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李十殷已过古稀之年,原是宫内的太医令丞,因年前生了场病,落了个手痹之症,适才辞去官职,成了上京城的一位闲散郎中。饶是如此,以他曾经的身份,普通的官宦人家想要请他过府瞧病,却不是那般容易的。
然而太常卿府的小厮去了不多时,这位传闻中脾气不好的老人家便上了门。
他实则是太常卿府的常客了。
我总是会想,能让李十殷变得这般圆滑的,定不是我三品郡夫人的身份,而是我的夫君程温霆在朝中威望太高,圣眷素厚,令他不得不来。
喜儿和乳娘却不这么认为,她们总是哄我,说李十殷虽也给偏房的魏氏瞧过病,但对我的态度显然不同。
望闻问切时,他总是很仔细,将我常吃的药方改了又改,用的皆是名贵药材。
可是这回,他在叮嘱了我暑月莫要贪凉后,在药方上添了一味黄连。
喜儿提醒道:「老先生,黄连味苦,我家夫人喝不下的。」
李十殷遂将黄连改为山栀,对我道:「是药皆有苦口,夫人且忍一忍,食些饯梅吧。」
我制止了又欲开口的喜儿,问他道:「您老先前道我有虚热之症,如今又起了风疹,我近来总是不得安睡,心烦得很,也不知究竟是何原因。」
「夫人,虚热之症,乃正气不足所致,而风疹又名瘾疹,邪之所凑,其气必虚,正是夫人近来烦躁难安的缘由。」
「可这药已经吃了有一阵儿了,却不见好。」
「季夏暑湿,需得慢调。」
李十殷到底是做过太医令丞之人,解答了我的困惑之后,声音顿了顿,又道:「其实夫人也未必是病了,医书上说,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阴阳者,血气之男女也;所谓阴在内,阳之守也,阳在外,阴之使也。夫人这虚热之症,实乃阴阳不调……待到调和了,这些病症自然就好了。」
2
李十殷之话,虽讲得含蓄,喜儿和乳娘却同我一样,瞬间便懂了。
这也难怪,乳娘是过来人,喜儿虽未嫁人,却是同我一起长大的。
未出阁前,我曾是长史谢大人家的女儿。
我父亲谢长史,是相府诸吏之长,也是一位极其严厉之人。
他重规矩和礼仪,亦注重对子女的教育,是以我在很小的时候,便已经开始识字。
只不过所读之书,皆是《女诫》《内训》及《孝女经》之类。
喜儿是我的贴身丫鬟,耳濡目染之下,也是略识得一些字的。
记得在我出嫁之前,母亲差使乳娘在我陪嫁的箱底放了一册画卷。
乳娘道,这册画卷新婚之夜才能打开,要同我的夫君一起观赏。
可我实在好奇得紧,夜里趁着乳娘不在,拉着喜儿迫不及待地便打开了。
结果那一幅幅男欢女爱的春宫图,把我们俩都吓到了。
我还记得那册画卷上,便写了这么一行字——
【避火秘戏图,阴阳两相合。】
后来,我和喜儿手中的烛台不慎掉落,把那册画卷烧了个窟窿。
我发誓不是故意的,怪只怪那劳什子的避火秘戏图,一点也不避火,且里面所描画的男子,无不青面獠牙,丑恶骇人。
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是件很可怕的事。
所以嫁给程温霆之前,我连做了几晚的噩梦。
我梦到漆黑的床帐内,有一只青面獠牙的妖怪叼着我的脖子,用它的大手从后背撕开了我的皮,将我一寸寸地拆骨吃肉,吞入腹中。
醒来之后,一向性情柔顺的我,第一次跑去同母亲哭诉。
我道我不喜欢程少师,不想嫁人。
我与程温霆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遑论那保媒之人,还是范丞相的母亲——相府身份崇高的老太君。
我父亲是范相身边的长史,程温霆却是范相的堂亲外甥,已故的程老御史是他的父亲,而他本人弱冠之年任了太子少师,是京中声名远扬的才俊。
京中不知多少贵女想要嫁他,这婚事,怎么说都是谢家占尽了便宜。
正因如此,我的哭诉被父亲得知后,换来了怒气冲冲的一记耳光。
3
我,谢淑然,是长史谢大人家的幺女。
同我的三个姐姐淑贤、淑德,淑良一样,我自幼学女子八雅,不仅懂琴棋书画、祭祀礼仪,还被家中教导着妇学,妇德与妇言。
我性情柔顺,知书达理,为的便是将来能够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妇人,不丢谢家的脸面。
嫁给程温霆之前,作为父亲的女儿,我只忤逆过他一次,然后换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细算起来,那根本算不得忤逆。
我向母亲哭诉不想嫁人时,抬眼看到从屋内走出来的父亲,便已经噤若寒蝉地闭上了嘴。
可惜,还是被怒气冲冲的他打了一巴掌。
后来我便乖乖地嫁给了程温霆。
出嫁之日,脸上的巴掌印仍未全然消散,因此涂了很浓的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