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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对于保存心脏的器物也有严格要求,这些言霁都按江逢舟所说的准备好了,此时江逢舟的回答比之前多了几分:“有三成把握。”

    “好。”言霁将记录的宣纸丢进炭盆里,“我不清楚具体的日期,但应该快了,你随时跟另外两位太医准备着。”

    谈论完,江逢舟从言霁的寝居退了出来,关上门转身,看见月光下站着的人时,吓了一跳。

    很快,他调整好表情,上前行礼:“摄政王。”

    如今宫门都已下钥,摄政王为何在承明宫,身边还有个小孩?

    顾弄潮的目光从江逢舟身上扫过,见他衣冠端正,没有任何褶皱,这才收回视线,继续看着那道紧闭的房门。

    他前几日又陷入了失智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这次判断出自己应该能坚持一段时间,就忍不住进了宫,但迟迟没敢去见言霁。

    他找了个极好的理由进宫,来送年让跟阳阳的。

    阳阳年纪小,还不太离得开他,上次去邶州,阳阳哭着闹着非要跟着他走,顾弄潮这才破例带了这么个小孩一起,也不知道,到承明宫后,阳阳会不会依然如此。

    这些天每次清醒,除了料理之前趁国乱无君作乱的大臣,他每天都在教导阳阳,去了宫中要听话。

    阳阳懵懵懂懂的听着,虽年纪不大,但似乎也听懂了要离开他身边,眼中既是害怕又是不安,顾弄潮不得不推延了将他送到宫里的时间。

    让江逢舟退下时,江逢舟从他身边经过,顾弄潮问道一股很淡的血腥味,但被香薰盖住,并不分明,让顾弄潮以为是错觉,当他转身看向江逢舟的背影时,阳阳扯了扯他的手,顾弄潮收回视线对已经学会走路的阳阳道:“去敲门。”

    刚刚跟江逢舟对话时,言霁在里面必然听见了。

    阳阳很听话,虽然走得歪歪扭扭,但也没摔倒,爬上石阶正要敲门,房门便从里面被打开。

    言霁先看到坐在轮椅上的顾弄潮,之后一低头,又看到扑过来抱住他双腿的小团子。

    如今大家都减了衣服,小团子依然穿得圆滚滚的,倒是知道小孩不耐寒,言霁也难免会觉得阳阳是不是穿得多了些。

    “哥哥,抱。”小孩软乎乎的声音响起,朝言霁伸出小手,这幅模样,想必没人能拒绝抱起他。

    顾弄潮见阳阳并没闹,心下稍定,对言霁道:“年让已经送到后面安置了,若没别的事,臣便退下了。”

    言霁抿着唇,直到看见顾弄潮转动轮椅要走时,方道:“吃过晚膳没?”

    顾弄潮的背影顿了下,再度转回来:“还没。”

    “正巧朕饿了,陪朕吃碗面。”言霁让内侍去吩咐小厨房煮三碗面,随后进了寝殿内,有内侍机灵地上前去帮摄政王推动轮椅。

    殿内燃着龙涎香,以前言霁并不太喜欢龙涎香,如今已经闻习惯了,但由于有小孩在,他还是让人将香灭小了些。

    阳阳这是第一次进宫,新奇地左看看又看看,眼睛亮得如同一面倒映太阳的湖水,小手却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襟,到新环境后,本能觉得胆怯。

    坐下后,言霁看向顾弄潮,看了许久才询问道:“你最近可有好些?”

    白华咒只会日益加重,哪会好些,问完言霁就后悔了,却听顾弄潮回道:“好些了。”

    言霁狐疑,反而是顾弄潮开口打破又一度的静寂:“屋内为何只点了一盏灯?”

    “本打算睡了。”言霁想到江逢舟出去时正好被顾弄潮撞见,便没隐瞒,“但江太医突然找来。”

    顾弄潮状似不经意地问:“为何事?”

    言霁绞尽脑汁思索,最后干巴巴找了一个明显胡扯的借口:“给我请平安脉。”

    但好在顾弄潮并没再问,言霁松了口气,抱着阳阳放在榻上,去找一些能给小孩玩的东西。

    翻了许久,也没合适的,倒是翻到了那支玉笛。

    阳阳远远看见,很感兴趣,咿呀咿呀地想要,言霁不得不顶着顾弄潮的目光,拿着玉笛走了回去。

    顾弄潮问他:“现在会吹了吗?”

    都练了两年,自然会了。言霁在心里嘀咕。

    在邶州时,他买了支别的材质做的笛子,第一次在院子里吹的时候,旁边的大娘来敲门,很委婉地告诉他:“笛声可能会遭来山里的狼。”

    其实潜在意思就是说他吹得难听,叫他别扰民了。

    言霁不服气,誓要吹出个好歹来,之后苦练了一段时间,终于能入耳了,甚至还有些人吹捧,说他吹得犹如天籁。

    这会儿被顾弄潮问起,言霁有心想展示,唇抵音孔,不自觉间,吹了母妃经常唱的那个调子,第一段的音流淌出时,言霁愣了下,再要改调,更欲盖弥彰。

    吹了两段,表示他确实已经进步很多后,言霁便收了笛子,不想再吹下去。

    顾弄潮道:“确实好听很多了。”

    他伸手从言霁手里接过那只玉笛,在指间转了下,问道:“想听什么?”

    言霁眼神亮了亮:“都可以。”

    他抱起阳阳,睹见顾弄潮同样将唇抵在音孔的位置,脸庞顿时有些发热,他刚刚也......

    胡思乱想间,悦耳的音律传出,悠悠荡荡飘散在空中,这调子比月色还温柔,比泉流更清越,让人一听,就忘却了各种纷杂烦忧,只一心沉溺在笛音中。

    一曲吹完,阳阳及时欢喜地要去拿玉笛,眼中满是好奇。

    顾弄潮将笛子放在阳阳够不到的地方,握住他的小手教道:“不可胡闹,摔在地上会摔碎的。”

    “没事,给他玩吧。”言霁以前或许会在意,但是如今......他连自己此后还能不能吹笛都不知。

    从顾弄潮手里将玉笛抢了回来,言霁十分大方地给阳阳玩,顾弄潮见此,微微拧了下眉,一种异样感冒出。

    不过没等顾弄潮多想,就有宫人端了三碗面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言霁用玉箸卷着面条给阳阳吃,途中看了看阳阳长全的乳牙,心想之后或许还可以喂些别的了,对于带孩子这件事言霁并无经验,便问了顾弄潮,阳阳现在能不能吃肉。

    顾弄潮回他:“可以吃,但需要弄碎些的肉糜。”

    言霁暗暗记下,光是肉糜,御膳房就能做上千种花样,就算每餐换着吃,这两个月阳阳也吃不到重复的菜式。

    “我来喂他吧,你先吃面,等会面冷了便不好吃了。”顾弄潮想去接阳阳,但阳阳一直搂着言霁的脖颈,根本不松手。

    “没事,反正我也不饿。”言霁嘴一快,说出了实情。

    顾弄潮却并没有任何反应,好似一开始就知道言霁故意留他的,只如往常每次一同时一样,将面条上煎得橙黄的鸡蛋夹到言霁碗里。

    以前,顾弄潮的借口都是“你还在长身体”,默默无闻地在这种小事上对他好。

    蛋对皇宫或者摄政王府来说都并不珍贵,言霁之前从没有觉得有什么,所以总是顺理成章得接受顾弄潮在这些小事上对自己“让步”。

    这次,言霁道了声:“谢谢。”

    顾弄潮还没收回去的箸子在半空顿了下。

    言霁沉默地继续喂阳阳,直到将阳阳的小肚皮喂得鼓了起来,言霁才搁了筷子。他那一碗面已经坨了,在看顾弄潮面前,竟然反常得吃完了。

    阳阳折腾了一天,此时吃饱喝足在他怀里昏昏欲睡,言霁说话的声音也轻了些:“此时宫门已经落钥,我安排人给你备间房。”

    “不用,臣不能在外过夜。”被顾弄潮提及,言霁才想起来,他时而清醒时而失智,若在外面失智,很难能瞒过周围的人。

    而且还是皇宫这等地方,到处都是其他人的耳目,摄政王府的人赶不及到宫里来接顾弄潮。

    言霁垂目看着阳阳恬静的睡颜,一边在心里想顾弄潮将阳阳照顾得很好,之前太医还说阳阳生下后体质比不上寻常小孩,如今看着却也是健将康康的,一边又想,如果他谋划的这件事失败,未来大崇又该是何走向。

    给猴子做手术的一幕幕闪过言霁眼前,他忍不住问顾弄潮:“你清醒后,记得失智时发生的事吗?”

    记得答应他的承诺吗?

    顾弄潮清冷无波的眼眸静静回视言霁,许久后,妥协般笑了声,回道:“记得,永不敢忘。”

    他终究做不到,大义凛然地于他撇开关系,就算是死,也想他一手带出来的陛下,能永远记得他,记得他这份至死不渝的真心。

    第104章

    共死三

    当边塞再度传来邬冬将军大获全胜又将柔然逼退十里的捷报,

    因从薛迟桉口中得知的信息,言霁不复之前轻松。

    从始至终,柔然好像都没胜利过几次,

    它虽为小国,

    但也不该如此瘠牛羸豚,若真弱到这个地步,

    为何又能与大崇周旋这般久,让邬冬久攻不下?

    这种种迹象,倒是做实了薛迟桉的猜测。

    这几日以来,

    言霁有思索过其中原因,结合时空交叠的期限,

    倒是隐有猜测,

    如果这里并不是真正的现实,而只是天命书所创造出的衍生时空,

    如果柔然国君同样知道这件事,那么他确实又可能放弃这个衍生时空里柔然的国土,以此保证现实世界里,

    柔然能因顾弄潮失败死在衍生世界,

    一举攻克大崇成为世界新的领袖者。

    而顾弄潮在已经决定不再取走言霁心脏的同时,

    为了未来考虑,必然会对柔然这个潜在威胁下手,以保证在自己死后,

    言霁就算没有他扶持,

    也能稳坐江山直至百年。

    所以,柔然便因此拖着顾弄潮,

    好拖过顾弄潮彻底错过时空交叠的期限,

    就算献出整个国家,

    他们也在所不惜。

    他们要让顾弄潮知道他们的诚意,看到大崇能在他死前就战胜柔然的曙光。

    最近边塞传来的捷报确实越来越频繁。

    不过,这些谋算的前提,是言霁不会主动求死。他思及此笑了声,难怪云湑一直在误解他,让他之前先入为主地以为,他跟另一个时空的自己是两个人,引导他对顾弄潮产生恨意,保证他不会打破现在的局面。

    甚至暗示他,只有他死了顾弄潮的白华咒还有可能被解开。

    上一次着了云湑的道,这一次言霁必不会再重蹈覆辙,不止这个衍生时空里柔然的国土他要侵占,换心真能成功的话,真正的现实世界,他也不会让柔然安生。

    朝堂上,各位大臣们丝毫没有察觉到这底下的风波,对大崇一再获胜之事信心大增,觉得今年就定能彻底攻下柔然。

    唯独只有薛迟桉如言霁一样,眉宇紧锁,只不过他并不知道时空交叠一事,猜不到言霁那般深。

    下了朝,薛迟桉跟在言霁后面,无意般问道:“今日摄政王为何又没来上朝,听说他身体近些时日貌似并不好?”

    言霁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薛迟桉:“不知,不过每次休假的原因都是这个借口,不知道他在搞什么。”

    薛迟桉便没在说这个话题,转口说起木槿跟陈轩婚宴一事,这后面的事言霁就没再插手了,如今身处皇位,他若操办起木槿的婚事,才是于理不合,这些安排都是陈母在弄。

    “这月二十三,他们定在。”言霁随口邀请,“你跟木槿也有些情分,总要到场吧?”

    薛迟桉笑起来:“自然。”

    将言霁送到承明宫,薛迟桉拒绝了进去坐坐的邀请,转身出了宣武门,往城南老街的方向。

    往这边走,是陈副尉家的方向。

    跟在薛迟桉身后的扈从不明所以:“大人往这边走是要作何吗?”

    “去看看热闹。”薛迟桉回答向来简约,扈从跟在他身边久了,渐渐也能品出这位大人不爱与人交心的性格。

    到了陈轩家的巷子内,果然能听见里面热热闹闹的声音,不需人指路,就能一眼找见那座房子是陈轩家,青瓦红墙,二楼高加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整理得明净亮堂,是这条巷内少数几个还算不错的。

    此时院子里正站着不少人,纷纷在向一名保养不错的妇人道喜,其间或响起打听的话:“听说你们陈家将要过门的儿媳,是在宫里当差,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街坊邻里撩起那些天高皇帝远的事,除了敬畏外,还有点不属于同一个时间的虚渺感,所以比起中层人,更敢开口谈论这些。

    倒是陈母脸色变了变:“可别乱说话,要是被那位官老爷听见,定要罚你板子。”

    此前说话那人瘪了瘪嘴:“我就说说而已。”

    其他人也被勾起了好奇,他们都听闻了这话,但其实大多都是不信的,这会儿当着陈母的面,自然要问个明白。

    陈母被缠得没法,顾着面子又不好说她也不太清楚,当日宫里确实传了皇帝的圣旨,木槿那丫头是不是真是皇帝跟前的红人,陈轩也没跟他们说过,这些不清不楚的话,自不敢乱说。

    陈母只说确实有陛下亲笔写的御书送来。

    于是众人又纷纷热情地要看一看那封御书,若能给摸一摸就更感恩戴德,沾了龙气,说不定往后自家也飞黄腾达了呢。

    陈母快要招架不过来时,看见院门外站着一位衣着不凡的贵公子,轻裘缓带,里面露出的隐约是朝廷京官才能穿的官服。

    陈母大骇,以为宫里又来了旨意,连忙推开众人就往外走,口中喊着:“民妇怠慢,请先等等我家丈夫,马上就来。”

    说罢就要跪下去磕头。

    薛迟桉示意扈从去拦,出声说道:“本官此番前来,只是收到陈副尉的邀请,来问问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陈母忙道:“哪敢劳烦大人。”

    “没什么劳烦。”薛迟桉笑得温文尔雅,“只是思及夫人对宫中与陈副尉交好的各位官员不了解,近些日陈副尉也忙,便想着或许能帮夫人列个名单,你也好邀请与陈副尉交好的各位同僚。”

    陈母近日确实苦恼这事,不知如何解决,闻言心动,却又纠结:“怎敢劳烦大人你,等小轩忙完,我叫他列个就是。”

    薛迟桉依然很是亲和的模样:“如此喜事,本官也想帮帮忙,好沾沾福气。”

    如此说,陈母稍放下心,连连道谢后,将人邀请到屋内,院子里其他人晓得薛迟桉是朝上的大臣后,全都避开两侧,好奇又畏惧地打量。

    薛迟桉视各种目光为无物,接过陈母递来的笔,改了字迹,在第一行邀请人上,就留下了顾弄潮的名字,以及府邸的位置。

    陈母只知摄政王之名,摄政王叫什么却不知道,且就算送请柬也定是让城里的跑腿帮忙,薛迟桉早已料想到陈母定不会多问。

    果然,等列完一整页后,陈母都没提过一句话。

    薛迟桉将那封纸抖了抖,体贴得等墨迹干后才交到陈母手上,陈母双手去接。

    “这些都是曾帮助过陈副尉的各位大人名册,虽届时不会到,邀请了也算尽了礼节,至于禁卫军里陈副尉的同僚,他自己邀请比你们送去请柬要好。”

    陈母连连应是,谨小慎微的模样让薛迟桉眼中生出了些不耐。

    他姨母也是这般。

    薛迟桉也没多大信心摄政王会应邀,抱着一丝赌的想法,陛下定会隐了身份来参加木槿的婚事,如此的话,摄政王会不会来就不能肯定了。

    -

    承明宫内,言霁正在给木槿试婚服。

    木槿穿着一身织金满绣的艳红婚裙,展开手在言霁面前转了一圈,裙摆旋转飞扬,眼角眉梢都染着璀璨的笑意。

    “陛下,怎么样?”

    木槿没敢问言霁好看吗,她依旧谨记着自己作为奴婢的身份。

    言霁却回答了她想问的话:“好看,也挺合身的。”

    腰封束着木槿本就纤细的腰肢,大红宽袍穿在她身上,富贵得堪比京中小姐。

    木槿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身上这件婚服:“奴婢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

    言霁喝了口茶,方道:“别自称奴婢了,你已经不是宫里的人。”

    想到言霁给她改户籍的事,木槿撩起衣摆跪在地上,重重给言霁嗑了个头,双眼噙泪,哽咽道:“陛下对我的恩情,我终生不敢忘却,这辈子伺候不了陛下,下辈子就算当牛做马,也还要继续侍奉陛下,偿还此恩。”

    言霁桃花眼中带着一点微末的笑,瞥了她一眼道:“你穿着婚服,是要跪天地,跪父母,跪夫君的,跪朕算个什么?”

    “陛下与我来说,便是天地。”木槿抬起头,以诚挚明亮的目光灼灼看着言霁。

    言霁想了想,他是皇帝,把他当天地没什么不对。

    让木槿起来后,言霁对司衣房的女官提了几个修改的地方,木槿本以为这样已经够好了,没想到陛下要求这么高,诚惶诚恐的同时,也是满心欢喜,每个女子都希望以最完美的姿态出嫁。

    试过婚服,木槿换上了自己的衣服,不过因为已不再是宫婢,她换的是寻常衣着,不过照旧习惯地给言霁倒茶捏肩,在言霁闭目假寐时,鼓起勇气问道:“陛下会来参加我的婚礼吗?”

    “看情况吧。”言霁缓缓睁开眼,“可能不会来。”

    木槿失望地“哦”了一声,但也没多大意外,陛下就连很多一品大臣的邀约都不会去,更何况自己的婚礼。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通报,说是太后宫里的人来,叫他去一趟永寿宫。

    言霁脸上露出不耐烦,不过出了承明宫见到太后宫里的人时,所有情绪都隐了下去,脸上只剩让人看不透的平静。

    到了永寿宫,太后依然在佛堂抄写佛经,满殿挂满抄好的大页宣纸,她听到动静却并没回头,晾着言霁在殿内站了两炷香的功夫,才慢悠悠搁了笔,将抄好的佛经放在窗台上晾着,状似才看到言霁般,恰到好处地惊讶:“陛下何时来的?”

    “刚来。”言霁弯着眼,“见母后抄经专注,儿臣不忍打扰,便站了一会儿。”

    太后招手让他过去,姿势像唤小猫小狗一般:“听说你给宫里的奴婢赐了婚?”

    看来顾涟漪虽被禁足在永寿宫,宫里的消息倒知道得不少。

    言霁垂下羽睫,眼底滑过一抹厌恶,嘴角微微勾起:“是,儿臣挺喜欢那丫头的,便做主为她赐了婚事。”

    “既是喜欢,何不收入后宫,倒成全了其他人。”顾涟漪涂着蔻丹的指甲拂过言霁耳鬓旁的碎发,轻言细语的,像是寻常任何以为关心儿子的母亲。

    言霁抬起眼帘,这次毫不掩饰里面的嘲讽:“母后到这时,都还操心儿臣的婚事么,怎么不多操心操心自己?”

    顾涟漪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并不被言霁的话激怒:“陛下身处这个位置,就算再不想,也得为大崇延续考虑,你已经及冠,不是小孩了。”

    她收回手,去端旁边温的茶水,鲜红的指甲搭配一身淡绿的裙裾,手腕却又挂着菩提珠,再加发髻上簪的淡黄头花,这一切都显得格外不协调。

    而不协调已经成了如今顾涟漪穿着的特色。

    “你是知道了朕跟顾弄潮之间的事了吧?”言霁带着笑,不放过顾涟漪脸上任何一丝变化。

    话音落地的同时,顾涟漪伪装的和善如同干裂的地表寸寸龟裂,手里端的茶壶更是直接摔在了地上。

    她写了一上午的佛经,全被茶水浸湿,上面的字迹模糊扭曲成一团,毫无回天之力地报废了,而她却连看都看没一眼那些素来珍视无比的佛经,或者说,就连往日所谓的“珍视”都是假的。

    如今脸染怒火的,才是真实的她。

    “你这简直,不知廉耻,跟你母妃那个贱人一样!”顾涟漪嘶吼,但由于情绪太过激动,吼出来的声音都是嘶哑的。

    当听到顾涟漪提起母妃,言霁眸子里似有风暴聚拢:“你根本不配提她,若非顾弄潮,你认为朕会放任你继续享受这份本该属于她的荣华与尊崇。”

    “她不过是柔然来的贱婢,怎么,做不上皇后的位置,还想做太后之位不成,就算没有我顾涟漪,她也休想越过祖宗定的规矩!”

    如果她有自己的孩子,如果崇玄宗没有在言霁出声后强逼她灌下那晚堕子汤!

    抄佛经千万遍,依然无法平息她心中对大崇的怨怼。

    她要让这一切不公都毁掉!

    凭什么为大崇鞠躬尽瘁,全家近乎都战死战场的他们,会被污蔑上通敌之名,连调查都没有,直接就定罪将父亲母亲逼至绝路!

    凭什么她已全家的荣耀才换来的后位,却会受到敌国贱婢的威胁!

    凭什么她怀上的孩子,还没出生就要为他人的将来铺路,就只因为她是顾家的女儿!

    挂晾在佛堂中的千页抄慢佛经的宣纸,被穿堂吹过的冷风卷得狂舞乱飞,顾涟漪看着地上那一张张被茶水熏染模糊的纸张,恨到深处竟大笑出声:“就连沛之他也不听话,哀家是他仅剩的亲人,血浓于水,而他竟然忘却家恨,为你、为大崇甚至连命都不要!”

    言霁漠然看着顾涟漪这番模样:“你有理由恨,但你的恨不能涉及那些无辜之人,你暗中协助康乐,给柔然传递消息,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将大崇的子民推入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柔然真的破大崇,死的人不止千万,你可承担得起这样的罪孽。”

    若顾涟漪只是插手朝事,顾弄潮还不至于将她囚禁于永寿宫这般久,这不过是个以小盖大的借口,实则是她在言霁失踪那段时间,插手朝事将大崇内部的消息递给柔然!

    但顾涟漪或许都没想到,她不过是柔然设下的一枚废子,为的就是用来挟制顾弄潮。

    “就算死上千万人,就算死后哀家入十八层地狱万鬼缠身,哀家也定不会有半分悔意!”她眼中倒映着满殿飞舞的佛经,这上面每一页每个字都是她亲手抄下的。

    恨意依然难以消弭。

    顾涟漪再次开怀痛快地大笑了起来:“不过崇玄宗若是知道,我顾家的人上了他最宠溺的儿子,估计也会死不瞑目吧!”

    言霁身侧的手指握紧,此时顾涟漪再没身居太后之位的端庄优雅,面容扭曲如同生了失心疯。

    “母后便好好呆在永寿宫净心思过吧。”言霁转身就走,迈过门槛时听见顾涟漪在他身后嘶吼道:“避免哀家身单力薄,便是死后,没亲眼见到这腐败王朝崩塌,亦是化为厉鬼,终日徘徊金殿,直至亲眼见到才甘心!”

    言霁脚下未停,出了永寿宫,吩咐外面的禁卫军:“以后太后宫里的人,也不许再进出。”

    领头的侍卫应了声:“是!”

    德喜此时正在外面候着,闻言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永寿宫内,被言霁扫见,扬起笑问他:“德喜总管忠心耿耿,可要与你的前主子患难同当?”

    见陛下脸色十分不好,德喜忙低下头回:“不敢。”

    言霁没再理他,无论德喜对他真心假意,他已懒得理会,这人能将宫中治理得井井有条就行。

    待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宫道转交后,躲在永寿宫门后的小太监这才鬼鬼祟祟地跑向佛堂,在门口小心翼翼敲了两声门,听见里面年轻女子喊“进”,才缩着手脚进去。

    顾涟漪没有叫旁边的宫女,自己蹲坐在地上耐心拾捡粘成一团难分难舍的宣纸,丝毫不复刚刚癫狂的模样,笑盈盈地问宫女:“你说晾干了,还能恢复吗?”

    宫女看着已经被渲染的字迹,睁眼说瞎话:“应该可以。”

    “那便好。”顾涟漪轻声细语,耐心将纸一张张分开,睹见小太监跪在旁边,很是和气地问:“怎么了?”

    “陛下走了。”

    “嗯。”顾涟漪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像说家常般,“孩子长大了,免不了叛逆。”

    小太监捧和了一句:“待陛下懂事了,自会明白太后苦心。”

    “但愿吧。”顾涟漪会这话时手上的力气大了些,本就润湿的宣纸直接被扯坏了,引得宫女惊呼一声,就要上前帮忙。

    当宫女的手碰到宣纸时,顾涟漪突又变得十分冷漠:“下去。”

    宫女吓了一跳,躬身后退着离开了佛堂。

    殿中只剩那名小太监和顾涟漪,小太监左右检查了番,关上门,小跑过去低声对顾涟漪道:“暗道已经挖通,太后可动身了。”

    “比哀家想得慢了。”顾涟漪瞟了眼小太监,小太监兢兢战战跪在地上告饶,说了不少原因:“外面的人盯得紧,奴婢们不敢有太大动作。”

    “罢了。”顾涟漪抬起手,小太监连忙拍着衣袍站起身,上前扶着太后,笑容谄媚:“太后可要今日动身?”

    顾涟漪没回他,施施然站起身,习惯性地盘起菩提子,然而刚走两步,手指间骤然一痛,菩提手串的引绳崩裂,珠子迸跳得落在地上,发出纷杂紊乱的清脆声响。

    小太监腿一软,再度跪在了地上。

    将视线从满地滚落的菩提珠上收回,顾涟漪面不改色地走到摆在佛堂正中的那尊两人高的金塑佛像前,取出三支香在燃烧的蜡烛上点燃,将冒起袅袅香烟的香火插进炉台内,双手合十闭目低喃道:“请祝信女此行顺利,了解愿想。”

    她一脸虔诚道:“否则,信女便融了你这身金像。”

    小太监身上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小心翼翼垂着眼皮子,连出气大些不不敢。

    “走吧。”顾涟漪披上挂在门边架子上的披风,小太监推开门,看着泄落一地的灿烂阳光,顾涟漪脸上露出同样灿烂的笑容,“离开这座牢笼。”

    第105章

    共死四

    木槿大婚的前一日,

    言霁依然在处理递上来的奏折。

    大约是他之前发了一通脾气的缘故,三省再不敢糊弄他,递来的折子都是确确实实需要他亲自处理的那些,

    这般一来,

    每日需要言霁处理的政务大大减少,他有了很多空暇时间可以用来做别的事。

    言霁出了御书房伸了个懒腰,

    条件反射喊了声:“木槿,朕饿了,上些茶点过来。”

    过来的宫女却是个脸生的,

    挂着适宜的笑容提醒:“陛下忘了,木槿姑姑已经离了宫。”

    言霁恍惚了瞬,

    想起来了。

    木槿已经在外面置办了一处院子,

    明日陈轩迎亲,就会直接去那里。

    他什么也没说,

    宫女见状,贴体地转移了话题,介绍了下自己:“奴婢名唤西湘,

    是新调来的伺候陛下的。”

    “刚刚朕说的话没听见吗?”言霁扫了她一眼。

    西湘脸上的笑容一僵,

    但她能空降到这个位置,

    自然是有些本事的,立刻反应过来:“奴婢这就去准备差点。”

    离开皇帝身边后,西湘绷直的背脊松懈下来,

    心底嘀咕,

    木槿交接时跟他说陛下很好伺候,这一接触,

    算是“好接触”的?

    她从袖子里掏出木槿留给她的纸条,

    上面罗列一长项伺候陛下要注意的地方。西湘不小心没收住手,

    纸卷散了好多圈,长得掉在地上,也还有一大截没展开。

    她找到陛下对食物要求的那一段内容,从密密麻麻的小字里,终于找到了陛下对糕点与茶水要求的内容。

    她昨晚已经背了好几遍,依然没能记住这么繁琐的事项,这才随身带着这卷纸。

    记下后,西湘往小厨房去,在心里叹了声,往后的日子似乎并没有之前试想般舒坦。

    言霁照常处理完奏折后就坐在屋廊下的软椅里躺着,围栏外长着一颗杏花树,如今已经开了十几个花苞,估计再过一个多月,便能见到满树的白花。

    想到金佛寺遍山的杏花,言霁想约顾弄潮一起去看。

    他也是在杏花树下,明白自己对顾弄潮的心意,对他来说,杏花寓意着爱慕之情与幸运的降临。

    希望此番谋划,能得幸运。

    木槿走后,言霁感觉整个承明宫都清廖了不少,闭目假寐了没一会儿,西湘就端着茶点过来了,他睁开眼看了眼,是自己素来爱吃的几样。

    短暂接触这两次,言霁看出西湘比起木槿要更沉稳些,谨守规矩连视线都不敢跟他有片刻交接,始终垂着眉眼,做足了恭敬之态。

    影一跟他提过,接替木槿来的宫女并不是任何人手底下的,几乎用了自己全身家当,加上父母支持,才获得这个机会。

    家境也跟木槿不一样,她是官家女出身,父亲是个七品小官,在工部当差,父母对她都格外疼爱,虽进了宫,但从来都吃穿不愁,受到庇护没干过重活,花费心力想到他身边伺候,只是因为有课斗志昂扬想爬上去当女官的心。

    言霁慢腾腾吃着茶点,旁边只有个沉闷警惕的小丫头,没了往日调笑着与他说些闲杂琐事的声音,耳根子骤然清静,人便坐不住了。

    言霁之所以爱坐在屋廊下吃茶点,就是因为喜欢听木槿用起伏跌宕的声音,将所见所闻的事情形容得精彩绝伦,讲给他听。

    想去看看木槿置办下的那处院子是个什么样的。

    这个念头甫一冒出,言霁更坐不住,为了分散注意力,他让西湘将阳阳抱了过来。

    哪料看到阳阳时,阳阳满脸的泪水,言霁脸色冷了下来,接过阳阳护在怀里,拧眉问道:“怎么回事?”

    西湘第一次直面天子发怒,吓得脸色一白,忙双膝跪地磕头。

    言霁也是愣了下。

    他有这么可怕吗?

    西湘迟疑地回道:“阳阳不吃不喝也不尿,似乎也不是做了噩梦,奴婢们哄了许久也没见好,看起来......好像是想摄政王了。”

    话音刚落,一双小手便紧紧抓着言霁的衣襟,阳阳刚停歇没多久的眼眶再度冒出泪水,软糯的声音带着哭腔,磕磕绊绊说出的每个子都含糊不清:“要......肥嘎。”

    言霁凑近去听,不知缘何,一下就听清楚,阳阳说的是——要回家。

    言霁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软乎乎的脸,放轻声音问:“在这里不好玩吗?”

    每天都有那么多宫人陪着,入嘴的食物也没有一样重复,阳阳还是在哭,闹着要回家。

    “想叔叔。”大约是在言霁怀里,这次阳阳说得要清楚了很多,他眨着汪汪的泪眼,眼泪滴答滴答往下掉,“哥哥,肥家看叔叔。”

    西湘很是贴心询问:“要准备御驾吗?”

    言霁抿着嘴,很久后才见他摇头:“得习惯看不到想见的人。”

    似乎知道回不去,阳阳眼泪掉得更凶了,言霁抱着他轻言细语诱哄:“哥哥之前也特别想回家见他,也曾有过思恋、忐忑,但是总得有习惯的一天,哥哥现在已经习惯了,阳阳也能习惯的对吗?”

    这句话里很多词阳阳目前都还听不懂,眼神懵懂又迷茫,但他大约懂是什么意思——哥哥不愿带他回去。

    之后任是阳阳怎么哭,言霁也没松口,他抱着阳阳去了御花园,走在莲花湖便散散步。

    直到阳阳哭累了平静下来,窝在他怀里打起瞌睡。

    春光绚烂,言霁抬手替阳阳挡了挡日光,正好转身回承明宫时,听到巡逻经过的侍卫正在交谈:“如今承明宫被屠恭里接手,禁卫军调离了出去,听旁人说是因为陛下防着摄政王。”

    他们的刻意压低,因为假石遮挡,坐在湖边亭子里的言霁并没被发现。

    另一人说道:“摄政王今日正好来检查宫闱守卫,按理说他如今交了虎符,管不了十六卫,但陛下也没收他这项职权,我倒认为,不过是些道听途说,陛下跟咱王爷关系好着。”

    声音一停,这行巡逻的禁卫军看到站在亭子下低眉垂目候着的内侍,顿时反应过来,不敢往亭子内看,俯身跪地请安。

    心中冷汗连连,也不知道刚刚的话有没有被陛下听见。

    等了会儿,头顶传来如水落山涧般悦耳动听的声音:“摄政王今日进宫了?”

    “是。”看来被听见了,为防陛下告罪,之前说话那人回,“如今应该还在,每次王爷都会呆上半日,直到下钥才回去。”

    “嗯,下去吧。”

    如蒙大赦,巡逻侍卫赶紧起身走了。

    言霁低头看了眼,这会儿阳阳又睁开了眼,抓着他的衣服,已经不哭不闹了。

    本来并不打算去宣武门那边,但走着走着,脚下变了道,不知怎么就到了宣武门前面,西湘跟在后面,也没提醒他走错路了。

    言霁叹了口气,调转方向打算绕路回去,没走两步,听见不远处有人在喊“王爷”,阳阳也听见了,从言霁怀里直起身,趴在言霁肩上去看,随后很用力地开始挣扎起来。

    言霁将阳阳的小手抓紧,在听到身后木轮碾过地面的声音时,像被火燎般加快脚步离开宣武门。

    阳阳放开声音大哭起来,哭声像是能感染人,言霁的眼眶也开始酸涩。

    隐约中有个声音追着在喊陛下,越来越近时终于被言霁听见,随后一个人气喘吁吁拦住言霁前面的路,喘着气道:“陛下走得这么快作甚。”

    陈轩手里提着用礼盒包起的喜糖,还有两壶酒,挠着头笑道:“小槿说陛下可能来不成,就让我包了喜糖和喜酒送给陛下尝尝,都不是什么贵玩意儿,只是一点心意......”

    他说着窘迫起来,不知有没有别人给陛下送过这些,会不会不合规矩。

    言霁看了眼身后,除了好不容易跟上来的西湘,以及另外几个内侍,并不见顾弄潮身影。

    “陛下?”陈轩也看了看他后面,不明所以地唤了声。

    “西湘,接着。”言霁假装自己是看西湘有没有跟上。

    “诶!”西湘气还没喘匀,便忙上前从陈轩手中接过东西,规规矩矩福了个身,才退回言霁身后。

    陈轩带着期颐的目光,看言霁:“陛下明日真不来吗?属下刚撞见了王爷,稍提了一嘴,没想到王爷竟应下了。”

    虽觉得奇怪,他跟摄政王云泥之别,完全没有交集,为何王爷轻易答应,但陈轩向来是个不爱多想的人,此时说完,希望言霁能因摄政王也会去,改变下主意。

    言霁果然愣了下:“他答应了?”

    “是啊。”陈轩想着,“大约是看在陛下对木槿这般好,才答应来捧捧场吧。”

    言霁想得更多,从他对顾弄潮的认知,除非有人很正式地以请柬相邀,顾弄潮才会考虑,口头上一提,他不可能答应。

    害怕明日木槿的婚事上会出变故,言霁颔首:“朕会考虑。”

    陈轩笑了起来,明朗得如同骄阳般耀目:“小槿知道陛下会来的话,定会十分欣喜。”

    停了会儿,见没别的事,陈轩正要告退,突听言霁问道:“明日就是你人生大事,怎么现在还在当值,禁卫军都不肯给你批个假?”

    得皇帝多问这一句,陈轩诚惶诚恐:“属下今日来是给同僚们送送喜糖,一同喝个酒,稍后就回去了。”

    “嗯。”言霁点头,带着人从他身边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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