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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那边久久没有声音,傅澄伏低了不敢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听赵恒道:“朕上次说过,再有一回,就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傅澄趴在地上,也看不到旁边的动静,只是卫士立刻就拖起他向外走,傅澄一头冷汗,连忙大叫起来:“陛下,臣有要事禀奏,臣知道库房的下落!”

    长平城破之时,国库的金银被赵启搬得半空,皇帝的内库更是踪影全无,所以赵恒虽然拿下了长平,实际上并没有得到银钱上的补给,距离今年的赋税还遥遥无期,这些日子以来的粮饷发放乃至官员俸禄,靠的都是并州历年的积存,渐渐也有些捉襟见肘。

    傅澄早先便知道这事,苦心打探许久才摸清楚位置,为的就是在最后时刻用来保命。此时他一喊出来,满心以为赵恒会放过他,谁知赵恒仍旧没说话,卫士拖着他眼看已经走出了大门,傅澄心一横,忙叫道:“陛下,臣之前骗了您,臣知道所有赵启埋在长平的细作,还有赵启埋在并州的!就连皇宫之中,也有万年城的探子!”

    赵恒还是没有发话,卫士飞快地将傅澄拖到后院,脖颈上套上绳,傅澄浑身湿淋淋的,全都是汗,此时也只得苦笑一下,自言自语道:“玩的过头了……”

    绳子越勒越紧,他脸上青筋暴跳,渐渐呼吸困难,即将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模糊看见苌虹挥了挥手,绳子突然松开,傅澄大口喘息着,忍不住又笑了起来:“陛下真是辣手。”

    他很快被拖回偏厅,赵恒依旧坐着,淡淡道:“说吧。”

    旁边有个书吏模样的人拿了纸笔伺候着,傅澄摸着脖子上被勒得凸起的痕迹,再没敢耍滑头,凭着记忆一五一十将知道的人名都说了一遍,那书吏写完后呈上去给赵恒看了,跟着便退出去,厅中又只剩下他们两人。

    “库房的位置,画下来。”赵恒道。

    傅澄忙蘸了墨,站在桌前画完了双手呈上去,道:“陛下,臣还有个不情之请,那些细作能不能慢些抓?否则臣立刻就要被赵庶人发现。”

    “你以为你还能回去吗?”赵恒接过图,漫不经心地说道。

    傅澄心头一跳,连忙重新跪下,道:“陛下,臣知罪,臣今后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臣一命,臣今后定当肝脑涂地报效陛下,绝不敢再耍花招!”

    赵恒也不理会,只是看着那张图,许久才扬声叫道:“苌虹。”

    苌虹很快进来,赵恒将图交给他,道:“即刻带人去核实。”

    他起身离去,门跟着关上了,只留下傅澄孤零零地跪在厅中无人理会,傅澄叹口气,不觉又笑了起来,摇着头说道:“这个样子,那她到底是说了还是没说呢……”

    又过了许久,门开了,两名卫士进来拖起傅澄,再次拖去了后院行刑的地方,傅澄的心脏扑通乱跳,半天也猜不出是不是真的要丧命在这个地方,正在紧张时,却见赵恒缓步走来,站在不远处看着他,一言不发。

    傅澄忙道:“陛下,臣这条狗命陛下取了也没什么用处,只白白脏了王府的院子,不如先留着,以后或者还能替陛下做事?”

    许久,才听见赵恒道:“杀了傅守义。”

    傅澄一怔,心里忐忑起来,半天没有回答。

    “做不到?”赵恒淡淡道,“那就你死吧。”

    傅澄苦笑一下,道:“陛下真是太难为臣了。”

    赵恒不再说话,转身离开,走出几步后,就听傅澄高声道:“好,臣能做到!”

    赵恒转过身来,却见傅澄嬉皮笑脸说道:“我爹那日被安国公射了一箭,带着重伤逃走,应该也活不了几天,陛下何必非要取他性命?”

    “通敌叛国,杀我无辜将士,”赵恒面无表情地说道,“杀了他,才能告慰数千将士的冤魂。”

    傅澄再没想到竟是这个理由,心中一阵异样,他低头想了半天,最后收敛了笑,沉声道:“好,我干。只是,傅家兄弟不合,嫡庶相争,我爹死后我未必能占得上风,傅家的势力怕要被赵启收回。”

    “朕会让人帮着对付你的兄弟。”赵恒淡淡说道。

    傅澄点头道:“好,我干。”

    “还有,把傅晚送回长平。”赵恒又道,“朕会让人帮着你。”

    那日大正殿上一片混乱,傅晚趁机逃走,两个月前他收到消息,傅晚已经进宫,赵启没有给她任何名分,只是不尴不尬地待在宫里,郁郁不得志。

    但,他不会就这么放过傅晚,安谷城中她可怜无依的情形一直刻在他心里,傅晚敢那样害她,早就该死。

    傅澄这次毫不犹豫地答道:“臣早就看她不顺眼了,没问题。”

    傅晚心机阴沉,又仗着傅守义的宠爱,时常为她那些兄弟出主意对付他这个庶子,他早就想收拾傅晚了,只是苦于没有机会,有赵恒出手,想来十拿九稳。

    赵恒没再说话,只是看着他,看得傅澄心里一阵发毛,也只能硬撑着,却在此时,听见赵恒道:“你可以走了。”

    傅澄松了一口气,此时才发现贴身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浸湿了,凉飕飕地贴着皮肤,极不舒服。

    当天下午,赵永嘉带着使团启程返回万年城,将要出城时就见傅澄拍马赶来,笑着说道:“小侯爷,我跟你做个伴。”

    “你没事了?”赵永嘉迟疑着问道。

    “没事啦!”傅澄笑嘻嘻的,“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嘛,这是老规矩,就是我吃了不少苦头,回头得跟陛下好好诉诉苦。”

    两个人相伴着出了城,约摸走了半个时辰,道边的亭子里迎出来一个人,老远冲他们一拱手,似乎有话要说,傅澄不由地撇撇嘴,心里便有些不屑,是沐长弓。

    沐长弓迟疑着,到底开始开了口,低声向傅澄问道:“傅晚她现在可好?”

    “她进宫了。”傅澄坐在马背上,根本没有下来的意思,笑嘻嘻说道,“皇帝不要她,她偏偏不死心,现在没名没分在宫里混着,太丢人了。不过啊,有些人就是这么贱骨头喜欢倒贴,也是没办法的事。”

    沐长弓脸上一阵难堪,傅澄看似是在说傅晚,其实他知道,一句句说的都是他。他低着头,想再问几句,又不知该问些什么,一晃神之间,傅澄早已拍马走得远了。

    赵恒赶在午膳之前回了宫,急急向大正殿走去。她想必在等他一起用膳,须得快些回去,不能让她饿着。

    云素馨迎面走来,避在道边向他行礼,赵恒脚下没停,很快越过她,却听她道:“陛下,臣有事启奏。”

    “你说。”赵恒稍稍放慢了脚步,让她跟上来。

    云素馨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早上臣去找过皇后,请皇后出面向陛下求情,留下公主。臣做错了,请陛下责罚。”

    赵恒不觉停了步子,蹙眉道:“为何这样莽撞!皇后怎么说?”

    “皇后让臣一切都听陛下的安排。”云素馨脸上一阵发热,也许是在他身边待了太久的缘故,一时有些托大,竟然犯下这等错误。

    赵恒唇边不觉便带了些许笑意,道:“皇后说的很是。你退下吧。”

    他撂下她,步子越发走得飞快,很快跨进了大正殿。前殿空荡荡的,只有当值宫人守着,一见他进来就福身行礼,正要禀奏时,赵恒抬手止住她,慢慢向后面走去。

    他想猜猜她会在哪里等他。

    此时接近午膳时,她不会走远,寝殿和摆膳的偏殿地龙烧得热,她怕燥,多半也不会去那边,这会子太阳晒得正好,冬暖阁的几扇窗都能晒到太阳,不过西暖阁那里,有扇窗恰好对着院门,如果他回来的话,从那扇窗就能看到。

    笑意浮上唇边,赵恒特意从后殿绕道进了后门,快步向西暖阁走去,一路上的宫人纷纷向他行礼,高松跟在他后面,连连摇手示意噤声,不多时,赵恒从角门进了院,悄悄来到西暖阁前,探手打起暖帘,闪身进去。

    她背对着他坐在窗下,面前的小几上摆着几本卷册,一双眼睛却看着窗外,看着院门。她看得那么专注,对身后的动静一点儿也没察觉。

    赵恒蹑手蹑脚走近了,突然伸手紧紧抱住她,低声道:“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该把傅晚拉出来遛遛了,哈哈

    第100章

    沐桑桑乍一听见他的声音,顿时喜上眉梢,还没来得及回头,赵恒已经在她身后坐下,轻轻抱过她在额上吻了一下,笑道:“在等我?”

    沐桑桑想到刚刚翘首盼望的情形肯定是被他看见了,脸上一热,忙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你饿不饿?我让她们摆膳吧。”

    赵恒知道她是在遮掩,只是笑着抱紧她,不让她下去,低声道:“一直眼巴巴地看着窗户外面,是不是盼着我早些回来?”

    “哪有,只是刚好看了一眼。”沐桑桑红着脸,下巴朝着卷册一点,道,“我在看宫里的人口跟开支,做正事呢。”

    “原来等我回来并不是正事。”赵恒用额头蹭蹭她的额头,叹了口气,“我以为你在等我,原来只是空欢喜一场。”

    虽然明知道他多半是装出来样子哄她的,沐桑桑却身不由己地说道:“没,也不是没有等你,我是一边做正事,一边在等着你回来。”

    赵恒笑出了声,她这副乖巧认真努力向他解释的模样,总是很让他欢喜。他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在她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道:“很乖,奖励一下。”

    “你真是!”沐桑桑红着脸推了他一把,“让人听见了怎么办,都要笑我不尊重了。”

    “有我给你撑腰,谁敢笑你?”赵恒心里痒痒的,吻着她压低了声音,“我下午没什么事,要不要歇个午?”

    别说冬天,就算夏天时他有没有歇午的习惯,只是想哄了她一起,做些夫妻该做的事。

    沐桑桑哪里会猜不到他的心思?推着他不安分的手,嗔道:“大冬天的歇什么午?尽说胡话。”

    赵恒心里越发痒起来,只是瞥了眼刻漏,早已过了午时,他怕饿着她,便轻轻将她抱下榻来,挽了她的手道:“先去用膳吧,等用完膳咱们再商量,要不要好好歇个午。”

    “不要!”沐桑桑干脆地拒绝。

    “那也由不得你。”

    赵恒笑着拉了她出来,待走到帘外时,脸上已经恢复平时的冷淡,沉声道:“传膳吧。”

    午膳摆在西暖阁的外间,这一次,赵恒留神看着哪些菜色沐桑桑吃的多些,暗自留心记下。

    沐桑桑吃到一半时,发现赵恒这么久都很少动筷,一直在忙着给她夹菜,便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不吃呢?”

    “一直吃着呢。”赵恒随手夹了一筷鹿脯递过去,想了想道,“等开春天气暖和些的时候,我带你打猎去。”

    他吃的太快,而她吃的太少,他便想着督促她多吃些,等她吃的差不多时自己再吃,正好也能多陪她一会儿。

    “真的?”沐桑桑眼睛一亮,笑了起来,“我射箭还可以的,去年春猎的时候还打到了一只獐子!”

    话一出口,她蓦地想到那次春猎时她和赵启形影不离,就连那只獐子也是她射中后带着箭逃了,赵启追了十几里给追回来的,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凝滞,她没再说话,慢慢低下头扒着碗里的饭粒。

    气氛突然冷下来,赵恒整副心思都在她身上,自然不会忽略她的异样。他略微一想,影影绰绰明白了其中的缘故,只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夹起一个茨菇放在她碗里,笑着说道:“上次吃酒时你三哥一直挑衅,想要跟我比箭,若是他到时候还没走的话,倒可以跟他比一比。”

    沐桑桑心知不能再沉默,忙问道:“我三哥要走去哪里?”

    “他跟我说过,还想回西疆。”赵恒微微一笑,“他是个为将的好苗子,胆大心细又敢闯,在西疆定然能大展身手,而且有他在那里,我也更放心些。等过完年,就让秦太阿回来,到时候,也该向南边打了。”

    向南边打,自然是要慢慢收服南边万年城的疆域,沐家与赵启虽然决裂,但有太后在那边,若是打起来,沐家人的确不好上阵。怪不得他要把秦太阿换回来。

    沐桑桑心中一时感激,一时惭愧,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许久才道:“对不住,又让你为难……”

    她知道阿爹曾悄悄传信到万年城劝阻太后,只是太后从年轻时便手握权柄,这些年来说一不二,怎么甘心被褫夺一切,重新归于凡尘?阿爹并没有收到太后的回复,想来将来免不了还是要打起来,两边都是亲人,她夹在中间,说不出的为难,然而她想,他应该更为难,一边要筹划天下,一边还得顾虑着她。

    说到底,还是她连累了他。

    赵恒笑了起来,微微眯了眼:“让我为难?桑桑,你该不是想要我故意输给你三哥吧?”

    沐桑桑情知他是故意打岔,逗她开心,便顺着他的意思笑出了声,道:“才不会,前些天我三哥问我你们若是比试谁能赢时,我赌的可是你赢。”

    “真的?”赵恒原本只是想逗她,此时听她这么说,不由自主地欢喜起来,“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怎么着也得把你三哥打个落花流水才行。”

    两个人说着话,赵恒看沐桑桑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便拿起碗来,几乎是一眨眼间就吃完了饭,沐桑桑递过来一碗汤,赵恒一饮而尽,放下了空碗,沐桑桑怔了下,心里就有点紧张,连忙说道:“你吃得太快了,容易伤脾胃,还是慢些吃吧。”

    “习惯了,总是慢不下来。”赵恒道,“放心吧,这么多年都是这样,不会有事的。”

    谁想竟然被她说中了,午膳后他正哄着沐桑桑歇午时,渐渐觉得胃里一阵阵寒气翻涌,更夹杂着一丝隐隐的痛。赵恒从前便有这个毛病,吃饭吃得晚了,或是饮食不当的时候总会胃疼,他是个不爱麻烦的性子,如果没人劝说的话多半就忍过去算了,而此时她也在,他不想让她担心,更加不准备说,想了想便吩咐宫人去筛热酒来喝。

    有时候喝点热热的酒下去,自然就好了,也犯不着让她操心。

    他掩饰得很好,沐桑桑并没发现他身体不适,只是看他又要喝酒,便有些不赞成,低声劝道:“酒这个东西宜少不宜多,况且刚吃完饭,正是应该消食的时候,再吃酒越发要伤脾胃了。”

    “无妨,我这些年都这样,也都习惯了。”赵恒笑着说道。

    热酒很快送来,赵恒饮了几杯,原想着很快就好,哪知渐渐更疼起来。他便放了杯子,压着不舒服的感觉,只闲闲地跟她说着话。

    恰在此时,外面通传说云素馨来了。

    云素馨走进来时脸上带着点忧色,见过礼后说道:“公主发脾气不肯搬走,把整理好的箱笼都砸了。”

    “那就不要箱笼,把人弄出去就行。”赵恒淡淡说道。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留赵长乐在宫里,谁知道赵长乐会不会像上次一样发疯,伤害到她。

    云素馨还想再说,看了他的脸色,眉头便蹙了起来,试探着问道:“陛下是不是犯了胃疾?”

    赵恒看她一眼,道:“你退下吧。”

    云素馨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不肯说,大约是像从前一样像混过去,有皇后在,如今也用不着她操心了。云素馨没再多说,很快告退离开。

    沐桑桑吃了一惊,他有胃疾?云素馨刚一转身,她便握住赵恒的手,紧张地在他脸上瞧着,急急问道:“你有胃疾?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这么一看,果然给她发现了他的异样,额上有一层薄薄的汗,脸色也与平时不大一样,再想到他刚刚突然要热酒,沐桑桑暗自懊恼自己大意,连忙吩咐人请太医过来。

    赵恒按住她的手,笑道:“不是什么大事,过阵子就好了,不必这么大费周章的。”

    “那怎么行?”沐桑桑拿帕子给他擦着汗,柔声劝道,“你先躺下,我给你揉一揉。从前我脾胃不舒服时,我娘也这么给我揉过。”

    赵恒虽然觉得不必,但她这么一说,他又有些心动,便依着她的吩咐躺平了,就见她细细的搓热了手,隔着一层中衣,轻轻地揉了起来。

    其实她没什么力气,而他肌肉结实,她根本也揉不动,然而柔软的小手带着温暖的热意在疼痛的地方轻轻抚着,心里的惬意渐渐盖过了疼痛,赵恒不由得暗了眸子,大手抚上她的脸庞,低声道:“桑桑……”

    话未说完,帘外已经传来通报的声音,太医来了。

    沐桑桑忙下了榻,想要扶他时,赵恒已经自己坐了起来,端肃了神色。

    因为是旧疾,没费多少气力便也确定了下来,正月间有忌讳,按习俗是不好在这时候用药的,太医头次给赵恒诊治,也不知道他是否有这个忌讳,便大着胆子问道:“陛下是否需要服药?”

    “不必。”赵恒素来不喜欢请医问药,一口回绝道,“只要比从前没什么大的改变,就不必开方子。”

    太医刚刚已经看过赵恒从前的脉案,忙道:“陛下的病症跟之前相比差不太多,依旧是胃脘气机阻滞,若是不愿意用药,微臣写几个食补的方子先吃着,慢慢调理一阵子也能好转。”

    沐桑桑在边上听着,忍不住问道:“陛下眼下还疼着,可有什么止疼的法子?”

    赵恒摆手道:“无妨,不用理会。”

    太医闹不清该听谁的,想了想才大着胆子说道:“微臣给陛下艾灸一次,应该能够缓解。”

    他一说完便偷眼去看赵恒,却见他虽然一副无可无不可的神色,却还是笑着去看皇后,皇后又是十分坚决地点了点头,太医心里雪亮,看来这件事,还是得听皇后的。

    等灸完时,疼痛果然缓和了许多,沐桑桑松了一口气,想起刚刚竟然没有察觉到他一直在忍痛,又想到云素馨一眼便看了出来,心中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低声道:“以后不要再瞒着我了,你生着病,我心里也……”

    她有些难为情,后面那个字便没有说出来,赵恒眼睛一亮,低低地问道:“你心里也怎么?”

    “没什么。”沐桑桑慌张着,眼睛看到了桌上的酒壶,不由得说道,“以后我看着你,慢些吃饭,少饮酒,好好把脾胃调理调理。”

    赵恒微微一笑,道:“又与饮酒什么干系?便是刚才的太医也没说不让我饮酒。”

    “太医是不敢说。”沐桑桑早就注意到了太医的神色,道,“刚刚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酒壶,欲言又止的,肯定是不想让你多饮酒。”

    赵恒微一用力,将她扯进怀里圈住了,语声爱昧:“不如这样,以后你听我的,我就听你的。”

    沐桑桑心里疑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又本能地感觉到他要说的不会是什么好话,便警惕地答道:“不好,我不交换,吃饭的事你得听我的。”

    赵恒低低地笑了起来,轻轻咬住了她的耳朵:“小东西,越来越狡猾了。”

    他能感觉到她在他的唇齿间迅速软下去,像柔桑的枝条一般缠绕着,赵恒心里一阵情热,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你听我的,夜里睁开眼睛看我,我就听你的,好好吃饭。”

    100.2

    这个午觉到底没有歇成,未时跟前,云增带着云昭远,突然入宫求见。

    赵恒在御书房边上的澄心堂见了他们,云增递过来一份檄文,道:“万年城那边昨日发了檄文,也拿出了一份德宗遗诏,坚称他们手中的才是真遗诏,陛下手中的是伪诏,又号令天下兵马速速集结勤王。”

    此事早在意料之中,他这边拿出了遗诏,赵启肯定得做些什么,否则就是默认了遗诏的真实性,自己承认是篡位了。只是赵恒看到檄文时却有些意外,这是太后与赵启联合发出的檄文。

    “太后与赵启,和好了?”赵恒问道。

    “据暗夜传来的消息来看,这两人应当只是暂时联手,目前太后有意扶持齐王,万年城那边表面上看着平静了下来,实际上内斗得厉害。”云增道。

    赵恒微微颔首。也是,他釜底抽薪,直接将宣宗一支打成了逆贼,万年城那边若想扳回这一局,太后和赵启必须暂时放下恩怨,集中精力一致来对付他。

    “臣在想,到时不如让安国公进攻南线,一来安国公最是熟悉赵庶人那边的军防情况,比并州的旧部都合适,二来有安国公在,太后心里自然就有顾忌,未必会全力对敌,而赵庶人原本就忌惮太后,见她这样自然怨恨,这两个人早晚还会反目,到那时,同盟不攻自破,对陛下的大业更有助益。”

    赵恒沉吟着道:“还是让舅公去吧,安国公不合适。”

    云增的建议在战术上固然是最优选,然而他这些天看下来,沐家人很重亲情,让一家人在战场上兵戎相见,对沐战来说肯定是极艰难的抉择,更何况真要是这么安排了,她又不知该如何忧虑担心,肯定连觉也睡不好的。

    说到底,他还是不舍得。

    南边内忧外患,人心又是一盘散沙,用不着使出此计,一样能够收服。

    云增没再多说,又道:“暗夜在那边很是顺利,已经得到了赵庶人的信任。”

    “很好,让他仔细些,尽量保全自己。”赵恒道。

    暗夜、太阿、苌虹、青釭,再加上云素馨与云昭远,这是他在并州时用惯的班底,暗夜擅长收集情报,心思缜密,手段圆活,实在是他极得力的助手,如今暗夜潜伏在万年城中想法子接近赵启,等取得赵启的信任,就等于在离赵启心脏最近的地方楔下了一枚钉子,再动起手来,必定事半功倍。

    “傅守义被安国公那一箭伤到了颅骨,最近一直卧床不起,据说伤势不断恶化,赵启已经将他手里的兵权收回了大半,交给了其他心腹。”云增又道。

    “等傅澄回去,就是他的死期。”赵恒道。

    傅澄绝对能下得去手,傅家人个个心狠手辣,为了自己的利益,至亲之人都能算计。

    他见云增已经说完了正事,便问云昭远道:“素馨跟你说了公主要退婚的事吧,你准备怎么办?”

    “臣不退婚。”云昭远带着几分无奈答道,“公主应该只是一时不如意发脾气罢了,等出了正月,臣就请旨迎娶公主。”

    赵恒看着他,声音低沉:“如此,也好。”

    他话锋一转,道:“公主一向任性而为,只怕很难安心嫁做人妇,你年纪也不小了,等你们成亲之后,实在不能相处的话你可以蓄婢。”

    岂止是很难,赵长乐肯定不会安心做他的妻子,驸马没有公主的召唤是不能入见的,赵长乐肯定会拿这个规矩将他赶得远远的不能近身。可云家因为忠心于他已经牺牲掉几乎所有的男丁,他不能因为赵长乐而让云家的血脉断绝,不如蓄婢,好歹留下个庶子。

    云昭远的脸色便有些难看,看了眼云增,才答道:“是。”

    云增很快说道:“不仅是昭远,陛下也要早些开枝散叶,才能稳定人心。赵庶人那些兄弟们,如今都在攻击他登基至今还没有后嗣,所以赵庶人新近纳了许多新提拔的心腹家的女儿,据说其中一个美人已经有了身孕,若是个男胎,万年城的局势只怕就更加复杂了。”

    赵恒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没有接茬。他如今虽然没有子嗣,但他与她夫妻情好,孩子迟早都会有的,纳妾之类的事,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云增见他不接茬,也不好再说,只是想到沐家与万年城错综复杂的关系,想到皇后年纪太小又是一副娇滴滴的模样,也不知能不能顺利生养,一颗老臣之心就怎么也放不下来。

    云昭远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陛下,臣听闻公主因为要搬出宫的事生了场大气,臣想着,既然出了正月就要下降,时间也不算长,何不就让公主在宫里多留几天呢?”

    赵恒看他一眼,目光凌厉:“难道你忘了从前的事吗?难道要朕留她在宫里,由着她去祸害皇后?”

    云昭远哑口无言,云增也不好劝,屋里一时静悄悄的。

    半晌,赵恒的神色缓和了些,道:“昭远去趟初棠殿,跟公主说说话,劝一劝她。”

    赵长乐虽然嘴上一直说退婚,但每次到最后却又混过去,从这点来看,她对云昭远未必就全然无心,让他去劝劝,也许有效。

    等云昭远去了初棠殿,赵恒带着一堆公务回到了大正殿时,他没有再绕道,而是直接从西暖阁能看到的那条路走了回去,他老远就看着那扇窗,果然看见了她,碧纱窗的后面,她娇小的身形影影绰绰的映在那里,她在等他呢。

    那些令人不快的人和事瞬间从心上掠走,回到这里,就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他守着她,岁月静好。

    赵恒不觉向着那个身影一笑,快走了几步。

    碧纱窗后,沐桑桑禁不住也是一笑,忙忙地下榻,起身相迎。

    他很快走进来,含笑问道:“这次肯定是在等我吧?”

    沐桑桑红着脸,轻轻点点头,于是赵恒快步上前,紧紧拥住了她。

    这一天剩余的时间里,赵恒伏案处理公务,沐桑桑就在他身边翻看着医书古方,如果找到一个调养脾胃的食疗方子,就立刻提笔记下来,赵恒几次回头时,恰好都看见她低头执笔,一笔一划用秀媚的字体认真地记录着,于是他的心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千头万绪的公事像盘绕的线结,拆开一个头,跟着便顺下来,意外的轻松。

    傍晚时宫人来回报,赵长乐经云昭远劝解后已经安静下来,重新开始收拾箱笼,没有再抗拒搬出去了。

    赵恒点点头没说话,沐桑桑心里的疑惑越来越浓重,她犹豫着,终于握住他的手,低声问道:“你与长乐,兄妹两个为什么会闹成这样呢?”

    赵恒的神色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沐桑桑却察觉到之前那种轻快温馨的气氛消失了,她心下一阵怅然,一时也不知到底是该问还是不该问。

    赵恒想了一会儿,跟着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没有什么,脾气不相投罢了,她性子执拗,我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从小时候便经常争吵,原本想着等她年纪大点懂事了就好,谁知道越大反而越说不到一起,几乎每次见面都不欢而散,所以,我一直想着让她早些搬出去,早些嫁人,离得远了,也许还能好些。”

    沐桑桑觉得他说的应该是真的,但真相肯定不会仅限于此,说到底,他还是对她保留了一些。她有些茫然,也许夫妻之间,并非都要把所有的秘密都告诉对方?说到底,他也从来不曾问过当初她与赵启的情形,也许是她太苛求了。

    夜深人静之后,沐桑桑在睡梦中见到了赵长乐。

    那是赵长乐下降的日子,她穿着公主的褕翟衣,冷艳如刀,然而她的人却站在皇城高高的阙楼边缘,看着阙楼下那些鼓吹的乐工,还有远处穿着吉服的云昭远,眼中没有一丝留恋。

    在她几步之外,是神情激动的赵恒,他试图向她靠近,他口中一直在跟她说着什么,但赵长乐抬手止住,不让他继续靠近,然后问了他一句话。

    赵恒迟疑着没有回答。风越来越急,猎猎的风声吹动赵长乐凤冠上的珍珠串,撩缭乱乱,在她的面前摇晃不定。

    沐桑桑依旧是旁观者的身份,他们在她面前,像是从书中走出来的人物,而她就是看书的人,她与他们无限接近,却绝不能相遇。她本能地觉得赵长乐那句话很重要,想要凑近点再听清楚些,却在此时,赵长乐一脚踏出,像突然碎裂的青瓷,坠下阙楼。

    沐桑桑惊叫一声,从梦中醒来。

    赵恒几乎是同时醒的,忙忙地抱住她,低声道:“怎么了?”

    沐桑桑惊魂未定,心砰砰乱跳,眼睛也有些湿,定定神才说道:“我梦见公主了,公主她,她跳下了阙楼。”

    赵恒松了口气,借着烛光看见她脸色苍白,眸子也带了水汽,他心中怜惜,轻轻将她拥在怀里,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只是个噩梦,不要怕,我在这里。”

    沐桑桑很怕,她紧紧抓着,声音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不只是梦,我的梦,很多都会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为毛我的梦从来都是混乱的毫无逻辑的,支离破碎的,而且一睁开眼睛就忘了一大半?

    第101章

    天色微明时,沐桑桑才从惊悸中慢慢安定下来。

    虽然她没有把那些古怪的梦的前因后果都告诉赵恒,但她那么惊慌那么害怕,赵恒自然也是认真的,很快便去安排了人手盯紧赵长乐,以防万一。

    只是,她梦见的是赵长乐下降那天发生的事,沐桑桑左思右想,始终悬着一颗心,等那一天,一定要严加防备,绝不能让梦里的事发生。

    然而她又忍不住猜想,假如赵长乐真存了这个心思,就算防得了一时,难道能防备一世?梦里赵长乐是问了赵恒一句话后跳下去的,她问的是什么话?

    可接下来的几天里,赵长乐异常安静,初棠殿的东西都已经收拾好了,初九日一早,赵长乐到大正殿辞行,正式出宫,搬去公主府。

    赵恒与沐桑桑并肩坐着,沉声道:“云昭远已经上了折子请期,钦天监看过日子,二月初八宜婚嫁,便是那天吧。”

    赵长乐笑了下,道:“随便吧,哥哥不就是想早点把我撵出去吗?二月初八,倒也不算太快,还有一个月呢。”

    赵恒脸色便有些不虞,沐桑桑忙向他递了个眼色,赵恒压着不快,慢慢说道:“嫁人后不比在家,你的性子还是收敛一些吧。云昭远就算脾气再好,但也不是木头人,夫妻之道有忍有让,互相包涵,你若是一味折辱他,对你也没什么好处。”

    赵长乐又笑了下,声音尖锐起来:“就跟哥哥一样,对吧?当年没有一件事不听我的,时间久了哥哥厌烦了,我就成了没人要的破烂,急不可耐地要撵我走。”

    沐桑桑眼看着赵恒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只不过当着她的面不想发作罢了,她忙道:“我跟陛下商量过了,二月初七日公主回宫,暂且在初棠殿歇一宿,等初八日便从宫里出嫁,陛下亲自给公主送亲。”

    赵恒只有这一个妹妹,这种时候,无论如何都要给足了赵长乐面子。

    赵长乐心中一喜,不由得去看赵恒,却见他依旧绷着脸十分淡漠,那点欢喜顿时消失,赵长乐冷哼一声,忍不住向沐桑桑说道:“你也不要得意得太早,别看我哥现在宠着你,可当初我哥对我,只可能比现在对你更好。刚才他说的话你也听见了,等他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只要你稍稍不如他的意,他照样弃你如同敝履!”

    沐桑桑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恒已经暴怒,低喝一声道:“滚出去!”

    赵长乐笑起来,也并不分辩,转身就走。

    沐桑桑被赵恒的怒喝声吓了一跳,抬头看时,就见他嘴唇抿得紧紧的,黑眸中怒气勃发,周身散发着凛冽的寒意,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令人生畏。

    但沐桑桑不是怕,而是担忧。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动怒,忙倒了一盅温水送到他唇边,柔声道:“陛下先喝口水。”

    赵恒就着她的手饮了一口,跟着接过茶盅捏在手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神色渐渐恢复了平静。

    沐桑桑松了口气,忙道:“公主的嫁妆单子已经拟出来了,陛下要不要看一看?”

    赵恒揉着眉心,低声道:“你看着办就行,我不看了。”

    “也好。”沐桑桑道,“我查了之前的旧例,又比着增添了几样,云尚宫应该更清楚公主的喜好,到时候让她也看看,帮着参详参详。”

    赵恒叹口气,握住了她的手,低声道:“是我不好,不该拉着你一起的,无端让你也受场气。”

    沐桑桑笑着说道:“陛下说哪里话?有陛下给我撑腰,谁敢让我受气。”

    这句话似是触动了赵恒,眉头不觉便蹙紧了,跟着携了她的手到寝间去,与她挨着肩在榻上坐下,低声道:“长乐从前并不是这样,当初在长平时,她很乖巧,很听话……”

    沐桑桑安静地听着,

    赵恒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苦涩:“后来宫中巨变,我们逃去并州的路上她受了伤,很重的伤,差点没救回来。她养伤足足养了两年多,到底还是伤了根本。我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都怪我,我那时什么也做不到……”

    赵恒没再说下去,只是坐着,似乎陷入了沉思。沐桑桑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消沉的模样,她不再追问,只伸出胳膊揽住他,像平时他安慰自己一样,轻轻拍着他。

    赵恒靠着她静静坐了一会儿,眉头一点点舒展开了,许久,他伸手圈住她,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的,我们永远在一处。”

    沐桑桑怔了一下,才想起他这话应该是针对赵长乐那句“弃你如同敝履”说的,心里一阵暖,她向他怀里窝了窝,低声道:“我知道的。”

    赵恒将她搂紧了些,慢慢露出了笑容。

    午后赵恒去御书房处理政务,沐桑桑亲手做好了调理脾胃的羹汤,令宫女用食盒提着一起往御书房去送,将要到时,却见云增正从里面走出来,抬头看见是她,便行了一礼,避在道边。

    两人从来没有正式见过面,但沐桑桑曾经躲在屏风后看过他,她心里一边猜度着云增是如何认出她的,一边微微向他颔首示意,道:“云相好。”

    云增在她经过的时候出了声:“殿下,沐太后已与赵庶人联手向天下发出檄文,将要发兵征讨长平,陛下此时正在筹划军备,大约是不方便见殿下的。”

    沐桑桑吃了一惊,太后与赵启联手了?怎么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

    她踌躇了一下,欲待再过去,云增已经说了他此时不方便,欲待不去,人已经走到这里了,肯定是瞒不过他,若这时候突然走了,又无端让他猜测。

    心念至此,她却突然醒悟到,如此简单的道理,云增必定也能想到的,那么他突然说这番话,目的自然不会是阻止她去御书房,而是,要借机把太后这件事告诉她。

    沐桑桑停住脚步,看着云增道:“云相想跟我说什么?”

    云增低头行了一礼,道:“殿下,当年宫中巨变之时,太后未必全无所知,德宗遗诏哪份是真哪份是假,太后心里自然也是明白的,殿下若是方便的话,不妨劝劝太后。”

    沐桑桑点点头,道:“那么我先问一问陛下,如果陛下觉得可行的话,我会联络太后。”

    她竟然首先要与皇帝商量?云增有些意外,跟着又放下心来,若能如此,也不枉皇帝如此待她。他端肃了神色,道:“老臣僭越了,请殿下恕罪。”

    “无妨。”沐桑桑淡淡说道,“只是云相,下次若还有什么事需要告诉我的话,直接请见即可。”

    前朝与后宫虽然并无来往,但以云增的年纪和身份,即便请见皇后也不是不可以,像今天这样旁敲侧击的,就大可不必了。

    她向宫女交代了将食盒送去,自己折返身向来路走去,云增目送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御书房中,赵恒正在查看暗夜传来的密折。

    傅守义伤势恶化,已于昨日上午气绝身亡,傅晚一母同胞的哥哥、傅家嫡长子傅谨闻讯后伤心过度,赶回家时不慎从马上摔下,被惊马踩踏,重伤昏迷,如今生死未卜。

    赵恒放下密折,心如明镜。无论傅守义还是傅谨,应该都是傅澄所致,他没有看错傅澄,那人心狠手辣,唯利是图,只要对自己有利,即便面对着至亲之人,也能下得去狠手。

    接下来,就要看他用什么法子把傅晚弄回长平了。

    “陛下,皇后命人送了羹汤给您。”高松在门外回禀道。

    赵恒心中一喜,忙问道:“皇后来了吗?”

    “皇后亲自送过来的,听说陛下正在忙公事,刚刚已经离开了。”高松道。

    赵恒连忙追出去时,长廊下还有淡淡的熏衣香,是她惯常用的气味,只是她人已经不见了。

    “陛下,”云增躬身行礼,沉声道,“皇后刚刚来时,臣说了太后的事,皇后想与陛下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赵恒沉了脸,道:“此事朕并不准备烦扰皇后,你为何自作主张?”

    “臣一时口快,”云增道,“臣记下了。”

    赵恒没再多说,只皱着眉快步追了过去,他特意瞒着没有告诉她,她一向心细,突然听到此事会作何反应?

    他一直回到大正殿才见到沐桑桑。她坐在起居室里,正听着云素馨回话:“高总管和宋姑姑将那日在同文殿伺候的宫人和内监,以及当日值守的禁军全部查过一遍,虽然有一两个有些可疑,但互证之后,也都没有机会与梁音接触,此事蹊跷,请殿下宽限些时日,臣等继续查访……”

    沐桑桑眼睛的余光看见了赵恒,忙抬手止住了云素馨,跟着便起身相迎,道:“陛下怎么来了?”

    赵恒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她很好,从容安详,与平时一样,她并没有因为突然听到那个消息而乱了阵脚。

    赵恒微微一笑,道:“你既然去了,怎么也不见我?”

    当着云素馨的面,沐桑桑也不好细说,便道:“听说陛下有公务在身,所以不敢惊扰。”

    赵恒笑道:“公事再多,只要你去,自然就有时间,下次不必再回避了。”

    “我知道了。”沐桑桑点点头,“陛下快去忙吧,我这里也有事。”

    “那我先走了。”赵恒轻轻握了下她的手,恋恋不舍地松开,道,“那件事等我回来再商议。”

    沐桑桑便明白,他都已经知道了,这深宫之中,似乎从来都没有秘密,但每个人心里又想些什么,却又不得而知。

    她慢慢坐下,向云素馨道:“若是伺候的人那里查不到端倪,就从那日在场的宾客那里入手,看看是否有谁曾与梁音有过联络。”

    云素馨脸上的恍惚一闪而过,忙低了头,轻声道:“是。”

    作者有话要说:写日常写的津津有味,每天都好想恋爱……

    第102章

    两天之后,万年城传来消息,傅澄官升一级,出任金吾卫右军副统领,成为傅家几个兄弟中唯一一个在服丧期间被夺情的人,虽然赵启并未下令由他继承傅守义的爵位,但所有人都知道,傅家家主的位置即将落在这个庶子身上。

    同一天,傅晚被囚车押送到长平,送她来的是赵启派出的羽林卫,指名要将傅晚交给沐桑桑处置。

    傅晚被送进了天牢,她以为第一个见到的会是沐桑桑,可沐桑桑没有来,沐长弓先来了。

    他是求着沐旬鹤说情,才能进来天牢探监,此时沐旬鹤皱着眉站在远处,沐长弓犹豫着走到近前,隔着牢房的铁栅栏,低声向傅晚说道:“当初我与父亲就被关在那头的牢房里,没想到今天换成了你。”

    傅晚叹口气,低声道:“长弓,终是我负了你。当初我央求你替我瞒下那事时,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

    沐长弓眼中一热,忍不住走近两步,抓着栅栏道:“他们都说你在利用我,今日你就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

    “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傅晚抬起头看着他,缓缓滑下两行泪,“当初向你套话问布防图的时候,我被父亲逼迫着,的确存了利用你的心,可是在树林里,我们那样……我是真心的,并没有利用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脸颊也渐渐红了,虽然仍旧灰头土脸的,却能瞧出几分妩媚。

    沐长弓不由得想起那天黄昏在树林里与她幽会时,那些笨拙的抚摸和亲吻,那几乎称得上亲密无间的碰触,还有险些卷走他所有理智的热情,他心头一热,忍不住伸手进去握她的手,急急说道:“我知道的,你没有利用我,我不会看错!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救你出去!”

    “真的?”傅晚眼睛一亮,连忙握住他的手,声音里带了哽咽,“桑儿误会了我,他们都误会了我,这世上只有你信我,只有你对我最好,你一定要救我啊!”

    沐长弓还没来得及说话,沐旬鹤已经走近了,从袖中取出一封短笺摆在沐长弓面前,淡淡说道:“大哥,这是傅晚给李明峰留下的字笺,她将桑儿的行踪透露给李明峰,还教唆李明峰毁掉桑儿的清白。”

    沐长弓匆匆看了一眼,脸色大变,这是傅晚的字迹,他认得清清楚楚。

    傅晚哭着说道:“不是我!这字笺是傅澄伪造的,是他诬陷我,我从来没有写过这个东西!”

    赵启就是在找到这封短笺后翻脸的,他打了她,还在傅澄的撺掇下将她送回长平交给沐桑桑处置,他是想讨沐桑桑的欢心。她心里恨透了,就算她做了这一切,但她何至于这么蠢,竟能留下这样的证据?他们以为她是傻子吗!

    沐长弓颤声问道:“这字笺是从哪里来的?”

    沐旬鹤看着他,神色肃然:“赵启送过来的,赵启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才把她送到这里,由桑儿处置。”

    沐长弓哑口无言,一时分不清是真是假,沐旬鹤拉过他,自己走到栅栏跟前,冷冷说道:“收起你那套把戏,安心等死吧。”

    “不是我,长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傅晚避开他,高声朝着沐长弓的方向叫道,“长弓,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做过!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救我出来,我给你为奴为婢,一辈子伺候你好不好?”

    沐长弓心中一阵不忍,踌躇着向沐旬鹤道:“要不然我跟桑儿说说,再好好查一查?她是被冤枉的。”

    沐桑桑的声音突然在远处响了起来:“不必查,她罪有应得,没人冤枉她。”

    跟着就见宫女簇拥着她,慢慢地走了进来。她穿着皇后的常服,头戴累丝串珠的九尾凤钗,一张脸端丽清艳,行走之时玉禁步微微晃动,八宝裙上缀着的各色宝石流光溢彩,阴暗的牢房顿时像被照进了一束明艳的流光。

    傅晚下意识地咬紧了牙。

    沐桑桑在离她几步之外站住了,美目微垂,淡淡说道:“傅晚,你机关算尽,也不过落得这么个下场。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傅晚的呼吸急促起来。来的路上她已经筹划过,必须忍耐住恨意,好好与她周旋,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一条性命,然而一见她如此高高在上的模样,一听她这副嘲讽不屑的口吻,那些仇恨和不甘又怎么能压得住?

    凭什么?她赔上了一切,到头来只落得一场空,凭什么,她什么都不用做,却能拥有一切?

    傅晚知道自己此时一开口就肯定会将那些怨毒都爆发出来,前功尽弃,于是忙忙地低了头,装作擦泪的模样,努力平复着心境。

    然而沐桑桑并不肯放过她,她很快说道:“你费尽心机才搭上赵启,没有名分也就罢了,怎么还把你打成了阶下囚?可笑呀可笑,你在赵启心里,大概只是维系傅守义的棋子吧?傅守义有用的时候赵启就留着你,傅守义死了,你没了用处,便被扔到这里来了。”

    沐长弓吃了一惊,忍不住说道:“桑儿,你说话太刻薄了……”

    沐桑桑微微一笑,道:“是吗?对待这种丧家犬,就算我刻薄些,她又能把我怎么样?”

    她是故意的,从那次在福报寺的交锋她就知道,傅晚最受不了的,就是她的蔑视。

    话音未落,就听傅晚充满怨毒的声音说道:“沐桑桑,我技不如人,皇帝到底因为你抛下了我,呵,真没想到,我掏心掏肺对他,到头来竟然是他亲手把我送上绝路。不过,你难道就能一辈子得意到头?等赵恒知道你到现在还跟旧情人勾搭着,等他发现戴了绿头巾的时候,沐桑桑,我倒要看看你是什么下场!”

    沐长弓脑子里嗡一声响,那些自欺欺人的想法,那些翻来覆去回味着的亲密时光,顿时都灰飞烟灭。事实摆在眼前,傅晚恨桑桑,这份恨意不可能是突然有的,她从一开始就在利用他。

    他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是明白这一点的,只是过去他不敢承认,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了。他爱上的,是个虚伪阴险的女人,而她,从来都没有爱过他。

    她们又说了些什么,他都听不见了,他拖着两条沉重的腿,低着头,慢慢地走出天牢,此后再没踏进过一步。

    一天之后,傅晚被定下叛国通敌之罪,披枷游街,被万人唾骂,只等出了正月便要行刑。

    囚车经过万国馆驿附近时,凌嫣正坐着轿子从外面回来,她吩咐轿夫停下,伸手撩起轿帘,看着囚车里灰头土脸的傅晚,抿唇一笑:“哟,原来是你呀,真是好久不见。”

    傅晚抬起头来,平静地说道:“公主,天底下所有人都能看我的笑话,唯独你不能。”

    “怎么不能?”凌嫣笑着下了轿,站在囚车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翘起了修剪精致的手指,“我不但要看你的笑话,我还想再推你一把呢,若不是你想借我的手害人,我怎么会中了圈套,不得不嫁到乌剌?”

    “害你的人不是我,是姓沐的。”傅晚压低了声音,“当初我就提醒过公主,她阴险狡诈、心狠手辣,公主太年轻,防备不够,这才上了她的圈套。”

    凌嫣咯咯一笑,道:“罢了,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如今我也算安乐,你又是将死之人,我也犯不着跟你计较。”

    她抬步要走,傅晚立刻叫住了她:“公主,我有件密事要跟你说。”

    凌嫣扁扁嘴,道:“我没兴趣听。”

    “是关于她的隐秘事。”傅晚低声道,“公主真的不计较了吗?乌剌再好,怎比得上京城?又怎么比得上沐三郎?”

    这个她,自然是指沐桑桑。凌嫣心中一动,傅晚与沐桑桑从前交好,后来又跟赵启混了那么久,说不定真能知道点什么。

    她向回走了几步,靠近囚车些,压低了声音:“想不到你死到临头,也不忘记害人。说吧,什么事?”

    “赵启与她……”傅晚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渐渐听不见了。

    正月初十以后,京中的夜晚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爱玩的人家在元宵节前几天便早早挂了灯笼出来,各处市肆也都打着新巧的灯笼出售,每夜里更有歌儿舞女,成群结队在几处热闹的街市上献艺讨赏,往往从黄昏一直热闹到四更,天色微明时,那些夜游的浪子才醉醺醺的往家里回去。

    因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个元宵,宫禁中准备得也分外隆重,各处常御的宫殿都已经张挂了琉璃、纱绢、牛角、鱼骨等各色彩灯,栖梧宫的前院架起了一座高高的鳌山,每夜里灯火辉煌,映得半边天空都是五光十色。

    正月十五当天,赵恒在同文殿设宴,款待至今还未离京的乌拔乃力与凌嫣。

    同文殿前摆着一架两层楼高的琉璃灯山,是用各色琉璃做成的骨架,中间装着各种机关,雕刻在人物故事,只要打开机关,琉璃制成的人物、花鸟便依次活动,十分灵巧可爱。

    宴席摆在同文殿的二层阁楼上,居高临下,正好可以观赏琉璃灯山,沐桑桑下意识地问道:“光是这些灯烛花费就不算小,国库如今还有余力吗?”

    赵恒微微一笑,道:“无妨,我最近发了笔小财,尚能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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