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作者有话说】明天还更,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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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今晚回家睡
这不是靳寒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对裴溪洄动手。
很小的时候还有一次,那段记忆对他们两个来说都是灰色的。
裴溪洄小时候很乖又很倔。
大方向上他很好糊弄,给什么吃什么,让穿什么穿什么,说搬家就跟着走,只要哥哥陪在身边,他就是吃糠咽菜都是乐呵的。
但在某些小事上,他会有自己不可理喻的执拗。
比如靳寒带他出去逛庙会,临出门前他一跤摔进泥坑里,变小脏猪了。
靳寒给他洗澡、洗衣服,拿新衣服给他换。
本来就晚了,他还添乱,就不换,非穿原来那件。
靳寒说原来的脏了,洗了,他说那是他自己选的,脏了也要穿。
靳寒就打开衣柜让他再选一件。
他又不选了,说不管选哪件都和原来那件不一样。
“你故意找事是吧?”靳寒懒得搭理他,拿过新衣服就往他头上套。
结果他光着屁股跑进院子里,说什么都不穿,哥哥一靠近他就扯着嗓子哭喊。
小孩子的哭声是很尖锐的。
再可爱的孩子都一样。
尤其当他因为一件小事就扯着嗓子哭闹起来,还把自己哭到小脸通红喘不过气,甚至躺在地上打滚,真的会让人想上去给他一脚。
要搁别人家这一脚早就成全他了。
眼看要出门了你因为一件衣服耍什么耍?
但靳寒没打他也没骂他,而是反思刚才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弟弟这么抗拒。
一件衣服真的至于吗?
是不是心情不好在无理取闹?
可非要逼着他穿上新衣服会不会让他觉得小小的自尊心不被尊重呢?
或许自己选的就是会有特殊的意义?
靳寒性子独,又强势刚硬,骨子里有些封建大家长的霸道和专横。
这是没办法的事。
他一个孩子拉扯着另一个孩子过活,性格稍微软一点早就被人整死了。
但他的“霸道和专横”却并不会让裴溪洄反感。
因为他不懂的、无法理解的事,就会去问、去学,而不是一味地逼迫弟弟服从。
他和房东阿姨借用了十分钟的电脑,上网查:小孩子出门前为什么执意要穿自己选的衣服?
然后他了解到一个词,叫秩序敏感期。
那天的最后,裴溪洄还是穿上了自己选的衣服出门——靳寒在院子里架上火,把衣服烤干了。
逛庙会时,他发现弟弟总是有意无意地往他身边靠。
那么矮一个小胖墩儿,皮球似的屁颠屁颠跟在他旁边,有时他走快了弟弟得小跑着追他,追上了就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腿,亲热地蹭蹭。
靳寒问他:“干嘛呢?”
裴溪洄脸蛋红红,不太好意思地说:“亲子装。”
原来他挑的那件衣服有个圆圆的娃娃领,和靳寒带领子的衬衫放在一起像是亲子装。
“这样别人一看就知道我是哥哥的宝宝啦!”
靳寒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那你早说啊,我换一件没有领子的衣服不就好了。”
裴溪洄闻言眼睛瞪得大大的,手里还举着个小猪棉花糖,他舍不得吃,每次都只用虎牙咬一点点,拍着小手崇拜道:“还可以这样吗?哥哥好聪明!”
靳寒睨他一眼,让他把右手举起来。
裴溪洄不知道为什么要举手但哥哥让他举他就举,伸出圆手递上去。
靳寒一口干掉了他的小猪棉花糖。
成长的代价对裴溪洄来说太惨痛了。
靳寒用一个棉花糖教会了他,仅次于“安全第一以他为先”的第二条规矩:有需求就说出来,哭和打滚并不能解决问题。咱们家条件确实有限,但能给的我都会想办法给你。
除了这两条之外,他很少真正严格地去约束裴溪洄什么。
他的教育理念只有八个字:野蛮生长,给予尊重。
不会因为弟弟是小孩子就剥夺他的人权,家里大事小情都由两个人商量着决定,比如这周可以改善伙食,是吃清蒸鱼还是玫瑰鸡呢?
兄弟两人各投一票,平票就听弟弟的。
长兄如父,事必躬亲。
他养育裴溪洄十八年,也教导裴溪洄十八年,他的孩子身上处处都是他的影子,大到为人处世,小到一言一行,甚至连骨子里的善良与坚韧都和他一模一样。
十八年来,他们只出现过两次无法调解的分歧。
第二次是裴溪洄二十三岁和他闹离婚。
第一次就是裴溪洄七岁那年,把他气到动手打人。
七岁,该上小学了,没有学校愿意收他,因为他没户口。
他一个被海水冲到这里的来历不明的小孩儿,没人收养的黑户,幼儿园还能在社区跟着混两年,上小学就必须要把学籍档案建好。
靳寒拜托码头的水手帮忙,找到一个能办这些东西的机构,但人家开口就要二十万。
二十万,对十六岁的靳寒来说是天文数字。
那时他一个月的工资是一千三,不吃不喝十二年才能送弟弟去上学。
十二年后裴溪洄十九岁,和他一样目不识丁,没有文凭,被人在背后骂文盲,庸庸碌碌过一生。
靳寒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在做噩梦。
他不可能让弟弟走他的老路,于是他开始昼夜不停地打工。
凌晨四点起来,送牛奶卖报纸,早饭吃个馒头。上午去码头扛大包,中午再吃个馒头。下午在地下拳场打拳,晚饭除了一个馒头外会多加一个鸡蛋,到了晚上,他就去酒吧工作,一直到凌晨两点回家,抱着弟弟睡两个小时,再开始新的一天。
这样的日子重复了一个月,他只赚到一万多块,离二十万还有很远很远,长此以往他的身体会吃不消,都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把钱凑够的那天。
就在他四处打听能赚快钱的路子时,霍深找上了他。
那在枫岛是一个传奇人物。
枫岛往前倒三十年远没有现在太平。
那时海盗肆虐,黑恶盛行,整片岛就像一叶孤立无援的小舟,被隔绝在一望无际的海域内,不仅无法和外界贸易通商,就连正常的出行交通都做不到。
海盗最猖獗的时候,不仅抢货还屠船,不分男女老幼见人就杀,船上水手和乘客的尸体堆积成山,船下蔚蓝的海水被染红一片。
海警束手无策,民众惶惶度日,直到霍深横空出世,开辟了守船人的行当。
这是稍微体面些的叫法。
贱名就是黑工、替死鬼、名贵货物的人肉护垫。
他们像影子一样藏在船舱里,日夜和货物呆在一起,吃住都窝在角落,平时不会露面,一旦有海盗劫船,他们就是货物和水手的最后一道防线。
货守得住就能一夜暴富——整条船上所有货物净利润的20%要作为报酬分给守船人。
货守不住就会被海盗剥皮抽筋,命丧黄泉。
一开始没人把守船人的命当命。
如果不是烂命一条谁会为钱送死呢?
上船之前没人问你姓甚名谁,被杀之后尸体就随意往海里一推。
是霍深慢慢干出了名堂,这个行当才走到公众面前,同时他的名字成为了守船人的金字招牌。
他用来防身的武器是年少时做给爱人的红木铁箭,箭尾刻着个月亮,那月亮被人们神化成他的标志。凡是出海的船只,不论载人还是拉货,只要在船头挂上他的月亮牌子,绝没海盗敢抢。
他在枫岛人心中的地位不可替代。是战神,是信仰,是定海神针。
靳寒看到他时有些意外:“你找我?”
“谈谈。”霍深回答。
裴溪洄在睡觉,靳寒把他带到家门口的面馆,点了两碗素面。
两人相对而坐,都没说话,静静把面吃完。
霍深开口问他:“需要多少钱?”
“三十万。”
“不够。户口学籍就要二十万,每年学杂费五万,吃穿住行,照你那个娇养的标准,每年至少三万,他如果生一场烧钱的急病,你连救命的钱都拿不出来。”
这话刺耳却是事实。
靳寒沉默地盯着那碗没有一点油花的面汤,半晌后,问他:“为什么是我?”
他心知肚明霍深来找他的目的。
“我需要有人接我的班,你最合适。”
靳寒皱了下眉:“你要走?”
“嗯,等到你能独当一面的时候。”
靳寒无法理解:“这里的人把你当信仰,离开枫岛你不会混得更好。”
霍深露出个淡淡的笑:“但这里没有我的信仰,我爱的人还在远方受苦。”
他拿出一张纸,放在桌上。
“明早九点发船,你有一晚上的时间考虑。”
靳寒看着那张纸:“这是什么?”
“决定出发之前,写好你的遗嘱。”
他告诉靳寒:“你是第四个,在你之前还有三个人,没一个活着回来。”
“如果你不幸被留在海上,孩子我会帮你养大,不保证大富大贵,但肯定不会让他吃苦。”
靳寒拿着那张纸回到家时,弟弟好梦正酣。
他像往常一样洗完漱爬到床上,把弟弟抱进怀里拍着背哄睡。
裴溪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他就又笑眯眯地抱住。
靳寒问他:“崽崽,如果哥不在了你怎么办?”
裴溪洄咕哝道:“咋办也不咋办啊,哥不在了我也不在了,还想啥?有哥才有我啊。”
靳寒笑起来,指尖扫过他卷翘的睫毛,就那样温柔静默地看了他一整晚。
第二天天亮时,他在遗嘱上画了一头小猪。
那是他所拥有的全部家当。
霍深问他:“不写点什么吗?”
“不写,我一定会活着回来。”
“这么自信?”
“我弟弟我自己养大,不用你,也不用任何人。”靳寒对他说,“我只有一个要求,这次跑成回来,从我的分成里拿五万给你,我要你把我弟的户口上在你那里,再帮他编一个假身份,随便你怎么编,总之别和我扯上关系。”
霍深不解:“为什么?”
“有一个成天打打杀杀的哥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我听说这样的孩子在学校会被排挤。”
他没上过学,不知道同学关系是怎么样的,问霍深:“会吗?”
霍深无奈一笑:“我也没上过啊,回头帮你问问。”-
十六岁那年夏天,靳寒坐平安号离岛。
从达格夫町后海码头出发,途经曼约顿,先后抵达十四个城市,耗时六个月零十三天,错过了他和裴溪洄的生日,目睹了十七名水手和船员被杀,曾三次被海盗围困,左臂、脖颈、前胸、后背,共留下伤疤十余处,其中致命伤两处。
十六岁那年冬末,平安号平安返港。
他带回分成红利四十五万八千三百二十三元,弟弟去接他时长高了两厘米,瘦了五斤半。
回来的第一天,他就带裴溪洄去了文具店。
上学要用的铅笔橡皮本子直尺,全都按照店员推荐给弟弟买了两套。
之后他又带弟弟去吃汉堡薯条,坐旋转木马,玩套圈游戏。
晚上他把弟弟哄睡后,坐到书桌前,拿出一个带密码锁的本子,在上面一笔一划写下四个字。
——教育基金。
最后一笔落成时,他能感觉到心脏在颤。
教育在他心里是严肃而神圣的事,让他向往却又不敢企及。
他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一天拿出纸笔坐在桌上,来思考一笔名为教育基金的钱该怎么分配。
这笔钱能解决弟弟的户口和学籍,能让他去最好的学校上小学,之后是初中,高中,大学,大学毕业后拿到一份体面的文凭,开始他光明灿烂的未来。
房间里流淌着轻柔的音乐,来自靳寒跑船时捡到的一部老式留声机。
调到最小音量,播放着他藏在船舱里时最常听的一首歌。
这首歌很长,他从没听完过,每次都是放到后半段就被叫起来去抵抗海盗。
现在他从头到尾把这首歌听完。
在歌声和海浪的间隙里,捕捉着弟弟平稳的呼吸。
教育基金四个字下,是他认认真真画好的表格。
表格有两列,左侧是用途,右侧是金额。
户口和学籍:25万学费:5万每年住宿费伙食费:3万每年零花钱:500块每月……
这张表格占据两页纸,除了户口学籍零花钱,还有每个月给弟弟置办衣物鞋子的钱,带他去游乐园的钱,给他订牛奶买退烧药的钱……林林总总三十七项,每一项花销都严格计算有零有整。
表格最后一行写的是,每周带他去吃一次汉堡薯条:40块每次。
在表格最下方,挤着一行吝啬的小字——剩余自用:374块。
四十五万现金,沉甸甸一大包,被他埋在床底下的土坑里。
他先拿出五万给霍深送过去。
弟弟要去找小伙伴玩,不跟他去。
靳寒送完钱又去裴溪洄马上要读的学校看了看,回来时天色渐暗,他接上弟弟一起回家。
刚打开门就觉得不对,门口有一堆洒落的土。
他立刻冲到卧室,果不其然,钱没了。
床铺被搬到一边,坑里空空如也。
土渣从床下一路洒到门口,早被人转移走了。
靳寒眼前一黑,当场瘫倒在地。
再顶天立地的男人,也是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自己拿命赚来的血汗钱,说没就没了。
这半年白干了,那么多伤白受了。
他咬着牙吊着命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拿到的钱,他刚计划好要怎么分配的钱,全没了。
弟弟还怎么上学?
再拖就八岁了,更没学校愿意要了。
再去跑一次船吗?
可这样的机会本来就不多,就算再有,他也不能保证还能活着回来。
他傻了一样望着那个空掉的土坑。
心跳呼吸全停,脸上身上如同被火烤一样烫。
绝望、崩溃、无助和恨一股脑涌上心头。
他不知道老天爷为什么要这么对他,他甚至想要跳进那个坑里把自己活埋了。
就在这时裴溪洄冒出来,说:“哥,钱是我拿的,请小伙伴吃饭了,已经花完了。”
靳寒没有反应,过了几秒后,视线平直地移到弟弟脸上:“……你在说胡话吗?”
“没有,我请朋友吃饭花完了,他们平时总请我,我有钱了也想请回来。”
靳寒已经气糊涂了,脑子都不转了,完全没怀疑吃什么饭能花掉四十五万。
他安静地看了弟弟几秒,起身走到墙角,踩住拖布脑袋将棍子拽下来,转身一棍砸到弟弟背上!
棍子落下的前一秒,他看到弟弟瞪圆的眼睛,被惊恐和无助填满。
脑海里闪过他爸提着棍子把他吊在房顶上打的样子,靳寒心里一疼,当时就后悔了,但劲儿甩出去就很难收住,他只能咬着牙把手往墙上砸。
棍子被墙挡住,没挨到裴溪洄一点。
他右手手背被墙擦掉一层皮,那层皮卷曲着向上翻到手腕处。
裴溪洄吓得摔了一跤,爬起来时满鼻子的血,两个膝盖全磕破了。
靳寒都没发现自己在流血,想把弟弟抱起来。
但裴溪洄倒退着往后躲他:“你打我……”
他没叫“哥”,而是“你”。
靳寒垂着流血的右手,觉得这三个字是捅向自己的一把刀。
他想说我没有,我收住了,我没变成我爸那样的人。
但他确确实实产生了要揍裴溪洄的想法,确确实实挥了棍子,所以他没为自己辩驳。
“我刚走半年,你就学会偷钱了,还请人……吃饭?”他说出那两个字只觉得荒谬,然后才是委屈,“你知不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你拿去请人吃饭……”
裴溪洄身上很疼,心里也很疼,但看到哥哥手上的血就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疼了,“我没偷,没花掉,我藏在衣柜里了,我只是……不想上学……”
“我没问你想不想上。”
靳寒的声音恢复平静,却比吼出来更绝望。
裴溪洄的鼻血流的满脸都是,和泪水糊成一团,像只可怜却固执的小鬼。
“我不上,说了不上就不上……上学好贵啊,你那么辛苦赚来的钱一下子就没了,374块……你只给自己留了374块……你又要因为我去啃馒头……”
“别和我扯别的,明天我带你去报名。”
“为啥非让我上啊?我投票不上不可以吗?我不上也能看书学知识你给我讲也行啊!”
“我给你讲?”靳寒觉得这话特别好笑。
他直白告诉弟弟:“这事没得商量,你必须要有一个文凭。”
裴溪洄不明白:“你不是就没有,没有就不活了吗?”
“你想像我这么活?你没文凭没毕业证找工作谁会用你?你想像我一样活成个泥腿子是不是!你也想扛大包打黑拳是不是!你那破烂身体三天两头发烧,大包都扛不动,你怎么养活自己!”
“我有你啊!”裴溪洄站起来,抱住哥哥的手臂,“我不需要很多的钱,我有哥哥就够了。”
靳寒气得咬牙:“要是我死了呢!”
“我做的工作,每次都可能会死,我他妈本来无牵无挂死就死了,没人惦记我我也不用惦记别人!你非要跑到我家里让我给你当哥,我给你当了你还这么不消停!你就想我死了还要在底下操心你养不活自己是不是!”
裴溪洄觉得自己的心脏要碎掉了。
眼泪如同瓢泼大雨,混着鼻血往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