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曲明朝总是觉得自己极其分裂,他的灵魂被撕为两半,一半留在鲤港,一半留在在外地,时不时发生剧烈的冲突。他常常在两半灵魂之间踌躇、打转,迷惘而无所依。他不知道这次毁灭的会是哪一半灵魂。
第二日客人莅临,他浑浑噩噩,被父亲叫到房里严厉批评一番,于是强打着精神洗把脸,继续接待送茶,礼貌周至。
他姑姑很是羡慕:“唉,几时我们家翡也能做到像你这么乖就好了。”
曲明朝从不和长辈顶嘴,此时却为表妹辩护:“没必要拿我和表妹比,我觉得她已经很听话了。”
姑姑又开始和他絮叨:“听话?你上次过节不在,几个长辈问她话,她都不答。”
“她是自我比较强的人。”
“就是太自私了!”女人回想当时情景,忿忿不平:“她不知道给我丢了多大脸。”
表妹那副倔强性子完全承继了姑母的,曲明朝知道不可能说服她,于是扯到其它话题,借故离开了。
接待完几个亲戚,傍晚,父亲又带着他们去参加某个酒席。
两人坐在同一辆车,他倚在窗边,注目一片飞速后退的老旧红砖厝、几座高耸古寺,还有爬满整面墙的藤萝,茎粗叶密,汇成一面绿色汪洋——这种古怪而贪婪的寄生物让他感到恶心与恐惧,它看着无害,却能将坚硬的石墙慢慢侵蚀,变为粉末。
此时父亲靠过来,和他说:“你以后少和姑姑来往。”
曲明朝:“为什么?”
父亲冷哼一声:“她当年没继承到产业,后面又离了婚,整天跟个怨妇一样发脾气,我怕你到时候心软。”
曲明朝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他艰难地问:“爸,你难道不觉得,姑姑也没做错什么吗?”
父亲斜眼瞟他:“我没说她不好。”
曲明朝不再争辩,他继续望向窗外,太阳不知几时被积云遮住,光线微弱,窗外的风景如同蒙灰,怎么擦也擦不干净,污秽而黯淡。
整个世界都像被笼罩在阴影里,通往没有光的所在。
他开始想念曲明翡。
她鲜妍明媚的容颜,不论何时,总是明亮的。
到酒楼,头上已经聚集一片铁灰色乌云,压得很低,隐隐有电光在其中浮动,闷雷响响,已经是昏天黑地。
曲明朝的心情也被压得悒闷。
他随父亲走到包厢,里面客人到得差不多,都是亲戚和合伙人之流。父亲刻意推他坐到一个女孩的旁边,对方时不时落在他身上的探询目光让他瞬间领悟父亲的用意——
相亲。
曲明朝知道,父亲怕自己降年不永,所以身体彻底垮掉之前要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包括恋爱、结婚、生育,每一步都是。
“我高中就听说过你,当时你高考是全市第一,上了报纸呢。”女孩很友善地与他搭话。
“都是很久以前了。”
“但我还记得。”她对他眨眨眼,而他只是礼貌报以微笑。
父亲的手在桌下拍拍他,示意他热情一些。
曲明朝尝试将眼神聚焦在她脸上。
可他怎么也做不到,就连女孩的脸都无法在他眼前成形。四周的一切都无法辨别,像这几夜支离破碎的梦一样,他不知身在何处,只是麻木若戏中木偶,依靠身上无形的丝线牵引动作。
“你来过这家酒楼吗?味道怎么样?”女孩子轻声问,不好意思和他对视太久,只是腼腆地垂着头。
曲明朝没有回答。
她有些讶异,终于忍不住望向他,只见他出神地盯着自己身后,不知道在看什么。
“曲明朝?”女孩子轻轻唤他一声,带着困惑。
“之前来过,味道还可以。”曲明朝意识到自己的纰漏,收回视线,极快回复。
可她依然好奇他出神的缘由,趁着菜端上来、众人注意力放在菜肴上时,她悄悄地转身向后,疑惑看往自己背后的窗台——
那是一枝斜插在乌黑净瓶里的玫瑰,映衬窗外暗涌的雷雨,竟红得刺眼、艳得惊人,仿佛心口一抹炽热朱砂,擦不去,亦抹不掉。
妍
第0032章红佛香颜
他礼貌疏离的态度令女孩望而却步,她放弃了接近他的企图,不再试探,专心致志于吃饭。
他爸也一声不吭,显然是生气了。曲明朝没有心思再去迎合他的喜好和想法,全程视自己为透明。
他没注意姑母手机响了,她借故离席,走出包厢到走廊上接听电话。
曲明翡太久没联系她妈,想着问候她的最近情况。
但是尚未开口,女人用不耐烦的声气教训她:“这个时候打电话做什么?在陪你哥参加相亲宴。”
按照平日,她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讲话,曲明翡必然会生气。
但她听到“相亲宴”三个字,心脏霎时怦怦乱跳,急忙问:“表哥怎么在相亲?”
“舅舅身体不好了,想早点抱孙子。”母亲的话锋一转,忽然开始数落她:“你看你也是,高中不该谈恋爱的时候谈恋爱,现在上大学又不找男朋友了,是不是存心跟我对着干?”
“还有上次也是,叫你喊阿公阿嫲,阿姨阿伯也不喊,你知道别人背后说得有多难听吗?”女人喋喋不休地数落她。
一提外公外婆曲明翡就来气,她反驳道:“他们从小到大只对表哥好,我为什么要尊敬他们!”
母亲凉凉说:“你哥是他们唯一的亲孙子,不对他好对谁好?你不仅上学没你哥成绩优秀,也没他这么懂礼貌、会做人,你有什么资格要阿公他们对你好——”
又来了。
曲明翡被她说得几乎喘不过气,手指颤抖着握着手机,慢慢躺倒在床上。
母亲一句句凝结着浓重怨气的话语恍若成形,像山倾下的阴影,也像投往被荣誉处决的女人的石块,重重砸向她无助而裸露的身体。
她用力摁断电话,才从那片快要溺死她的水面浮出头来,劫后余生般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眼窝逐渐蓄满眼泪,曲明翡倔强地抬头望向床顶,拼命睁大眼睛,不使它掉落一滴。
等心情平复,她终于决绝地打开手机,拉黑曲明朝所有的联系方式,如释重负把手机丢到一边。
或许她还爱他。
可她不再想占有他了。
直到回家,曲明朝依然不断接收父亲的数落。
从小到大,他的应对方式就是沉默,从不辩解,从不反驳,此时多说一句话都是火上浇油。
他爸气得不行,一回家就砰的关上门,谁也不见。
母亲忧心忡忡拉着他的手:“你应该体贴一下呀,你爸这几天就要动手术了,今天顺着他一些。”
曲明朝:“妈,我已经事事顺着他来了。”
母亲叹气:“他一直是个老顽固,你又不是不知道……好了,我等会儿去劝劝他吧。”
“等等。”曲明朝喊住她:“妈,下个月我想去云南一趟,过几天就回来。”
“去云南做什么?你不知道现在家里需要你吗?”
曲明朝定定望着她:“爸让我放弃摄影去继承家业,我想最后再去拍几张照片。爸那边……就拜托你替我说了。”
她犹豫不决,最终出于对儿子的溺爱答应下来:“好吧,你早点回来。”
他准备在父亲动手术的那天去云南,母亲前一晚带他到正厅,语重心长说:“你明天要走,你爸也要动手术,拜拜菩萨吧。”
鲤港老一辈大多笃信神佛,曲家正厅专设神台祭祀,香案上常年供着弥勒佛和寿星公,颜色鲜艳醒目。神佛畔供奉佛手或鲜花,俱笼在红灯影里,弥漫着清郁的甜香。
每逢节日大事,母亲必过来炷香祭拜,或掷杯占卜,恳求神明保佑家人平安。
曲明朝虽然是无神论者,但从来不会拒绝她拜神的祈求。
他抽出几炷红线香,点燃,捻着香柄,准备插上。
但手还没有碰到,香突然弯折,掉了一撮灰在地上。
母亲大惊失色,神情恐慌,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她忙双手合十,屈身一躬,轻声念喃祷词,希望神灵不要责怪他们这几日犯下的罪孽。如果不得不惩罚,请神灵全部降在她身上,不要牵连丈夫和儿子。
曲明朝换了一根香,低声安慰她:“妈,别说这些话,可能因为香放太久,容易折,算不得数。”
这一回,香稳稳当当地插到香炉中,白烟袅袅,渺渺茫茫的光照亮了后边默然微笑的菩萨和佛祖。他们低眉顺目,他们俯瞰众生,永远悲悯,永远哀慈。
但曲明朝知道,他们不会宽宥懦弱的自己。
袅袅的佛香漫绕着沉静而肃穆的味道,曲明朝闭上眼睛,沉浸在这样的气味里,默念——
所有的罪责都让他承担吧,至于母亲和表妹,他只希望她们无忧无虑,祥和一生。
妍
第0033章暗漩涡颜
中学生省赛在即,训练时间越来越长,梁遇几乎休息间隔都在看书,应付即将到来的期末考。
排球场上,他才做完弹跳训练,上衣被热汗打湿,贴在上身,若隐若现透出胸腹线条。
正处青春繁茂时期的男孩子,像初春溪边的柳树,才抽出新绿枝条,每一寸都恰当好处的青涩、修长。
他扯扯衣角,透了半分钟气,拿过毛巾,抹了把脸上和脖颈间的汗,开始一边记单词,一边拉伸。
陈峄可没他这么卷,站在一旁喝运动饮料,有搭没一搭地和几个女排队员聊天。
忽然,他看到她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奇问:“你们在说什么?”
有个女生说:“在看梁遇,你看人家动作多标准,好有爆发力......”
陈峄回头一看,梁遇已经被教练拉去扣球。教练在同侧托球,而他负责把高高托起的球打到对面。
排球队不论男女,都喜欢看他的动作。
球场上的梁遇和平时判若两人,球风凛冽强势,带着咄咄逼人的侵略性,闪电一样撕开他素日沉静的外表。
陈峄每次和他对垒,都被打得够呛。
教练此时正大力托举球,直高过网,梁遇快跑过去,腰腹绷紧,飞身一跃,高到常人无法企及的程度。
时间仿佛停滞了几秒。
“这摸高和滞空......”旁边女生啧啧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