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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宫人们摆好菜后继续跪在一旁,不敢抬头去看小皇帝的动静。

    又过了会儿,才听头顶传来淡淡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宫人们左右看了看,发现他问的是被她们推进来的那个洒扫宫女,一时间嫉妒非常。

    “奴婢名木槿。”不同旁人的是,木槿面对言霁时没有过多的害怕,只有感激和好奇。

    言霁心思一动,自己身边没有个清白出身的,既然有这段缘分,或许可以把木槿留在身边,做事时也方便。

    但他不确定木槿值不值得培养。

    约莫都是他素来爱吃的膳食,言霁勉强吃下了半碗饭,也没反胃感,再多也吃不下了。在房间里待了太久终归是闷得慌,言霁叫上木槿,打算出去晒晒连日关在暗处的霉气。

    按理说言霁当务之急应该是处理累积的政务,刚继位他就已荒废朝政许久,这期间一定发生了很多事,但言霁自知轮不到自己操心,顾弄潮可以将所有事都安排好。

    言霁带着宫人摆驾出了承明宫,木槿也跟着,见言霁不说话,也只安静地跟在后面没有打扰。

    言霁正在思考应该从哪入手,重新拉近跟顾弄潮的关系。

    因先帝在位时奢靡无度,大肆挥霍金钱修建楼阁,如今的皇宫前所未有得鸿图华构,黄昏时分,金殿万丈霞光下折射出浩瀚璀璨的威仪,缭乱浮华得惑人视野。

    言霁披着金丝白绒斗篷,在壮丽的建筑下走得很慢,他没有什么力气,走一程就要歇上一会,天色渐黑,一大波宫人提着灯笼在后面远远跟着。

    不知是不是因为今日是穆王病逝的头七,宫人们总觉得阴森森的,连钻入衣袍里空气都透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万籁俱寂,木槿突然惊呼一声:“好漂亮的花啊!”她仰头望着上方,伸手接着寥落下的花朵,言霁闻言也抬头看了眼,比雪还圣洁白净的花枝探出宫墙,在穿道而过的寒风中颤抖零落。

    再一看不远方宫门上的字:未央宫。

    竟不知不觉,来到了母妃之前的住所。

    木槿接到一朵花,凑到鼻尖闻了闻,那双灵动的眸子亮了些许,问道:“陛下,这是什么花啊?”

    言霁道:“菩提花。”

    “这就是菩提花?我原以为菩提花都是红色的。”

    言霁笑了笑,菩提花确实都是红色的,但当年父皇说白色的菩提才更衬母妃,命天下能工巧匠,用种种方法将红菩提培育改成了白色。

    言霁一直很羡慕母妃跟父皇间的感情,若是没出那等事,抑或是父皇对权势看得轻一分,对母妃信任一分,他原也可以是在父母娇宠下长大的孩子。

    木槿露出瑟缩的神情,小声道:“奴婢可是说错了话?”

    言霁疑惑地看向她。

    木槿见状松了口气,拍了拍胸口道:“陛下刚刚的神色好难过。”

    言霁不解,他刚刚明明笑着,但他没有多问,绕到宫门前,本想推开,却发现上面落了重重的锁,一直跟在不远处的宫人上前问道:“可是要叫殿内省的人来开锁?”

    “不用。”

    大费周章,恐怕又要惊动顾弄潮。

    言霁让他们就在这里候着,让木槿拿了盏宫灯,便沿着红墙一直往前走。木槿不明所以,乖乖跟在后面,等拐过一个弯角,后面的人再也看不到,言霁熟练地爬上太平缸,木槿看到惊了一跳,连忙搀着小皇帝,却见对方朝自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转身,搭上宫墙上的木藤,就爬了上去。

    转眼间,小皇帝消失在了宫墙那头。

    动作熟稔得就像回家一样。

    木槿咬了咬牙,将提灯挂在身后,也跟着爬上了太平缸,她踩得不甚稳固,左摇右晃的,低头一看缸里的水,只觉彻骨地凉,这么冷的天要是掉进去,可要折了半条命。

    木槿赶紧伸手够住宫墙上的木藤,但她比言霁矮了半个头,堪堪够到时脚底一滑,惊呼一声快要摔下水缸时,手腕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拽住。

    言霁趴在墙头,吃力地拉着她,小声抱怨了一句:“你吃的啥,这么重。”

    木槿脸一红,加上自己的努力,终于被言霁拉扯了上去。

    她坐在墙头,往前看去,未央宫里草木萋萋,花落凋零,回廊桥榭蛛丝联结,金殿蒙灰黯然无色。

    一眼望去只觉这里破落残败,天又昏暗,风过时,更显几分萧瑟。

    “好歹是宫里的宫殿,怎么这般......”木槿一时想不出形容词,提着宫灯四下看了看,发现旁边搭着一个木梯。

    原来小皇帝刚消失那会儿,是去搭梯子去了。

    言霁踩着木梯爬下去时,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听得木槿提心吊胆,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往下爬。

    未央宫的草已生得及膝高,若是夏天,恐怕还要更高些,依稀能看出这座宫殿过往的繁华,但如今仍残余的那两三分,只余凄凉。

    木槿瑟缩地跟在言霁身后,小声问道;“陛下,我们来这里做什么呀?”

    “你知道庄贵妃吗?”

    木槿摇了摇头,她之前一直在尚仪局干活,庄贵妃之名只听一些宫里的老人提起过,不过每次说起,也都忌讳颇深。

    言霁放缓脚步,幽暗的灯光下,纤长羽睫垂落下两扇阴翳:“庄贵妃是朕生母。”

    “这里是她的宫殿。”

    在这里,小皇帝的姿态显出在外面从未有过的轻松,嘴角都是翘起的,步履如鸟雀般轻盈。

    木槿神色动摇,她将宫灯往高处提了提,让光线照得更远些,能让陛下看清更多地方。

    来到正殿前方,挨着大门的位置,生长着木槿先前看到的那棵菩提树,雪白的花瓣纷纷洒洒,似雪飘落满院。

    正殿的门上也落了锁,一路走来几乎每个房间都锁着。

    言霁挨个走过,隔着斑驳的朱红宫门,甚至能听到宫人们在外面焦急的呼喊声,木槿终是没忍住道:“陛下,你在找什么?”

    “想起一些旧事,随便看看。”

    言霁走到一扇门前,突然顿住,吩咐:“将灯提近些。”

    木槿依言将宫灯往前提,待光线蔓过去,言霁一点点皱起眉,转而走向紧闭的窗户,捻了把上面的尘灰。

    那门上的锁落灰明显较之其他地方浅一些,而窗台的灰里夹杂了些红泥——这间房有人进过。

    木槿睁着闪烁的大眼睛,问道:“陛下怎么了?”

    “里面有人.....”

    话音刚落,房间内隐约响起一道轻微的摩擦声,木槿缩了缩脖子,忐忑道:“可要奴婢去叫人?”

    言霁摇了摇头,道:“红泥是干的,那人早走了。”他推了下窗户,本该上了栓的窗扇轻易被推动,灰尘纷纷扬扬腾飞而起,呛得言霁捂嘴连连咳嗽。

    闯入未央宫的人恐怕是见门锁打不开,才撬开窗扇翻了进去。言霁不明白,一座封闭多年的宫殿,有什么好潜入的。

    尘灰渐歇,木槿大着胆子提灯探入,昏黄的光线渐渐照亮房间里的布设。

    她刚被小皇帝大喘气的两句话吓得紧,这会儿手还是抖的,光影跟着一颤一颤,紧迫的气氛让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旁人口中的小傻子皇帝,怎会如此细察入微。

    言霁率先进到房间内,这间房似乎是个身份贵重的女子寝居,镜台纱幔,妆奁摇榻,挨着窗口的地方摆着一方书案,不同其他地方皆落满厚厚一层灰面,书案明显有动过的痕迹,略显凌乱。

    走过去翻了下,并没什么特殊的,不过是些四书五经。

    正在打算离开时,木槿惊叹道:“这画上的娘娘好美啊,她就是庄贵妃吗?”

    宫灯的照射下,墙上挂着一副倾国美人图,美人旁边站着一个十岁左右、模样相近的小男孩,纷纷扬扬的菩提花树下,她的笑容和煦慈悲,似仙似神。

    只不过,画技再高超的画师,也画不出那双深邃如大海的眼眸的万分之一。

    就算如此,画上的人依然美得世间仅有。

    木槿提着灯痴痴地看了会儿画上的小男孩,视线挪向言霁,喃喃道:“这幅容貌若是男儿身,恐怕比女子还绝妙......”

    话说到一半,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对面的人是谁,脸色顿时一阵煞白,结结巴巴道:“陛......陛下......”

    言霁正因看见这幅画而走神,根本没留意木槿说了什么,他的思绪困入了当初入画时的场景——母妃因多年未归故乡,思念远方的亲人,父皇便重金将当时盛名京都的画师请进宫给母妃与小皇子作画,打算将此画寄给故国。

    让母妃的族人们知道她在大崇过得还不错,以慰思乡苦。

    那天母妃很高兴,特地选好了作画的地点,便是在这棵菩提树下,不过方位却没选好,画面略显昏暗,言霁还记得,那会儿画师提醒了这件事,母妃却说:“要将落日之景画进去,大崇的落日金光万丈,不同柔然。”

    她抬手轻揉小言霁头顶,柔声说道:“若有机会,你应该去看看柔然的风光,对比大崇,会有不一样的收获。”

    小言霁奶声奶气道:“儿臣允诺。”

    但如今,柔然的落日风景他恐怕再看不到了,只能借画卷看向七年前融为背景的大崇落日,辉煌壮丽,整个画卷的色彩都被渲染成金橙色。

    言霁凝视了很久,逐渐发现画上一处突兀的地方,夕阳的背景下,屹立着一座华灯初上的高楼,与恢弘皇宫泾渭分明,飘扬如雪的菩提花下,庄贵妃坐着的位置,刚好在那座高楼的斜下方。

    这幅画本是要寄给柔然国主的,中途不知缘何却被截了下来,其中,又有何缘故?

    “陛下,你闻到什么味道没?”

    木槿往言霁身边靠了靠,皱着鼻子很不舒服的模样,突听外面纷沓的脚步声,有人大喊:“走水了,走水了!快来人!”

    言霁猛然从画中回神,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心脏漏跳了一拍,身体跟灵魂恍若被撕扯开。

    怎么会......起火?

    木槿快步走到窗边,却根本推不开,有人趁机在黑暗中将窗户锁死了。

    空气中蔓延开一股刺鼻的浓烟,其中夹杂着硝石的味道,木槿拍着窗户大声呼救,可是哪怕她用尽全力去喊,在纷乱喧哗的背景音下,也显得微不可闻。

    言霁扯了扯她。

    木槿含着泪水回头喊道:“陛下别怕,奴婢这条命都是陛下捡回来的,奴婢定誓死护您!”

    她拾起旁边的椅子,拼命去砸锁死的窗扇,言霁顿了顿,强逼自己定下心神,并安抚道:“朕不怕,你也别慌,走这边来。”

    炽烈的火光一晃一晃,照着那张瑰姿艳逸的脸庞乖巧淡然。

    木槿不由松开椅子,愣愣地跟着言霁走到正门前,言霁推开一条缝隙,粗壮锁链滑落下来,言霁蹲下身沿着锁链将大锁扯入缝隙里,取了头上的簪子拨弄几下,那锁咔嚓一声,应声而开。

    木槿瞠目结舌,任谁也想不到,万人之上的小皇帝,竟会这种市井把戏。

    言霁推开门,只见外面已弥漫起熊熊烈火,火势最凶的地方就是他们所在这间寝居的旁边,幸而这里多年未修整,潮湿阴冷,火势并没那么快蔓延开,但一路走去,却不止那一处起了火,纵火之人大有将整座未央宫都付之一炬的打算。

    周遭温度炽热地仿佛在灼烧皮肉,言霁的心脏却随着这场大火一点点冷却。

    这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是充斥他跟母妃回忆的地方,是他在冰冷深宫里唯一的慰藉与依靠,是他遭受不住压力时躲避的外壳。

    就......这样烧了。

    身体猛地被拉了一把,木槿惊慌的面容出现在视线,言霁才发现自己竟一时住了脚,呆呆地看着这场火,差点被火舌舔舐。

    木槿看到言霁脸颊上的泪痕,担忧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小皇帝不过还未成年,就算位为九五之尊,也跟正常少年一样有脆弱之时。

    半晌,木槿哑声问道:“不去跟救火的宫人会和吗?”

    言霁稍微恢复了些冷静:“不能让他们知道。”

    要是传给顾弄潮,他一定死定了。

    走在熊熊大火里,也没面对顾弄潮危险恐怖。

    重新回到他们潜进来的那处墙头,言霁抵着墙听了听,外面十分安静,稍稍放下心,让木槿先爬上去,自己紧随其后,然而爬到一半,突见木槿顿在墙头,背景僵硬,并慢慢转头用一种难以言说的视线看向言霁,挤眉弄眼。

    言霁暗道一声不好,再走已经来不及了。

    他悄悄探出脑袋,露出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继而转为惊惧,下方屹立的身影挺拔高大,一列禁军侯于两侧,森然有序,全都仰头看着他。

    顾弄潮翘起嘴角,懒洋洋道:“陛下,玩得开心么?”

    作者有话要说:

    言霁:敢烧未央宫的人你死定了!

    看到顾弄潮后,言霁:我死定了。

    第8章

    依顺三

    春风凛冽,月上枝头。

    言霁趴在朱红高墙上,随顾弄潮的话落下,他的身体轻轻颤了颤,波光流转的眼眸几经闪躲,最后往墙后缩了些。

    身后的宫殿尚还燃着熊熊大火,炽热的温度拂面而来,言霁却不敢下去,顾弄潮比火海更可怕。

    一众禁军站在墙下,提心吊胆防备着小皇帝突然跳下来,顾弄潮反倒丝毫不担心,约莫摔断了腿,对他来说反倒是件好事,不过看见小皇帝这幅怕极他的模样,心里却生出股烦闷,放软了声音道:“下来。”

    言霁摇了摇头。

    站在下面的摄政王已露出几分不耐:“下来,我接着你。”

    “不下,你......你会打我的。”言霁的声音已有些哽咽:“或者像上次那样。”

    顾弄潮的情绪没人能看透,言霁亦是,他缓了下后,解释道:“我只是偶然路过未央宫,想避开旁人进来看看,没有料到会起火,我又......不是故意的。”

    火烬随寒风飘来,其后已发出横梁烧毁的轰塌声,随即燃起更剧烈的火焰,小皇帝趴在墙头,似乎宁愿烧死在这里。

    顾弄潮沉默了一会,道:“不打。”

    他走到墙下,伸出手,又重复一遍:“下来。”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分明写着明晃晃的几个大字:别逼我说第三遍。

    言霁只得爬出来,坐在墙头,看了眼高度。

    他不觉得顾弄潮会接他,所以得考虑个比较稳妥的法子下去,如今缸里的水已经都用去救火了,空的太平缸边上根本站不稳一个人,似乎除了顾弄潮接他,没有别的办法。

    言霁再次看向顾弄潮:“我真的会乖乖听话,你别再怀疑我了,好吗?”

    言霁满眼真诚,他确实会很乖,乖乖等着顾弄潮暴毙,现在除了想争取提前将母妃从冷宫救出来外,别无他想。

    看见顾弄潮坚定展开的手臂,言霁眼中的疑虑散了些,在火舌蔓来时撑起身子跳了下去,令人心悸的失重感后,他坠入一个结实的怀抱内,一双手臂如铁箍般牢牢将他揽住,不过片刻,就已松开了力道,反倒是言霁紧抱着顾弄潮不肯松手。

    “我腿软,站不住,皇叔抱我回去好不好?”

    娇软的身体靠在结实硬朗的怀抱中,胳膊圈着顾弄潮脖颈,像是怕极了,踮着脚将头埋在顾弄潮颈窝,是一种几乎将自己整个人都缩进顾弄潮怀抱的姿态。

    顾弄潮收回去的手在半空中僵硬了下,低声喝道:“放开。”

    “不放!”小皇帝的声音带着哭腔,“在软轿里,皇叔不都愿意抱我吗?”

    旁边的禁卫军们望天往地,不敢望前方。

    感觉到愈发僵硬的身体,藏在暗处的那双眼睛闪过一抹狡黠,言霁极度记仇,受了什么委屈他一定要报复回去才舒心。

    为防言霁再口无遮拦,顾弄潮干脆利落地一把勾起他腿弯,将人打横抱了起来,大步朝承明宫走去。

    言霁如愿了,不再多话。

    就是心里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太对,好像怎么看都是被这样抱着招摇过市的他比较丢人?

    将人送到,顾弄潮看着一脸赤红色的言霁,笑了声:“满意了?”

    言霁有些笑不太出。

    大约是扮傻子久了,他才干出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事来。

    未央宫失火一事还得调查,顾弄潮没再调侃言霁,戏谑了句后就又带着禁军风风火火离开,错身而过时,顾弄潮看了眼缩着头站在旁边的木槿,木槿在森冷的视线下腿软地差点跪了,但也只是那一眼,顾弄潮便径直走了。

    待威压散去,宫人们立刻簇拥上来,查看言霁有没有哪受伤,木槿更是被大宫女趾高气昂地叱责了一顿,被罚了两个月的俸禄。

    言霁本想为她说话,但却见木槿轻轻朝他摇了摇头,只得就此作罢。

    那名大宫女恭维道:“这些不安分的宫人就得适时教训一下。”

    言霁不明白,在他们看来,什么叫不安分。

    当天夜里,木槿被安排来守夜,守夜是个苦差事,一看就知道她被针对了,木槿却对此只字未提,任劳任怨地点香熄灯,侯在门边守着。

    言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满脑子都是未央宫那场大火,木槿大概是听闻动静,进来问要不要多点些安神香。

    言霁道:“不用,你陪我聊会吧。”

    “聊什么?”

    言霁想了想,问道:“你是怎么进宫的?”

    木槿细细回忆了下:“我很小就被送进宫了,多的记不清,只记得我爹是个小官,后来犯了事,被贬了下去,只剩我和母亲留在京城,没几年父亲去世,母亲另嫁,就将我送进宫里了。”

    “我进宫的时候八岁,一直被一个老嬷嬷带着,前两年嬷嬷也死了,殿内省将我发配了好几处地方,前一个月宫内大换洗,才被选来了承明宫。”

    三言两语,木槿就说完了自己的人生。

    言霁盯着雕花绣龙的床帐顶,轻声道:“那你想你母亲吗?”

    木槿回道:“不想,从她抛下我的那一刻,我们就再无瓜葛了,就算最初会思念,但这么多年过去,如今已经很久没想起她了。”

    室内一阵沉默,安神香的烟雾腾至空中缭绕。

    “陛下可是想贵妃娘娘了?”木槿大着胆子问了句,小时候嬷嬷经常告诫她宫里的规矩,可是学了这么多年依旧没学会,她总是忍不住去问,想要更了解一点这位尊贵无匹,却又似孤零零的小皇帝。

    言霁救了她,如果她能帮帮对方就好了。

    软帐内传来一道很轻的“嗯”,随即,言霁轻声道:“我很想她。”

    “我帮你去见她!”

    木槿几乎不假思索,红着小脸兴奋道:“冷宫并不是那么难进的,奴婢这些年混迹宫中,也有些人脉,我来想法子。”

    言霁道了声好,并没将此事当真,连无影卫都进不去,那里的侍卫见人不问缘由身份直接就地诛杀,一个小小的宫女又有什么法子,但也不好扫兴,毕竟木槿也是为了帮他。

    并且适时鼓励道:“你若是真做到了,朕晋你为大宫女。”

    -

    翌日一早,未央宫起火一事就有了眉目。

    原是因为宫里的荒草干枯易燃,被别宫的火烬点燃,这才起了火。

    但这不过是对外的说法,那晚木槿闻到了硝石的味道,起火背后必有更深的原因,事实远没这么简单。

    稍一猜也知道,能跟顾弄潮作对,还想杀掉他的,背景必然极大,只能是某位王室贵族了。

    不过,宫内倒有些神神鬼鬼的说法,说这是穆王的魂灵在作祟,甚至开始传起了一些鬼神之说,说原本应该是穆王继位,但被摄政王刻意打压,含冤而终,这是上天降下的警醒。

    新上任的总管太监雷厉风行地彻查起谣言的源头,没出几日,乱传谣言之人便被捕获杖毙。

    如今的未央宫已被烧成一片废墟,往来的宫人颇多,正准备重建此处。

    言霁带着一众宫人走进去,所有人都跪地请安,他摆了摆手让众人继续,随后在面目全非的废墟里走走停停,心中一片悲凉。

    来到那颗巨大的菩提树下,站在曾经画师为他们作画的地方,眺目望去,果真见到一处屹立的高楼,在青天蓝云下并不醒目,但却是站在这里唯一一处能看到的建筑。

    菩提花纷纷而下,这场大火并没烧到菩提树,周围的焦土衬得这棵树越发圣洁,就如难世中怜悯的菩萨。

    言霁看了一会儿,心里闷得慌,刚回到宫门口,却又遇到顾弄潮身边的吴老,跟他说摄政王在御书房等他。

    到御书房时,很多大臣也正侯在外面,见到言霁一叠声的陛下,言霁点头算是打过招呼,跟着吴老进了御书房里。

    好几日没来,御书房的格局也变了个模样,书桌旁另设了一个小座,顾弄潮正坐在小座翻阅奏章,听到言霁进来的脚步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一如既往用懒洋洋的腔调敷衍了句:“陛下来了?”

    “嗯,皇叔。”言霁看到顾弄潮,就会想起那一晚他逼着自己杀死廖平的场景,压下心里升起的惧意,言霁纯真地说道:“怎么另设了桌,小座不宽敞,皇叔去主位上坐吧。”

    顾弄潮这才抬眸看了他一眼,眼眸深邃漆黑,嘴角轻轻一挑。

    “过来。”

    言霁依言走了过去。

    顾弄潮手指微抬,指向角落里堆摞成小山高的奏折,慢悠悠道:“陛下旷朝多日,这些都是堆积下来需要你过目的折子,批吧。”

    言霁:“......”那折子加起来有三个他这么高,照他如今的人设,得批到半夜去。

    顾弄潮续道:“大臣都侯在外面的,有什么不懂只管问就是。”

    言霁慌了。

    细思他又做错了什么事得罪了顾弄潮。

    偷溜进未央宫?

    旷朝绝食?

    私收小宫女?

    今早又没吃早食?

    还是弄脏龙袍的事被发现了?

    短短一瞬间,言霁大脑里过了好几遍最近逾矩的事,最后锁定“偷溜进未央宫”一事上。

    回过神,言霁两眼呆滞,手足无措:“皇叔,我不会。”他想,估计这又是顾弄潮惩罚他的新把戏。

    或者试探?

    言霁咬死自己什么也不会,将小傻子的人设演绎地淋漓尽致,

    可是顾弄潮一如既往并没依着他,让吴老去将那些大臣请了进来。

    言霁在主位坐立难安,他翻开最面上的奏折,好巧不巧是催他纳后选妃的事,第二本讲的边疆御寒防潮的物资匮乏,紧着下一本又说段老侯爷家的公子当街纵马伤人一案。

    天南海北,大事小事,无一不全。

    一个侯府公子犯事也是需要他亲自处理的吗!

    言霁气得头晕。

    他不仅要看,几个军政大臣立于下方,也都轮着向新帝汇报各部门间最近的政务,方便新帝尽快接手。

    从这些大臣的言行,言霁察觉到,他们口中虽喊着他陛下,却很是轻慢不屑的态度。

    言霁此前从未接触过这些,连在场这些大臣都认不全,听得两眼迷瞪,明明他们说的人话,可自己怎么集中精力也听不懂。

    顾弄潮走到他身后,这让言霁更是头皮发麻。

    最后他干脆专心发呆,突然间,顾弄潮端起案前滚烫的茶水浇在言霁手腕上,痛得言霁霎时回了神,身体轻轻战栗,湿漉漉的眼眸看向顾弄潮,刚说了一句:“你......”

    下方一位大臣见缝插针道:“陛下怎地如此不小心,烫伤了可不好。”

    言霁愣了下,剧烈的疼痛下没反应过来这出恶人先告状的戏码,顾弄潮却丝毫没有掩饰,开口道:“陛下可有清醒些?”

    言霁咬牙点了点头。

    顾弄潮扫了眼座下肃立的大臣:“继续吧。”

    不过在目光扫过刚开口那位大臣时,停顿了下,目露警告,对方立刻会意,低下头跪在地上。

    大臣们继续讲政事,这次言霁再不敢走神,努力去理解、学习,手上的疼痛忍得他额前渐起冷汗,眼前泛花,可就算如此,顾弄潮还要让他提笔批折子。

    言霁:狼心狗肺,薄情寡义,衣冠枭獍,罪无可赦!

    骂完,言霁不免开始疑惑,顾弄潮明明要掌控朝局,且跟皇室有着深仇大恨,为什么还要教他这些事。

    真的只是单纯惩罚他这么简单吗?

    又想到当初在镇国王府时。

    学烹茶一课那会儿,他也总是被滚水烫伤,那时的顾弄潮会细心给他擦药,将他抱在膝上讲边疆的趣事,少年顾弄潮霁月清风,哪怕在天牢呆了三年,依然没磨平他一寸风骨。

    少年心中自有丘壑。

    言霁认识的是那样的顾弄潮,不是眼前这个,阴暗邪恶的摄政王。

    言霁暗暗磨牙,勉强听着大臣们的讲解批了一些折子后,手上的疼痛已经快麻木了,这对言霁反倒是好事,时间总算没有那么难捱。

    批完半数后,已经到了下午,几位大臣也早已说得口干舌燥,顾弄潮总算开了尊口:“陛下想必累了,回去歇着吧。”

    待所有臣子都退了出去,言霁起身也准备离开,顾弄潮莫名其妙地问了句。

    “恨我吗?”

    言霁内心狂嚎:你还有脸问!

    面上乖巧微笑:“不恨。”

    顾弄潮笑了声,带着几分嘲意:“回去吧。”

    顾弄潮一贯地喜怒无常,言霁虽觉得委屈,但现在实在不想跟顾弄潮说话,听闻此话立刻起身往外走,临出门时,余光睹见顾弄潮面前堆的奏折远比疯给他的多。

    啧。

    完全是猝死的节奏。

    请照这个量继续下去。

    出了御书房,木槿紧忙迎了上来,一看言霁的手已经通红,甚至起了大块水泡,眼眶霎时就红了,哽咽道:“疼吗?”

    “不疼。”

    可当太医将水泡挑破时,言霁依然疼得飙出两三滴眼泪,直至擦上药,都泪眼婆娑的。

    小皇帝这幅模样让大小宫女们无比怜惜,之后好几天吃食都是直接喂他嘴里。

    当天晚上,言霁收到顾弄潮派人送来的金疮药,那药的味道极其特别,抹在伤口上一点也不痛,但言霁心存芥蒂,宁肯痛着,也不用顾弄潮给他的药。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景不长,很快就有人来通知他,该上朝了。

    说起来,自继位后,这还是言霁第一次上朝,阖宫上下忙碌个不停,又是擦拭冕旒又是清洁龙袍,新上任的太监总管德喜将大崇王朝的官僚册子递给言霁,让他在朝前务必将这些人认全。

    翌日,言霁被打包好,仓促地推上前朝。

    作者有话要说:

    好冷漠啊,你们TAT。

    以后固定早上六点更。

    第9章

    依顺四

    一个合格的傀儡皇帝,主要体现在朝会上有多懂事。

    言霁坐着皇椅,不该说话的时候连呼吸声都很轻,轮到他需要说两句时,首先看一下顾弄潮的神色,快速判断是赞同还是否决。

    可是......

    神色?

    顾弄潮脸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完全让人看不透他的想法。

    朝上的大臣们都等着小皇帝下决断,正在言霁不知所措时,顾弄潮轻轻抬眸,鸦羽似的长睫下眼眸清冷透彻,正对上言霁的视线。

    只一眼,言霁忙错开视线,耳朵蓦地通红。

    顾弄潮总算道:“此事容后再议,门下侍中不是有事要禀?”

    一位大臣手持笏板站了出来,弯下腰道:“穆王府其家眷奴役皆已收押,刑部已坐实穆王之罪,祸则累及上下一百二十三人,将于下月初五流放寒地,请陛下定夺。”

    缀珠微晃,言霁收紧手指攥紧龙椅扶手,眉头慢慢皱起。

    言霁没想到处决这么快就下来了,根本不容他做出任何反应。

    门下侍中话音一落,另一位老臣出列道:“关于穆王通敌叛国一事刑部的调查始终没有公布,其中有几分真假尚且不知,如此草率定案,实属不妥。”

    这等人人自危的关头,居然还有人为穆王说话?

    言霁好奇地看了过去,站在当前的人已是知命之年,一看面相就知其人刚正不阿,一袭正一品的朝服配着花白的头发,虽如此年纪,背脊却挺得很直,双眼清明锐利,正是太傅陈道渊。

    在言霁继位前,就是这位学识渊博的老先生教导言霁识书,言霁继位后,从辈分和声望来看,陈道渊理所当然升任为太傅。

    且最重要的一点是,这位太傅是少数几个保皇党之一。

    敢正面跟顾弄潮作对的人。

    刑部直属于顾弄潮管辖,他这话便是明晃晃指责顾弄潮独断专权,毫不客气。

    言霁心里一咯噔,再次看向顾弄潮,位高权重的摄政王身着朱红朝服,身姿鹄峙鸾停,玉面朱颜郎艳独绝,带着股将众人玩弄股掌的轻慢感,站在一众大臣前,可谓鹤立鸡群,其余皆被衬为背景板。

    面对陈少傅的话,甚至懒得给个眼神。

    但......

    顾弄潮清幽的眼眸却直直朝言霁看来,声音轻柔地问:“陛下可有何异议?”

    “朕......”言霁抿了下唇,那轻柔的声音就如毒蛇盘踞在他头顶,但就是硬着头皮也说了下句:“幸得皇叔及时察觉,穆王此举并未遭成多大影响,如今他既已离世,此事也该当了结,但大崇确有大崇的国法,朕只是觉得......朕刚继位,不易起此纠纷。”

    “陛下打算如何?”

    “穆王府上的年轻一代自然应该流放,当其不察之罪,但老人妇孺实属无辜,若施以惩戒,虽定君纲,但难免失了民心,”

    顾弄潮莫名一笑:“这些话,陛下是从哪学来的?”

    这不像旁人眼中的小傻子可以说出来的,言霁袖下的手指越握越紧,前一段时间的烫伤又开始隐隐作痛,这份痛意让他清醒了几许:“是朕从书里看来的,说君不当以暴治暴,当刚柔并施,仁则济天下,刚则捍边土,其意直白,朕也难得理解,便一直谨记于心。”

    这句治国之道,是当初在镇国王府顾弄潮教给他的。

    顾弄潮教他的他全都记得,不过恐怕顾弄潮恐怕已经记不起了。

    说完这番话,言霁提心吊胆得等着顾弄潮的反应,然而顾弄潮......顾弄潮没有任何反应。

    朝上一部人坚持按门下省的判决处置穆王府,有了言霁一番话,另有一小部分人站在陈太傅身后,两方争执不休,吵得唾沫横飞。

    正在言霁手心冒汗,想要再退一步,其余朝臣也都想着小皇帝第一次上朝就敢忤逆摄政王的决定,等着看好戏时。

    让人大跌眼镜的是,顾弄潮双手拢袖,淡淡道:“那便如陛下所言,五十以上贬为庶人放逐京城,八岁以下终生为奴,妇人为娼,其余皆按原本处置。”

    素来拿定主意就无人能逆改的摄政王居然改口,这几乎堪称宠溺。

    顾弄潮一开口,本还吵闹的朝廷顿时鸦雀无声,熟知摄政王心性的朝臣们不敢置信,言霁也同样没想到顾弄潮竟这般轻易就答应了他。

    下朝时,言霁都还恍惚着,以为自己在做梦。

    也是如此,身后的人叫了他几次言霁才听见,转身见陈太傅迈步向他走来,先行一礼,才道:“陛下继位之初,可有不适?”

    “还好。”

    言霁默默退了一步拉开距离,他可忘不了,书里所写他能跟顾弄潮争斗那么长时间,仰仗的不仅是无影卫,还有以陈太傅为首的保皇党,如今既已知道终会输得一败涂地,他只想离陈太傅这线剧情远点。

    陈太傅完全没看出言霁的排斥,态度和煦亲昵,叙了些寻常话,便又感慨道:“陛下今日早朝一席话,令不少臣子心生宽慰,大崇还是有希望的。”

    声音隐隐透着激动,言霁汗颜:“朕都是乱说的,太傅别当真。”

    陈道渊颔首,但那模样,分明是当真了,且道:“懂得藏拙,谦虚处事,臣相信终有一日,陛下定能得偿所愿。”

    言霁:“......?”

    要说以前,陈道渊最看不起的皇子就是言霁,而如今,言霁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成了优点,这不仅让言霁十分不习惯,甚至惊悚。

    他再度退一步,调整心态,露出标准的天真懵懂的表情:“太傅在说啥?”

    一副对牛弹琴的模样。

    太傅舒缓的眉心拧起,又再度舒展,张了张口,似要下定决心向小皇帝表明军心时,言霁的视线落在他身后,身体明显僵硬了下。

    顾弄潮带着几个人慢悠悠从不远处经过,若有若无地看了他们一眼,殷红的嘴唇弯起一个削薄的弧度,随即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听下属汇报。

    完了,顾弄潮肯定以为自己在私相授受。

    言霁心跳乱了一拍,冥冥中感觉自己离死期又近一步,他朝前追上去,一急之下没头没尾道:“你别误会,我们偶然撞见的。”

    好像是被抓奸在床。

    顾弄潮侧头看向他,微微笑着:“陛下能与各位大臣多沟通,是应当的。”

    初春寒峭,虽着了一件貂绒披肩,言霁也依然因这句话而睫毛轻颤,毛绒领子托着的俊颜更是血色尽褪,刚还存的那点感激烟消云散,顾弄潮依然是那个独断专行的顾弄潮。

    言霁不知怎么回答,这时,陈太傅走过来语气不善:“陛下继位已有一段时日,却还不怎么识得朝中各位大臣,摄政王是否失责?”

    顾弄潮笑容越发恶劣,语调懒洋洋地问道:“确实失责,又待如何?”

    那态度轻慢地近乎蔑视,全然不把这位三朝元老放在心上。

    陈道渊老脸赤红,半晌也说不出话,言霁察觉顾弄潮的情绪不对,往常顾弄潮只会针对他,从没对其他人咄咄逼人过,今儿是吃错药了?

    还是他听到了自己跟陈太傅的对话?

    隔了有段距离,不至于吧。

    不由又偷偷看了顾弄潮一眼,顾弄潮脸上挂着笑,却比不笑还冷漠。言霁在心里给自己点蜡:这人大概率是个顺风耳,真听见了。

    却听顾弄潮道:“既然太傅这么说,那便带陛下出去认认人,本王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他说完再度迈步,带着身后一群人就走,言霁一时都没反应过来突如其来的转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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