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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双手一曲,恭恭敬敬将一双生满了冻疮的手摊在他眼下:夫主,你瞿府穷得买不起丫鬟仆妇,还要主母亲自下堂料理家务,我来了三年,未有一日清闲。

    因此,夫主绝不可以懒惰休我。

    ……

    其二,郎君久久未归,婆母思念成疾,卧病已有三载,每日皆是我擦洗翻身,照顾饭食。因此,夫主绝不可以不顺高堂休我。

    其三,郎君成婚当日即远赴邺北,此去经年,我仍是在室之身,因此,夫主绝不可以淫妒、无子休我。

    许是听我提到了婆母,瞿晃面色略有和缓。

    这之后,他眼波微澜,仿佛在看一件毫无温度的死物:江愁予,我竟不知你如此伶牙俐齿。

    我低垂着头:我知自己门第太低,不堪与郎君相配,也无颜盘桓瞿家。

    可我未对不起你瞿家一日,你发了这休书,我便成了弃妇,往后再嫁恐有龃龉。

    哦,原是怕影响再嫁。

    瞿晃站在原地,有一瞬间出神。

    夏日颇长,天光暧昧,中庭到了晌午时分,只剩下让人错觉耳鸣的簌簌风声穿廊而过,眼见对方拂落目光,仿佛拂落一粒尘埃。

    六爻,拿纸笔来。

    话,是对身后的长随说的。

    长随取来一套文墨,瞿晃当着我面即兴挥洒,不一会,一份墨迹淋漓的陈情便跃然纸上。

    之后,他朝我招手:你来,在此处按下指戳。

    我不知这是何物,怎可随便按戳?

    瞿晃冷笑一声:笑话,我会诳你?

    我迎头反驳:当年你母亲聘我时,也没说你日后会休我。

    对方一怔,终是忍了口气。

    那长随见他沉默不语,便举起那张文绢,朗声念道:瞿氏子晃,于观元一十五年聘江氏愁予,惜乎门第错落,有恩无爱,终成怨偶,今请相离。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呈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念罢,此人笑道:夫人放心,郎主已改了和离书。

    我点点头。

    按下指戳后,我又朝他行了个女礼:还请瞿郎君宽恕则个,我去屋里将嫁妆收拾出来,以备再嫁。

    再嫁……你!

    瞿晃闭了闭眼,看那神色,似嫌恶我浅薄,又不好拉下脸与我计较。

    ……速去,速走!

    第三章

    在瞿晃冷淡的眼光里,我带上自己陪嫁的两名长工,屋前屋后地收拾了半天,直到怨鸟西啼,薄暮透窗,统共收拾出了四个红皮大箱子,陆陆续续抬到了门口。

    走之前,还不忘朝他躬身行礼。

    郎君,多谢照拂。

    对方轻轻点头。

    两名长工忿忿然:女郎!左右已经和离,你又何必卑躬屈膝?!

    这两人作为我的陪嫁,白日要在我老父的菽饼店子里忙活,入夜还要回瞿家砍柴挑水,即便如此,也不免和我一样,落得个被人扫地出门的下场。

    见他们个个怒形于色,恨不能冲上前理论,我心中愧疚:苦了你们了。

    闻言,两人连连抱拳:我等本是庶人,辛苦是分内应当。

    可女郎身为主母,这日日辛苦我们是看在眼里的,他瞿晃发达了便休妻下堂,哪有这样的道理!

    另一人在旁边帮腔:是啊女郎,我们不如一纸诉状递到本家,端看瞿家主怎么说!

    我摆摆手,一言不发,只抬头望向院中那颗高大的酸枣树。

    昨日在梦里,我并未接下休书,而是风风火火一路闹到瞿氏主家,将瞿晃无由弃妇的丑事搅得满城皆知。

    再然后,我便被活活吊死在了这颗树上。

    第四章

    傍晚,我带着长工和嫁妆箱子回到位于滁州城北的牛尾巷。

    我阿耶得了消息,早早便在巷口张望,见他面容沟壑,霜雪满头,枯朽的身子在风中不住打着寒颤,我不由得满心羞惭:阿耶,女儿不孝,给您丢脸了。

    对此,我阿耶唯有长长一声太息。

    两名长工帮我将箱子抬进出嫁前的闺房,房中一应布置如常,窗前一面明镜,微染尘埃。

    我揽镜自照,却惊见脖子上一圈深深红痕!

    是耶,非耶?

    真耶?幻耶?

    只是不知,这到底是我自己无意中挠的,还是梦中吊在那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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