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一次去郦洲之前,有人给我发短信,说绑架元元的人不是你爸爸,接着立轩告诉我你们在郦洲,所以我赶了过去。我瞒着你去见你爸爸,我问他到底是不是帮人顶罪,你爸爸神情慌张,但是仍然很坚决地否认了,我回到梧城找了私家侦探去查你爸爸的过去,没想到查出了他跟杜心蓝的关系,后来我找杜心蓝对质才知道真相。”安小朵点点头:“那你知道真相是在我爸爸死前还是死后?”
黎孝安的脸上露出一丝迟疑:“跟她对质是在之后。”
“其实跟她对质之前,你已经相信了我爸爸是在帮她顶罪,是吗?”
黎孝安眉心微敛:“小朵,不管我心里怎么想,在杜心蓝亲口承认之前,一切都只能算是我单方面的猜测。”
安小朵轻笑了一下,嘴角噙着一缕讥诮:“我到现在终于明白我爸爸为什么要自杀,他帮人顶罪,最怕的是你知道真相,而你去问他正好勾起了他最大的不安,他怕你会死咬着不放,怕你会去翻案再查。他要怎么做才能阻止你呢?他拖着一副病恹恹的躯壳,能做什么呢?他只能去死了,死是终止一切最好的办法,他也许想了很多天才下了这个决定,他自杀那天你也在郦洲,其实那时候你什么都知道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太傻了。”
“小朵……”
安小朵慢慢站起来,转身走出去。
黎孝安望着她的背影,忽然心生恐惧:“小朵——”
在身后惊慌的喊声中,安小朵的身体晃了一晃,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她开始不停地做梦,都是跟父亲有关的梦。梦里的安诤然俨然是年轻时候的英俊模样,他们在野外放风筝,那时她太小,跑不快,他便让她坐在肩头上,她的小手被父亲宽厚的大手包着,仰着头看风筝在蓝天白云下飘扬。她欢呼着,大声笑着,可是突然强烈的失重感袭来,她大叫着一头栽下去,四周场景一变,蓝天白云、绿草清风统统消失了,只见父亲无声无息地倒在大滩血泊里,面目一片模糊。她想到他身边去,可是满地的血不断蔓延开来,她走不过去,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嘴里喊着爸爸爸爸,血渐渐漫过她的鞋面,她惊恐地坐倒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小朵,小朵,醒醒——”
她倏然睁眼,抓住抚在额上的大手:“血,好多血……”
“别怕,是梦而已。”是黎孝安的声音,他就坐在床边。
安小朵缓过来,慢慢收回了手。
黎孝安接过岑阿姨手里的热毛巾,刚碰到她的脸,她头偏了偏,避开他的碰触。
黎孝安的手一僵,顿时停在半空。
岑阿姨看在眼里,将毛巾拿过来,轻轻擦拭着她的脸和脖子,刚才她做噩梦出了一身汗。
“我去叫医生。”黎孝安说完走了出去。
岑阿姨笑着说:“小朵,你可醒了,我跟小安都快急坏了。”
“我睡了多久?”她的声音干涩。
“两天了,你看,外面天又要黑了。”
安小朵转过头,将目光投向窗外。
黎孝安和医生进来,趁医生给安小朵做检查,他去楼下的粥店买了皮蛋瘦肉粥,岑阿姨偷偷给他使眼色,把他叫去门外轻声说:“你好好跟她说话,注意她的情绪,别再刺激她了,医生说她的胎不是很稳,得留院观察几天。”
黎孝安点点头,走进去,将热滚滚的粥倒在碗里:“粥太烫了,凉一点你再吃。”
安小朵靠坐在枕头上,垂着长睫,没什么反应。
岑阿姨在门口看了他们一眼,悄悄走了,把空间留给两个年轻人。
黎孝安拿汤勺搅拌着碗里的粥,安小朵说:“你忙你的去吧,粥我一会儿会吃,放心,我不会虐待自己。”
黎孝安搁下汤勺,望向安小朵的目光里充满了无奈:“小朵,我们心平气和地谈一谈好吗?”
安小朵无声地笑了笑:“我还不够心平气和吗?只是我觉得我们没有再谈的必要了。”
黎孝安沉默地舀了一勺粥,放到嘴边吹了吹,然后递到她面前。
安小朵冷眼看着他,半天不张口。
他也不收回来,就这么举着。
良久,安小朵笑了笑:“我忽然想起来,你生病那次,我去湖边别墅看你,也是这么喂你吃东西。”
黎孝安微微抿唇,过了许久他才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怪我当初迁怒你,可当初是你爸爸亲口承认的,那种情况下换做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那现在呢?你打算拿杜心蓝怎么办?”安小朵直直地盯着他,“你什么时候送她进监狱?嗯?”
黎孝安蹙眉看着她。
安小朵讽刺地笑道:“不舍得?当然不会舍得,她曾经是你岳母,是你妻子的母亲,是元元的外婆,就算你恨她你也不会对她怎么样,是不是?”
黎孝安看了她好久:“你真的希望我把杜心蓝送进监狱吗?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你觉得你爸爸会安息吗?”
“你不要提我爸爸!”安小朵激动地叫起来,一把打翻他手里的碗。
滚烫的粥洒在他的手背上,黎孝安看了一眼,没什么反应,将空碗放在床头柜上,他扯了几张纸巾将粥擦掉。
安小朵偏过头,强迫自己不去看他发红的手背。
“你爸爸一心一意护着杜心蓝,你不觉得奇怪吗?如果仅仅是因为他们有过一段感情,你的幸福难道不比二十多年前的恋人重要?”黎孝安边擦拭边说,“有些事我想你不知道,以我对杜心蓝的了解,她应该也不会说,我查到一些,你想不想听一听?”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安小朵内心隐隐不安,说:“我爸爸是个重感情的人。”
“是因为愧疚。”
安小朵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杜心蓝跟你爸爸是高中同学,他们青梅竹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们相约考同一所大学。你爸爸很顺利地考上了师范学校美术系,但杜心蓝没有你爸爸幸运,她没有机会参加高考。她有个不争气的弟弟,不学无术,还到处惹是生非,一次同学斗殴,失手把人家打成痴傻,偏偏那个人家里在当地还有点背景,杜心蓝的父母到处借钱赔给人家,但那不是小数目,他们怎么也凑不齐。当时杜心蓝有一个追求者,台湾人,家里开工厂的,很有钱,他找到杜心蓝的家人,答应替他们出那笔钱,以解他们燃眉之急,唯一的条件是杜心蓝要嫁给他。”
安小朵听完,说:“杜心蓝也愿意?”
“她当然不愿意,她去找你爸爸,求他带她走,但你爸爸心心念念惦记着高考,拒绝了杜心蓝,最后杜心蓝绝望了,如约嫁给了那个台湾人。”
“就算是这样,我爸爸也没有什么大错,难道真的要不顾一切带她私奔才叫对得起她吗?”
“故事还没完,”黎孝安顿了一顿,将手里揉成一团的纸巾丢进床头柜旁的垃圾桶里,他的手背又红又肿,但他好像丝毫察觉不到痛楚,“杜心蓝婚后并不幸福,她的丈夫嗜酒如命,又好赌,性情暴躁,一不顺心就打她出气。杜心蓝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带着七岁的萌慧去投奔你爸爸,那时候你爸爸已经成家,也有了你。他答应杜心蓝会保护她们,起初他也做到了,但不久后杜心蓝的丈夫听到风声,带人追了过去,你爸爸在对方的施压下终于松了口,将杜心蓝落脚的地方说了出来,最后眼睁睁看着她被毒打了一顿抓回去。我想,那件事对你爸爸打击很大,或许他觉得自己辜负了杜心蓝的信任,是他的出卖才导致了杜心蓝一生的悲剧。”
“悲剧?”
“杜心蓝被抓回去之后,她丈夫将萌慧送去了台湾老家,她忆女成狂,又遭受百般凌辱,饱受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她常年生活在压抑和恐惧之中,患上了抑郁症。你看到她脸上的疤了吗?那是她自己拿剪刀划的。”
安小朵的眼里流露出震惊,隔了良久,她闭了闭眼,轻声说:“就算我爸爸对不起她,可是你既然已经知道他没有绑架元元,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如果你在打电话给我的时候就告诉我,我爸爸也许就不会死。”
黎孝安语气带着无奈:“你爸爸坠楼在我的意料之外,我去郦洲之前虽然知道了杜心蓝跟你爸爸的关系,但当时我以为你出了事,急着过去看你,根本来不及弄清楚。”
“来不及……你一句来不及,我爸爸就搭上了一条命。”
“如果他肯说出真相,事情根本不会走到这一步,他替杜心蓝扛下一切,到头来害了他自己,也害了你。”
安小朵低下头,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你说得真轻松,他在你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蛋是不是?没错,他蠢,他不自量力,他凭什么帮人家顶罪?他怎么就不想想,就算他供出杜心蓝又怎样?难道你真会要杜心蓝给元元陪葬?说到底你跟她才是一家人,跟她女儿才是一家人!他算什么?他不过是一个外人,这么大的罪名他根本扛不起。”
黎孝安忍了又忍,才说:“小朵,我知道你一时之间接受不了,我就当你说的是气话。我跟萌慧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如果我放不下她,根本不会跟你开始,现在我对她只有道义。她爸爸几年前就过世了,元元也不在了,她只剩下杜心蓝这一个亲人……我不打算追究杜心蓝的责任不代表我原谅这个人,如果是两年前,就算她是元元的外婆,我一样不会放过她。”
安小朵抬起头看他:“我不懂。”
黎孝安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痛楚的神色:“萌慧两个多月前被查出脑部有肿瘤,是恶性的。”
安小朵一呆,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他。
黎孝安捏了捏眉心,疲惫地站起来:“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会胡思乱想。杜心蓝答应过我,等萌慧的病情稳定下来,她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请你不要去打扰她们。”
安小朵讥诮地咧嘴:“我去打扰她们?”
“萌慧这几年都待在台湾,我跟她离婚之后就没有联络过,她对杜心蓝的所作所为完全不知情,连元元病逝都是吴立轩在事后半年才告诉她的。”
安小朵慢慢躺倒,拉起被子盖住脸:“你放心,我不会去打扰她,生死关头,我也希望她安然度过。”
黎孝安还想说什么,安小朵翻过身,背对着他,闷声说:“你走吧,让我单独待会儿。”
黎孝安在原地站了片刻,走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他走了几步,吴立轩在不远处的长廊尽头徘徊,一见他立刻迎上来,“小朵没事吧?”
“没事,怎么?”
吴立轩神情凝重:“郑三木来梧城了,今天入的境,太突然了,台湾那边的人早上才发现。”
“知道郑三木下榻的酒店吗?”
“还没查到。”
“让人继续查,尽快找到他的下落。”黎孝安皱眉,沉吟了一下说,“这几天你给我看着萌慧,杜心蓝也是,别让她再出去。郑三木的目标是她们两个,你找几个人在病房外面守着。”
“这里是医院,你得跟诺言打声招呼才好做事。”
“你去安排,我现在跟他说。”
“好。”吴立轩急匆匆走了。黎孝安回头看了安小朵的病房一眼,转身去了周诺言的办公室,在电梯里他不忘打给岑阿姨,让她重新买一份皮蛋瘦肉粥给安小朵。
周诺言听完,挑眉问道:“郑三木?他还能冲进医院抢人不成?”
“那个人是疯子,什么事做不出来?”
周诺言思索着:“这样吧,让萌慧搬去二十一楼,那里整一层都是空的,你可以安插你的人,外面守多少人我不管,但有一点,不可以影响到其他病人。”
“我知道,”迟疑了一下,黎孝安说,“我想让她专心养病,郑三木来梧城的事别让她知道。”
周诺言看着他,淡淡笑了一笑:“你想替她扛下来?我告诉你,你本事再大也不可能两边都顾全。这次你肯出面拦着,那下一次呢?你打算护着她一辈子?安小朵她会怎么想?”
见他默不作声,周诺言又说:“郑三木对萌慧有执念,而且是病态的执念,他一声不吭地把萌慧软禁三年,足见这个人行事有多偏激。你让他无从下手,难道他就收手不干了?恰恰相反,他只会更加掏空心思找你的弱点出手。”
黎孝安的脸色微变,像是想到了什么,顾不上跟周诺言多做解释,急匆匆走出门去。周诺言也不叫住他,拿起桌上的座机给分管住院部的副院长打电话,让对方安排李萌慧换病房的事宜。
黎孝安搭电梯下去,还没抵达安小朵所在的住院楼层,岑阿姨的电话已经打过来,只听她慌慌张张地说:“小安,小朵不见了!”
他心一紧,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我买了粥过来就不见她人了,问护士,护士刚换班,什么都不知道,我给她打电话她也没接,你说她是不是跑出去了啊?”
“她应该还没走远,你往回去的路上找找。”挂了线,黎孝安打安小朵的电话,响到最后也不见她接,他又打了几次,变成响了两声就按掉。
黎孝安攥紧了手机,靠在电梯壁上深呼吸了几下,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周诺言的话不受控制地回荡在他耳边,他忽然想到,萌慧离开台湾两个多月,郑三木明明知道她的去向,为什么肯待在台湾家里蛰伏这么长时间没有动静?他为什么到现在才来?原因只有一个——在自己派人监视他的同时,郑三木也在用他的方式监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这个世界,只要有钱,就没有指使不了的人。
他无暇去想别的,匆匆走出电梯。他先去监控室,在医院其中一个出口的监控录像里,他看到了安小朵,她是一个人离开的,在门口不远处拦了出租车走。
黎孝安记下车牌号,联络出租车公司。他必须在郑三木找上安小朵之前找到她,带她去安全的地方。周诺言说得对,他护住了萌慧,只会逼着郑三木攻击他的弱点,而他最大的弱点就是安小朵。
褚葵看见外套里面还穿着病人服的安小朵,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了,急忙让她进屋里去,将屋里的暖气调大些。
“余章文呢?”安小朵环顾四周。
“我们说好了办过婚礼再同居,他还要伺候他姐呢。”褚葵仔细打量安小朵,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安小朵的脸色疲累不堪,还透着惨白,她将杜心蓝的事简单地说给褚葵听。褚葵听完,脸上一副震惊异常的神情,良久才挤出一句话:“黎孝安居然瞒了你这么多事!”
茶几上正烧着一壶普洱,安小朵伸手拿起来,倒了一些在闻香杯里,然后紧紧攥在掌心里汲取温度,她脸上的表情显得茫然又麻木。
褚葵揽住她的肩头,轻轻拍了拍:“好了,别想那么多。你累不累?去房里睡一觉。”
“褚葵,如果他问起来……你别说我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