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当齐静春说出这个字后,与此同时,若是有人恰好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顶,骤然出现一点米粒之光,然后一根极其纤细的金线从天而降,转瞬之间落在小镇内。“齐先生?”
齐静春背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喊声。
齐静春转身望去,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名墨绿色的外乡少女,他有些唏嘘感慨,当初读书种子赵繇对其一见钟情,他就点拨过一句话,将少女形容成无鞘的剑,最伤旁人心神。少年赵繇到底不知情为何物,不理解这句话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齐静春不便一语道破天机,不好说那少女有一颗问道之心,最是无情。
此无情,绝非贬义,而是再大不过的褒义。
世间情爱,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种。
山下世俗市井当中,兴许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让痴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许,但是在山上修行,要复杂得多。
齐静春看到草鞋少年后,笑容就要自然许多,温声打趣道:“接连几场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齐静春开门见山道:“跟你说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离开小镇。”
陈平安没有任何犹豫,直截了当问道:“老猿从小镇东门走?”
齐静春伸出手掌轻轻下压了两下,笑道:“先听我把话说完,刘羡阳活下来了。”
少年身体紧绷,小心翼翼问道:“齐先生,刘羡阳是不是不会死了?”
齐静春点头道:“有人出手相助,刘羡阳性命无忧,毋庸置疑,不过坏消息是他身体遭受重创,以后未必能够像以前那样行动自如。”
陈平安咧嘴一笑。
这些天少年的心神,就像一张弓弦始终被拉伸到满月状态,一刻也没有得到舒缓,在听到刘羡阳活过来之后,这么一松,整个人就后仰倒去,彻底昏死过去。
宁姚赶紧抱住少年。
齐静春解释道:“陈平安先前被云霞山蔡金简一指开窍,强行打烂心神门户,其实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泻,结果刘羡阳刚好在这个时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发潜力,这就是所谓的破罐子破摔了,原本能剩下半年寿命,如今估计最多就是一旬吧。”
这意味着草鞋少年从泥瓶巷开始,到小镇屋顶,再到深山小溪,最后到这荒郊野岭,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续减寿。少年对此心知肚明。
宁姚问道:“齐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陈平安!”
齐静春心中叹息。
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处。
少女并非对陈平安没有情感,否则也不会并肩作战到这一步。
正常人听闻噩耗后,必然会有一个惊慌、悲伤、同情的过程,快慢、长短、深浅不同而已。
但是宁姚丝毫也没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我该如何救人。
世间修行,修力可见,步步为营,只需要往上走,差异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则缥缈,四面八方,处处是路,仿佛条条道路能证得大道,但又好像条条道路都是旁门左道,谁也给不了指点。
在修心一事上,身怀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着草鞋少年,直截了当问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齐静春想起那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士,心情愈发凝重。
宁姚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陈平安背在身上,问道:“齐先生你倒是说啊,不过事先说好,我觉得杨家铺子的老掌柜,救死扶伤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陈平安认识一个铺子老人,挺厉害的。”
齐静春看着满脸认真的少女,问了一个奇怪问题:“世间何事,最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宁姚想也不想,大声道:“一人一剑杀光妖族!”
齐静春哭笑不得,有些无奈道:“是修行。”
宁姚仔细一想,“其实一样的。”
齐静春指向两人之前所处位置,又点了另外一处,“剑炉可滋养体魄,千秋可壮大神魂,只不过对于陈平安来说,至多是勉强维持一个收支平衡,运气好,说不定小有盈余。所以等他醒来后,帮我告诉他,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宁姚松了口气,其实她比陈平安好不到哪里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于昏厥过去,“齐先生,那现在我是带着陈平安去泥瓶巷养伤?还是先去刘羡阳那边看看情况?”
齐静春笑道:“如今已经都可以了。”
宁姚想了想,“我背后这家伙,肯定希望睁开第一眼,就能看到刘羡阳,所以我去阮师那边好了。”
齐静春点头道:“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两人并肩而行。
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少女背着少年。
宁姚走着走着,突然问道:“齐先生,作为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没有因为近水楼台,收取几个天赋好的弟子?”
齐静春笑着摇头,“没有,只收了个不算弟子的书童。以前是为了避嫌,现在回头来看,确实错过了几个好苗子。”
宁姚又问,“齐先生,你在这里,是不是什么事情都知道?”
齐静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过未必全是真相。毕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有句话齐静春没有说,从离开小镇起,他就失去了这份“心镜照彻天地”的神通。
因为有人取走了那块镇圭,那是儒家亚圣之一留在小镇的信物,也是大阵枢纽之一。
宁姚犹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问道:“齐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没有跻身上五境啊?还有,先生你坐镇这方天地,真的能够天下无敌吗?当然,先生如果觉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随便问问。”
齐静春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个白眼,不再说话。
齐静春有意无意放慢脚步,转头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齐静春会心一笑,不露声色地悄悄加快脚步。
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远后,齐静春停下脚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满鬓霜白的中年儒士,望着渐行渐远的身影,沉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齐静春瞬间来到那块斩龙台附近。
儒家圣人,皆有一个本命之字,独占魁首。
世间任你是谁,只要写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够为那位儒家圣人增加一丝道行修为,积少成多,滴水穿石。
齐静春是例外。
不是一字没有,而是有两个。
且字之意味极其悠长,境界极其深远。
静。静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会被贬谪到这方小天地,与外边大天地完全隔绝。
虽然齐静春不过是儒家三学宫七十二书院的书院山主之一,但是齐静春确实不能以常理待之。
这个面对正阳山搬山猿屡屡挑衅羞辱、却没有任何反应的窝囊读书人,闭上眼睛,默想“静”字第三笔,然后伸出并拢双指,在空中轻轻往下一划。
那块坚不可摧的斩龙台,瞬间被对半切割成两块。
齐静春一挥袖,两块齐整大石,一块落在阮邛的铁匠铺子,另一块则出现在泥瓶巷一栋小宅里。
齐静春做完这一切,陷入沉思,如围棋国手陷入长考,之后站在细密雨幕当中,最后已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齐静春也未回过神来。
一直被小镇百姓喊作先生的齐静春,在想着自己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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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笼中雀
第五十九章
睡去
杏花巷马家祖宅,逛遍小镇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这么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无人察觉。
少年马苦玄蹲在门外台阶上,看到这尊金甲神人后,满脸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问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宝相庄严,只见其嘴唇微动,马苦玄却听不见任何声音,便火急火燎望向屋内的剑修,后者叹气道:“他说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在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经与身躯一般,如同风烛残年,所以你奶奶死后,是命魂同时腐朽,小镇此处又异于别处,天生抗拒鬼魅阴物,所以他并未找到你你奶奶的残余魂魄。”
马苦玄脸色狰狞,仰起头对着那尊神将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去给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来!”
真武山剑修脸色剧变,生怕马苦玄惹恼了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声阻拦少年的时候,金甲神人不知为何,竟然以东宝瓶洲正统官话开口说道:“非不为,实不能也。”
说完这句话后,笼罩在金光之内的威武神将望向屋内的真武山剑修,后者深呼吸一口气,双手作捧香状,对着院中神将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发丝粗细的淡金色气息,从真武山剑修泥丸穴中飘出,然后被金甲神人轻轻吸入鼻中。
三次过后,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离开此方天地。
真武山剑修脸色惨白,搬了条椅子坐下,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这便是市井俗语“请神容易送神难”的真正缘由。
马苦玄脸色冷漠地收回视线后,转身走入屋内,坐在那具冰冷尸体旁边,伸手抓住老妪的干枯手掌,死死盯着她那张脸庞,少年长久不说话。
负剑男人摘下腰间那枚虎符,色泽比起之前已经略显黯淡,缓缓收入袖中。
负剑男人休息片刻,起身没有走到少年身边,而是坐在门槛上,背对着少年,缓缓道:“你奶奶应该是在门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气极大,整个人被飞摔入屋内致死。接下来有些话,可能你不爱听,但是你最少应该知道实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练气士,出手不知轻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并不坚实,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练气士出手,那么多半与泥瓶巷陈平安和那个外乡少女有关,或是先前在廊桥那边,被你故意坏了水观心境的年轻女子,为了报复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后者可能性极大,所以,你去乱葬岗那边杀陈平安,是出于对你奶奶的孝顺,去了却因果,但是你绝对没有想到,你这一出门,会刚好就有人登门寻衅。”
马苦玄颤颤巍巍伸出一只手,用手背轻轻贴着他奶奶的脸颊,高高肿起,已经呈现出乌青色。
少年轻声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对吧?”
负剑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来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马苦玄不愿再听此人说话,站起身狞笑道:“屠城灭国做不得,滥杀无辜做不得,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么报仇杀人,到底做不做得?!”
不等男子给出答案,马苦玄继续道:“如果连这也做不得,那我当兵家修士有卵用?我为何不干脆当个随心所欲的大魔头?为何当时不答应那对道士道姑,去那么什么宗?!”
男人犹豫片刻,说道:“只要你自己能够承受所有后果,就行。”
“就像今天这样。”
“还有,其实有些话我之前可能没有说透彻,例如这杀人,其实每个人都各自有一条线,你能杀多少人,我能杀多少人,是绝对不一样的。不只是因为我比你实力强、境界高,一个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杀了一百人,全是该杀之人,而你只杀了两三个,便有不该杀之人。”
马苦玄突然嗤笑道道:“杀不杀人,如何杀人,我问你作甚,难不成还需要你帮忙不成!差点忘了,我现在还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
少年低头看了眼老妪的面容,然后转头对正堂八仙桌那边怒吼道:“滚去带路!”
一头黑猫从八仙桌底下飞快窜出,马苦玄跟随着它一起奔向屋外。
男人不以为意。
要知道男人所在国家,在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动乱,山河破碎,百年乱战,惨绝人寰的程度,冠绝东宝瓶洲,最后一千万户人,等到新王朝结束那场浩劫,仅剩八十万户不到。以至于最后许多年纪不大的稚童,觉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后,都是不需要收殓下葬的。
男人就是这些孩子里的一个。
男人缓缓起身,相比提醒马苦玄那个凶手已经被赶出小镇,他更想去阮师那边询问一个问题。
为何佛家在东宝瓶洲,已经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国才会将其奉为国师,在这座小镇之上,也是势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环,却如此明显。
这位兵家剑修远远跟在少年身后。
哪怕马苦玄当下已经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会过多插手少年的私人恩怨。
沙场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负。
当然,事无绝对。就像马苦玄之前差点死于陈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马苦玄,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内心深处不希望马苦玄这样的天才,过早夭折,希望马苦玄能够在真武山砥砺一番,无论是天赋还是性情,都更上一层楼,希望少年能够成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来的大争乱世之中,大放异彩。另一个是齐先生主动开口,说马苦玄和陈平安两位少年,分出胜负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
当时他以为齐先生是担忧泥瓶巷少年毙命,事后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男人远远跟在少年身后,发现马苦玄经历过初期的热血上头后,脚步越来越慢,越来越轻松自如,最后就像是寻常少年在逛街。只是当那头黑猫从一处屋顶跳到少年肩头,再跳到地上,转头之后,飞奔离开,似乎是在告诉少年已经找到目标。在这之后,少年开始慢跑,再一次变了气质。
春雨细微,不过是让街上行人脚步匆匆,远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对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女正从骑龙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机缘,满脸喜庆,只是一个少年教会了他们何谓福祸相依,少年从两人身后五十余步距离外开始奔跑,二十步的时候大声喊了一声喂,等到那个年轻男人转头望来,就是马苦玄毫无留力的迅猛一拳。
当头一拳。
年轻男子整个人飞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后,身体微微抽搐,没有半点挣扎起身的迹象。
一拳之后,双脚落地的少年,刚好与年轻女子并肩而立。
马苦玄身形一拧,左手闪电挥向女子脖颈,比他个头还要高出半个脑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声,就被少年这一臂砸得扑倒在地。
女子脑袋轰然撞在泥泞地面上。
马苦玄伸出一只脚,踩在女子额头上,凝视着那张晕乎乎的脸庞,弯腰低头,用雅言官话说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镇了,但是没有关系,我自己可以查。”
容颜极好的年轻女子,眼眶满是血丝,鼻子耳朵都渗出血丝,满脸惊恐望向居高临下的黝黑少年。
少年脸色狰狞,“我马苦玄坏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后报复,就算把我乱刀剁死,我认命便是,绝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报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话,还会放过你,愿意陪你多玩几次。在我看来,世道就该是这么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计是自家宗门的天之骄子,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吓得梨花带雨,估计连凶神恶煞的少年说了什么也记不清,只是求饶道:“放过我,求你放过我,你奶奶不是我杀的,我一点都不知情啊……”
少年逐渐加重脚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脑袋那侧缓缓压入泥泞当中,“知道我最恨你们什么吗?是造孽之后,还能这么不当回事!半点愧疚也没有,半点也没有啊……”
少年言语带着哭腔,眼神带着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艰难伸手,抱住马苦玄的脚踝,眼神满是哀怜乞求之色,“放过我,我爷爷是海潮铁骑的统帅,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我可以赔偿你,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
少年皮笑肉不笑道:“哦?这么巧,我是我奶奶马兰花的孙子!”
少年突然抬起脚些许,然后鞋底板在女子精致脸颊上擦了擦,“海潮铁骑是吧?等着,我陪你们慢慢玩。”
少年收起脚,分别扭头看了左右两个方向,左手边,真武山男子站在远处,负剑而立。右手边,有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怜虫身边,望向马苦玄。
马苦玄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个撑伞的家伙,其实就在等自己杀了脚边的女子。
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个女子试图逃避,被浑身湿漉漉的少年一把按住脖子,在女子不敢动弹之后,少年松开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着女子的脸颊,笑道:“记住喽,我叫马苦玄,以后我一定会去找你的。还有那个不在小镇的家伙,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他,要不然我们关系也不会这么好。”
马苦玄最后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脸上。
少年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剑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书院之一、观湖书院的未来山主,叫崔明皇,身世显赫。这次也是来取回压胜之物,城府很深,以后要小心,如果没有意外,你已经被他盯上了。”
马苦玄皱眉道:“这个人,跟学塾齐先生给人的感觉,很不一样。”
剑修哑然失笑道:“你以为几个读书人能够像齐先生这般,恪守本心?”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外界都传齐先生在他恩师败落之后,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应被贬谪到这座小天地,虽然时时刻刻承受天道威压的侵蚀,可是能够为所欲为。我看啊,未必。”
马苦玄对这些不感兴趣,转头望去,看到那个撑伞男子蹲在女子身边,应该是在好言安慰安慰。
马苦玄收回视线,与负剑男子并肩而行,少年脚步沉重,返回杏花巷。
男子开口说道:“你身体受伤不轻,千万别留下暗疾,否则会妨碍以后修行。”
马苦玄伸手抹去满脸雨水,突然问道:“我们这座小镇,对那些外人来说算什么?”
剑修回答道:“就像小镇外的那条小溪吧,鱼龙混杂,有不过膝盖的浅水滩,也有深不见底的深水潭。”
马苦玄问道:“以前外乡人来此历练寻宝,淹死过人吗?”
剑修笑了笑,摇头道:“以前几乎不会,多是和气生财,皆大欢喜。这一次是例外。”
————
杨家铺子,有位英气少女背着少年快步跨过门槛,对一位中年店伙计问道:“杨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见少女气度不凡,不敢怠慢,点头道:“在后院刚收拾完药材呢,你们有事?”
少女点头沉声道:“我们跟杨老头熟悉,要跟他求一副药。”
伙计犹豫片刻,没有纠缠,领着他们来到后院正屋,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烟杆子轻轻磕着桌面,屋子角落远远站着一位邋遢汉子,正是小镇东边的看门人,光棍郑大风,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郑大风碰到了杨老头,便是大气不敢喘的模样,再无平时油滑无赖的欠打德行。
杨老头挥了挥烟杆,郑大风赶紧溜出屋子,带着店伙计一起离开。
杨老头望着少女背后的熟悉少年,陈平安。
陈平安此时嘴唇发白,浑身颤抖,双手几乎是拼死环住少女的脖子。
杨老头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负后,一手持烟杆,来到少女身前,与少年对视,沙哑道:“与你说过多少次了,越是命贱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么,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怎么当初不跟着你娘亲一起走,岂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师傅是对的,他生前总念叨三岁看老三岁看老,你是个活不长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艺真功夫,也是浪费,一样要早早丢到土里去。”
宁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杨老头应该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
谁曾想是这么个尖酸刻薄的老头子。
老人讥讽道:“是不是很疼?”
陈平安微微点头,早已说不出话来。
当时在少女后背醒来后,大概是药效褪去,其实当时就已经开始发作,只是陈平安觉得可以撑一撑,等到宁姚背着他到廊桥附近,他知道是如何也撑不下去了,于是宁姚甚至顾不得取回溪边道路中的那柄刀,就赶紧背着他赶往杨家铺子。
老人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着。”
然后老人瞥了眼宁姚,没好气道:“让他自己坐在长凳上!”
老人随即嘀咕道:“给个小娘们背着,也不嫌磕碜。”
宁姚强忍住怒气,小心翼翼让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只是她刚一放手,少年就摇摇欲坠。
宁姚刚要伸手搀扶,少年虽然口不能言,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帮忙。
老人抽了一口自制旱烟,看着少年的身体和气象,啧啧道:“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破落户了。好嘛,问心无愧倒是问心无愧了。”
老人根本对少年的刺骨疼痛无动于衷,“刘羡阳是什么好命,你是什么贱命,这么多年心里也没个数?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够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宁姚实在受不了这老头子阴阳怪气的言语,沉声道:“杨老先生,能不能先帮陈平安止痛?”
老人身形佝偻,转头斜眼看着少女,云淡风轻问道:“你男人啊?”
宁姚怒目相向。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转回头,看着少年。
老人自顾自陷入沉思。
最后老人撇撇嘴,叹了口气,用老烟杆在陈平安肩头一点,手臂和腿上各点了两下。
刹那之间。
少年以侧卧之姿,手肘抵住脑袋,卧在长凳之上。
老人轻喝道:“睡去!”
陈平安瞬间闭眼睡去,立即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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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笼中雀
第六十章
有鬼
衙署牌坊下。
陈对聊了天南地北许多奇人趣闻轶事,正阳山小女孩听得津津有味,啧啧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陈对微笑道:“等你长大了,也会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时相处,感觉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女子长眉微挑,问道:“你的意思,是说在你们大骊藩王宋长镜面前,就要低眉顺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着陈对,“姑娘你这说话的路数,要是被咱们小镇学塾的齐先生听见了,先生他一定会皱眉头的,知道吗,你这叫非此即彼,很不讲道理的,乍一听好像蛮有道理,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当然是你可以不用对宋长镜谄媚相向,也不应当如此,但是他宋长镜好歹是大骊最大的一条地头蛇,还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师吧?你作为一个外人,入乡随俗,对一栋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气点,难道不应该吗?为何非要摆着一张臭脸装大爷,你说装也就装了,装完被宋长镜打得半死,还敢当着他的面放狠话,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好。”
最后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连我这种嘴贱心肠坏的人,也晓得审时度势,看碟下菜。”
陈对犹豫了一下,说道:“算是同类相斥吧,我也是习武之人,对于你们东宝瓶洲的武夫,实话实说,一直不是特别瞧得起,当然最后证明我是错的,大错特错。”
宋集薪讶异道:“你倒是够实在的。”
陈对淡然道:“习武之人,不认拳头,能认什么。”
宋集薪突然问了一个尖锐问题,“你们这些来小镇寻找宝物机缘的外乡人,好像道理跟我们认为的不太一样。是因为你们拳头硬?”
陈对摇头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释什么,以后只要你走出小镇,很快就会变成我们这样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会明白,否则我说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变成你们这样的人,那多没意思啊。”
小女孩插科打诨道:“那就去我们正阳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漫不经心道:“好啊。”
陈对转头望去,有些本能的紧张。
只见白袍玉带的大骊藩王站在牌坊那边,对宋集薪说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准备离开这里。”
宋集薪笑道:“得嘞,这就要背井离乡喽。”
小女孩恋恋不舍,问道:“背井离乡,是背着一口水井离开家乡吗?”
宋集薪哈哈笑着,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这叫有始有终。”
宋集薪牵着小女孩走向衙署大门,转头问道:“门外这条福禄街上不会出现刺客吧?”
宋长镜笑道:“这得问你的邻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转身看了眼天色,乌云汇聚,有点下雨的迹象。
他的心情一下子就变得极差。
把正阳山陶紫送回去后,宋集薪惊讶发现宋长镜,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孙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问道:“这么着急离开?”
宋长镜点头道:“临时收到个消息,外边有点事情,需要亲自解决,所以直接乘坐马车去泥瓶巷,收拾完东西就走。”
宋集薪举目望去,果然衙署门口外停着三辆马车,这应该是少年平生第一次坐马车了。
宋集薪弯腰坐入最前边一辆马车的车厢,宋长镜紧随其后,盘腿而坐。
宋集薪环顾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个草编蒲团,完全没有想象中的豪奢气派,更不会给人别有洞天的惊艳。这让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少年还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马车后的惊讶。
密集的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滴滴答答踩出清脆声响,三辆马车先后驶出福禄街。
宋长镜掀起帘子,望向车窗外的小镇景象,从今往后,大骊王朝就要彻底失去这座小洞天名义上的掌控权了。
不过反过来想,大骊开国以来,正是靠着这座小洞天带来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从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据势力,变成如今宝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没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
以后恐怕就只能在大骊皇宫秘史里去找了。
宋长镜收起思绪,随口问道:“不跟那陈平安道一声别?”
驶出福禄街后,道路不平,宋集薪身体开始跟随马车轻轻摇晃,摇头道:“那家伙能不能活下来,还不好说,万一只等到一具尸体,多恶心。他陈平安没爹没娘的,如今连好朋友也死翘翘了,那可不就是得由我这个邻居,来给他处理后事?”
宋长镜嗯了一声。
宋集薪问道:“那个正阳山的小女孩提到过一个人,叫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岁数,好像他开价一袋子供养钱,把陈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卖给了正阳山。你知不知道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来历?以前我只听说是个傻子,不曾想隐藏得这么深。”
宋长镜想了想,“之前潜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骑龙巷刺杀过那个大隋皇子,原本已经被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其中涉及到了这个名叫马苦玄的少年,这些年里,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马苦玄接触,有可能是师徒关系。如今真武山横插一脚,只能暂且搁置,毕竟大骊军伍当中,就有许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还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说‘只能’的时候?”
宋长镜不以为意道:“谁让本王还有个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骊藩王。”
马车临近泥瓶巷的时候,宋集薪有意无意道:“陈平安,真的就只是陈平安?”
宋长镜哑然失笑,“在让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彻彻底底查过了,陈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脉络,没有任何问题,跟富贵权势四个字,不沾边。怎么,那个陈对吓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经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陈氏,跟陈平安祖上留在小镇这一支,没有半点渊源,所以放宽心吧,陈平安就只是陈平安。勉强扯得上亲戚关系的,是那个陈松风所在的龙尾郡陈氏,但是你想一想,几百年没联系的亲戚,还算亲戚吗?再者,小镇陈氏这一支,已经落魄到只剩下一个人不是奴仆丫鬟,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你好歹读了些书,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没有出现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大人物?一个也没有?”
宋长镜笑道:“原来你是希望陈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没有掩饰自己的心思,点头道:“如果他跟寻常人不一样,我心里也会好受一些。”
宋长镜愈发好奇,打趣道:“那家伙到底怎么欺负你了,让你如此执念?可是按照我对那少年的了解,不像是个……”
宋集薪冷笑着打断大骊藩王的言语,“小地方的人,眼界兴许不高,眼窝子会浅,但是绝对不能觉得他们就傻了。好也好得赤子之心淳朴善良,坏也会坏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还有些人,则真的会蠢得无药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坏。”
宋长镜更加疑惑不解,“那陈平安属于哪一种?”
宋集薪叹了口气,懊恼道:“他哪一种都不算,真是个傻子,所以我才觉得特别憋屈啊。”
————
宁姚蹲在长凳前,仔细端详陈平安的熟睡脸庞,内心充满震撼。
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陈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少年从头到脚,流露着一股返璞归真的意味。
宁姚虽然说不清道不明,但是对于一门神通术法的好坏,少女天生拥有极其敏锐的直觉。
宁姚转头好奇问道:“你才是陈平安修行的领路人?”
老人砸吧砸吧抽着旱烟,翘着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这就算修行了?怎么,如今外边天地,又多出一位有资格立教称祖的家伙了?才害得世风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于吧,那几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经当了饕餮,就只能在这条不归路上,继续走下去,决不允许外人来分一杯羹。”
宁姚一头雾水,“杨老前辈,你在说什么?”
老人愣了愣,“你家长辈没跟你说过那些老古董的陈年旧账?”
宁姚摇摇头,“我祖父那一辈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爱说其它几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离家出走。”
杨老头扭头望去,仔仔细细打量了一下少女,最后冒出一句话来,“那道城墙上,如今刻下多少个字了?”
宁姚老实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辈,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内,就新刻了两个字,如今总计十八字。”
老人唏嘘道:“都已经十八个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后,还多了哪些?”
宁姚沉声道:“雷池重地四个字,剑气长存又是四个字,齐,陈,董。”
杨老头皱眉问道:“小姑娘,还剩下个字,被你吃啦?”
宁姚没好气道:“忘了!”
老人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换了个问题:“还是老规矩,每斩杀一位飞升境妖族,才有资格在长城上刻下一字?”
宁姚皱眉道:“你为何如此了解我家乡那边的情况?”
老人笑道:“很久以前有位外来剑修,有写游记的习惯,一路风土人情,都被他写了下来,最后死在咱们小镇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游记拿回来,没事情的时候翻一翻。”
宁姚怀疑这个说法的真实性。
老人好像后背长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宁姚观察陈平安的状态,有点像是道家坐忘或是佛门的禅定,问道:“他怎么了?”
杨老头缓缓道:“小死。”
人睡为小死。
宁姚有些无奈,杨家铺子这个老人,说话要么刺耳难听,要么稀奇古怪。
老人自言自语道:“小姑娘,我问你,当一个人在心中默念的时候,所谓心声,到底是何人之声。”
宁姚愣了愣,陷入沉思。
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闭目凝神,之后昏昏欲睡,最后她竟是猛然一点头,酣睡过去。
杨老头站起身,绕过少女,来到少年身前,用烟杆指着宁姚,对少年说道:“瞧瞧人家,一个点拨,几句话的事情,就能一举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还没有,就喜欢犟,你跟谁犟呢,老天爷打盹多少年了,乐意搭理你这么个家伙?”
杨老头回到原位坐着,望向屋外渐渐壮大的雨幕,急骤雨点敲在院落地面上,噼里啪啦作响,老人神色有些伤感,“这么多年过去了,挑来选去,找了那么多人,不曾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个,命最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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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干瘦干瘦的孩子,背着一大背篓的野菜,手里用狗尾巴草串着七八条小鱼,走在巷弄里,孩子打开自家院门后,刚走入院子,隔壁那边,马上就有个身穿绸缎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娴熟爬上不高的院墙,蹲在那里,全然不顾脏了昂贵衣衫,笑道:“喂,姓陈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后能带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赏给你铜钱哦?”
干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给钱。”
满身富贵气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还不乐意去。”
孩子把那些小鱼从狗尾巴草上一条条摘下,大的有巴掌那么长,小的不过拇指长短,孩子踮起脚跟放在自家窗台上曝晒,晒干就能吃,不用撒盐。也不用开膛破肚,挤掉内脏,并非孩子怕麻烦,因为若是这么做了,就剩不下几两肉了,反正吃起来嘎嘣脆,很香。
院墙上那小公子说完话后,其实有些后悔,事实上他一直很羡慕同龄人的邻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鳅啊,溪鱼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动,不是嘴馋,只是眼馋而已,但是要强的他也不愿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陈的动作轻快,无忧无虑的模样,他便有些闷闷不乐。
你说你陈平安,每天穷得揭不开锅,睡着一间八面漏风的破房子,一年到头连一串糖葫芦也吃不着,你还乐呵个啥?
墙头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对此完全无法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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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衣食无忧却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小孩子,他回到家的时候,鼻青脸肿,满身泥土。
那个刚刚做了他贴身婢女的女孩,问他怎么了,宋集薪死活也不说,回到自己屋子后,关上门,躺在床上。
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还打架了。有一些恶毒言语,到现在还萦绕耳畔,让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孩子心如刀割,脸色时而哀伤,时而狰狞。
“你不就有点臭钱吗?得意个什么劲儿,你连陈平安也不如,人家虽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谁,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谁吗?”
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第二天,这个孩子没有像往常那样,蹲在墙头上跟邻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门串户,走到了陈平安屋子里。
他跟陈平安说了一句话后,没过多久,陈平安就离开了小镇,违背他娘亲去世时答应的誓言,小小年纪就去龙窑当起了学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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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铺子正堂后门那边,杨老头瞥见后,也没说什么,只是转过身,嫌弃碍眼。
那个身影看到老人的动作后,格外受伤。
更让他受伤的是一个自己应该称呼为嫂子的妇人,一手撑伞,一手狠狠推开他的脑袋,大踏步走向后院正屋那边,看到老人后,立即就要扯开嗓门喊话。
杨老头叹了口气,赶紧起身走出屋子,关上门,站在台阶上,看着那位摆出兴师问罪架势的妇人,老人连抽旱烟的兴致也没了。
妇人停下脚步,单手叉腰骂道:“干啥咧,你防贼呢?!杨老头,你好歹是我家汉子的师傅,怎么尽做这些缺德事?李二做得好好的铺子伙计,你凭啥让他卷铺盖滚蛋?杨家铺子是你开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师娘啊,还是睡了他师父的闺女啊?!”
被从街上堵回来的男人,缩着脖子,躲在后门那边,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师父是什么性子,李二他媳妇又是什么德行,他怎么会不清楚,所以他觉得自己这次不死也得掉层皮。
杨老头面无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家叫春去,听说小镇最西边的猫叫声,一年到头就没断过,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给吵得搬了家……”
妇人好像被说中伤心处,嗓音又往上高涨,“老不死的东西,你还好意思说回家!你徒弟没了营生活计,成天就知道瞎逛荡,前两天咱家屋顶塌了,连缝缝补补的钱也拿不出来,害得我只好带着金山银山回娘家去,受尽了欺负!要不是李二给你赶出铺子,我们一家四口人会这么惨?杨老头,赶紧掏出棺材本来,给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没完!”
老人视线冷冷望向那个躲躲藏藏的汉子,郑大风。
郑大风哭丧着脸道:“师父,李二按照你老吩咐,去办那件事情了啊,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
老人脸色阴沉。
郑大风连下跪磕头的心都有了。
妇人丢了油纸伞,一屁股坐在雨水地上,嚎啕大哭,“老不死的东西,喜欢扒灰啊,连自己徒弟的媳妇也不放过啊。”
老人搬来屋檐下一条小板凳,慢悠悠坐下,从腰间袋子里拈出烟丝,碾成一团放入烟斗当中,抽起了旱烟,仰头看着天空,根本不理睬妇人。
郑大风看着妇人在院子里撒泼打滚,下这么大雨,妇人又是好生养的丰满身段,衣衫又单薄,以至于杨家铺子好多活计都赶来凑热闹,一个个偷着乐,大饱眼福。
妇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骤然停歇,像是给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后,赶紧起身,拿起油纸伞就跑了。
妇人一边跑一边喊道:“有鬼啊!”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香台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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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