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凌思南从来不是不知足的人。她爬过荆棘,也路过荒野,最终走进了花园。
而旅途中的风雨雷电,皆是这个人间。
百味,是人间。
好不容易忙完了今晚的跨年大餐,大厅拼接的长桌上已经满满当当,妻管严的段成程在角落里捂着手机给老婆不停道歉,刘爽和叶珊珊一边安排着座位一边吐槽男人们不靠谱,肖潇瞅了一眼不停作响的手机一把按掉,长桌那头想要偷吃的阿水被老婆郑娉拍了一掌手背,活宝高航继凌少爷之后又找到了顾总这个新目标,而七七不知收了谁的新年礼物,遥控着小赛车满场转悠,他身后不远处的盛姨笑得温柔如水。
凌思南靠着门框,微微偏过头,把这一切的温暖尽收眼底。
肩上微微一重,熟悉的皂香混合着冬雪若有似无的气息沉下来。
她偏过脸颊,擦过他男孩似的,柔软的发。
不由得笑了笑,抬起右手揉了揉左肩上那颗脑袋,提醒道:“小心落枕哦,老公。”
凌清远笑得桃花眼弯成了月牙,眼中却清清亮亮。
“那你为我再长高点,老婆。”
凌思南斜睨他:“以为我是你吗?”
“你又忘了。”搁在她左肩的手臂悠悠地滑到了她腰间,他叹了一口气,“我也三十了傻瓜。”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三十。
也许是比他大两岁的强烈心理暗示,凌思南一直觉得自己比他老了许多,而他还是十多年前那个放肆不羁的少年样。可是他又分明长大了,身着科研服穿梭在实验室里的时候,戴着眼镜伫立在讲台前的时候,又会变成另一个她忍不住仰望的男性。
凌思南是有危机感的,在世俗眼中,时间之于女人而言是衰老,之于男人是成熟。
她匆匆压下了乱成一团糟的思绪,努力让自己和朋友们“愉快”地吃完了这一顿跨年夜的盛宴。
收拾餐桌的时候她怔怔望着七七像是个小跟班似的追着清远,往常沉默寡言的小鬼不知怎么地多话起来,而清远不过是随口几句,就能把那个小娃娃逗得喜笑颜开。
明明是和睦的气氛。
明明是应该高兴的。
可是有一股酸从心里涌出来,蔓延到四肢百骸。
她喜欢孩子,可她,更害怕。
“姐姐。”清远的声音不知何时在她耳畔响起,“等会儿我们早点回家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凌思南的手顿住了。
[我会不会是一个好爸爸?]
[孩子对你来说,是什么意义呢?]
凌思南抬头睨了他一眼,闷不做声。
视线里的他,桃花眼轻笑,像一道光,像那首诗。
不过是,温和地,走进良夜。
那一刻,幼年的元元,在脑海中抱着那辆玩具车,隐隐浮现。
[姐姐。]
有一瞬间犯错的错觉。
然后她慌了,像是惊弓之鸟推开他,把自己藏进后厨。
凌清远凝着她慌乱离开的背影,淡淡敛起了笑。
眼中的情绪仿佛墨渍一般泛开来,再洇晕消散。
那之后他三番两次想要找她搭话,都被她委婉地避开了。
一次是这样,两次是这样,第三次的时候他好不容易找到她不那么忙,却忽然被人按回座椅,只因为有人提议要来玩几局狼人杀,而她甚至为了避开他,让自己身在局外,选择做狼人杀的上帝。
鬼他妈的狼人杀。
凌清远讨厌狼人杀是有原因的。
总所周知,狼人杀高手局一般是神仙打架,可是这种聚会时拼凑的阵容,更多是神仙被打。
很不幸,他就是那个神仙。
狼人怕他带票要杀他,预言家看他太强要验他,连平民都觉得他危险要票他,偏偏姐姐就是站在长桌前和众人打成一片地笑,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心不在焉。
他只是想找自己老婆说几句话,就那么难吗?
又一局结束的空隙,趁着两人在厕所前交汇的空档,凌清远一把拉住了她。
凌思南吓了一跳,杏眼泛着水光,目光由下而上。
“你、你干嘛啊?”
他把她困在咖啡馆的红墙和自己的手臂间,低声问,“躲我?”
她抵着他的胸口,偏开头,“没有。”
“你躲谁都可以,躲你老公能躲到哪里去,今晚不睡一张床?”
凌思南气极:“你就不能说点正经事?”
“我很正经。”凌清远说这话的时候确实无比认真,一双眸子锁着她瞬也不瞬,只一个眼神就直射进她心底,让她动惮不得,“我要是不正经,现在在这里就能把你……”
“你耍我。”凌思南霎时了然,微恼地放下堵住他口的手心。
“这可不一定。”他又说,虽然说的时候就是假设的威胁,然而……“厕所还挺近的。”
凌清远弟弟前科累累。
“我没有躲你。”她转移话题。
“他们说了还要最后再玩一局,我们总不能扫大家的兴。”少了他们人数就不够了。
“哦?”凌清远偏头,“我说10分钟你不信?”
又一局开始,凌思南望着阿水、高航和肖潇三匹狼又一次把手指向凌清远,忽而了然。
他说的10分钟,是指自己的戏份肯定10分钟之内就会完结吧,首杀首验首票,理所当然的工具人。
她朝几个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凌清远有首杀保护,这是狼人杀里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上一局游戏被首杀的人,为了游戏体验,这一局就不能成为首杀对象。
高航他们只好悻悻收回手,指了个段成程。
轮到预言家睁眼的时候,凌思南的目光正在搜寻预言家的身影,就忽地见着凌清远朝她招了招手。
可等凌思南看向他,又发现他没有睁眼,这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下意识又巡睃了一圈,她的视线恰好和顾霆对上。
凌思南有点惊讶地朝顾霆蹙眉,此刻凌清远还在和她勾手指。
可能是规则上的问题,见他如此坚持,凌思南不得不走过去。
一边走一边在和顾霆继续预言家验人的对话。
一直走到凌清远边上,他依旧闭着眼,甚至笑着调侃,勾手示意她低头听他说。
凌思南弯下腰来。
他抬起手,像是慢动作,修长的指节攀上她的后颈,将她往自己的方向带。
在她刹那的震惊中,薄唇熟稔地吻上。
湿润的唇舌带着呼吸侵袭,在她微张的口中搅动。
接近,轻咬,放开。
再重来。
占据她视野的是弟弟眉睫下的灰影。
他吻她,又咬她,还偷笑。
嘴角的弧度都带起睫毛轻颤。
她下意识“唔”了声,颈项被困着,只得余光瞥向另一边的顾霆。
顾霆已经开始揉眉心。
“发生了啥,上帝验人了嘛?”刘爽在旁边扬声,“我怎么好像听到某个方向传来了奇怪的声音?”
“上帝不要给某人开小灶啊,要开回家开。”叶珊珊跟着起哄。
高航也闭着眼哈哈笑:“回家开什么我们都不管,你开个九曲十八弯都成!”
凌思南羞赧万分地拍打弟弟的肩膀,可是又怕声响太大,于是这一下下的,倒仿佛成了情趣。
他终于睁开眼,她也终于望进他的眼中,看见自己仓皇的倒影。
他仰着头,一双明澈的眼,轻轻抿了抿眼睫。
目光随之上挑,一如曾经少年那般恣肆地笑。
她怔愣在那里,胸口起伏。
太大胆。
他。
他在下一秒放过她,眼睑沉下,挡住望向她的灼灼目光,像是犀利的雪豹陷入安眠。
惩、罚。
顾霆毫不意外验了凌清远。
当然不是狼,所以小顾总翻了个白眼。
“预言家请闭眼。”
凌思南满脸通红地拍拍脸颊,还在因为清远的放肆心跳过速。
但想避开他的愿望并没有实现。
“女巫请睁眼。”
一双眼,默然睁开。
眼底的光芒觉醒,悠悠撇向她。
凌思南被他的认真唬住,向作为女巫的他快速宣布了段成程首轮的“死亡”。
“你要用好药吗?”
一般情况下,狼人杀的第一轮都是走个过场,少有人会在敌我未分的情况下轻易使用自己特殊身份的功能,问这些也只是为了混淆视听罢了。
但是就在凌思南打算直接问下一句的时候,却看到慵懒靠着椅子的他,朝她点了一下头。
凌思南用眼神想跟他确认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他似笑非笑地又点了点头。
“你要用毒药吗?”她飞快确认后,又问出了下一个问题。
凌清远撑着下颚的手指,毫不迟疑地比向了身边的刘爽。
眼见着他出乎意料的举动,凌思南差点崩溃了,首轮随便用光了自己的特殊功能,实在搞不懂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真以为家里开药店的啊?
可是他根本没有给她质疑的时间,做出了决定后就闭上了眼。
等凌思南恍恍惚惚确定猎人的身份后,游戏中,天亮了。
按照游戏规则竞选警长,颇为意外的是,凌清远这次竞选到了警长的身份。
大概是因为多了顾霆那一票吧。
“本轮……”凌思南低垂着眼,怕有任何场外信息的泄露,“死的人是……刘爽。”
她在脑中想了半天也没搞明白,当然更没注意到此时此刻,凌清远的目光早在他们之中环视了一圈。
等她抬头,就见到高航皱着眉眼神一直跟她明示暗示。
凌思南不为所动,让刘爽留第一个遗言。
刘爽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地说:“昨天晚上我旁边动静很大,大概杀了我是为了灭口吧。”
一阵哄堂大笑。
大家一轮自白身份的发言到了最后,终于轮到了清远。
就连原本对弟弟有点怨怼的思南也不禁屏息凝神,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去。
指尖在桌面有节奏地轻点,静默了两秒左右,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我杀你,是因为这样我才能沉底归票。”
“爆狼吗?”段成程讶异。
“你们不是都说我阴险么?”他挑唇笑,“这次我来明的。”
凌清远偏了偏头,目光寡淡地在高航身上落定:“这一轮,投票高航,下一轮阿水,再下一轮肖潇,猎人要带也从他们三个里带。”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瞪大了眼,纷纷发出抗议。
“阿。”他轻呵,“原因么?”
此刻的他偏头,两根指头支着额角摩挲,微微眯着眼说:“我是女巫。”
“其实昨晚要死的是段成程。”
众人哗然。
“毕竟我有首杀保护,我救了他,然后随手毒死了可以让我做沉底位,又正好坐段成程边上的刘爽。一般人都不会想到女巫首轮这么激进,更多只会觉得是上帝犯的错,所以上帝宣布死者的那一瞬间,狼人们的反应……都很精彩。”
阿水肖潇几个脸上不着痕迹地僵了一僵。
凌思南更是不可思议地眨了眨眼。
清远说话的语速从容不迫,作为一直以来人群的焦点,总是带着一份自信的笃定。
“我相信预言家第一轮已经验过我,如果没有的话,第二轮可以先确定下肖潇,万一我被他们杀了,你就浪费了验人机会。”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凌清远的余光自顾霆的方向游移而过,“如果没有杀我……那我这警长1.5票的位置也不是白坐的。”
什!么!啊!凌思南和他的目光甫一交接,就飞速地转开。
心跳个不停。
这个人,真的是……
连光明正大起来,也那样地阴险。
虽然无耻地不走寻常路,但这一局果然在10分钟内快速解决了游戏。
“凌清远啊凌清远,你真的不愧是打彩弹都能卖队友抢人头的狠人!”游戏刚以狼人方的失败结束,高航就扑上去死死箍住了凌清远的脖子,“随手毒人你是认真的吗?!毒死预言家怎么办!”
“我就是预言家啊。”凌清远耸耸肩,虽然在回应高航,眼神却是瞄向了姐姐的方向。
然而人群中找不到凌思南的身影。
他有片刻的慌张。
也就片刻,再然后,身后有人唤他。
“元元,回家吧。”
跨年夜,他们最终没有守到12点。
毕竟他们之中已经有人成家立业,家中还有人在等着,所以一群朋友再怎么嬉嬉闹闹,也没有不散的筵席。
大家依依惜别,下一次能齐聚,不知是什么时候。
凌思南穿着厚厚的呢大衣,颈项间暖和的藏蓝色围巾原本是几年前她织给清远的圣诞礼物。
他给她围了起来。
她依偎在弟弟身侧,两个人在渐小的冬雪中且行且驻。
皑皑白雪已经把街道覆上了一层毯子,这个时分路上没有几个行人。
他们走在长坡的转角,放眼远眺就是城市的烟火气。
那是。
人间万家灯火。
她突然走上前,继而停下脚步。
雪花轻悄落在她的鬓角。
“你要……跟我说什么?”她头也不回地问,问出这句话付出的莫大勇气,她不想让他看到。
凌清远愣了愣。
“回家说吧。”
“就在这里说吧。”她坚持,微微侧过头,“我们说好了,不把怨念带回家。”
“为什么会有怨念?”他走过去把雪中的思南揽进怀里。
凌思南抿了抿唇。
“你是不是……后悔了?”中间短暂的停顿,她咬牙说完了这句话。
“又有年轻的小姑娘追你,又想要做爸爸。”她越说越泛酸,想起了这十多年两人的零零种种,又想到这一刻,那注定她给不了的东西,难受得心都揪起来。
“你怎么就这么没有自觉呢,姐姐。”
凌清远哑然失笑,贴上她的脸颊,“你就比我大两岁,也就两岁。”
她不说话。
“她们再年轻也不是你,你忘了?我们留着一样的血。”
“我是你的,这一辈子都是。”
心里被冬雪冻住的那一块,渐渐消融。
凌思南竖起耳朵。
“我还没有彻底准备好,但是我知道,你想要一个孩子。”他把她扳过身,让她正视着自己,“对么?”
“我才没……”凌思南想反驳的语气在他目光下愈发微弱,最终化作一个“有”字。
她是想要一个孩子。
想要一个,她和清远的孩子。
看着他叫爸爸妈妈,看着他在他们的呵护下一天天长大。
可是她知道不能,因为她不想像父母那样不负责任。
“那就生一个吧。”
“不可以!”
“嘘。”他温暖的长指抵住她的唇:“听我说。”
“我有一个……生物学家的朋友。”凌清远道:“大概是几个月前,他告诉我,他们有一项关于基因遗传的秘密实验研究,需要实验对象。”
凌思南怎么都没想到他们的对话方向。
“从基因中择选最优组合,优化基因,规避遗传疾病。”
“这类的研究早就存在许久,不过因为不符合伦理,所以即便进行,也只能是在暗地里。”
“研究其实已经成功了,只是有一些新的猜想需要实践支持,所以他才想到了我。”
这一刻她的心中又惊又喜。
但紧随而来的是害怕。
“你不用马上答复我,我知道让你接受也需要时间。”凌清远摸了摸她被雪覆住的发,“毕竟我也想了几个月。”
原来这几个月……
“你知道吗……”
“我并不是一个认为孩子是完整家庭根基的人。”
“但如果是和南南你的孩子。”
“我想要。”
冬雪纷飞,在街灯映照下,像舞台谢幕时闪耀的碎金。
凌思南蓦地低下头来,捂着脸呜咽。
许久许久,她埋首在他怀中,终归像猫儿一样,安静了。
好像时间到了12点。
远处的穹顶之下,一簇又一簇的花火如新生的生命,飞向天际,夺目斑斓。屁哦壹捌点哦嗯艺(p?⒙???)
她仰首与他对视。
似尘埃归于大地,像落叶融入根系,如血脉合为一体。
是彼此的生命之光,是彼此的欲望之火。
最终残缺的一半,会因为对方而被完整填满。
“元元。”
“嗯?”
“余生,请多指教。”
他轻轻的吻过她眉梢。
“唯你。”
“我岸。”
【番外·从今以后·完】
*???????*???????*
终于写完了这个番外,拖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看到有老熟人的评论,改天找个时间回上,今天有点迟了~
想说的话很多,我生活里的变数也很多,如果让你们体会不到当初的感觉,只能说我尽力了。
最后的段落里有两句来源于“凉皮儿仙”对元元南南的评价修改,谢谢你能这样深刻感受到他们。
狼人杀这个片段有些突兀,因为我当初答应了我家画手,她“点播”了狼人杀番外,但我知道我不会再另外写一篇,所以把它融入了这次的番外里,你们就当一段小插曲吧。
这次的番外更多是……唔,对之前和之后两人生活的一个交代,细细碎碎的各种,基调和正文的风格可能有些不太一样,但我依然希望你们看完会觉得幸福,也会获得幸福。
啊,对了,唯你我岸来源于歌曲《繁花落岸》???赵锴羿,也是我写这篇番外一直在听的歌,我一直觉得听了有点略带伤感的温暖,歌词同样很适合元元南南!
番外·从今以后(完结)
番外《织网者》
悖论H(?续更)?作者:流苏
番外《织网者》
“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
“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
记不清那是人生中第几个阴天,云攒着铅色一点点往下沉。
像是被拧紧的老旧抹布渗出水滴,啪嗒,啪嗒。
终在白昼的吝啬之后落雨。
那是八岁。
“签证差不多了,澳洲那边的房子明年年初交付。”
筷尖的菜叶倏地掉落,孩童猛抬起幼嫩的脸望向母亲。
棕褐色的菜汁在白色的外衣上滚了滚,最终渗入内里,洇成一片难去的污渍。
“可是妈妈,离开这边,姐姐就找不到我们了。”
“你姐姐早就把你忘了,你还惦记她干什么?”
“你没有姐姐。”
那之后父母交谈中规划了多美好的宏图他毫不在意,因为他餐桌礼仪的失误,禁闭室的门再度阖上。尽管年幼,凌清远对自己言行举止所招惹的后果再清楚不过,但那仍然阻止不了他一次次犯错,更阻止不了那一次次犯错之后伴随而来的长夜孑孓。他依旧记得最初那几年在哭嚎中入梦,又反复在梦魇中惊醒的自己。秒针环行,水管呜咽,那些无家可去的野猫用婴啼声将夜晚撕裂。
直到后来的后来,他可以从容不迫地靠在窗沿,感受雷光电闪里唤醒的生命。
他是凌清远。
外人口中备受关爱的凌家接班人,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场骗局。
如果父母的爱就是一间禁闭室,那他的人生确实无处可逃。
年幼的孩子哭肿了眼睛,小心翼翼地拿出卡通封皮的笔记。
“xx年x月x日???衣fu???zang了???2天”
八岁是个连为自己做主都做不到的年纪,在一次次与人求助却被摸头当做笑谈之后,他发现血缘这件事,真的毫无道理可言。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那时的大人们理解不了,他也一样。但他决心要让人知道,他发誓总有一天要让所有人知道,知道他们做了什么,知道他们没做什么。
笔记本里一天又一天的时间线,组成了他的童年。
但他还是在封面上,留下了希冀的一角。
他不是孤身一个人,他固执地想,他还有姐姐。
只有姐姐能懂他。
姐姐能离开这里,也一定能带他离开这里。
从那时起,与自己似曾相识的面容甚至不再是一个具体的意象,而是一个符号,一个象征潜逃与新生的向往,一个通往终点的标的。
那是十一岁。
暑假随父母回国的他就像是被束缚的傀儡,坐在公司的会议室里重复一本又一本父母要求的原文书。
对过的会议室爆发出争执声,他抬头看,一个青年站在散落的纸页中间,被父亲劈头盖脸地斥责。
那人低着头,面无表情的脸颊隐隐抽搐。
眼中却透着再无期待的绝望。
年幼的凌清远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他记得这个人,名校毕业,能力出众,就是家里有一个负债累累的赌鬼父亲和一个体弱的结巴妹妹,那像是一座大山,沉甸甸压在他的背脊上,而他还是挺起了脊梁。
直到这天,那座山还是垮塌下来,他终于放弃了。
年幼的凌清远远远望着他抱着公文包站在公司门口,看他掩面无声痛泣,看他心中大厦颓倾,看着来来往往的行路人与他擦身而过,没有人会在意他人生到了哪一处绝境。
“盛叔。”
那年的盛佑回过头,看到的是一个安静的,温良的,救世主。
那年的凌清远其实还没想好。
但他想做的,大概是织开一张,属于自己的网。
凌清远从不缺乏物质上的东西,疼爱自己的奶奶和叔伯姑姨逢年过节也不吝于往他身上投资,而他更不虚与委蛇,总是施施然大方收下。大概是太过乖巧听话,又在金钱上表现出了足够的自控力,一来二去之下,凌家父母很放心地让他自己保管自己的资金,放心到了最后连他拥有的金额也成了未知数。
而这笔大几万的未知数注入,成了盘活盛佑的最后一簇薪火。
十一岁的孩子自然不会有利用人际关系布局的念头,只知道在他以孩童的身份获知的长凌人风评里,认可盛佑的人不在少数。若不是职场之上有心人的刻意诬害,若不是那一次资金链危机向凌邈的错误求援,盛佑也许会成为凌邈得力的左膀右臂。
但凌邈太过自我的疑心病,让盛佑从此走向了人生的另一条路。
那是十三岁。
随父母回国的凌清远,终于再次见到了那个人。
七年的时光让她和他之间变得陌生,但再见之时,男孩依然能在树影斑驳间找到那一抹年少时熟悉的轮廓,血脉维系的情感随时间的长河撒欢奔涌,流过万水千山,百花缭乱,最终仍旧不可逃离地皈依,触动了那张网上静止的丝线。
他依稀记得那一天自己敲开老旧居民房的门,应门的男人皱着眉打量了他许久,而他也犟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直到男人哂笑一声问,来找你姐姐的?
其实他不想承认,但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别的理由能解释他出现在此的原因,所以保持沉默成了他的回答。
“她今天去舞蹈室了喔。”男人把他请进屋子,像是对待小孩一样拿出了糖果招待他,而他只是四下张望,拒绝了男人的好意。
那时的男人盯着手中的糖果,苦笑自嘲:“也是,你什么好东西没吃过,怎么会稀罕这种小丫头喜欢的东西。”
后来他三不五时去那间老房子,听凌耿叨叨她的轶事。
后来他也注册了微博,只为偶尔扫几眼她练舞的“丑态”。
后来他学会了难过的时候,就到老房子外远远瞻望她获得自由的快乐。
也是那个后来。
他知道她不会再想回来了。
“很快就回来”。
并不快。
也不会回来。
嫉妒,贪婪。
都是原罪,都是无妄念想。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在决定再也不来老房子的那天,他捡到了一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那双眼睛湿漉漉地乞求他带它回家,总仿佛在哪里见过。
这是他头一次感到被需要,也是头一次除了优秀之外被有所期待。
家里并没有一只狗的栖身之地,他在家附近为它搭了个窝。
如果不是那一场台风,他一定不会冒险把土豆带回家,更不会让它被父母发现。屁哦壹捌点哦嗯艺(p?⒙???)
如果不是多年来积累的怨忿被父亲激发,他一定不会当面反抗,更不会让它为了保护自己被扔进窖井。
可惜假设是弱者的借口,现实没有如果。
会好好读书的。
说什么我都听的。
我什么都不要,就把它留给我好不好?
听我说。
求求你们听我说。
为什么,你们谁都不愿意听我说话呢?
我也是。
也是。
……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