人隔着一扇门,没好气回答道:“老夫教谁练拳,天底下还没几个人有资格指手画脚!”

    魏檗气呼呼地下楼,实在不放心,只好亲自盯着药桶里陈平安的呼吸,以防出现意外。

    夜幕中,精神萎靡的陈平安换上衣衫走出大门。

    青衣小童在崖畔修行,粉裙女童搬来小竹椅。

    陈平安坐在竹椅上,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我没事。”

    粉裙女童挤出一个笑脸,学着青衣小童拍马屁,“当然啊,我家老爷最厉害了。”

    陈平安朝她做了个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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