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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还未走进男孩口中“爷爷”所在的地方,安折就先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像是动物濒死时从胸腔内发出的声音。

    只见一个十米见方的凹洞里,摆了一张不到一米宽的铁丝床,床上躺了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安折走近,看见他身体上面盖着灰黄色的毛毯,双颊凹陷,眼珠浑浊,浑身发抖,像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即使是他们来到床前,他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病了。”男孩道。

    说着,他坐在床边,拉起他爷爷的手,大声说:“爷爷,外面的人来找我们了!他们说自己是基地来的,真的有基地!”

    老人神智已经不清醒了,并未被他话语中的欢欣激动所感染,而是混混沌沌皱眉,偏过头去,仿佛在逃离他的聒噪。

    “咱们能去有很多人的地方了!”男孩似乎习惯了,也没有被老人消极的态度所感染,语调更加兴奋。

    就在这时,老人干瘪的嘴动了动,发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他孙子道:“什么?”

    安折也仔细听,老人嘴唇翕动,又将那几个音节重复了一遍。

    “时候……”他喉咙沙哑,口中漏气,声音像破败的风声:“时候……快到了。”

    男孩歉意地转向陆沨安折两个:“爷爷总是说这句话,他觉得自己病重快死了。”

    说完,他又告诉老人:“我们去人类都在的地方,那里肯定有药。”

    老人却翻来覆去,仍然说着这句话,他们只能作罢。直到他们离开这里,老人仍然喃喃念着“时候快到了”,安折觉得这句话很耳熟,但又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过。

    随即,男孩带他们来到了一个稍微宽敞的方形房间,房间联通着三个黑漆漆的洞穴分叉口,像是四通八达的心脏地带,崎岖不平的墙壁上用泛黄的纸张贴着矿洞的路线图和操作注意事项,中间有一个四方形的小桌,桌旁是两个旧沙发,过重的潮气已经侵蚀掉了沙发全部的漆皮。

    陆沨在和那个男孩交流。

    那男孩叫西贝,据他说,当年那场史无前例的灾难来临的时候,矿洞塌方了。但因为洞中没有致命辐射,里面的一部分人反而活了下来,并延续到了现在,他们会去临近的小城遗址搜集生活必需品,也会被外面的怪物打死吞噬,他的母亲只有他这一个孩子,慢慢慢慢,当初的几十个人,只剩下他和爷爷相依为命了。

    “我就知道,大家肯定不会死,肯定在什么地方建了新家,但是我们找不到你们,我爷爷以前说,我们找到另一个出口从矿洞出去的时候,外面已经变天了,一个活人都没有了。”

    “收音机收不到信号,外面都是怪物,我们也走不出去,只能留在这里,但是我们知道肯定还有别的人。”西贝的声音带了一丝激动的颤抖,他从一旁墙壁上的小格子里拿出基本破旧的薄书。

    “前两年,我们在外面发现了一辆车,车里除了一个死人外,就是这几本东西,我就知道外面还有人,我……一直在等你们来。我们......我们的同胞肯定在一直搜救。”他看着陆沨,眼里全是希望。

    陆沨声音略低,道:“基地欢迎你们。”

    而安折伸手,那摞薄册子里,最上面的一本,昏黄的汽灯照亮了它的封皮。题目是四个字《基地月刊》。这四个字触动了他脑中储存的那些记忆的残片,这是基地□□门向人们发放的册子。

    而这本手册就这样被远方的人类基地制造出来,和色情与武器图鉴一起被佣兵或士兵拿到,乘坐上了离开基地的装甲车,经过一段遥远的路途,被永远留在了野外。再然后,沙漠时代的幸存者将它从车辆的残骸里拿出,在矿洞里一天又一天传看,他们知道这代表远方人类家园的消息。

    扉页已经发黄了,写着一行小字“愿我们有光明的未来”,再往下翻,是目录页。

    安折翻动纸页的手忽然颤了一下,他的目光停在目录页的一行,两个无比简单的字眼。

    《冬日》。

    省略号一路向纸张的右侧边缘延伸,在它的终点是另外两个字,代表作者的名字。

    安泽。

    安折的呼吸在那一刹那有短暂的停滞,而他的余光下一刻就见到了《冬日》的下一行,那篇文章名叫《2059年的一天》。

    2059年是历史上一个遥远的时代,于是这个名字说明了一点,这是一篇考究的历史文章。

    它的作者名字叫,诗人。

    ——这两个名字就这样静静并列在纸页上。

    安折的手指落在纸上,他的手指曾经在那个爬满藤蔓的山洞里抱住安泽的肩膀,也曾经在一片黑暗的车厢里被诗人抓住,现在它则轻轻抚过那两个人的名字,他们的身影在安折脑海里再次鲜明。他翻到那一页——那并排的两页,《冬日》是一首短诗,写了那个冬天,雪花落在供应站广场的情形,安泽说那积雪柔软得像雪白的鸽翅。

    安折能想起他声音的一切细节,他仿佛听见安泽亲口向自己描述,在这短暂的一刻,安泽好像重新活了过来,诗人也重新含笑站在他眼前,他非要给他讲基地的历史——这个世界上还有他们留下的记录。

    安折眼前一片雾气,他明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两个人了,他们的身影却还鲜活得像是就在眼前。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腹诽人类为了保持意志所做出的那些故步自封的努力,设想到了陆沨也变成异种的那一天,他不会嫌弃他。这个念头却在此时此刻微微动摇。

    他知道基地无药可救,他知道人类穷途末路。

    可他们也真是永垂不朽。

    第60章

    “上个月,

    我的一个……叔叔,

    被外面的怪物咬了,

    死掉了。然后前几天,另外两个叔叔出去找资源,那几天温度突然升高了,

    还有沙尘暴,他们也没回来。”那个叫西贝的男孩低着头,手指扣着桌面上卷起的漆皮,

    慢慢道:“这里就剩我和爷爷了,

    但爷爷的病越来越严重,之前他还能和我说话,

    这几天脑子已经不清楚了。”

    “他有时候喊疼,有时候说我听不懂的话。”西贝目光恳切,

    望着陆沨:“你们能治好吗?”

    陆沨道:“回到基地,或许可以查出病因。”

    他并没有做出“一定能治好”的保证,

    安折垂眼看着基地月刊上的文字,在某一页上,刊登了一个讣告,

    说一直为基地月刊供稿的某位先生患病离世了,

    连载《使命》就此中断。

    基地里,至少在外城,很少有人能活到五六十岁,侥幸步入老年的人们,面对的是接踵而来的疾病。人造磁场的强度弱于原本的地磁场,

    人体仍然受到细微辐射的影响,所以以癌症为主的基因疾病发病率仍然很高,带走了半数以上的老人,而多年来野外刀口舔血的生活又会让幸存的那部分人活在无穷无尽的应激反应和心理创伤中,这也是无法根除的痼疾。

    “谢谢……谢谢你们,”西贝道,“我爷爷把我养大的,字也是他教我认识的,我们的发电机也是爷爷一直在修理的。大家都说世界上没有别的人了,是爷爷一直让我们等,他说天上有极光,说明世界上还有人类的组织。”

    陆沨问:“他一直是这里的工程师么?”

    “是的。”西贝说。

    陆沨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问:“为什么知道极光代表人类组织?”

    想了想,西贝解释道:“这是个磁铁矿,爷爷是这方面的工程师,他说……说自己的老师以前在一个什么研究所干活,那个研究所一直在研究磁极。爷爷的老师告诉他,这场灾难的原因就是磁极出了问题,但研究所在努力找到解决的办法。”

    “高地研究所。”陆沨淡淡道:“人造磁极研究基地。”

    西贝点了点头:“好像是叫这个。”

    “我们和基地暂时失联,”陆沨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道,“恢复通讯后,会带你们转移回基地。”

    西贝用力点了点头。

    然后,他们就在这里留下了,通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西贝带他们大致了解了一下矿洞的构造。

    他们所在的地方是核心地带,大灾难还没有发生的时候,这里是旷工和工程师的临时休息区域,有供人居住的房间,有基本的生活设施,也有一些当初留下来的矿业设施,包括发电机和很多工具。由于深在地下,四面又是坚硬无比的矿石,只要把洞口保护好,这里就是一个自成一国的安全地带。

    而核心地带外面,就是数条幽深的矿洞,都是前人开凿的产物,沿着矿脉一路延伸。

    “虽然黑漆漆的,但里面没有怪物。”西贝道:“你们放心。”

    中午的时候,西贝去煮饭,安折对这里的厨房感兴趣,但他和西贝还不熟,不敢贸然闯入别人的领地,他找到了别的事做。

    蘑菇喜欢水,人类也需要喝水,水是非常重要的东西,有时候比食物还要重要,所以矿洞里的人为了收集足够的水,也付出了很多努力。

    外面下雨的时候是集中储水时间,每次能收集大量的雨水,用明矾粉末净化,存在大水泥桶里。但天气毕竟变幻莫测,谁都不知道下一次雨是什么时候,所以多年来,居住在这里的人们还制造了一套集水系统——沿着最大最深的那个矿洞一字排开,他们在整面石壁上凿出了复杂的纹路,矿洞内部极端潮湿,由于昼夜的温差,壁上会凝结出细细密密的水珠,这些水珠达到一定的重量后,就会向下流淌,然后沿着人工刻痕缓缓汇聚,一滴一滴落在最下面的集水瓶里,几百个塑料集水瓶装满后,总共能有近百升。

    据西贝说,最近这一批集水瓶快要装满了,可以收割了。

    ——于是安折和陆沨各自拿了一个塑料水桶和一盏照明用的汽灯,走进矿坑的主干道,去帮西贝把水收回来。

    安折首先拿起了入口处的那个塑料瓶,把水倒进桶里,然后放好它,继续往前走,找下一个。

    这时他察觉到陆沨没动,于是回头看。

    ——这个人正斜倚在石壁上,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被他看了一眼,才往前走了几步,和他一起集起水来。安折对他刚才的态度感到不解,但上校接下来的动作都很认真,他就也没有问。

    矿洞一路往地下深处延伸,中间铺着金属轨道,他和陆沨一人一边,各自专心灌满自己的水桶。

    这是个磁铁矿,四面崎岖,布满开凿的痕迹,主体呈现出湿漉漉的灰黑色,汽灯的光线在潮湿的环境下也暗了,雾蒙蒙一片。

    人类可能不喜欢这种环境,但这水汽让安折觉得很舒服,他甚至感到孢子在他身体里安逸地打了个滚儿,他被逗笑了,微微弯起眼角,轻轻揉了一下肚子,作为给孢子的回应——把孢子放在这个地方让他感到安全。

    沿着开采轨道一路向前,他桶里的水也越来越多,等终于走到集水系统的尽头,这个装满了水的塑料桶已经变成了世界上最沉的东西。

    最后一瓶水也倒进去,安折艰难地提着水桶转身。

    他面前是昏暗幽深的长长矿洞,来时的地方已经变成了一粒火星那样微弱的一个光点。

    他手里的水桶那么沉,路又那么远,他得走回去,他现在就已经快要拿不动了,再把桶拎回去简直是不可能做到的一件事情。

    安折忽然呆住了。

    脚步声在洞穴里响起,陆沨走到了他旁边。

    上校道:“不走了?”

    尾音微微扬起,似乎带有嘲笑。

    安折不说话,他看着矿洞的尽头,感到自己的智商在一点一点熄灭。

    陆沨看他一眼,淡淡道:“如果你先走到这里,再开始装水——”

    安折:“。”

    他整个人都不太好。

    如果提着一个空桶,先来到这里,再一路往回走,边走边收水,那他就只需要拿着水桶走一趟。而现在——他不仅将越来越重的水桶一路拎了过来,还要再把它拎回去。

    他也终于知道陆沨看到他的动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动了。

    这个人,这个人——

    这个人明明最开始就预料到了后果,却当做无事发生一样,就看着他这样干。

    安折决定生气了。他是一个有自尊的蘑菇,于是拎着桶往回走去,并努力加快速度。

    但陆沨腿长,毫不费力就可以和他并排,甚至,走了十几步后,陆沨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

    “看那边。”陆沨道。

    安折往旁边看。

    金属轨道上停着一辆两米见方的推车,里面装了几块矿石,显然是运送石头用的矿车。

    手上突然一轻,是陆沨把他的水桶接了过去,放在车里,然后把他自己的也放了上去。

    当安折以为上校单纯只是想借助这个交通工具节省体力的时候,却听他淡淡道:“你也上来。”

    安折望着矿车,有些许犹豫,他总觉得陆沨想玩一些奇怪的游戏。

    ——最后,由于没有顺从但也没有拒绝,他被陆沨抱上去了。

    小矿车内部很宽敞,他背对着后面的陆沨,抱膝坐下。陆沨将汽灯挂在车的前端,小矿车沿着轨道缓缓被推向前,骨碌碌的声音在矿洞内平缓地回荡。

    安折望着前面,蘑菇的本性是安逸并且不爱动弹的,被推着走,他并不反感。而他虽然看不到陆沨,但莫名其妙就是觉得这人现在也很愉快,蘑菇的快乐显然建立在懒惰上,上校的快乐建立在什么东西上,他很不明白。

    他目视前方,在心里冷哼一声。

    第61章

    中午的饭竟然是蘑菇汤。

    西贝说,

    这是他在矿洞里自己种的,

    干净。平菇长得快,

    剩下的量还够吃好几天。

    安折闻言默默往角落缩了缩,西贝看起来那么温良友善,没想到也是一个杀害蘑菇的凶手。

    但他又不得不成为吃蘑菇的共犯。

    开始吃饭前,

    他注意到陆沨淡淡看了自己一眼,安折认为上校一定是想起了他离开基地前没能喝到的那一碗蘑菇汤,这似乎是一种遗憾,

    而人类不喜欢有遗憾。今天吃到,

    也算弥补了。

    用餐结束后,西贝带他们看了粮食的储备,

    不多,一些蘑菇,

    几根风干的肉条,一包盐。

    “肉是以前存的,

    ”西贝说,“陷阱能抓到一些小怪物,他们说长得太奇怪的吃了会感染,

    不太奇怪的,

    像以前的动物的才能吃。”

    陆沨道:“低变异怪物死亡24小时后可以食用。”

    “那叔叔们总结对了。”西贝道。

    陆沨问他:“这里有什么怪物?”

    “有鸟,很多蜥蜴,还有大老鼠,”西贝道,“有时候有虫子,

    蜘蛛那种,我们吃老鼠比较多。”

    “但是沙尘暴过后很少看见了,我看见了两只特别丑的东西,”说到这里,西贝脸色略微泛白:“特别大,我怕它们发现我,只用望远镜看了一眼,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东西,您知道是什么吗?”

    “这里应该是东部丘陵,原本污染程度不高。”陆沨道,“但之前五天磁场出事,产生二次变异,出现了混合类怪物。”

    西贝:“……啊?”

    陆沨嗓音微沉:“原本的小型怪物通过食物链聚合成了大型混合怪物。”

    西贝脸色又白了一点。

    安折听着陆沨的话,可想而知,怪物自相残杀吞噬,数量变少了,但变异等级大大提高。或许更可怕的事情是,同样的事情,地球各处都在发生,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混乱。

    通讯依然接不通,但上校仍然履行了职责,下午的时候,陆沨向西贝借了纸笔,简单记录了这里的情况。

    晚上是休息时间,整个矿洞里只有一台发电机还能用,线路也潮湿老化,整个矿洞只剩下一间空房间是有电的,他们两个就住在这里。

    安折洗完了澡,他擦干头发,靠在床头玩磁铁,在这个矿洞里,磁铁随处可见。

    他一手握着一片,将磁铁的两个同极对在一起,想努力把它们压在一起。这两个黑色的磁铁中间明明只有空气,可无论他用出多大的力气,都没办法让它们靠近,仿佛中间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们往外推开。

    他蹙眉,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人类的很多知识,他不能理解,就像这个世界的很多知识,人类也不能理解一样。但他还是固执地想把它们拼在一起,他觉得只要有足够大的力量,没有什么东西不能靠近。

    脚步声响,陆沨进了房间,他的外套被安折洗掉了,现在晾在通风处。安折抬头,看见上校此时上身只穿了军方制式的黑色背心,肩膀和胳膊优美流畅的肌肉线条露了出来,作战服的裤腿收进黑色靴子里,更显得身形挺拔漂亮。他的头发简单擦过了,略微有些凌乱,额前碎发上缀了亮晶晶的水珠。

    安折看着他,离开了审判者那身制服,离开了那枚徽章,陆沨好像只是一个前途无量,权柄在握的年轻军官。纵然他眉眼仍然像往日一样冷淡,冷绿色眼睛的温度也并未有实质的回升,但安折觉得他好像轻松了许多。他忽然想起,按照人类年龄的计数法,二十来岁,明明是一切刚刚开始的一个年纪。

    二十来岁的某个人正低头摆弄着通讯器,但通讯器只是一遍又一遍重播着“抱歉,由于受到太阳风或电离层的影响……”

    关上通讯器,将它放在桌上,陆沨在安折旁边坐下。

    安折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把两块磁铁的同极并在一起,他看向陆沨。

    “相斥。”陆沨淡淡道。

    安折蹙眉。

    陆沨把那两块东西从他手里拿出来,异极相吸,换个方向,两块磁铁很快严丝合缝地并在了一起,然后被陆沨丢去一边了。

    安折问:“它们中间有什么?”

    他是个蘑菇,安泽没上过物理课,他们两个的知识加起来也没法解释这种现象。

    陆沨道:“磁场。”

    安折:“和人造磁场一样吗?”

    “嗯。”陆沨道。

    安折道:“看不见吗?”

    “看不见。”

    “为什么看不见?”

    陆沨把他塞进被子里:“很多东西都看不见。”

    安折“哦”了一声,被子里有点热,他又把胳膊和肩膀露了出来。

    陆沨看着他柔软的白色T恤的领口,那里露出一块青色的淤痕,他伸手将领子往下拉。

    衣领里露出来的,原本光滑无暇的奶白色皮肤上,布满了青青紫紫的痕迹,很均匀,均匀到找不到那一块才是源头。

    安折没说话,把他的手掰开,自己默默把领子又拉了回去。

    陆沨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那里,他当然认得这种痕迹,基地对待需要严刑逼供的重犯时,会启用高强度的电刑,没有人能撑过去不招供。电刑留下的后遗症多种多样,从身体到心理。皮肤上的痕迹只是其中之一,更多人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这段痛苦的梦魇。

    但安折裹紧被子后,只是微垂眼睫,平静道:“现在不疼的。”

    陆沨看着他安静的神情,有时候他很想欺负他,有时候又想好好对他。

    就见安折往床里面蠕动了一下,给他让出了躺下的空。

    床不大,陆沨侧躺下后,他们离得很近。安折也看到了他手臂上一道像是被钝器撞击的伤痕,这还不是全部,肩膀上也有隐约可见的暗伤或划痕。

    他伸手想碰一碰最长的那道,但到了半途,怕碰疼上校,又收回去,乖乖缩在被子里。

    上校的眼神似乎温和:“睡吧。”

    安折“嗯”了一声,闭上眼睛。

    睫毛在灯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使他神情显得更加柔软安静。他浑身上下也是放松的,陆沨很容易就能辨认出这一点,这只小异种似乎笃定他不会伤害他——即使在身上布满电刑的伤痕后。

    对他的行为感到不解,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那个他离开城门,无处可去的失序的夜晚,安折也是这样毫无防备地对他说,你可以留在我这里上——那时候他觉得这个男孩别有所图,或者,他就像他的外表一样单纯得厉害,仿佛不知道人们并不经常邀请陌生人留宿。

    他这样想了,也这样问了。

    “……不怕我吗?”

    被他一问,安折缓缓睁开眼睛,汽灯昏昏的光芒下,他眼里好像蒙上了一层柔和漂亮的雾气。

    只是这么短的时间,他好像已经快要睡着了,声音闷闷,道:“怕你什么?”

    陆沨没说话,他支起上半身,居高临下晲着安折,目光沉沉,另一只手拿起了放在枕旁的枪,冰凉的枪管碰了一下安折的脸颊。

    安折清凌凌的目光看他一眼,微蹙眉,他好像又生气了,伸手推开枪管,翻身转过去——这一动作顺便也把被子扯走了。

    陆沨看着他纤细的脖颈,他单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肩背。这样一个人好像很容易被伤害,也很容易被保护。良久,他拉灭了灯,重新躺下。

    陆沨身上微微一沉,安折把扯走的那部分被子重新拽回了他身上。

    像是夏天夜晚,蜻蜓的尾巴轻点了一下平静的湖面。

    被涟漪触动的不止是原本平静的水波。

    一片寂静的沉默里,说不清是被什么情绪所驱使,又或者只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陆沨从背后抱住了安折。他的手臂压到了安折的胳膊,安折轻轻动了一下,他起先打算把胳膊往下搁,最后无处安放,又往上了一点儿,手指搭在陆沨的小臂上,就像他以前把菌丝卷在旁边的石头或树干上一样。

    陆沨感受到了他的动作。

    安折的声音响起,很轻:“那你不怕我感染你吗?”

    陆沨没有回答安折,正如方才安折也没有回答他。

    审判者相信了一个异种,或是异种相信了一位审判者,说不出哪一个更荒谬一点——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或许他们遇见的那一天就是世界上最荒谬的故事的开始。

    可是黑暗里,谁都看不清谁的脸。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时刻,好像做什么都没关系。一切都被忘记,一切都被默许。

    听着安折轻匀的呼吸声,陆沨闭上了眼睛。

    第62章

    安折做梦了。

    雨声,

    淅淅沥沥的雨声。

    水珠啪嗒打在宽阔的树叶上,

    沿着交错的叶脉向下流,

    在边缘滴下,沙沙掉在灌木丛里,沿着老树的树根往下淌,

    渗进湿润的土壤里,那是个潮湿的雨季,他的记忆从那里开始,

    整个世界就是一场雨。

    他是一颗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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