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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绣瑜想到御花园里那个路遇毒蛇还能稳稳站着、不失仪态的姑娘,心里隐隐一颤。

    以前学校流行一句话叫“外交无正义”。为了自己国家的利益,就算明知道是瞎话也得掰扯,明知道是损人利己的事也得做,宫廷斗争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虽然不喜欢这样的内斗,但在这样复杂的局势里,她能坚定自己的立场和原则,保护几个孩子平安长大,不管男孩女孩、志向如何,都教他们不枉渡一生,也就足矣。

    窗外渐渐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行宫多树,雨点击打树叶的声音朦胧幽远,好似呜呜的笛声从远方飘来。宫女去关窗,木头撑子被取下,一阵风却带着清新的泥土香味涌进屋里。竹月笑道:“娘娘,雨好大呀,明天可就凉快了。”

    绣瑜亦觉得心神大畅,突然笑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月俏皮地笑道:“娘娘又说奴婢听不懂的话了,要说懂诗,奴婢还是请万岁爷来跟您聊天吧。”

    “你这丫头。”绣瑜披了衣裳到廊下站着赏雨,那阵诗情画意的浪漫劲儿过去了之后,她又叹息一声,“这么大的雨,可别打雷才好。否则十四又要睡不着觉了。”

    第94章

    被额娘挂念的十四正毫无所觉地睡得香甜。

    那天撒谎被抓了现行,

    十四被绣瑜狠狠地打了手心。这小子是挺身娇肉嫩的,当时哭得跟割肉似的。十三手背上的伤隔天就只剩下浅浅的痕迹了,

    他两只手还被包得像粽子。

    十四长这么大头一次挨打,

    觉得丢脸极了,

    加之裹在纱布里的手又疼又痒,什么也干不了,

    越发助长了他的坏脾气,动辄大哭大闹。

    两个姐姐都躲他远远的,

    唯有十三被敏嫔教训了一顿,心里十分愧疚,倒肯常陪着他。就连十四堆积木的时候,因为手疼老堆不高,

    气得把积木块到处乱扔,

    他都好脾气地一一捡了起来。

    结果胤禛恰好路过看见,把十四从炕上揪起来,劈头盖脸一通训斥:“哪个嬷嬷教你这样跟哥哥说话的?大哭大闹,

    不成体统。依我看,额娘还是打得太轻了!”

    十四含着一包眼泪,抿着嘴唇瞪他,一脸不服气的样子。

    胤禛瞧着他酷似额娘的脸庞,

    到底还是忍下怒气,转头教训胤祥:“你是十四的哥哥,

    他做错了事,你该好好管教他才是。跟在后头帮忙捡东捡西的,

    那是奴才!”

    他这话说得太重,胤祥跟他们到底不是同母所出,顿时脸色一白。

    胤祚见状上去笑眯眯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四哥,话不是这么说嘛。老十三性子温厚,将来必定孝顺你,有什么不好的?十四也是知错就改的好孩子,对不对?”

    十三挨着六哥,腼腆一笑。谁料十四却不是个按常理出牌的,他直挺挺地跪在炕上,突然仰着头大喊:“我没错!我又没让他去捡!”

    “你!不知好歹!胡搅蛮缠!”永和宫的孩子都是一个赛一个的听话懂事,什么时候出过这样的愣种?胤禛不由又惊又怒,偏偏十四身形单薄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他一时之间竟拿年仅三岁的幼弟毫无办法,倒气得自己胸口上下起伏。

    “四哥!别急别急!”胤祚忙上去架住他的胳膊,使出全身力气往外拖,“他还小,等额娘回来再说。老十三,走!”

    胤祥不知所措,茫然地跟着出去了。

    因为白天这起事故,晚上用宵夜点心的时候,兄弟俩就被分开各自在自己屋里用膳。往日穿堂里的大圆桌,换成了黑漆小炕几,不见了十四爱吃的甜甜的萨其马、马蹄糕,只剩下寥寥七八个粉瓷小碟。

    胤祥觉得冷清得很,只略吃了几块蟹粉糕就停了筷子。呆坐半晌,嬷嬷捧了茶上来,却听他说:“我想去瞧瞧十四弟。”

    乳母们不由为难,这两个孩子感情虽好,处境却尴尬。说是亲兄弟,可到底隔着层肚皮。德妃跟敏嫔之间,又有地位高低、权利大小可论。十三若弱势一点,旁人定说他献媚讨好弟弟;若强势一点,敏嫔在德主子跟前又不好做人。

    嬷嬷们好劝歹劝:“天晚了,十四阿哥只怕已经歇下了。明儿再去吧。”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一道闪电劈亮半边紫红的天空。

    嬷嬷们不由一愣,胤祥趁机跳下炕去,一溜烟跑了:“十四最怕打雷,他肯定没睡,我去瞧瞧。”

    嬷嬷们面面相觑,皆忍笑摇头,这一去岂还有回来的?

    果然,十四正捂着耳朵在床上打滚,见了他,虽然嘟着嘴一脸不情愿,眼中还是闪过一丝喜色。

    宫女们迅速打点了被褥,就在十四旁边又铺下一床被子,伺候兄弟俩往床上歇了。

    十四起先只拿屁股对着他,却被胤祥从背后戳戳脸,塞了个猴子玩偶给他:“你忘了你的博多衡奥。”

    十四阿哥最喜欢猴子,这是他满周岁的时候额娘给他缝的,一只头大身子小、弯着腰咧嘴笑得眼泪都飚出来的猴子。十三头一次见这只猴子,就觉得莫名想揍它。当时德额娘笑着告诉他,这叫“嘲讽脸”。

    总之,这只笑得贱兮兮的猴子被十四起名叫“博多衡奥”,是满语里“有大智慧者”的意思。每每严肃地喊出来,笑料百出。司寝的宫女听了多次,还是不禁捂嘴忍笑。

    十四却很严肃地说:“额娘说,博多衡奥大了,该叫他自己睡了。”

    这话是康熙觉得十四抱着个玩偶睡觉不成体统,绣瑜才编出来哄他戒猴子的。

    胤祥哈哈一笑:“凡事也有例外嘛,我和他好久不见了,叫他睡旁边好了。”他说着把猴子放在自己枕边,严严实实盖好被子,末了还拍两下肚子,撸撸毛,最后说:“好了,他睡了,你也该睡了。”

    十四见哥哥也喜欢自己的猴子,顿时咧嘴一笑,脸上堆起两个浅浅的酒窝,突然开口喊:“十三哥。”

    “嗯?”

    十四板着脸看他,认真地说:“我没有撒谎。四哥说得对,那是奴才干的事情。如果知道你会去捡,我不会乱扔积木的。”

    胤祥愣愣地看着他,有种出不出的暖意充盈胸腔。他嘴唇瓮洞,半天才说:“那,那你怎么不跟四哥说清楚?他要是打你怎么办?”

    “谁让他一进来就凶我了?”十四霸气地一挥拳头,得意地说,“就不告诉他,等额娘回来,告他的状!让额娘也用戒尺打他的手板心!”

    窗外又一道闪电劈过,十四满身的豪气顿时化作乌有,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躲在十三的被窝里瑟瑟发抖了。

    十三锤床大笑,差点笑得背过气去:“就你这样,还想跟四哥来硬的?我的佛祖啊,哈哈哈哈。”

    十四顿时恼羞成怒,伸手去掐他的脖子,却忘了自己的手还包着纱布,反而被十三轻而易举地制住。十四人小力气弱,打架却有股狠劲。先挥巴掌再踢脚,实在不行上牙咬。

    十三早防着他这招,见他张嘴就突然放了手,得意洋洋地退到床边冲他做鬼脸:“哈哈,咬不着!啊——”

    他只顾着欺负弟弟,却忘了乐极生悲四个字,一时不妨一个倒栽葱滚下了床,头朝下掉在乳母怀里,摔了个七晕八素。

    这下又轮到十四抱着猴子在床上滚来滚去地嘲笑哥哥,主人和猴子的表情奇怪地同步。十三不服,又扑上去收拾他一番。乳母们一脸麻木地上去把兄弟俩分开。

    打架打累了,两个阿哥一只猴子才头挨头地枕在一个枕头上睡着了。

    第二天两人精神奕奕地起床,十四的手拆了纱布,瑚图玲阿也回归捣蛋三人组。兄妹三人结伴往御花园去,带着奥利奥晒太阳。

    奥利奥已经很老了,以猫的寿命来看简直是个奇迹了。永和宫的大小主子对它都挺有感情,绣瑜不在家,几个孩子就轮流带着专管喂猫的小太监出门溜猫。

    姐弟三人溜溜达达往千秋亭方向去,却遇到九阿哥和十阿哥带着一群小太监在空地上玩蹴鞠。他们早嫌弃这群奴才没趣,见了瑚图玲阿眼前一亮,开口邀她。

    瑚图玲阿是跟阿哥们玩惯了的,当即点头应承,挽起袍子就上场去了。她跟九阿哥两个人对阵虎背熊腰的十阿哥,场面果然精彩了很多。十三十四在亭子里居高临下地观看比赛,跳着脚给姐姐加油喝彩。

    十阿哥到底球技不凡,那皮球一落到他脚下就跟黏上了似的,一个打两个半吊子也是绰绰有余。比分很快拉大到五指之数,九阿哥气得摘了头上固定辫子的束带:“不玩了,老十这个蛮牛,也不知是吃什么长大的?”

    瑚图玲阿却还没过瘾呢,把球踩在脚下摆手道:“九哥,你去歇歇,我跟十哥接着玩。”胤俄也一个劲儿地点头。

    合着兄妹三人,就他最弱?胤禟气笑了,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儿,自往亭子里来歇凉,见两个弟弟白嫩可爱,一手一个捏了包子脸,低声道:“告诉德妃娘娘,管管你们姐姐,她成日比男孩儿还野,怎么嫁的出去?”

    胤祥懵懵懂懂地任揉任捏,十四却嫌弃地拿袖子擦擦脸。

    胤禟怒了:“嗯?你嫌爷脏?”宫里谁不知道九阿哥是每日洗三次澡的人?

    十四皱着眉头,不满道:“香!”

    胤禟恍然大悟,从袖子里掏出个金累丝镂空香囊来,拇指一扭打开暗扣,取出个拇指大的玻璃瓶来,得意洋洋地往兄弟俩眼前一晃:“瞧见没,西洋香水,叫什么腊文德,满宫里都找不出第二瓶来。”

    十四捂着鼻子嘀咕:“我看该叫‘难闻得’才对。”

    “你说什么?”九阿哥当即搁下那瓶子,气势汹汹地起身,作势要教训十四。

    宫人嬷嬷七手八脚地上来挡在兄弟俩面前,永和宫和翊坤宫已然是势如水火。这两位又都是各自额娘的眼珠子、心尖子,只是说说话还好,要是真动起手来,只怕会惊动万岁爷,到那时候他们就是有八个脑袋也不够砍啊!

    众人的主意里都被两位阿哥吸引,没人发现石凳上趴着一动不动的奥利奥突然睁开了眼,黑色的鼻头瓮动,寻着香味跳上了石桌,好奇地拿爪子拨弄了一下那个散发着怪味道的玻璃瓶。

    九阿哥原没想真的揍十四,只是想吓吓他逞威风罢了。谁料十四毫不畏惧地梗着脖子跟他对视,突然听得背后“哗啦”一声玻璃破碎的声音,熟悉的香味席卷而来,浓郁刺鼻。

    胤禟回头一瞧,差点后悔得以头抢地:“我的香水!”片刻又怒道:“谁家的破猫?!”奥利奥喵喵两声,想从石桌上跳下去。胤禟却一步上前揪住两条后腿,把它拎了起来,冷笑道:“想跑?”

    “九哥!不要!”十三十四同时大喊。

    “喵——”奥利奥凄厉地大叫。胤禟没养过猫,被那尖锐的声音吓了一跳,手一松,猫咪就掉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绣瑜跟康熙回銮路上,眼皮一直突突地跳,果然还没到城门口,就有内侍远远地来报:“娘娘,不好了,四爷把九爷给打了。”

    康熙坐在永和宫正殿的宝座上处理了整件无厘头的乌龙事件。之所以是在永和宫,是因为猫咪出事,十四哭得浑身抽搐,到最后呕吐不止,吓坏了的众人赶紧把他挪回永和宫来。

    康熙连乾清宫大门都没进,径直过来探望小儿子。宜妃怕他先入为主,赶忙带了脸上一个鲜红巴掌印的九阿哥匆匆赶来,名为探望十四,实为抢先告状。

    案情很简单:猫打翻香水,老九摔死了猫,吓坏了十四,老四怒而揍人。可这么简单的案情,康熙断得头都要大了。环环相扣,冤冤相报。两边都是儿子,都是宠爱的妃子。最后他把涉案的所有人全部大骂一顿。

    十三十四年纪小,略过不提。胤禟欺凌幼弟、摔死庶母的猫是“不尊母妃,毫无仁爱之心”,胤禛为了只猫揍弟弟是“喜怒无定,毫无孝悌之义”,通通闭门思过,抄书!十阿哥蹴鞠踢出大乌龙,被康熙检查功课,然后同样思过抄书。连带送香水的八阿哥也得了不是,被康熙骂做“玩物丧志、沉溺脂粉、难当大任”,可谓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了。

    最后永和宫赔了老九一瓶同样的香水,翊坤宫赔了德妃一只几乎一模一样的黑白花猫。然而双方都知道这不是自己原来想要那个,都兴致缺缺。

    奥利奥被埋在了永和宫后院它最喜欢躺着晒太阳的一棵树底下。孩子们都心情低落,瑚图玲阿再也不踢球了,九儿最近绣了好多猫咪荷包香囊手帕。

    胤禛一边抄书一边对老九破口大骂,把胤禟小时候做过的荒唐事,从吃饭挑食到掀小宫女裙子,全部拉出来批判泄愤;恨不得集结成书,传阅天下,把他永远钉死在“杀猫凶手”的耻辱柱上。胤祚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一边帮他磨墨铺纸。

    十四足足烧了一整夜,醒来之后一直恹恹的精神不振。翊坤宫送来的猫,绣瑜当然没要,却让竹月又从猫狗房挑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来,送到他面前,强打笑容说:“奥利奥没事,它受了点伤,已经都好了。”

    岂料十四平静地看了一眼那猫,就虚弱地垂了眼,抱着她的脖子低声梦呓一般喃喃道:“额娘,我们再也不养猫了,不养了。”

    绣瑜眼眶一热,侧过头去突然泪流满面。

    延续着的事物很难让人察觉时间的流逝,等到它突然中止的那一天,她才发现,来清朝的前十三年,大部分孩子们的童年,就这样过去了。

    奥利奥来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正孑然一身,举目无亲;如今连她最小的孩子都已经懂得何为生离死别。

    从此永和宫还养过许多宠物,有狗有鸟有金鱼,却再也没有猫了。

    第95章

    熹微的晨光逐渐勾勒出永和宫正殿屋顶上的琉璃釉面走兽,

    一夜大雪,直到清晨铅灰色的天空中仍旧是撕棉扯絮一般扬着雪花。步履轻盈的宫娥踏着青石阶来往穿梭,

    脸上笑盈盈的,

    动作静悄悄的,

    寂静肃穆中透着遮挡不住的喜气。

    这是康熙三十一年的深冬,年关已近,

    永和宫又迎来了长媳进门的喜事,自然人人开颜。

    绣瑜在睡梦中听到窸窸窣窣的衣履摩擦声,

    依稀感觉到眼前有亮光,勉强睁眼,好半晌才从梦境中缓过来。康熙已经站在穿衣镜前,正由宫女们服侍他换上朝服,

    旁边的西洋自鸣钟指针刚走过寅时。

    “皇上起这么早?”她忙起身拿了挂珊瑚朝珠给康熙盘在脖子上。老四大婚,

    她当然是感慨万分,昨晚两人可是聊到子时初刻才睡,看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

    “不早了。”康熙正正朝冠,

    大马金刀往圆桌旁坐了。绣瑜上来给他盛粥,他便半真半假地嫌弃道:“哪有你这样心大的婆婆?先是婚礼的时间一推再推,如今媳妇头一日见礼竟然还能睡得着?朕还以为你不喜欢乌拉那拉氏呢。”

    绣瑜心里咯噔一下,反驳道:“他们总得卯时才出门,

    辰时到乾清宫给您磕头,拜了祖宗行了大礼,

    总得巳时才能来永和宫,臣妾急什么?”

    绣瑜心里不安,

    掰了一个豆沙饽饽在碗里,堵住他的嘴:“皇上快些罢,可别误了早朝的时辰。”

    送走了康熙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躺回床上去,回笼觉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胤禛成亲,就意味着好容易养大的儿子,日后只有偶尔请安的时候能见。即使见面也只能远远地坐着说话,再也不能揉揉捏捏抱抱了,呜......虽然胤禛满十岁之后也很少给她捏就是了。

    绣瑜长长地叹了口气。众宫女手足无措,还是白嬷嬷上来,乐呵呵地开解了她:“娘娘头一回做婆婆,都是这样过来的。日后习惯了就好了。”

    我去!绣瑜猛地记起她还有三个儿子,像愤怒的小鸟似的,排着队一只只往外飞。这安慰人的方式,就好比插了你一刀之后告诉你,乖,习惯了就好,日后还有三刀哟!

    她赶紧坐起来,甩甩头,疑惑地说:“我好像梦到胤禛带了乌拉那拉氏来给我请安,天上下了好大的雪,我把他们晾在门外没理?”

    今天天上可不就是下着大雪吗?白嬷嬷心里咯噔一下,又觉得怎么想都没道理,遂笑道:“梦都是反的,您半月前就叫备下那顶点翠丹凤朝阳攒珠冠,要赏给四福晋做见面礼。又备了好茶叶要喝媳妇茶,哪能把四爷关在门外?”

    绣瑜心下稍安,又突发奇想:“你去库房里找灯笼,全找出来,这样安排.......”

    不多时宫女打起帘子,笑着通报:“九格格、十二格格来了。”

    绣瑜抬头就见一高一矮两个穿着大红绣萼梅枝干斗篷的女孩并肩进来,给她请了安。

    宫女们上去替她们除了外裳,露出里头的灿金色蜀锦旗装,一个裙角绣着水仙,一个袖口点着蝴蝶,都围着金丝绣团花的龙华,拿着兔毛的手笼。瑚图玲阿的头发用全套五彩丝绳和赤金嵌红宝的坠角绑成一根大辫子。九儿则梳了双角辫,垂在肩上,用了白玉嵌珊瑚珠子的坠角,鬓角压着一朵栀子宫花。

    打扮得水灵灵的两个格格却兴致都不高。九儿昨天旁观了婚礼全程,有种微妙的四哥被抢走了的伤感。瑚图玲阿则是单纯因为闹洞房不成而耿耿于怀。

    绣瑜一见便知,虽然是小事,但是乌拉那拉氏进门第一天,要是以为孩子们对她有什么意见就不好了。思及此处,她笑着揽了两个女儿的肩膀,往妆台上去:“大过年的,让额娘打扮打扮你们。”

    绣瑜先把九儿按在圆凳上。九儿像她,脸型纤秀,五官精致,但是眼睛的形状稍微扁平了一点,额头稍长,无精打采的时候就容易显得脸色苍白、面带苦相。绣瑜遂用自制的茶色和檀色的粉末轻轻替她扫了眼尾,黛青墨笔勾了眼线,额前拨下两缕头发剪短,用铜斗一烫;最后再调了胭脂,深者抹在唇上,浅者化开涂于两颊。

    瑚图玲阿则更像康熙,三庭五眼的比例极好,缺点是五官失之精致。绣瑜先替她修剪了乱糟糟的眉毛,边角留出锋锐的弧度;鼻子两边晕开一抹阴影,稍作修饰;眼角稍稍加圆,又把头发打散,沾了桂花油梳通了,分成三股,用坠着白绒球的五色丝线混在里头,重新编成辫子。

    两个女孩争先恐后地挤在水银镜前面,转来转去地欣赏自己的新造型,时不时拿手拨弄一下刘海,十分欢喜。九儿抿嘴一笑,又说:“额娘,我们也给您挑衣裳。”瑚图玲阿也在一旁拍手叫好。

    众宫女乐得讨几位主子开心,遂引着她们进了绣瑜平日里放衣裳的暗间,开了黑漆包金檀木立柜的六扇大门,露出里头满满当当的冬衣来。

    姐妹俩踩着凳子上前翻找,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摆了一炕的衣裳。不是灿金就是大红,图案若非凤穿牡丹便是霞光腾龙,又从妆匣里拖了厚重的赤金大拉翅出来,看得人眼睛都花了。

    “不成不成,今儿你们四嫂才是新娘子,额娘穿这么隆重做什么?”绣瑜摆手吩咐身后梳头的刘太监,“梳一字头,戴嵌红宝的那个丹凤吐珠碧玺钿子就行了。”

    九儿扭在她身上,不高兴地嘟嘴:“一件衣裳而已,您穿了又能怎样?”

    “傻丫头,一件衣裳而已,额娘不穿又能怎样?”

    绣瑜顺手从匣子里摸出个坠着金刚石流苏的迎春花钿子别在她辫子上,语重心长:“吃点小醋无妨,可别叫你四哥为难。你与敏珠尚未说过一句话,万一投契就当多了一个人疼你;就算不好,有额娘在,她也与你并不相干。”

    九儿这才点头不语。

    不多时,胤祚带着两个弟弟也来了。十三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已经于半年前搬到阿哥所去住了。他一走,十四哪里还坐得住,吵着闹着也要挪宫。绣瑜点着他的额头骂“小没良心的”,也没能阻拦他追随哥哥的脚步,终于于月前搬了过去。

    学还没正经上两日呢,先赶上四哥的婚礼。绣瑜从前天就听他们私下嘀咕说要去闹洞房,也不知成了没,忙叫传。

    胤祚满面笑容地进来,马马虎虎打了个千儿,解了斗篷,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昨天婚礼上他如何帮四哥挡酒,如何勇挫五阿哥和康亲王三阿哥一帮人的锐气,粉碎他们钻床底、听墙角、吓唬新娘子的阴谋,说着说着就开始眉飞色舞,以“爷”自称:“不是说嘴,爷跟着皇伯父他们一块闹大哥的时候,他们还在玩泥巴呢!敢在四哥的婚礼上动手脚,哼哼。”

    “瞧把你能耐的,我若是大阿哥,奈何不了裕亲王恭亲王也就罢了,你们这群小子的屁股早开花了。”绣瑜拧了他的脸笑骂,略一偏头就见十三十四脚步虚浮,睡眼惺忪地上前来。行礼的时候十四头一点,腿一颤,险些滚倒在地上。

    绣瑜顺手捞了他,放在膝盖上,笑问:“那你们俩昨天又做了什么,困成这样?”

    十三甩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点,可眼睛里还是盘着蚊香圈,呆呆地说:“儿子,儿子好像什么也没做。”

    绣瑜又伸手摘了十四头上的灰鼠帽子,拨弄头毛:“你呢?”

    十四仰头思索半晌,眼神空洞:“儿子好像睡过头了......”

    胤祚大笑:“他们俩想跟着去闹洞房来着,结果一人尝了一杯黄酒,不倒一盏茶的功夫,就都倒了。我把他们安置在我房里睡了一晚。”

    “还好意思?”绣瑜竖眉瞪他,“让你看着弟弟们不许喝酒呢?”

    小孩子饮酒过量,容易导致酒精中毒,偏偏满族人都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性格,那些个王叔王伯们就喜欢逗小阿哥们抿两口,奴才们又不好拦着。

    胤祚讪讪地不说话,他忙着逞英雄,两个小豆丁瞬间淹没在人群里,再回头的时候,桌上已经只剩两只醉猫了。

    十三十四不停地揉眼睛,看来是撑不到巳时见面了。绣瑜就叫宫女抱了引枕和被褥来,除了他们外头的褂子,放下帘子,两个孩子很快蜷缩在一起睡着了。

    直到巳时三刻,胤禛跟敏珠才结伴来到永和宫门外。路上风雪交加,虽然时近正午,但是天色昏昏沉沉,北风扬起雪沫子,空气中结着一层灰蒙蒙的雪雾,三五米远的东西就晦暗难辨。

    胤禛先下了轿,整整衣冠抬脚就要往殿里去,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脚步一顿,转身朝轿子里伸出了手。

    敏珠心里一喜,扶了他的手下轿。凛冽的北风吹得她下意识裹紧了斗篷,再抬眼时却忍不住轻声惊呼。

    永和宫前院灯火通明。

    游廊里密密麻麻地挂着各式各样的玻璃灯、青铜灯、羊角宫灯,在混沌的天地中开辟出一条璀璨而清晰的明光大道,直直地通往正殿。

    敏珠下意识低声问:“这是?”

    “这......必定是额娘的意思。”胤禛略一错愕,便轻笑出声,“走吧。”

    敏珠低头跟在他身后,却见一路上大红的彩绸低垂,喜庆祥和。绸子上缀了金箔纸做的宫花和彩纸折的各色蝴蝶。大红的事事如意结、永结同心结、百子千孙结,迎风飘摇,形态各异,煞是喜人。廊下穿着葱绿裙子、银红比甲的宫女列成两排,恭敬又喜气地喊:“四爷吉祥,福晋吉祥。”

    头一次被人以福晋相称,敏珠心里一颤,生出些畏惧欢喜又震惊的情绪来。

    她出生于内大臣之家,熟知宫廷礼仪。皇子成婚的仪式都是在前朝进行,从来没有在后宫张灯结彩的规矩。作为生母的妃子们,既不能出席婚礼,也不能比别人多受几个头、多跟正经的儿子儿媳说上几句话。

    像他们现在,刚从敬嫔的延禧宫出来,马上又要去佟妃的承乾宫,在永和宫顶多能待两刻钟罢了。没想到为了这短短的两刻钟,她这婆婆愣是在永和宫张灯结彩,营造出这样一副流光溢彩、不压于婚礼当天喜庆场景。

    别的妃子要么没这份特立独行的本事。有本事的人,又忙着自怨自艾,咒骂这不近人情的规矩,听说前朝还有妃子抱着儿子痛哭,把儿媳晾在一边的呢!唯有她,虽然不是皇后,也无力改变这样的规矩,但是却竭尽所能给自己创造了一番天地。

    敏珠悄悄打量胤禛的脸色,见他虽然惊讶,却仍是一副情理之中的样子,便知这样的事并非头一次。她心里骤然涌上些热潮,阴差阳错入了这富贵天家,虽非原本之愿,但德妃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乌拉那拉敏珠也一样可以做到。

    第96章

    新婚头一天见过了各宫母妃之后,

    胤禛夫妇又在自家小院里设宴招待兄弟们。

    宴开两桌,胤禛陪着老十以上的阿哥们在外间喝酒;敏珠陪着大福晋、三福晋和最小的四个阿哥在内间用膳。

    十三十四昨儿睡着错过了认亲,

    今天才头一回见到这位四嫂,

    只见她中等个子,

    眉目端方,因为尚在新婚期间,

    身着大红团龙吉服,头戴金黄流苏的大拉翅,

    神色和婉地在跟大福晋说话,见了他们,款款起身迎上来,未语先笑:“这是十三弟,

    十四弟吧。”

    胤祚一手一个揽着两个小的,

    笑道:“正是了。这两个都是猴儿托生的,凑在一块儿房顶都能掀翻了去,辛苦四嫂照看他们一会儿。”说着又看向两个小的:“还不叫人?”

    看在昨儿收的礼物的份上,

    十三十四对视一眼,仰头齐声喊了四嫂。十四认真地补充道:“你忘了给猴子穿衣裳了,下次记得做个小马甲给他穿上。”

    敏珠一愣,随即想到他是在说自己送的猴子玩偶,

    当即抿嘴一笑:“原是我的不是,冻着十四阿哥的小猴子了,

    明儿就做起来,先入席吧。”说着从胤祚手里牵过两个小阿哥。

    胤祚又向两位嫂嫂问了好。三福晋董鄂氏磕着瓜子笑道:“老六,

    你昨儿可把兄弟们得罪惨了。你三哥回来嚷嚷着要教训你呢!”

    大福晋进门早,看着弟弟们长大,说话也格外亲昵些:“这田埂上的老鼠洞子怎么钻出来的,只有老鼠自个儿知道。有人当年闹我们闹得起劲,听墙角把窗户都撞破了。如今轮到他四哥,他倒好,提前把门一关,气得大爷鼻子都歪了。你自个儿成亲的时候,可当心着点儿!”

    胤祚不由哈哈大笑:“大嫂放心,反正我是厚脸皮惯了的。哥哥们要乐意,在新房里头唱堂会都成!”

    “好个没羞没臊的。”

    大福晋三福晋又笑了一回。胤祚才拱手道:“嫂嫂们慢用,我出去了。”

    敏珠既惊讶于嫂嫂们对他的亲昵态度,又感激昨夜的出手相助,赶紧笑着冲他点点头。

    满人有“新婚三日无大小”的规矩。胤禛躲过了初一,到底躲不过十五,被大阿哥领着一众弟弟排着队上来敬酒,最后连屋里的小阿哥们也拿着酒杯盛了蜂蜜水上来跟着凑热闹。

    胤禛大醉一场,夜里醒来发现乌拉那拉氏背对着他,合衣躺在床边,似乎是睡熟了。胤禛不想叫醒她,轻轻掀了被子起身倒水喝。

    敏珠半夜迷迷糊糊睁眼,却见屋内立着一个黑影,吓得惊坐而起,捂嘴惊呼。

    “福晋!”

    “四爷!”

    苏培胜和敏珠的陪嫁侍女芳儿几乎同时推门而入。苏培胜点起蜡烛,才发现是一场乌龙,不由有些讪讪的。

    敏珠捂着胸口,脸色爆红。胤禛也愣住了,握着壶柄不知该提该放。侍女太监二人组也不敢随便开口。

    气氛无言尴尬,最后敏珠定了定神,弱弱地抬眼看他:“那,那水是凉的。叫,叫人重新倒茶来喝吧。”

    胤禛侧过脸去点点头。苏培胜忙提了茶壶出去。芳儿上前取了架子上的外裳,敏珠接了抖开,鼓起勇气过去替他披在肩上。两人心里都砰砰直跳,一个除了额娘少有女子近身,一个养在深闺连男子的面都少见。

    胤禛只觉得一阵陌生的热度贴上来,脊背僵直。敏珠没做过这等伺候人的活,衣裳刚搭上去,就嗖的滑落。她赶紧拾了再披,还是滑了,看得芳儿目瞪口呆。重复第三次的时候,小夫妻二人都情不自禁地肩膀微抖,笑出声来。

    “给我吧。”胤禛接了衣裳利索地套在身上。

    敏珠不由懊恼道:“我,哦不,妾身愚笨,让您见笑了。”

    胤禛不以为意:“这本来就是下人做的事。”又问:“你平日里喜欢看什么书?可喜欢听戏、养花?”

    敏珠红着脸一一答了。胤禛有感兴趣的,亦有不感兴趣的,略聊了几句,又嘱咐她:“咱们屋里事不多,若有不能决定的,只管去永和宫请教额娘。她肯指教一二,足够你受益终身了。两个妹妹都是好的,你闲了只管找她们说说话。”

    “是。”敏珠应了,又回忆这两日所感,“太子妃端庄,按着规矩来就是了。大嫂为人还算公平热心,三嫂似乎有些喜欢掐尖儿,我让着她就是了。额娘自然是向着咱们的,众位妃母中贵额娘......”

    她入宫时日尚短,于众人脾性尚在摸索之中,说得也有对的,也有不对的。胤禛仔细听着,时不时出言点拨。

    月色空明如水,积在庭下。谢嬷嬷听正屋半夜叫人,忙过来看看,却远远就见芳儿和苏培胜站在屋外一个劲儿地抿嘴笑,死命冲她做噤声的手势。

    谢嬷嬷蹑手蹑脚地上前,凑近窗户边缘一瞧,便见夫妻二人在桌前对坐,有商有量地说着如何安置下人,如何回礼等等事务。她不由欣慰地长出口气,捏着帕子走了。

    胤禛成婚得了三日的婚假,当然有空夫妻夜话。然而跟着凑热闹的小阿哥们可就没这样的待遇了。

    镶黄旗课读顾八代头疼地看着两张交到面前的白卷,放下功课,眼前是十三十四两位阿哥毫无羞赫的脸,他不由头疼地按了按额角。

    宫里有两大背锅职业,头一个是太医,第二个就是皇子们的老师。自打康熙二十六年,皇太子的老师徐梦元被康熙当众脱衣责打,将其父母流放宁古塔之后,课读们都战战兢兢仿佛落了水的鹌鹑,责罚皇子的事情就此绝迹,连伴读都少挨许多打。

    顾八代好容易把三阿哥、四阿哥教毕业了,授课水平得到了康熙的高度认可,又让他负责带新一茬的孩子。所谓龙生九子,这排行前头加了个十的老儿子们,可就跟两位哥哥截然不同了。

    尤其是十四阿哥,都是一个娘生的,连名字都跟哥哥同音。可这位要论天资聪颖,那是顾八代教书生涯中仅见的;可若皮起来,那真是连九阿哥、十阿哥都要甘拜下风,半点没有兄长克己守礼的优秀品质。

    顾八代只得长叹一声:“此次情有可原,也就罢了。日后若再犯,奴才只好将此事禀报皇上了。”

    十三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咳一声。十四把手背在背后,颇有架势地点点头:“知道了,你告退吧。”

    顾八代面皮抽搐,沉默着躬身退出。外头突然响起一阵骚动,却是康熙来无逸斋视察了。

    这些年康熙年纪渐长,也没有精力像以往那样日日过问儿子们的功课,篇篇功课都有御笔批红。

    随着胤祚也开始时不时被叫去办点差事,无逸斋现在领头的阿哥换成了胤祐胤禩。可七阿哥老实,八阿哥温和,都不是喜欢约束人的。

    于是底下的老九老十就翻了天,无逸斋里好学勤奋的气息一变。两边夹道上的花儿也种起来了,廊檐下的鸟笼也挂上了,课教们除了要跪着听学生背书,好不容易能坐坐,还要担心屁股底下冒出大蜘蛛、癞蛤蟆。

    康熙偶然一来,检查了老七老八的文章,抽背了老九老十的《资治通鉴》,问了十一十二的四书。谁在认真学习,谁在浑水摸鱼,立刻现了原形。

    胤祐胤禩念书向来让人省心,康熙看得拈须微笑。十一十二天资一般,但也勤勤恳恳,恪守规矩,算是差强人意。康熙的目光放在胤禟身上,逐渐染上怒火:“朕听说你病了,如今看来倒是精神得很呐。”

    不知怎的,胤禟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但一见了康熙就浑身不自在。他闻言低了头,浑身颤抖,连话都说不出。

    十阿哥见状挺身而出:“皇阿玛明察,九哥前儿是病了来着。”八阿哥也跟着跪下来:“皇阿玛若不信,可以查阅太医院的脉案。”

    康熙瞪了一眼十阿哥:“你的《资治通鉴》背得比他还不如!哪有资格为他人讲情?”

    谁料胤俄用困惑地目光跟他对视,老老实实地说:“儿子是不会背这劳什子通鉴,可九哥的确是病了啊!就是前天晚上的事,这儿子总不会记错。”

    康熙看着十阿哥纯洁的眼神,一时语塞。对这个儿子他是有愧的——那年温僖怼太子的事发生之后,他就有意放纵老十的脾气,不像其他阿哥那样严加教导,反而盼望着他平庸一些,日后做个富贵王爷也就罢了。

    思及此处,他连训斥胤禟的话都忘了,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起来吧,你们都回去给朕好好温书,三日之后朕再来检查,若还是不能,仔细你们的皮。”

    三人俱是一喜,赶紧退到后面远远地站着。这下康熙的目光顺理成章地放到明显又矮了一头的胤祥身上:“先背一段《千字文》来听听。”

    敏嫔就胤祥一个儿子,焉能不重视?她虽然识字不多,但还是三岁就给他开了蒙,“三百千”外加《声韵启蒙》是早就熟记了的。胤祥背着小手,随口道来,一字不落。

    康熙的表情总算缓和许多,又问:“《孝经》天子章第二篇。”

    胤祥答道:“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

    “此句何解?”

    胤祥一愣。他才刚刚开始学《孝经》。皇子们读书首先是读一百二十遍,颂一百二十遍,默一百二十遍,才开始讲解。康熙此问对他来说,却是超纲了。

    好在他素来有些快才,这句话句式又十分简单,胤祥略一思索便答道:“是说由己及人,孝敬父母的人总归不会轻易厌恶怠慢他人罢?”

    康熙不由轻笑出声:“你倒会取巧。也罢,解得还算贴切,老十三是个脑子灵光的。”此时梁九功躬身上前在他耳边轻声说:“皇上,礼部尚书已经在南书房等候了。”

    康熙遂点头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摆驾南书房。”他说着正要起身,却听身后一个清亮的童音不满地说:“皇阿玛,还有我!还有我!”

    康熙转头,目光先在半空中巡视了一圈,然后突然下沉,才看到地上嘟嘴拧眉、正跳着脚求关注的十四。

    他不由哈哈大笑,胤祯是他和德妃的幼子,好容易养到如今,前头两个哥哥都成器。他对这个孩子感情又不一样,不是像对老十那样刻意打压放纵,而是打从心眼里觉得他平安康泰就好,不求其他。

    “好好好,”康熙吩咐道,“你就背一段《三字经》,老七你负责监督你十四弟,随后报给朕知道。摆驾南书房。”

    第97章

    《三字经》是古代蒙童读的第一本书,

    其难度好比后世的“abcd”字母歌。连五岁的十四都听出康熙这话里的敷衍了事,当即委屈地扁扁嘴。

    可惜康熙已经头也不回地走了。

    更倒霉的是,

    皇帝虽然是随口敷衍,

    可圣旨就是圣旨,

    还得执行。七阿哥忍笑听十四黑着一张包子脸背了遍三字经,在心里笑得直打跌。

    晌午的时候课间休息,

    人人都看出十四不高兴极了。

    康熙一走,九阿哥又立马恢复了皮猴本色,

    笑眯眯地上来,故意背着手在十四面前转来转去地念着“人之初,性本善”。把十四气得眉毛眼睛都皱到一块儿了,他才终于忍不住上来揉捏一番,

    缺德地哈哈大笑:“皇阿玛这是把你当小孩儿打发呢!”

    眼见十四眼睛都红了,

    一副要咬人的模样,胤禩胤祥赶紧上来隔开两人。

    见胤禟笑得一路笑得直打跌,胤禩又好气又好笑,

    把他拖到无逸斋外僻静地方,急道:“你干嘛老去招惹十四?明明没有恶意,又平白给自己树敌,何苦来着?”

    胤禟仍是捂着肚子,

    止不住地笑:“八哥,你不觉得他没桌子高的一个小人儿,

    整天板着脸装大人,好玩得很吗?我就喜欢看他生气的样子,

    哈哈哈,好玩死了。”

    “哪里好玩了?”胤禩又气又忧,拧着他的嘴气道,“你若哪天倒了大霉,十有八1九就是出在这张嘴上!虽说都是兄弟,但是你额娘跟德妃关系本来就不好,那年挨了四哥一巴掌,你还嫌不够吗?”

    胤禟脸上的笑容这才收敛几分,哼道:“他是他,十四是十四。”

    九爷也不是完全不讲理的人,那腊文德的香水虽然是八哥第一次送他礼物,但是总比不得十四的猫是一条性命,死了就不能复生。这事原是他对不起小十四,可四哥因此揍他就是另一回事了——那猫再金贵,还能比得上他这个骨肉兄弟、真龙血脉吗?这事没完,九爷可记仇着呢!

    胤禟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一手搭上胤禩的肩膀:“八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无非是怕我得罪的人多了,日后没个下场。可人生苦短,与其去操心那几十年后的事,还不如今宵有酒今宵醉。”

    “管他日后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反正有皇阿玛一日,咱们就乐一日,活到个知天命的年纪,就算够本了。就算没了皇阿玛,大清也没有杀宗室的规矩。管他谁得势,除非他有本事就除了我的宗籍,改了我的姓氏,否则兄弟们百年之后,还不是要在皇陵里头见面的?哎哟——”

    他话音未落,已经被胤禩一胳膊肘狠狠怼在胸口,叱骂道:“你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多胡思乱想?这话若再让我听到第二次,我就没有你这个兄弟!”

    他为人素来温和,说话温声细语好比春风入耳,胤禟头一次见他如此疾言厉色的模样,不由愣住,却又见他侧过头去,鼻息起伏,微有滞涩之声。

    胤禟更是手足无措,转来转去地想要解释:“我,我,我随口胡说的,八哥,你可别当真。我还有大半辈子的好日子没过呢!咱们俩,那是砸不烂、烧不断的一对铁连环啊!我对五哥,对老十一都没这份儿心!真的,咱们一起活到三百岁,就跟那彭祖似的。”

    “免了,你自个儿做你的千年王八去吧!”胤禩这才收了戚容,挥袖喝道,“还蹲着干嘛,快走,回去背你的《资治通鉴》!”

    另外一边,胤祥拖着十四来了武场上,今天下午要上骑术课。两人就先换了骑马的衣裳,胤祥一边套上鹿皮靴一边劝道:“九哥就是嘴上淘气,你想想他今天被皇阿玛训得跟锯了嘴的葫芦似的,多可怜啊,你就让让他吧。”

    十四拿着只小马鞭在手上发泄似的挥挥,恨恨道:“他自己跟个西施似的,隔三差五就病,还笑话我是小格格。”

    “哈哈!咳。”十三轻咳一声,厚道地忍住了脸上的笑。

    九哥跟十四都长相俊秀,又是一样的身娇体弱,偏偏还都不肯承认自己身娇体弱。就好比两只旱鸭子还要互相笑话对方不会游泳,以证明自己不是游得最差的那个,真是让人很难绷住脸上平静的表情。

    “屋里好闷,快走快走。”十三赶紧结束了这个容易踩雷的话题,背着手出了屋。

    外头是个冬日里难得的大晴天,尚未到上课的时辰,马场里安安静静,武英殿那边却传来阵阵喝彩叫好声。

    两个小阿哥循声过去,好奇地张望,却见武英殿后边的空地上,镶黄旗的一众侍卫三三两两、勾肩搭背地站成一个圈,却是以晋安和纳兰揆方为首的两拨人在比赛射箭。

    众人见了他们赶紧上前行礼下拜,阻挡视线的障碍物一清,兄弟俩这才发现他们要射的竟然不是远处的草靶,而是草靶中心贴着的方孔铜钱。

    十三十四眼前一亮,登时来了兴致。胤祥摆手道:“你们继续,爷在旁边瞧瞧。”

    晋安和揆方点头一笑,两边遂各出一人上前,背后的箭筒里插着十只红尾羽箭。染了鲜红尾羽的箭矢在冰天雪地格外显眼,需得恰好命中且铜钱中心方孔,才算做有效,周围登时响起一片叫好声。若是偏了,或是击碎铜钱,众人则是拖长了声音喝倒彩,若有发挥失常的还免不了被好生打趣一番。

    康熙朝的御前侍卫绝对是万里挑一的精英,每人十只箭,时间不限,少的能中两到三支,多者甚至能有七八之数。胤祥在一旁看得眼中异彩连连,十四抓着哥哥的袖子跳着脚叫好。

    远处有专人统计,双方十人比完之后晋安这一组少中了一十七支,一众侍卫哗然,顿时响起了看好戏的口哨声。

    纳兰揆方冲晋安拱手笑道:“这次却是兄弟我领先了。”

    晋安没好气地瞪了一眼身后的同僚们,跟揆方在预定位置站定,张弓比划了一下,遂双双点头。

    十三十四正不解,却见远处又有人开始重新往草靶上贴铜钱,这次却比以往密集了许多,长长一串铜钱呈直线排开,每个相隔不过两寸。另有两人抬了圆木箭筒上来,里头盛着不下三百只羽箭。

    十四扯着胤祥的衣袖:“十三哥,他们难道要射完这些箭矢吗?”先不论射击精度,人的体力总是有限的,三百只羽箭就是比上大半个时辰也不够啊。

    十三尚来不及回答,只听身后铜锣咚的一声响。两人略一眨眼,便见两道鲜红的羽箭破空而出,几乎同时没入草靶。箭矢撕裂空气的“嗖嗖”声不绝于耳,不过盏茶功夫,前面的草靶上就已经插满羽箭,密如瀚海之森。虽然看不清有多少命中,但是那中靶的羽箭随着铜钱的排列方向排成一条笔直的线,鲜有误差,命中率显然不低。

    两个小阿哥终于忍不住张圆了嘴惊呼,这两人比的,竟然是速度!

    今天恰好是腊月十五,绣瑜在永和宫跟娘家人说话。院子里敏珠正带着九儿、瑚图玲阿姐妹和她大哥的女儿莱雅齐踢毽子,突然见十三十四跑得一脑门子汗,兴冲冲地闯了进来。

    “十三弟——”九儿下意识喊道。

    十三只回头冲她一笑,便被十四拖着往正殿跑。

    宫女打起帘子放了他们进去,绣瑜正拉着宛芝的手说话,却见两个猴儿裹着满身的寒气冲了进来,没有像往常那样对乌雅家的人淡淡点头,反而一个劲儿地冲着宛芝甜甜地喊舅母。

    她晚些时候问了跟着十四的哈哈珠子才得知今天发生这些事,好笑之余心里,点着十四的鼻子笑骂:“生了颗做长子的心,偏偏又只有个当幺儿的命!”

    十四听不懂,只是在炕上滚来滚去地喊:“我要学射箭!我要学射箭!”

    绣瑜被他吵得不胜其烦,好容易等他喊累了在炕头上睡过去才勉强清净下来。她心头这才浮上一抹隐忧。

    宫里皇子们启蒙的课程都是固定的。

    除了大阿哥和太子小时候,上书房的体系尚不完整,课程比较随意之外。自三阿哥起,皇子们入上书房,头一年都是先读《三字经》再读《百家姓》、《千字文》,随后是《声韵启蒙》。这四本书难度递增,读完基本也就识得二三千基础字词;接下来再辅以《孝经》、《弟子规》一类重在培养德行的课本、《诗经》一类修身养性的读物和《大清会典》这样的本朝礼仪规章制度。

    然后就升入中级班,开始攻读四书五经并各种经义注解。然而皇子们不用考状元,这部分的内容只需花上二三年的时间,大致讲通记诵也就罢了。

    真正的大头在攻读史书上,先拉通讲一遍通史,然后逐渐细化,从《战国策》、《吕氏春秋》到上书房正在修订的《明史》。历朝的经子史集,既有历代明君贤臣的文成武就,也有亡国之主、奸佞小人的反面教材。这部分大约要花上四五年时间,一直读到皇子们出馆听政为止。

    最后重中之重,也是胤禛胤祚现在正在学的内容来了——帝王心术、御下之道。从历史题材延伸出去,辅之以市面上看不到的教材,比如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所著、让秦皇惊叹“若能得见此人,死不足叹”的《孤愤》、《主道》,再比如宋朝欧阳修讲朝堂党派斗争的《朋党论》,元朝统治汉人的经验、清朝祖先与明朝作战的经验。

    这套学习方法体系鲜明,循序渐进,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康熙的儿子有出息的几率这么高。就连常年被康熙嫌弃的九阿哥十阿哥也是熟读史书、能把四书倒背如流的人物。康熙嫌弃老九,只是因为胤禟天资聪颖却惫赖贪玩,本应做得更好罢了。

    问题是,这样教出来的孩子,哪有真正偏安一隅的庸才呢?

    绣瑜看了胤祚前几日以韩非“君主防内大于防外”观点为题,批判唐太宗定储位于魏征的一篇文章。论点是君权的威胁往往来自统治集团内部,君主要防外戚专权、更要防子嗣越权不敬君父。

    文字功底稍欠,但是观点之敏锐、逻辑之清晰,不输后世史学家,仿若宿命预言,她差点吓出一身冷汗,这可是她家最傻白甜的孩子啊!

    而如今,十三十四也到了读书懂事的年纪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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