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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吃过了。”言霁也笑。

    其实并没吃,但他想让外面的人都知道,他在这里过得很好。

    言霁跟这位皇后打过几次招呼,知道她一向自己问自己的,不会在意别的的回答,这会儿也是如此,顾涟漪朝身后的宫人示意,宫人提着一个食盒递给言霁,只听顾涟漪说道:“刚路过御膳房,便带了些来,还是热乎的呢,带回去跟你母妃一同吃罢。”

    原本并不愿接,但想到母妃近日来总是咳嗽,想让母妃能吃上一顿好的补补身体,迟疑挣扎间,那个食盒便直接放到了言霁手里,宫人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眼,转身回到了顾涟漪身后。

    顾涟漪挥挥手,慈祥地笑着:“快回去吧,别再摔了。”

    一步步回到那座萧瑟的宫殿,母妃一如既往正坐在灯下绣着巾帕,言霁提着食盒,却在门前踟蹰,不敢进去。

    大约是听到声音,姒遥放下绷子,往外面望了眼,唤道:“可是霁儿回来了?”

    言霁咬咬唇,迈步走了进去,姒遥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的食盒上,没等她问,言霁便目光闪躲率先开口:“是有个御膳房的女御厨十分喜欢母妃绣的鸳鸯,给了钱,还送了我一些吃食......”

    但紫檀木的食盒,只有皇帝皇后才能使用,更何况上面还有金粉刻画出的凤纹。

    姒遥敛下目光,喉头一阵痒意,被她折磨自己般得强忍着,哑声说道:“那便用膳吧。”

    将食盒里的菜肴一道道摆上桌,言霁小心翼翼地瞧着母妃的脸色,见并无异常,悄悄松了口气,只当光线太暗,母妃没认出食盒是谁给的。

    饭桌上,母妃素来要求他食不语,哪怕挺多想问的,言霁也憋着,一声不吭地刨着大白米饭,似饿狠了,还没嚼碎便咽进肚子里,就算这样,也不忘给始终没夹菜的母妃添菜。

    葱花猪蹄汤、金焦鲍鱼肉、烧鹿筋、熘鸡脯等等,只要言霁喜欢吃的,都会将最好的那块夹给姒遥。

    姒遥放下堆成小山高的碗,望着言霁,问道:“好吃吗?”

    摇曳灯光下,那双眼眸似悲似戚,光影映在眼中,如泛起的水光,却也因暖黄的光,而柔和了面容,显得很温柔。

    从来没在吃饭的时候说过话的母妃,这次却放下碗问自己,言霁先是无措,口里还含着食物,不知道应不应该开口,只能迟疑地点了点头。

    御膳房的膳食,自然是好吃的。

    姒遥在得到言霁回应后,释然地笑了笑,说了声“我吃饱了,先去烧热水”,站起身便要走,言霁忙囫囵咽下食物,匆匆道:“但母妃做的小米粥更好吃,如果御膳房的膳食和母妃的小米粥选一样,孩儿愿意一辈子喝母妃煮的小米粥。”

    一席话让背对着他的姒遥泪如失闸般涌出眼眶,她低着头,呼吸颤抖地“嗯”了声。

    同时,顾涟漪临走前的话徘徊在耳边。

    “——顾家需要一个天真愚笨的皇子,妹妹放心,本宫自会待小皇子视如己出,好好扮演母慈子孝的。”

    姒遥病得越来越重,正所谓病如山倒,一倒下,就再难站起来。

    不光是冷宫的条件过于艰苦,没有营养的食物,时常喝的生水,穿不暖的衣,单薄潮湿的被衾,每一项都在将人往死里逼。

    言霁拿了这些月里他们赚的所有钱去买药,不过十日,就花完了。

    难以想象,母妃不辞劳苦绣了这么多月才换来的铜钱,只能从太医署买来十包药。

    一包药,言霁反复地加水煎熬,直到煎出的水不再是黑色,喝进去除了涩没有苦。

    好几次,姒遥都赶他走,她将药碗摔碎,将言霁的东西裹在包袱里扔出去,她窝在床上日夜咳嗽,直到咳出血,脸上一片灰白。

    言霁以为,只要他拥有足够多的钱,便能请来太医将母妃治好,于是他整日在外面到处讨活干,跪下去求人。有的宫人欺凌他,言霁干完活不给他钱,冲上去讨要反被打了一顿,他也要爬着,用那双血手攥着对方的衣角,死死攥着,不肯松手。

    旁的人围着他嗤笑,说他堂堂一个皇子,怎么沦落得连下人也不如,他们好像因欺凌折辱了他,就自觉高人一等了。

    一个太监抬起他的脸打量,目光透露着贪婪,露骨地说道:“可惜你还太小,若是大点,还能去卖,以殿下的姿色,定能卖个好价钱。”

    周围哄堂大笑。

    有人说:“不有的人就喜欢小的吗,要不去找廖平公公试试能不能入他的眼?”

    言霁从不听他们说了什么,等周围人闹够了,沾着血的脸上便扬起笑,说的却是:“公公打够了,那能把钱给我了吗?”

    母妃说得真对,世界上没有神。

    有的话,祂怎么不睁眼看看这人间。

    第48章

    破妄二

    随着言霁身上的新伤旧伤,

    日积月累的还有他赚来的铜板,他终于又有钱给母妃买药了。守着冷宫的嬷嬷看不下去,跟他说宫里的药本就贵得紧,

    把方子给她,

    她可以从宫外偷偷带进来。

    言霁感激地笑了笑,摇头道:“我想让母妃用最好的药,

    贵点就贵点吧。”

    可是,喝药并没让母妃的病情好转,在夜里,

    姒遥吐完一大口血昏倒了过去,任凭言霁哭喊也没任何动静,

    他终于意识到母妃的生命在无可挽回得逝去。言霁冒着夜色跑出冷宫,

    去求万人之上的父皇。

    帝王寝宫外,公公拦住了这个跑得面色潮热、浑身脏兮兮的小孩,

    灯不甚明,细看下才发觉原来是十一皇子,一愣后说道:“殿下深夜来,

    陛下已经睡下了。”

    “公公求求你通报一声,

    母妃病得很严重,

    求父皇派太医去看看吧。”

    没有皇帝的旨意,太医署的太医是不允许给冷宫妃子诊脉的。

    公公又是一愣,斟酌道:“可奴婢也实在不敢去打扰陛下啊......”

    “我去,

    公公放行便可,

    父皇若是怪罪,我保证不牵连公公。”言霁急急说完,

    便从拦着他的臂弯下钻了进去,

    侍卫欲追,

    那公公摆了摆手。

    叹道:“毕竟也曾恩爱过,若陛下当真余情未散,真出了什么事,往后咱家可当不起怪罪,便假装不曾看见任他去吧。”

    “但自古帝王无情......”余音散在晚风中。

    言霁对这里很熟悉,他自记事起便来过无数次,但时隔多月,对比冷宫的残壁断垣,再见此地的丹楹刻桷,便又觉异常陌生。

    他急急往里跑着,害怕宫人追上来,连喘气都顾不上。终于到了父皇的寝殿前,言霁跑上门阶,推门进去。

    正想开口叫父皇,就听到里面喘息声,言霁脑中似有一根弦绷断了,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此时不应该出声惊扰里面的人。

    扫过地上凌乱的衣衫。

    原来表面看似爱极母妃的父皇,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更何况整个后宫的女人每天千方百计地勾引,想要爬他的床。

    明白这点后,言霁眼中只有悲伤,再无责怪与不忿,他好似在这一刻弄清楚,这世间的道理了。

    既然来了,言霁不肯就这样无功而返。他放轻动作离开房间,将门关上,然后正对着门跪在外面的庭院里,高声喊道:“父皇,儿臣求见。”

    喊了三声,里面的人才终于出来。

    崇玄宗披上广袍,身后跟着一个穿着轻薄的娇媚女人,似蛇一样攀附在他身侧,面色不善地扫过跪在地上的言霁,抱怨道:“哪来的乞丐啊,赵福干什么吃的,随便什么人都放进来。”

    那声“儿臣”分明响亮得很,但偏要将他比成乞丐,言霁能理解对方对自己的恶意,不以为然,只直直仰头盯着崇玄宗,眨眼间,便有一滴泪滑过苍白的脸颊。

    又哑着声音喊了声“父皇”。

    崇玄宗神色动容,推开女人走近了些,对他说道:“霁儿自已自贬为庶人,就该知道这里不是你能再踏足......”

    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看到了言霁手腕处的淤青,再细看,锁骨下也是深浅交加的伤,顿时怒不可遏:“是何人敢欺吾儿!”

    这些伤都是言霁故意露出来的,他像个纯真无助的孩童般,伸手去拉崇玄宗的衣袍,纤长的眼睫眨了眨,眼泪便越发挡不住地簌簌落下,好似被崇玄宗这一番话所打动,声音也越发哽咽:“父皇,求你救救母妃,她生病了,可没人愿意来给她看病。”

    那张本就与庄贵妃三分相似的脸在自己面前哭诉,崇玄宗越发狠不下心,将人扶起,正要细问,旁边的妃子扯回他的手道:“打入冷宫本就是自生自灭的意思,陛下何必为了那毒妇......”

    一声惊呼,妃子被推倒在地,崇玄宗弯身将言霁抱起,大步往外走去。

    -

    最终,母妃得了诊治,父皇握着母妃的手,在她的床榻前坐到天明才走。

    只需一夜,宫里的动静便传到诸位大臣耳中,朝堂上,斥责“妖妃误国”的奏折如雪花般往上递,这次连言霁也受到牵连,说他毕竟流着外族人的血脉,总是个祸端。

    前朝如何,言霁并不关心,他守着那炉小小的药壶扇着火,不顾嬷嬷在外面对着他这扇门破口大骂,说他坏了冷宫里的规矩。想起昨日嬷嬷对着崇玄宗诚惶诚恐的模样,言霁冷漠地想,规矩,什么是规矩呢,位高权重就是规矩。

    端着熬好的药出了门,言霁依然对胖嬷嬷笑得乖巧,低声下气地认错。

    但虽破例得到太医照料,母妃的病情也只是稍有缓解,并没彻底痊愈,只是比起曾经,衰败下去的速度慢上了些。

    言霁清楚枯萎的花朵总有凋零的那天,他竭尽全力,也只能让那一天晚一点到来。

    后头那些日子,姒遥不曾理过言霁,言霁当她怨自己将父皇带来,很干脆地哄着她承认错误,可哪怕如此,姒遥也未曾动摇过,不断将他往外推。

    她若是能下得了床,就会整日地坐在窗边看日出日落,就像曾经在未央宫,她看着那座楼上的灯笼一样的神情。

    但是冷宫里望不见那座楼,就像远嫁而来的公主,再也回不到故国。

    可故国的人,却来找她了。

    “你还要待在这里多久,他既已将你送到冷宫来,就是让你寻着机会逃走,哪知你如此......”激烈争执的声音顿了下,渐低淯噏下来,“我带你走,我们回国。”

    言霁抱着刚晾干的衣服止步在门外,低着头额发落了下来,遮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何必冒险来此一趟,你走吧,我们都知道,如今我不过是一枚废子,再也回不去了。”是母妃的声音,清冷轻柔。

    “再待在这种地方,你会死的!”

    “可我若走,大崇便有了跟柔然开战的机会,反正我如今已是半个死人,临死前,别再让我牵连更多的人了。”这句话满是痛苦哀求,压抑在嗓音下,在出声时方才泄露。

    姒遥闭着眼,落下一滴泪:“当初选择嫁来大崇,我便知晓,哪怕不去缚住我的手足,赐我翱翔天空的翅膀,我也逃不出半分。”

    屋内是长久难掩的沉默,那人声音哑涩地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又是一阵无言,那一刻姒遥想起受自己所累的孩子,想起故国的落日万丈金光,最终咽下那个名字,道:“你早日回国吧。”

    冷宫的嬷嬷突然在不远处骂骂咧咧,质问是谁将她种在墙下的菜给踩坏了几棵,屋内的交谈也随之一顿,嬷嬷看到站在屋子外的言霁,骂了声“小杂役是不是你存心报复”,说着就要过来。

    言霁怕她发现屋内的人,赶紧抱着衣服跑过去,不谙世事般睁着那双澄澈清明的大眼睛道:“嬷嬷,我刚收完衣服回来,这是怎么了,菜怎么被踩坏了。”

    望着被毁坏的菜地,他露出很是心疼可惜的模样,腾出一只手去拉嬷嬷的手,仰头望着她道:“浣衣局的姐姐今日给了我糖酥,我去给你拿,嬷嬷别生气了好吗?”

    胖嬷嬷脸色缓和了些,当是自己冤枉了人,但也并无愧疚,她根本看不上小孩子的吃食,便又骂骂咧咧地走了。

    等外面安静后,那扇紧闭的房门这才被打开,一个身着艳艳红衣的少年从里面出来,衣袍被开门时灌入的风吹得飞扬,那双殊丽的眼眸落在灰扑扑的言霁身上,微微凝滞了下。

    他走出来,蹲下身平视着言霁,伸手揉了揉言霁蓬乱的头顶,轻声问道:“你就是霁儿吗?”

    少年模样看起来也并没多大,用的却是长辈的语气。

    看了眼母妃,言霁乖巧地点了点头。

    红衣少年很轻地说道:“你可以叫我风灵衣。”

    -

    言霁十三岁生日那天,天空飘起了很大的雪,冷宫里就连那些齐人高的荒草都枯萎了,整个冷宫被雪覆盖着,一如既往得荒芜。

    一大早起来,言霁便拿着扫帚扫雪。

    他不喜欢冬天,今年格外不喜,因为冬天一到,胖嬷嬷就会命令他第二天起来必须将昨夜覆盖在过道的雪清扫掉,言霁必须天没亮就爬起来,这样才能在胖嬷嬷来时,完成这项任务。

    嬷嬷过来时,雪已经被清扫好了,言霁扬着笑脸朝她打了个招呼,便又去熬药,循规蹈矩地过着每一日,仿佛已经忘记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

    如今母妃清醒的时间很少,常常都是在她昏睡时,言霁捧着碗将药一点点喂给她,她也很少出去过,必然也不知道今日是何年何月。

    到了傍晚,胖嬷嬷瞅着那间屋子,扔下手里的瓜子壳,皱着眉嘟囔道:“这人怎么当娘的,这么个重要的日子,怎地一点表示也没有!”

    跟言霁相处了大半年,嬷嬷虽没说多待见,但至少从没像外面那些人一样刁难,看这小孩讨喜,偶尔还会大发慈悲地搭把手,如今逢岁,看他连碗最寻常的长寿面都没有,难得生出点看不过去的义愤填膺来。

    坐了会儿,确定那间屋子不会有任何动静后,胖嬷嬷骂骂咧咧地站起身,攥着刚关上门出来的言霁便往厨房走。

    洒了一把面进沸水里,嬷嬷气不住地嚷嚷道:“你那娘是死了不成!”

    言霁不明白嬷嬷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老老实实地坐在灶台前烧火,闻言为不可查地皱了下眉,片刻后,脸上惯性地扬起笑,说道:“母妃只是睡下了。”

    “睡下了?!她倒是睡的安心,全然忘了十几年前的这一天,是怎么把你带到这个世界来的!”

    言霁错愕地抬头看向满脸怒容的胖嬷嬷,胖嬷嬷瞪着他:“看什么看,知道你今日逢岁很稀奇?去年这日,整个皇宫都被轰动,想不记得都不行!”

    须臾,她又刻薄地笑了声:“真是瞬息万变,去年我怎么也想不到,小皇子会落到我手底下来。”

    言霁垂着头不吭声了。

    嬷嬷将煮好的面推给他,不耐烦道:“快吃,过生日怎么能没有长寿面,吃完自己把锅碗洗干净。”

    看着他夹起一筷面吃下,嬷嬷这才拢着厚棉衣离开,在路过姒遥的屋门前,吊着嗓子冲里面喊:“连句话都没有,这当娘的真狠心啊、真狠心啊。”

    房门在风雪中被打开,姒遥撑着摇晃的身体走去厨房,从门外看向屋内暖黄的灯光下,正低着头小口吃着长寿面的孩子,面上流过的眼泪啪嗒啪嗒掉进汤碗。

    哪怕那张脸尚且稚嫩,也能从流畅艳丽的眉眼看出长大后会如何风华绝代,姒遥看得愣神,无意识地唤道:“霁儿......”

    而何时才能虹销雨霁,彩彻云衢。

    在轻唤声中,言霁茫然地抬起头,在看到站在门外的姒遥后,忙放下筷子跑过来扶她,偷偷将眼泪擦干,仰头笑看着她,问道:“母妃怎么起来了?”

    “霁儿。”姒遥抬起那只冰冷颤抖的手,抚上言霁的脸,眸中凝着泪光,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问自己,“十三年前,我是不是就不应该生下你?”

    言霁抿着嘴,笑容僵在了脸上。

    “不被任何人期待的诞生,总会活得比常人痛苦些。”姒遥抱着他流泪,“对不起,霁儿。”

    “但依然想跟你说,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滕王阁序》唐·王勃

    第49章

    破妄三

    云卷云舒,

    雪停了,风也小了,天气虽然依旧冷得刺骨,

    但一切都在好转。

    同样好转的,

    还有母妃。

    这日母妃起得很早,穿戴整洁端庄,

    容光焕发地走到院子里,将外面又冒出头的杂草理了理,辰时后,

    阳光升至高空,洒下暖洋洋的光,

    一点点将霜雾破开。

    言霁起来时,

    看到外面的人,吓了一大跳,

    确定真的是母妃后,怕她累着,忙接过她手里的铁铲,

    道:“孩儿来吧。”

    姒遥带着笑看向他,

    这是这些日子来,

    姒遥第一次对他笑,声音跟以往一样温柔清透:“母妃给你准备生辰礼物,你在这里等会,

    我去给你拿。”

    点了点头,

    言霁局促地等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等到母妃再次出来,

    怀里抱着个小奶狗,

    言霁瞪大了眼,

    满是惊喜地接过,确认得问道:“这是送给我的吗?”

    “好可爱的小狗狗!”

    姒遥眼带笑意,说道:“不是狗,是狼狗,托人从宫外带进来的,若再有人欺负你,就叫它去咬他。”

    “谢谢母妃!”言霁开心地举着小狼狗转圈,转了一会,停下问,“是不是该给他起个名字?”

    姒遥温柔地看着他道:“既是霁儿的,便由霁儿来起名。”

    言霁思索半晌后,苦恼道:“我还没想好,一定要给它起个威武霸气的名字,我再仔细想想。”

    “不急。”姒遥站久了,有些累,靠坐在窗台旁的杌子上,望着层云堆叠的天空,“前段时间皇后来时,让母妃送她样东西,今日弄好了,你......带过去吧。”

    “什么呀?”言霁眨了眨眼,“皇后娘娘也让母妃给她绣帕子吗?”

    姒遥笑了起来:“嗯,一张手帕。”顿了顿,她面露哀戚地嘱咐,“你过去后,嘴放甜点,切莫跟皇后起冲突,就将她当作母妃一样孝敬着,知道吗?”

    不过只是短短去一趟,姒遥却叮嘱了他很多话,才将怀里那张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交到言霁手里,推着他的背往冷宫的大门走:“去吧。”

    言霁握着手帕,还抱着小狼狗,想要将它放下再走,母妃却说:“怕路上有人欺负你,带着它吧。”

    言霁惯常听母妃的话,懵懵懂懂地往冷宫的朱门外走去,一步三回头,心跳不自觉地紊乱,潜意识里像是预感到什么,每迈出去的一步都格外沉重。

    母妃站在近日难得的灿烂阳光下朝他挥手微笑,站在积雪初融、断井颓垣的宫殿前,静美得像一张画卷。

    扭回头,言霁跨出那道斑驳脱落的朱门。

    从此之后,这扇朱门再没被打开过。言霁将手帕送到,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顺从得被皇后留在宫里用了午膳,中途他还偷偷揣了些梅花糕在袖子里,想着等会可以带回去给母妃尝尝。

    直到言霁说要走,顾涟漪露出一瞬愕然,尔后了然地笑了声,伸出手绢擦干净言霁的嘴角,温声细语地说:“按照规矩,本宫亦是霁儿的母后,以后莫要再叫娘娘,本宫不喜,叫母后,知道吗?”

    言霁只觉这女人轻柔细致的举动下,让人冰冷悚然,仓促地点了点头,临走时皇后对他道:“本宫的凤鸣宫,霁儿随时可以搬来。”

    当言霁再也进不去冷宫,才终于明白顾涟漪那句话的意思。

    他跪在冷宫前哭求母妃给他开门,抱着小狼狗卷缩在门檐下冷得颤抖,然而母妃始终没有回应过他,连胖嬷嬷都销声匿迹了。

    三天后,言霁再支撑不住,眼皮耸拉意识模糊,怀中仅有热度的小狼狗呜咽地叫着,同样气息微弱。

    停歇几日的雪又下了起来,这应该是冬日最后一场雪了,所以下得格外得猛烈,没多久就在言霁的眼睫上、发丝上、衣衫上覆盖了厚厚一层雪。

    在言霁以为自己会被埋葬在这场雪中时,低垂的眼帘下,映入双不染纤尘的金丝皂靴,一袭比雪还亮洁的辉白长袍拂过雪地慢慢行来。

    言霁眨了眨眼,凝在卷翘长睫上的细雪簌簌落下,心里迟缓地想着,莫不是地狱使者来勾我的魂了?

    他已经冷得麻木,呼出的气都没了热度。

    “你怀里的狼狗,快死了。”琅琅如碎冰撞玉的声音,比雪还没有温度,好似仅仅在叙述一个事实,但言霁在极致的冷意中,却品出这话里的温柔,像是一团篝火燃在身前,四肢都在这话中,恢复了些许知觉。

    言霁茫然恍惚地抬头,看向他。

    纷飞乱舞的大雪中,如玉脂般白皙修长的手握着一把伞,浓墨般的长发在身后微微飞扬,那张脸好似能颠倒众生,眼睛却清冷深邃,似凝霜傲雪,玉辉冰洁。

    原来牛头马面竟长得这么好看吗?

    言霁近乎失智地想。

    他大脑沉重得如灌铁铅,很有礼貌地张了张嘴,询问道:“你不是来勾我的魂,是要勾走小狗狗的魂吗,能不能拜托你,先把我的魂勾走?”

    美人愣了下,朝他伸出手。

    看来是同意了。言霁将跟冰块等同温度、长着冻疮的手放在那只洁白修长的手上,顺着力道踉跄地站起来,下一刻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记忆中,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有着好闻清香的怀抱中。

    再度醒来时,父皇坐在他床边,正同太医说着什么,言霁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便被父皇敏锐地察觉,大掌包裹着他的手,将温热传递至言霁的四肢百骸。

    “醒了吗,先别动。”父皇朝身后喊了声,一个金卷半长发的大胡子东洋人走了过来,单手至胸前行礼。

    接着,那个东洋人代替父皇坐在了他床边,扶着还处在迷蒙中的言霁靠在床头,用很轻,很淡的声音说道:“十一殿下,接下来,我们玩个游戏,好吗。”

    没等言霁回应,他拿出一块正转动的机械表悬在言霁两眼前,一边摆动,一边循循善诱道:“看着这块表,看着上面的指针。”

    东洋人的中原话说得拗口,反而产生如隔世传来的效果。

    像是被一股魔力驱使,言霁不由自主地照做,失神的目光看着表上的指针,才发现这块表正在倒转。

    “现在,我们往后看,想一想近一年发生的所有事,然后我们将它,一一封存起来。”

    时间在言霁的记忆中往回倒溯,这大半年发生的每一件事的画面,在指针的走动下一一倒放,最后停顿在上面的画面,是母妃被禁军扣押前往冷宫,风过时,漫天飞着菩提花。

    窗外洁白无瑕的飞雪,也在此刻,在言霁的眼中,变幻成了菩提花。

    “对,现在正是菩提花旺盛的季节,在你十三岁的春天,你的母妃刚被送往冷宫,你被过继给皇后,现在你正从凤鸣宫的床上醒来。”

    言霁目露挣扎:“不...不是这样的。”

    东洋人手下停顿,渐渐严肃慎重起来,用更轻的声音说:“没错,你刚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现在记忆错乱,但很快,梦里的事就要忘掉,你得回归现实中。”

    言霁喃喃道:“梦?”

    “是的。”东洋人用肯定的语气回复他,自摆动的钟摆后看向小殿下迷惘涣散的眸子,“你母妃走前,让你长大后再去接她出来。”

    那一刻,言霁眼中的挣扎慢慢消弭,只记住了,母妃让他长大后,去接她。

    “等我长大了,就能去见她了吗......”

    东洋人再次肯定地回复:“是的。”

    言霁沉浸痛苦的眼眸渐渐变成一望无际的漆黑,有光慢慢从中透了出来。再次睡过去时,他的嘴角翘起了笑意。

    寝殿外,崇玄宗疲惫地坐在交椅上,说道:“你答应朕的,一定会转移走霁儿身上的白华咒,若是不能,你可知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顾弄潮眼底的情绪清浅淡漠,收回望向寝居的视线,抬眸看崇玄宗的一瞬间,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就连崇玄宗在皇位上坐了这么多年,看到这一眼时,也不由心下一惊,那仿佛是久居高位生杀予夺,才能有的气魄。但很快,那双眼恢复幽暗深邃,道:“若臣失言,任君处之。”

    -

    那段时间,言霁过得很是混沌,大部分时间都身心俱疲地在睡觉,醒来的时间很少,伺候他的宫人说,他生了一场大病,需好生调养着,也不让他下床,连开窗吹个风都不允许。

    言霁也不知道如今是什么月份,只听宫人说,现在是春天。

    但不知为何,却这般得冷,大概冬的寒霜还没来得及收走吧。

    言霁一向乖巧听话,不让他出去,他就不出去,不开窗便不开。他身上不知从哪来的淤青,在玉脂膏的作用下淡化,直至完全消失,皮肤白净滑腻,就像一直养尊处优着,不曾受过半分苦。

    皇后经常会来看他,对他很好,各方面的照顾都无微不至,但这样的好却透露着一种疏离,以致言霁在面对她时总觉得很不自在,不由自主想要远离。

    但在偌大的皇宫,顾涟漪需要个皇子,言霁也需要个母后,支撑他能活到长大的时候。

    父皇也常常过来,有时候抱着他念书,有时候教他如何投壶更加精准,有时候陪他捏幼稚的兔儿爷,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母妃一个字。

    言霁也很默契地不提。

    他对冷宫生出种望而生畏的态度,就好像永远不打开那扇门,母妃就永远正好好得活着。

    直到一天,宫人告诉他:“入夏了,殿下可以出去了。”

    那一刻言霁想的是,这个春天真是格外漫长。

    但再漫长,也终于结束了。

    走出去,沐浴在多日未见过的阳光下,苍白的脸上难得浮出了点颜色。宫人牵着他的手,带他去了御花园,很多人跟在身后,各个都低眉垂目,不敢妄言。

    好像警惕着什么。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

    直到一日父皇过来,问他要不要去太学院念书,并道,如果不想去,他可以叫太傅来宫里单独为他教导。

    看样子,父皇应该想让太傅进宫教导的。

    太傅本应该只为太子授课,但父皇为言霁开了先例,为防其他皇子不满,便放宽了条件,让太傅□□导众皇子。

    大概也是如此,此后太子在看到言霁时,才会满是敌意,联合众人在太学院孤立言霁。

    此时,言霁面对父皇的询问,说道:“儿臣想到太学院去。”

    他在凤鸣宫待得很不自在,想要有个躲避的地方。

    第一次去太学院,皇后特意给他备好笈囊,告诉他若在太学院逗留晚了,可去镇国王府歇脚,并安排了随从跟在言霁身边。

    起初言霁并没有去,他也没怎么回皇宫,而是在书院里申请了一间房,常常会去那落脚。

    那段时间同窗们对言霁的好奇大过于畏惧,会时常来找他说话,偶然间,言霁听说有段时间宫里进行了一次大清洗,问言霁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言霁详细问是什么时候。

    那人道,大概快到春天那会儿吧,一夜间处死了很多人,还都是些不起眼的宫人。听说还是镇国王府手底下的金吾卫去处理的......

    快到春天的时候?

    言霁仔细想了想,并不记得有这回事,那人也就当个稀奇说说,见他都说不记得,便道,那估计是以讹传讹吧。

    此事便掀了过去。

    等言霁见到三番两次旁人口中提及的镇国王嫡子时,是因为车轮过山路的时候被一块石头给颠坏,随从对他说,最近能落脚的地方只有镇国王府,问他要不要去借宿一晚。

    当时已是盛夏,天气酷热,言霁念着若叫随从再来回去找车,恐怕会得热病,便点头同意了。

    镇国王府初见时,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池塘边,一身黑袍玄襟,神色慵懒浅淡,正撒下一撮鱼食,垂目淡淡地看着竞相争食的红鲤鱼。

    言霁不由心生紧张,手指轻轻攥着袖子,上前斟酌地喊了声:“皇叔。”

    若是叫舅舅,未免太攀关系了。还是按照职衔去叫好些。

    听闻此称呼,那道极其好看的背影未免一顿,随之像是从嗓子眼溢出的轻笑,那人回眸看来,粼粼波光映在他眼底,像是点亮了一池星辰。

    寂寥又温柔。

    窝在他旁边的小胖狗抬起脑袋,在看到言霁时撒欢似的跑过来扒拉言霁的衣角,言霁连连后退了几步,却见“皇叔”并没阻止。

    不得不硬着头皮寻着话题问:“它叫什么名字?”

    顾弄潮弯了下眼睛,收回目光继续望向池面,鱼儿已经吃饱,沉入了清澈水底在水草间游曳。

    只听他淡淡道:“还没来得及起名。”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称之为:薛定谔的母妃。

    ——只要不开门,就处于即死又活的叠加状态。

    关于指针:最早的钟表“水运仪象台”出现在宋朝,被称之为中国的第五大发明(是统称,其中还有二十四节气、针灸、珠算等)。为了避免考据,这里使用东洋人作架空处理,大钟浓缩成小钟。

    第50章

    暗涌一

    冷宫里的杂草野蛮生长,

    任何缝隙都能长成,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也只有它们的生命力才能这么顽强。

    沿着石板路往里走,

    一路没看到任何生命活动的迹象,

    墙体都坍塌了好几面,宫殿灰蒙破旧,

    角落结满了蜘蛛网。

    风过,都是阴冷的。

    在言霁不断深入时,他眼前好似浮现出一道巨大透明的钟表虚影,

    正在快速顺时针转动,无数画面闪过,

    一切得以拨乱反正。

    母妃被打入冷宫时,

    他不是十三岁,而是十二岁。

    那是天盛六十八年,

    不是六十九年。

    如今的言霁即将成年,有了支持自己的党派,他如约来到被尘封的冷宫,

    来接母妃出去了。

    走进过往曾居住的屋子,

    将门推开时落下很厚的灰尘,

    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下翩跹,纷扰视线。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窗旁的木桌上还放着个针线筐,

    里面尘灰覆盖着未修完的针线。

    言霁走过去拿起来看了眼,

    上面绣的羽曦犊+。是两个人,只绣了个轮廓的女人,

    牵着绣得细致精美的小男孩。

    眼泪啪嗒掉在绣面上,

    润湿了泛黄的巾帕,

    言霁握着它转过身,绕过破败的木质屏风,在半遮半掩的床帘后,看到一具女性白骨,安安静静躺在不辨色彩的床上。

    言霁闭上眼长长换了口气,再睁眼时,盈着泪光的眼眸弯起,露出一个笑容,他走过去跪在床前,执起白骨的手,很轻地说道:“母妃,儿臣来接你出去了。”

    余音颤抖哽咽,似不成调。

    -

    天盛七十三年,冬,皇帝谕旨,追封庄贵妃为敦和太后,骨灰暂放金佛寺供奉。

    冷宫里的妃子不可入皇陵,这是先祖时的规矩,哪怕言霁贵为皇帝,也无法逆改,就连追封谥号,都是在群臣的反抗下孤意行之。在此情形下,他只能先将母妃的骨灰放在金佛寺,等他的陵墓修好了,再葬进去。

    而要去金佛寺,就必须得到顾弄潮的准许。

    如今皇宫依然被顾弄潮封禁着,言霁让人给顾弄潮传了几次消息,都始终看不到这个人半根头发丝,最后言霁不得不下诏,命令顾弄潮进宫陪同。

    不进宫,就是抗旨。

    言霁本以为就算搬出圣旨也不一定能将摄政王请来,等顾弄潮真来了,言霁反而猝不及防,抱着母妃的骨灰坐在未央宫的菩提树下,愣愣地看着他发呆。

    扫过一眼他手里的陶瓷罐子,顾弄潮的眼色一如既往冷淡:“陛下唤臣入宫,为的何事?”

    言霁撇开视线,闷声道:“就别明知故问了,朕要出宫。”

    顾弄潮沉默了下:“宫外还不安全。”

    “若朕非要出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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